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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破厄渡劫

  二人將阿紫的屍首推落崖下,返回室中,見床上赫然多瞭幾樣包裹、衣衫等物,都是先前遭遇群蛇時丟落在石廳中的,想是被阿紫無意間尋到,順手帶來此處。李逍遙換過衣褲,坐在床邊呆呆發愣。他此番冒險闖入隱龍窟,為的是搜尋趙靈兒下落,哪知道辛苦一場,卻無半點收獲,不禁好生失望。

  正自悶悶不樂,忽聽西首洞中隱隱傳來幾聲輕響。那響聲十分細微,相隔又遠,常人決計難以察覺。但他如今得蛇丹之助,內力大增,耳力已遠勝尋常武林好手,是以立知洞中有人躡足潛行。他傾聽片刻,發覺人數甚眾,並且正朝著石室而來,心中一驚,拉起林月如藏到床後。林月如大感不安,緊緊挽住他手臂,卻又不敢出聲探問。

  靜靜地等瞭半晌,腳步聲愈來愈近,已是清晰可聞。李逍遙聽出足音輕捷,來者都是女子,不由更是奇怪:「才殺瞭蛇妖和狐貍精,怎的又冒出許多女妖來?難道這洞裡的老鼠、臭蟲、烏龜、螃蟹,大傢他媽的一股腦兒都成瞭精麼?」

  耳聽得靴聲雜沓,漸漸來到石門近前。不知是誰輕聲哽咽道:「阿彌陀佛,總算……平安逃出來啦。」眾女似乎也都松瞭口氣,紛紛駐足,低聲安慰那人。

  驀地裡一個尖細的聲音顫聲說道:「是……是誰?誰在碰我的腳?」洞中立時一靜。隻聽悉悉索索一陣響動,那女子俯身向地下四處搜摸。眾女俱都屏住瞭呼吸,豎著耳朵傾聽動靜。過瞭片刻,猛地響起一聲駭人的尖叫:「啊,這裡有人!」

  洞穴之中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眾女本就提心吊膽,深恐裡面藏著甚麼可怕的妖怪,此刻給這叫聲一嚇,登時變作一群炸瞭窩的蜂子,爭先恐後向洞內逃去。巖壁回音,將眾女的叫聲放大瞭數倍,聽著就如數百人同時被惡鬼附身瞭一般。

  李逍遙和林月如初時也嚇瞭一跳,待驚訝過後,卻又同時醒悟過來:「啊喲,原來那女人碰到瞭門後的蛇屍!」四目相對,不禁啞然失笑。

  林月如捅捅李逍遙,小聲說道:「這些女子聽著年紀不大,莫非都是被蛇妖捉來的少女?等會兒你過去問問,看有沒有曉慧妹妹。」

  眾女驚恐萬狀,奔突號叫瞭好一陣子,這才漸漸平復下來。一個粗重的女聲道:「大傢不要吵!小青妹子,快拿火把過來。」

  火光晃動,有人燃著瞭火把。隻聽一人驚呼道:「啊喲,這不是那條惡蛇麼?怎的給人殺死在這裡?可……可真嚇死人瞭。」

  眾女見到門前的蛇屍,都不禁大為驚訝。有人小聲埋怨道:「都怪翠翠大驚小怪。我先前還在想,大傢手牽著手,走得好好的,怎會有人故意碰你?果然是虛驚一場。」

  那粗重的女聲又道:「好瞭,好瞭。既是沒有妖怪,那就不用害怕,大傢先出去再說。」

  二人從石床後探頭望去,見洞中魚貫走出十餘名少女,當先一女身高體胖,個頭足有七尺開外,相貌極其雄壯,想必就是那粗聲粗氣的女子瞭。這胖女似乎年紀稍長,眾女進到室中,一個個都圍攏在她身邊,七嘴八舌地說個不休。

  那胖女揮瞭揮手,大聲道:「姐妹們,兩隻臭妖怪欺侮瞭咱們這麼久,如今終於給人殺死,總算是老天有眼,替咱們出瞭口惡氣。不過曉慧妹子,這裡怎不見那狐貍精的屍首?莫非是你看花瞭眼?」

  二人聽她叫出「曉慧」這名字,心中均是一動。人群中一名相貌清秀的少女道:「阿霞姐,我親眼看見那大俠手提寶劍追殺狐貍精,直追到谷中溫泉附近,這才將她殺死,怎會是眼花?」

  那阿霞點點頭,道:「這就是瞭。不知你說的大俠去瞭哪裡?咱們姐妹真該好好謝謝他才是。」

  李逍遙聽見二人連稱自己作「大俠」,雖明知自己是給阿紫追殺,而非追敵,仍忍不住心花怒放:「啊喲,這小妞年紀輕輕,想不到真有幾分眼光。」長身而起,笑道:「我在這裡!」

  眾女不料這石床後面竟藏得有人,盡皆嚇瞭一跳,見這人身手敏捷,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似乎真是武林中人,隻不過那副嬉皮笑臉的神情,卻說甚麼也跟「大俠」二字扯不上半點幹系。那叫做曉慧的少女一怔之下,認出瞭李逍遙,喜得歡聲大叫:「啊,是你!阿霞姐,他……他就是殺死兩個妖怪的大俠瞭!」

  眾女在洞中囚禁得久瞭,猛地見到男子,都不禁有些害羞。阿霞膽氣甚壯,分開人群,大步走到李逍遙跟前,甕聲甕氣地道:「原來就是大俠救瞭我們,阿霞替姐妹們多謝你啦。」李逍遙暗自吐瞭下舌頭,連連擺手,要她不必客氣。

  這時林月如也現身出來,上前同曉慧相認,得知她果然便是張老漢的孫女,很是高興。張曉慧聽說爺爺還活著,卻為救自己棄傢上山,心中悲喜交集,拉著林月如流下淚來。當下林月如安慰瞭她幾句,見眾女一個個蓬頭垢面,想是多日不曾洗澡換衣,便領著她們到谷中溫泉梳洗沐浴。李逍遙去林中打瞭些山雞、野兔回來,眾人飽餐一頓,相隨下山而去。

  這十餘名少女除張曉慧外,都是塗山西北一帶的村女,相貌粗蠢,村氣十足,不但麻皮、長面者甚多,便是齙牙、禿頭的亦在不少。李逍遙見眾女姿色都是平生僅見,一個個有如秋月春花,各擅勝場,不禁嘖嘖稱奇,打從心底裡佩服那蛇妖眼光獨到,與眾不同。

  這日行瞭三四個時辰,天色向晚,眾人在一處山坳裡宿下。李逍遙安頓好眾女,信步登上一座小丘。此際暮霞層疊,殘照滿山,將大半個天空染得殷紅如血,一派旖旎動人的暮春氣象。但他心中掛念趙靈兒,愁思難舒,雖然美景當前,卻也提不起甚麼興致。怔怔地站瞭半晌,忽聽身後腳步聲響,林月如快步走瞭過來。

  李逍遙隻向她一瞥,緩緩轉過頭去,並不說話。林月如知他在為趙靈兒的事鬱鬱不快,心中也是左右為難:「我雖在谷中見過趙姑娘,可又怎好對這呆瓜明言?瞧他的樣子,如今似乎還蒙在鼓裡,若曉得自己的表妹原來是……是……唉,我真傻,此事太過離奇,縱然說給人聽,又有誰會信瞭?」上前拉住李逍遙的手,柔聲說道:「我看這裡找不見靈兒妹子倒是好事,或者她當日因故自行離去,並未給蛇妖捉走,也是有的。好瞭,好瞭,吉人自有天相,你又何必瞎操心?如今的麻煩倒是這些女孩兒,不如將她們平安送到傢裡,順便再打聽靈兒妹子的消息。你看怎樣?」

  李逍遙點點頭,看著她道:「這幾日來……可委屈瞭你啦。」

  林月如臉上一紅,低頭不語。

  二人並肩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細細述起洞中所遇,均覺猶有餘悸。林月如想到他誤吞蛇丹之事,問道:「今早你在洞中到底吃下瞭甚麼?將我嚇得半死。不過現下你的功力大增,我想會不會同這鬼東西有些關系?」

  李逍遙搖頭苦笑道:「我怎會曉得?」

  林月如向他瞪視半晌,驀地跳起身來,嬌聲喝道:「呸!我明白啦,原來你這潑猴竟背著我偷偷吃瞭人參果!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李逍遙一怔,笑道:「不錯,這樣的好東西,我怎能一人獨吞?來,來,來,八戒,我這裡還留瞭一個給你,快趁早吃瞭罷。」俯身從地下拾起一枚石子,作勢送向她嘴邊。

  林月如笑吟吟地看著,突然柳眉倒豎,拉過他手腕狠狠咬瞭下去。李逍遙「啊喲」一聲,痛得縮手不迭,手背上卻已留下兩枚深深的赤痕。林月如拍手大笑,遠遠地逃瞭開去。

  接連行瞭兩日,這日下到一座山谷,忽聽前方水聲訇訇,震耳欲聾。極目望去,隻見對面峭壁上一道洪流傾瀉而下,宛如一匹極長極闊的白練懸在半山,挾著滾滾雪浪,落入萬丈深潭之中。眾人皆未見過如此驚人的水勢,不禁看得呆瞭。

  阿霞面露喜色,遙指那瀑佈拍手叫道:「啊,從前爹爹帶我來過這裡。這水直通山下,不就是我們村前的那條白河瞭?」

  塗山西北村莊眾多,大都散佈在白河兩岸,眾女聽說此處便是白河源頭,曉得傢鄉已近,無不歡呼雀躍,喜極而泣。李逍遙和林月如心頭一陣輕松,相攜爬上高岡,向下眺望,隻見遠方群山巍巍,腳下是一片平原。長河如帶,靜靜地向著西北蜿蜒流去。

  到得山下,林月如取出身上銀兩,分送諸女,又給瞭一戶農傢二十兩銀子,請他們繞道將張曉慧送去蘇州。眾女感激不盡,灑淚相別。

  二人連日來跋涉甚苦,身心俱疲,在村中盤桓瞭兩日,見打聽不到趙靈兒的消息,這才沿河向北行去。時近初夏,白河兩岸夭桃似火,楊柳如煙,景致美不勝收。二人邊走邊看,來到河東的一處村中。那村子裡人傢眾多,房舍相連,可是在街巷中行瞭許久,竟不曾遇到一人。

  李逍遙信步來到一戶人傢院外,大聲呼叫,等瞭半晌,亦無人應答。二人面面相覷,正自有些奇怪,忽聽前面不遠處人聲嘈雜,似乎出瞭甚麼事情。

  走到近處,隻見一所大屋前聚瞭數十名男女,有的手持糞叉,有的肩抗鐵耙,正在大叫大嚷:「姓駱的,就這樣吞瞭我們的米麼?快快還瞭出來!」

  林月如見人群外站著一名村婦,右手挽瞭一個小童,當下走過去問道:「大嫂,你們在這裡幹麼?」

  那村婦氣忿忿地道:「啊,你這妹子是外鄉來的,正好替我們評評這個理。我們這村向北不遠便是黑水鎮,幾月前突然鬧起瞭屍妖。這米行的駱員外不曉得怎麼早早得到消息,將附近村中的糯米都低價收瞭去,如今僵屍鬧得正兇,大夥兒都等著糯米派用場,他卻趁機將米價加到十貫錢一升。眼下青黃不接,田裡的稻谷還未收上來,大夥兒手中哪有餘錢?難道眼看給僵屍困死在這裡?你說這樣的財主狠不狠?」

  原來此村地屬松江府管界,因在白河上遊,故此名喚白河村。數月之前,村北的黑水鎮上突然冒出無數僵屍,隻幾個月工夫便被搞得人煙斷絕,成瞭一座空城。白河村三面環水,出行不便,距黑水鎮又隻幾十裡路程,群屍不斷前來侵擾,是以頗受其苦。鄉下傳說,糯米最能辟除屍毒、克制僵屍,這駱氏米行的東傢精明過人,先將遠近的糯米收買一空,這時再趁機抬高米價,大大地發瞭一筆橫財。眾鄉民給僵屍害得苦瞭,又實在無錢買米,忍無可忍,聚在這裡鬧起事來。

  正說話間,米行大門「呀」的一聲開瞭,走出五六個人來。當先一人四十多歲年紀,身形微胖,白凈面皮,神色極是驕橫。那人喝道:「你們這班混帳東西,是不是活得不耐煩瞭?敢到這裡來撒野?」

  人群之中靜瞭一靜,幾名村漢越眾而出,大聲道:「那也是給你逼的。你駱員外吃人不吐骨頭,吞瞭我們的米,左右活不下去,不如大傢一起拼命!」眾人齊聲鼓噪,都道:「對,今日若不肯交出米來,我們索性動手搶他媽的!」

  那駱員外大叫:「這幫窮骨頭,反瞭!反瞭!」身後一名管傢模樣的人遞瞭個眼色,一名護院武師搶入人群,眾人眼前一花,已有數名村漢給他飛擲瞭出去,跌得頭破血流。

  眾村婦見狀連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兩名村漢舉起手中糞叉,向那護院當頭叉落。那護院伸臂一格,兩柄糞叉橫飛而出,跟著雙拳齊施,「砰」的一聲,兩村漢應聲摔出老遠,掙紮著爬不起身。駱員外喜得眉花眼笑,拍手叫道:「好,好!給我狠狠地打!」那護院展開步法,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拳打腳踢,霎時間又打倒數人。

  林月如眼見這姓駱的為富不仁,心中早有忿忿之意,此刻又見他指使手下毆打鄉民,更是怒不可遏,沖過去向那護院便是一掌。那護院聽見背後風聲勁疾,「咦」的一聲,閃身避開,剛待回拳還擊,不想迎面突又飛來一腳。這一腳來勢奇快,「乓」的一聲,正中面門。那護院眼前一黑,尚未看清來人的模樣,身子便已飛出七八步遠,摔瞭個仰面朝天。

  駱員外大怒,指著林月如叫罵道:「混蛋,哪來的刁蠻丫頭?竟敢出手傷人?」

  林月如也不答話,縱躍直前,左掌虛晃,右臂疾探而出,抓向他頸後。這一下手法甚是巧妙,駱員外萬難閃避,隻覺衣領一緊,已被她牢牢抓住。林月如將他提起老高,再重重向地下一摜,冷笑道:「姑娘是專為惹事來的,你待怎樣?」拇指暗運內勁,真氣直透入他穴道數分。駱員外痛得渾身亂顫,殺豬一般大叫起來。

  眾護院齊聲吆喝,可是投鼠忌器,一時都不敢上前。那管傢雖手無縛雞之力,眼光總還是有幾分的,見林月如出手便重傷一名護院,曉得她定不是好相與,趕忙一拱手,笑道:「好身手。敢問姑娘是這些人請來的幫手麼?」

  林月如道:「甚麼幫手幫腳?這些人我不認得。不過姑娘生平最恨胖子,這傢夥胖得令人生厭,我一見便心中有氣,不揍上一頓怎麼成?怎樣,你可是不服氣嗎?」

  那管傢嚇瞭一跳,賠笑道:「姑娘說笑瞭。你老人傢有所不知,我傢員外敬老愛鄰,一向待鄉親們最和氣不過,隻因今日大傢鬧得實在不成話,這才……這才不得不命人略施薄懲,以致觸怒瞭姑娘。請姑娘高抬貴手,先放過我傢員外,一切有話好說。」

  林月如怒氣難消,哪肯放手?李逍遙因人生地疏,又未弄清事情的原委,故不願多惹是非,暗暗向林月如使瞭個眼色。林月如放開駱員外,喝道:「你這胖子再敢動這些人一根手指,姑娘便放火燒瞭你的狗窩!」

  駱員外給她拿住瞭頸子提來提去,就如小孩子遭大人戲弄一般,隻嚇得魂飛魄散,以為這回多半要腦袋搬傢。現下總算撿回一條命,哪裡還敢分辯?灰溜溜地進屋去瞭。那管傢定瞭定神,對眾人道:「列位鄉親,如今屍妖肆虐,米價飛漲,那也是情勢所迫,沒有辦法的事。哪位想要買米,我們駱氏米行隨時恭候,旁的事就恕難奉陪瞭。」一拱手,也跟著退入屋中。

  眾鄉民積憤難消,謝過林月如相救之恩,紛紛破口大罵起來。李逍遙在一旁聽瞭幾句,土音佶屈,也聽不大懂,隻曉得大傢不知為何,突然都對駱員外生出瞭欽敬之意,很願意同駱傢的上代先人多多親近親近。

  李逍遙上前拉住一名村漢,向他打聽趙靈兒的消息。那人說道:「前日聽說村西頭的王六子上山砍柴,救瞭一個美貌大姑娘回來,如今正在韓醫仙傢中養病,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李逍遙聞言一喜,忙問那姑娘的相貌年紀,那人卻瞪著眼答不出。李逍遙又請教韓醫仙是何許人,那人道:「韓老爹是這村的大夫,手段高妙,心地又好,故此大夥兒送瞭他老人傢一個『醫仙』的綽號。」

  當下二人問明瞭韓傢所在,便即動身前往。順著那人所指的方向走出不遠,果然來到一所小院。那院子不大,紅花夾道,綠柳為墻,門前一株大銀杏樹,生得枝柯繁茂,童童如蓋。二人進得院來,隻見一個少年蹲在廂房外煽火煎藥,兩隻紅泥藥爐燃得正旺,院子裡紫煙騰騰,藥香撲鼻。

  李逍遙上前詢問,得知韓醫仙在傢,當即謝過那少年,邁步進瞭客堂。

  堂上陳設甚為儉樸,隻擺著一桌數椅,再沒旁的物件。桌邊二人正在伏案交談,聽見腳步聲響,一齊抬起頭來。左首那老者對門而坐,約莫五十餘歲年紀,手持一簿書卷,身邊站著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

  李逍遙見那老者雖是一身佈衣,但相貌清奇,氣度不俗,趕忙行瞭一禮,道:「老伯就是人稱『醫仙』的韓前輩瞭?晚輩李逍遙,剛從蘇州來到此地,這是我妹子月如,跟前輩見禮。」林月如也跟著上前行禮。

  那老者起身迎上,道:「不敢,老朽正是姓韓。」向那少女道:「夢慈,替兩位客人倒茶。」那少女脆聲答應,笑著跑出門去。

  二人放下行李,分別落座。那少女奉過清茶,就在韓醫仙身後站瞭,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看看李逍遙,又看看林月如,顯得很是好奇。

  略略寒暄瞭幾句,韓醫仙微笑問道:「兩位遠來到此,不知有何貴幹?」

  李逍遙道:「晚輩本是餘杭人氏,和一位表妹同住在蘇州親戚傢中。前些日子出瞭樁奇事,我那表妹無緣無故地不見瞭蹤影。適才聽村人說起,前輩曾救下一位染病的姑娘,不曉得是不是我那妹子,所以過來瞧瞧。」

  韓醫仙「啊」瞭一聲,道:「不錯,確有此事。那小姑娘給人送來之時,早已神智胡塗,如今正在後院客房中靜養。夢慈,你領兩位過去看看。」伸手指指那少女,對李逍遙道:「這是小女夢慈,就請隨她前去罷。」

  韓夢慈引著二人來到後院,推門進入一間廂房。房間內飄著一股淡淡的藥香,憑窗擺瞭一張竹榻,紗帳低垂,隱約可見裡面睡著一人。韓夢慈走至榻前,揭起紗帳,低聲說道:「就是這位姐姐。爹爹已喂她服過護命丹藥,這會兒睡得正香,兩位請輕聲些。」

  二人上前一看,隻見床上那少女仰面而臥,滿頭烏發垂在枕邊,正是遍尋不見的趙靈兒,不禁又驚又喜。她此際面白如紙,雙目緊閉,眼角隱隱有兩道淚痕,容色頗為憔悴。李逍遙看得心痛,輕聲喚道:「靈兒,靈兒……」

  韓夢慈吐瞭吐舌頭,擺手示意他不要吵,放下帳帷。三人輕手輕腳出瞭廂房,回至客堂。

  韓醫仙正在堂上相候,聽說那病中少女確是李逍遙所尋之人,眉頭一皺,拿起手邊的一頁紙方,說道:「小兄弟,實不相瞞,令妹所患之癥頗奇,老夫雖行醫半生,也是從所未見。適才你二人來前,我正同小女反復斟酌,好不容易才擬瞭一副『六神丹』的方子在此。不過方子雖有瞭,這其中的幾味藥麼,還要同你一起參詳參詳。」

  李逍遙見這老頭居然不恥下問,要同自己商量甚麼藥方的事,頗有些受寵若驚,說道:「前輩恩同再造,真不知如何報答。不過晚輩大字不識,醫術甚麼的就更加不懂,怕是……怕是幫不上甚麼忙。」老大不好意思地探過頭去,見紙上密密麻麻地列著數十種藥名,看來看去,也未看出有何名堂。

  韓醫仙一面伸手在紙上點劃,一面慢條斯理地道:「令妹脈相紊亂,病勢頗兇,若想留住她這條性命,須先用烈藥猛藥,而後再慢慢調理將養。你來看,這張方子所列極多,前面幾味倒還罷瞭,末後的六味藥引效用奇驗,最為要緊,一樣也缺少不得。」

  李逍遙目光隨著他指尖遊動,結結巴巴地讀道:「……千年野山參……天山雪蓮子……人形何首烏……百歲銀杏子……活取鮮鹿茸……金色鯉魚肝……」他於醫藥之道本就毫無所知,這幾樣東西別說一見,簡直就是聞所未聞。讀罷不禁抬頭望向韓醫仙,臉色一片茫然。

  林月如在旁插話道:「嘖嘖,聽都從未聽過,卻到哪裡去找?」

  韓醫仙道:「兩位莫急。你們進來時可曾留意老夫院外的銀杏樹麼?那樹已過百歲,每秋均會下果無算,這百歲銀杏子我傢中所藏甚多,咱們倒不必發愁。至於鹿茸和魚肝,鄙村四面山澤廣佈,有一位姓孫的漁戶同一位姓陳的獵戶,都是老夫至交好友,若請他們相幫,兩樣藥引亦不難致。而今目下,最令人頭痛的便是其餘三樣。聽說本村駱員外府上藏有天山雪蓮子和成形首烏,但這人生來氣量褊狹,又吝嗇至極,想要向他討取,隻恐是難於登天。而那千年人參產自高麗,同此地相去萬裡,唉,老夫更是想也不敢想的。」

  李逍遙聽他說到「高麗」二字,心中一動,道:「這千年人參麼,碰巧晚輩倒有一支。」打開包袱,取出一隻錦盒,遞給韓醫仙道:「這是晚輩同村一位洪大夫送的,說是高麗國的千年野參,不知是真是假,請前輩過目。」

  韓醫仙半信半疑,「哦」瞭一聲,拆開錦盒,見盒中是一條尺把長的老參,當即伸手拿起,翻來覆去看瞭半晌,贊道:「好,好!此參紋路深刻,頭足俱全,更兼香氣醇厚,真是一件無價之寶。」

  林月如一向視李逍遙為窮鬼,如何想得到他身上竟有如此貴重之物?不禁雙目圓睜,奇道:「咦,從前還真是小瞧你這土包子瞭。」眼珠一轉,對韓醫仙道:「韓老伯,四樣藥引既都有瞭著落,那雪蓮子同何首烏就包在我身上罷。明天一早,煩勞你老人傢為靈兒妹子配藥。」

  三人聞言大驚,不知她有何妙計,竟能湊齊藥引,都齊齊轉頭向她瞪視。隻見林月如面色得意之中帶瞭三分詭異,撲哧一笑,挽起韓夢慈出門去瞭。

  這白河村依山傍水,捕得野鹿、金鯉並非難事。傍晚時李逍遙攜著鹿茸和魚肝興沖沖回來,見林月如正在灶頭幫韓夢慈燒火做飯,當即走過去問她:「藥引可曾弄到手瞭?」林月如雙頰被火焰烤得微微發紅,笑吟吟地望著李逍遙,卻不答話。

  韓夢慈扭頭看見李逍遙,道:「啊喲,是李大哥回來瞭。」揚聲沖屋內叫道:「爹,開飯啦!」

  吃過晚飯,眾人齊到趙靈兒房中探看,見她仍睡著未醒,都甚為擔心。那煎藥的小徒弟阿寶替二人收拾出兩間客房,大傢各自安歇。李逍遙瞑目行瞭幾遍功,醒來時窗外月輝竟天,照得四下一片雪亮。他練功後瞭無倦意,思潮起伏,不覺披衣踱到院中。

  忽聽身後房門輕響,林月如快步走瞭出來。李逍遙見她一身勁裝,黑巾蒙面,不由得微微一怔,低聲問道:「月如,你幹甚麼?」

  林月如被他撞見,也吃瞭一驚,脫口道:「你管我?我……我出去轉轉。」

  李逍遙道:「黑燈瞎火,有甚麼好轉的?」猛然間醒悟過來,大聲道:「啊,等一等,我和你一同去。」

  林月如被他識破瞭意圖,格格一笑,道:「算瞭罷,殺雞焉用宰牛刀?你給我乖乖地等在這裡,本大俠去去就回。」招瞭招手,飛身躍起。隻聽屋頂上瓦片輕響,霎時間去得遠瞭。

  李逍遙曉得她定是往駱府盜藥,那駱傢的護院均極草包,功夫較她差得甚遠,料想不致出甚麼岔子,也就放心未追。在院中呆立瞭片刻,回房睡下。次日天還未亮,聽見窗外有人說話,趕忙穿衣走出。隻見阿寶正蹲在樹下煎藥,林月如同韓夢慈在一旁看著,不時交頭接耳,小聲嘀咕幾句。

  須臾藥已煎妥,林月如手捧藥碗,眾人一齊來到趙靈兒房中。韓醫仙命韓夢慈將趙靈兒扶起,看著林月如喂她服下藥去。過瞭片刻,趙靈兒低低呻吟瞭幾聲,慢慢睜開雙眼。眾人見狀,都長出瞭一口氣。

  李逍遙湊到她面前輕聲說道:「靈兒,你……你可算是醒瞭。這些天當真把大夥兒嚇得要死。」

  趙靈兒眼珠微微轉動,叫瞭一聲「逍遙哥」,見林月如和兩位陌生之人圍在身邊,不禁有些害羞。此情此景,眾人均覺不便久待,各自安慰瞭幾句,退出房去。

  李逍遙坐在床頭,拉著趙靈兒的手說瞭會兒話,問到失散的情由,趙靈兒面現潮紅,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李逍遙大覺意外,盯著她問道:「靈兒,你是不是有甚麼事情瞞著逍遙哥?怎的幾日不見,我覺得你好像變瞭個人似的?」

  趙靈兒連連搖頭,急得眼圈也紅瞭。李逍遙隻好岔開話頭,說瞭幾日來的一些經歷。趙靈兒心不在焉地聽著,過瞭一會兒,道:「逍遙哥,我問你一句話。倘若我……我……我不是……那個,你……會不會嫌棄我瞭?」

  李逍遙聽得滿頭霧水,道:「甚麼?」趙靈兒神色怔忡,卻又吞吞吐吐地說不下去瞭。

  李逍遙悶悶不樂,起身說道:「你身子還未大好,再多睡一會兒,我先出去瞭。此間主人韓老伯醫術甚高,你隻管安心養病,不必多想。」趙靈兒點點頭,一言不發地閉上眼。

  李逍遙默默在床前站瞭片刻,見她呼吸勻凈,睡態安詳,睫毛不時抖動幾下,也不曉得是否已睡著。轉身走開幾步,忽聽身後趙靈兒說道:「逍遙哥,我……我也覺幾日不見,你似乎變瞭許多呢……」

  李逍遙回頭一看,見她將半張臉都縮入被中,隻露出兩眼一霎一霎,調皮地望著自己。當下微微一笑,推開房門,聽見她隔著被子悶聲悶氣地道:「……嘻嘻,你這樣一本正經,變得好像師父她老人傢一樣……」

  來到前院,林月如正撅著嘴在空地上踱來踱去,見他走近,滿面不快地道:「老和尚,念完你的《三字經》啦?有甚麼好聽的話要說得這麼久?自是不能說給我這外人聽瞭?」李逍遙心中鬱鬱,瞪瞭她一眼,也不理睬,自到客堂同韓醫仙說話去瞭。

  坐瞭不大工夫,忽聽得院子裡林月如大聲嚷嚷,不知在跟誰發脾氣。韓夢慈笑嘻嘻地走進來道:「李大哥,外面有人鬧事,林姐姐請你過去看看。」

  李逍遙和韓醫仙一驚而起,問道:「是甚麼人?」

  韓夢慈一把拉住韓醫仙,將他按倒在椅中,笑道:「爹,你別管。今天無論來的甚麼人,我都不許你老人傢走出這裡一步。」

  二人對望瞭一眼,見她神色間並不驚慌,反倒微露幸災樂禍之意,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李逍遙滿腹狐疑地出瞭客堂,見林月如正兩手叉腰,沖著院外一人大聲喝道:「我不是說過瞭?韓老伯忙得腳不著地,燕窩魚翅也沒空吃,哪有閑心吃甚麼爛餅?你再不快走,我可要不客氣瞭!」

  李逍遙更覺奇怪:「這人是誰?怎麼一大早邀人吃餅?豈不教人笑掉瞭大牙?」

  慢慢走上前去,見那人一身短衣,頭戴氈帽,滿臉氣急敗壞的神情,自己卻並不認得。

  林月如看見李逍遙,抬高聲音道:「你瞧,這傢夥說他是駱府的傢人,硬要韓老伯跟他過去吃餅,這不是胡鬧得緊?我對他說,韓老伯忙著替人看病,哪有興致吃甚麼油條、大餅?他卻磨磨蹭蹭,死賴著不肯走。你說氣人不氣人?」她說話之時掉轉瞭身軀,故意將脊背沖著那人,不教他看清自己的臉色,面上卻滿帶笑容,向著李逍遙不停眨眼示意。

  李逍遙登時心照,連連點頭,對那人道:「我這妹子說得不錯,韓老伯現下確是沒空,你傢員外若誠心請客,那麼改日再來,有何不可?」

  那人急得頓足捶胸,拍腿叫道:「我的個娘!小人少說也講瞭七八十遍,這位大姑娘怎麼總聽不明白?哪裡是吃他娘的餅喲,是替我傢老爺和五姨奶奶治病!」

  李逍遙聞言哈哈大笑,原來這人缺瞭兩顆門牙,是以開口見光,講話漏風,那「治病」二字由他嘴裡說出,倒真有幾分像是「吃餅」。

  林月如「呸」的一聲,慍形於色道:「這混蛋方才明明在說『吃餅』,怎麼這會兒卻改口『治病』?我看一定是故意搗亂。去,去,去,趁早給我滾得遠遠地,免得自討苦吃!」

  那人給她罵得面紅耳赤,忍不住怒從心起,本想動手教訓教訓這刁蠻丫頭,但見她如此兇橫,自己八成不是對手,欲待硬闖進去,又給二人阻住瞭院門,隻氣得抓耳撓腮,幾乎哭出聲來。林月如不為所動,隻是一臉不耐煩地大聲喝罵,教他快滾,到後來仿佛有幾分打人的意思。那人見勢不妙,嚇得落荒而逃。

  李逍遙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甚麼藥,待那人去後,低聲問道:「姓駱的昨天還好好的,一夜之間怎會得瞭急病?是不是你搞的鬼?」

  林月如笑道:「胡說八道。你這傢夥心思齷齪,最會冤枉好人。待會兒拉你到縣衙門去,重打四十大板!」

  兩個人站在門前說說笑笑,過瞭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隻聽遠處喧聲大作,四名轎夫抬著一乘軟轎匆匆而來,後面亂哄哄地跟著一大群男女,都是些看熱鬧的鄉民。小路坑窪不平,極為難行,昨日見過的那駱府管傢在前大聲吆喝,驅趕擋路的閑人。大隊人馬浩浩蕩蕩,一路吵嚷,徑直來到韓傢院前。

  須臾轎子停穩,那管傢從轎中扶出一人,正是駱員外。他身披一件寶藍色緞袍,頭頂簇新的帽子,打扮得很是光鮮體面,隻不過此刻一張胖臉給人揍得半青半腫,神色愁苦,瞧著便減瞭七八分的威風。李逍遙看在眼裡,既覺奇怪,又感好笑。那管傢招手喚過一名轎夫,命他蹲身躬腰,慢慢將駱員外扶上他肩頭。駱員外全身無力,手腳軟軟地垂在那轎夫身側,口中還在不停哼哼,便如抽瞭筋的野狗一般。

  幾名小童見狀十分好奇,圍著三人拍手打轉,嘻嘻哈哈地唱道:「推車哥,磨車郎,打發哥哥上學堂。

  哥哥學瞭三年書,一考考個秀才郎。

  先拜爹,後拜娘,再拜拜進老婆房。

  金打鎖匙開銀箱,老婆房裡一片光……」

  駱員外氣得渾身發抖,罵道:「你們這群混帳王八蛋,都愣著做甚麼?還不快將這幾個小鬼趕開!」

  一名轎夫應聲喝道:「去,去,去,他媽的臭小鬼,有甚麼好看?你當老爺坐轎子便是中狀元、娶新娘嗎?要看回傢看去,你娘招瞭一大群和尚在傢,她房裡才是一片光!」張開大手,便來轟攆眾兒。

  那幾名小童年紀雖小,偏生手腳靈便,在眾人身旁鉆來鉆去,左躲右閃,隻是不給他抓到。可嘆那轎夫忠字當頭,隻顧得奮勇追敵,渾沒提防陷阱,不留神一腳踏在泥坑之中,跌得個四仰八叉,爬起來褲襠上沾瞭好大一片黃泥,遠遠看去,同一泡狗屎倒也相差仿佛。

  眾人瞧著有趣,都笑作一團。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幾聲吆喝傳來,又是一乘轎子停在院前。兩名丫鬟上前揭開轎簾,轎中婷婷裊裊走下一位女子。那女子一身綠綢繡花的裙襖,體態婀娜,一步三搖,腦袋上包著一塊大紅手帕,將頭面遮得嚴嚴實實,打扮得宛若新嫁嬌娘,卻看不出相貌如何。

  李逍遙見她這等模樣,心下暗暗喝一聲彩:「姓駱的艷福不淺,這娘們一定是五姨太瞭,瞧身段果然生得風流無比。」走上前去,拱瞭拱手道:「駱員外,原來今日是府上大喜的日子?怪不得一大早喜鵲便叫個不停。恭喜,恭喜。這位想是你老人傢新娶的姨娘瞭?怎的拜天地卻拜到我傢來瞭?」

  駱員外一愣,怒道:「放屁!放屁!你……啊喲,你這混蛋才拜……拜他娘的天地!」盛怒之下,抬手便打,卻忘瞭這會兒身子正不大方便,肩頭才動,已痛得齜牙咧嘴,大叫出來。

  眾人見狀又是一陣哄笑。

  鬧瞭半日,駱傢諸人好不容易才趕開眾人,進到客堂之中。韓醫仙問過情由,看瞭看駱員外的病狀,沉吟道:「員外身上並無惡疾,看樣子倒像被人封住瞭穴道。奇怪,奇怪。」

  駱傢人早知他是遭人點穴,聽瞭韓醫仙的話,倒並不如何驚訝。那管傢安慰駱員外道:「員外請放寬心,韓老先生醫術通玄,這區區幾處穴道被點,他老人傢自是手到而解,不在話下。」

  韓醫仙搖頭不語,命人扶過五姨太,伸手取下她頭上錦帕,不由得又是一怔。原來這五姨太生得杏眼桃腮,膚白如玉,確是一位大大的美人,但不知為何竟嘴歪眼斜,扮出一副古怪之相,加之滿頭青絲大半都給人剃瞭去,面上又塗著兩團淡淡的黑墨,是以顯得滑稽異常,可笑無比。韓醫仙捻須微笑,凝神看去,見那兩團墨跡形狀奇特,似豬而尾長,似犬而體胖,饒是他博聞強記,才識過人,卻也認不出是甚麼東西。

  林月如早就忍俊不禁,「格」的一聲笑瞭出來,湊在李逍遙耳邊小聲說道:「你看這兩頭猛虎畫得如何?是不是替這女人增色不少?唉,可惜,可惜,原本還有兩道濃須畫在上面,卻不知給哪個混蛋洗瞭去,生生糟蹋瞭我這幅《山中霸王圖》。」

  原來林月如昨晚到駱府竊藥得手後,想起日間所見,心中猶有餘忿,偷偷摸到五姨太房外。彼時駱員外尚未安寢,正摟著五姨太風流快活,林月如當即掀窗而入,使重手法將二人點倒。那五姨太才隻十八九歲年紀,生得如花似玉,標致異常,乃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去年剛被駱員外娶過門來,還在得寵之際。林月如見她面龐俊俏,似乎猶勝於己,心下不禁有氣,連摑瞭她七八記耳光,又揮劍削掉她一頭秀發,看看還不解恨,取過桌上筆墨,以面為紙,在她兩頰各畫瞭一頭老虎上去,這才心滿意足地返回韓傢。

  五姨太的住所同旁人相隔甚遠,駱員外叫破瞭喉嚨也無人聽見。二人手腳均被繩索縛住,整晚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捱到天明才被人發現。駱府護院雖大半懂得點穴,但林月如的手法甚是獨特,試瞭數次也無人能解,反倒令二人吃瞭不少苦頭。無奈之下,隻得來向韓醫仙求治。

  話說韓醫仙認瞭半晌,仍辨不出她臉上所畫何物,不由暗暗佩服作畫之人,向前湊瞭湊身子,說道:「你忍著些。」伸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按。五姨太「啊喲」一聲,痛得眼淚也流瞭出來。

  李逍遙小聲埋怨林月如道:「你也是的,姓駱的雖做盡壞事,與這女人何幹?你既點她穴道、剃她頭發,也就罷瞭,何苦又畫甚麼老虎上去?真是胡鬧。再者說,你見哪座山上的老虎是你畫的這般模樣?醜得教人認不出!」

  林月如笑得連連氣喘,話也說不出。

  韓醫仙看過二人傷勢,默默取瞭一塊佈帕,擦擦兩手,說道:「慚愧,慚愧。兩位都是遭人暗算,並非染病,老夫實在幫不上這個忙。」

  五姨太聞言大急。她耳旁穴道被點,不能開口講話,隻得一個勁兒地「唔唔」亂叫,沖著駱員外大拋眼色。可惜她面上肌肉扭曲,形容古怪,駱員外進屋後便不曾向她看過一眼,加之受傷後耳朵不大靈便,是以竟全未覺察。

  那管傢眼觀六路,趕忙上前說道:「老先生醫術高妙,勝過古時候的扁鵲、華佗,你老人傢若無良策,我傢老爺、奶奶隻好等死。人命關天,還請老先生救我們一救。」

  韓醫仙怫然道:「哪裡是老夫不肯相救?這下手之人如此手段,老夫又有甚麼辦法好想?並且這人點穴的手法剛猛無比,極為霸道,倘若時候耽擱得久瞭,於兩位的身子隻恐還有大礙。」

  駱員外和五姨太身上雖痛,耳朵不聾,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幾乎當場暈去。

  李逍遙眼見火候已足,咳嗽一聲,在旁接口道:「月如啊,我記得當初青城學藝之時,似乎恩師傳授過你一門高深的解穴手法,何不就此試上一試?倘若真能救得駱員外性命,也算功德無量的一樁善事。」

  那管傢一聽,大喜過望,說道:「啊喲,兩位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是……竟是一對世外高人,難怪昨日那奴才三招兩式便敗在姑娘手下。少年英雄,嘖嘖,瞭不起,真瞭不起!既然姑娘武藝高強,那麼還請大人大量,不計前嫌,救救我傢老爺。」說著滿面堆笑,不住地打躬作揖。

  林月如假意道:「昨天的事我自然不再計較。不過這門功夫我也是初學乍練,怎好隨便拿駱員外試手?說不定治得不好,你們反來怪我。」

  李逍遙道:「試一試又不打緊。你當駱員外是那不明事理的混帳王八蛋麼?就算你治得他老人傢半身不遂、屎尿齊流,又或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老人傢深明大義,也斷斷不會怪罪於你。駱員外,請問小人說得是不是?」

  駱員外此刻已痛得滿身大汗淋漓,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再也抵受不住,一個勁兒地大點其頭。

  林月如道:「既是如此,我就勉強試試。倘若治得不對,你們可不許笑我。」

  走上前去,裝模做樣在二人身上分別察看一番,沉吟道:「瞧這種點穴手法麼……怕是川中一帶的高手所為,倒真和我們青城派如出一轍。奇怪,奇怪,員外為人如此厚道,怎會有人對他老人傢下此毒手?此人隻顧自己痛快,卻全不問旁人的死活,真可說是喪盡天良瞭。」

  駱員外聽出她指桑罵槐,不禁又氣又羞,心中大罵:「臭丫頭滿嘴鬼話。甚麼狗屁川中、川西?世上哪有如此巧事?我看昨晚害我之人多半就是你!」

  那管傢道:「如此可太好瞭。員外傷勢嚴重,痛苦萬分,還請姑娘速速施救。」

  李逍遙「咦」的一聲,伸手攔阻,道:「且慢。駱員外,我看這診金一事,非同小可,你老人傢最好先說說清楚,免得日後討要起來,大傢都很麻煩。」

  駱員外通達事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曉得自己做事太絕,天怒人怨,如今撞在這班討債鬼手裡,定要被他們趁火打劫,借機大敲一番竹杠。當下氣忿忿地道:「好罷,老子認倒黴。診金加倍,總可以瞭罷?啊……啊喲,快,快動手罷。」

  李逍遙的腦袋搖得好似撥浪鼓,笑道:「那可不成。解穴之法最耗元氣,我這妹子年紀輕輕,貌美如花,倘若因此得瞭重病,變成你老人傢現下這副德性,豈不大大的虧本?」眼珠微轉,看著駱員外一言不發。

  駱員外給他盯得渾身發毛,心道:「我早瞧這小子忙前忙後,一味扮好,有些不大對勁兒,果然和臭丫頭乃是一路貨色。聽這廝話中之意,莫非今日這通竹杠竟要敲斷老子的肋巴骨?」低聲問道:「那麼依你們的意思,該當如何?」

  李逍遙不去理他,轉身問韓醫仙道:「韓老伯,請問貴村共有人口多少?」

  韓念慈搶著答道:「我知道。若算上駱員外一傢大小,共計是七百一十三口。」

  李逍遙道:「乖乖不得瞭,想不到這村子硬是大得很。不過韓傢妹子,駱員外府上的畜生多過瞭人,咱們姑且略去不算。那麼還剩多少?」

  韓念慈想瞭一想,道:「不多不少,共是六百六十八口。」

  李逍遙點點頭,嘴裡「三下五除二」地算瞭半晌,一拍巴掌,喜道:「是瞭!如今糯米緊俏,最為金貴,駱員外親定十貫錢一升,世上再沒有比他老人傢這話更公道的瞭,咱們銅錢、銀子一概不收,隻要這個。闔村六百六十八口人,每人一鬥,共是六百六十八鬥上好的糯米,斤兩分毫,一絲不差。診金付清,即刻施救。」

  駱員外見他二人一唱一和,全當自己冤大頭一般,隻氣得七竅生煙。那糯米他也是高價所收,這些日子雖說一買一賣,斬獲頗豐,但尚還指望這筆橫財源源不斷地發將下去,此刻對方獅子大開口,張嘴便要去六十餘石,如此一來,豈不反要血本無歸?教他如何舍得?

  那管傢微一遲疑,陪笑道:「小兄弟深通買賣之道,生意做得精明透頂,令人萬分欽敬。不過這價錢開得太高,我們本小利薄,實在消受不起。還請高抬貴手,再讓上一讓。」

  林月如臉一沉,接口道:「治病又不是談買賣,誰同你討價還價?你不喜歡就不要治瞭,姑娘的事情多得很,可沒工夫跟你扯淡。」

  駱傢眾人見她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回轉的餘地,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駱員外心道:「臭丫頭陰損毒辣,又臭又硬,今天這個眼前虧看來是吃定瞭。唉,也不曉得我駱傢祖上作瞭甚麼孽,今世教我撞見這命中克星,真正他媽的倒黴到傢!」想來想去,萬般無奈,隻得恨恨地點頭答應。

  當即那管傢傳令下去,吩咐府中大開倉廩,將所囤糯米一升一鬥地量瞭出來,分發給村中各戶。眾鄉民得知消息,無不歡天喜地,都道駱傢既能轉性行此善舉,陰世的功勞簿上自然更添一筆,今後子孫滿堂、多福多壽,那是指日可待,不在話下。又有一班好事之人奔上街巷,拿瞭鑼鼓笙笛猛敲猛打,大吹大擂,宣贊駱員外改邪歸正、行善積德之名,誇到極處,將他捧得天下少有、世間無雙,即令古時有名的朱傢、郭解之流,倘若泉下有知,隻怕也要自愧不如、甘拜下風雲雲。

  經此一鬧,駱傢大名登時傳得婦孺共知,遐邇皆聞,駱氏祖宗在天有靈,少不得二次名聲大噪。

  忙到傍晚,糯米分發已畢,林月如這才解開二人被封的穴道。眾人滿面帶笑,齊至院外,恭送駱員外打道回府。晚飯時韓念慈燒瞭幾個好菜,韓醫仙取出一壇自釀的老酒,大夥兒團團圍坐,喝瞭個盡興,直到夜深方罷。

  自此,李逍遙等人便在韓傢暫住下來。將養瞭一個月有餘,趙靈兒身子漸漸康復,每日裡幫著韓醫仙行醫坐診,倒也忙得愜意。隻是林月如念念不忘塗山所見,始終對趙靈兒的身世心存疑惑,不免對她冷淡瞭許多。

  這一日正在堂上閑坐,忽聽外面一片嘈雜。眾人搶出門去,隻見幾個鄉民抬來一張門板,上面躺著一人。那人右腿褲管扯得稀爛,膝上數寸一片血肉模糊,似乎是被甚麼猛獸所傷。同來的一名漢子連連氣喘,說道:「韓老爹,阿毛……阿毛被屍妖咬瞭一口,不知要不要緊,你老人傢快給瞧瞧。」眾人一驚,趕忙圍瞭上去。

  那人面色青紫,兩眼發直,嘴裡不停地喃喃低語,卻聽不清說的甚麼。

  韓醫仙命人將門板抬進客堂,取瞭一柄小刀,割開那人腿上的傷處,一道黑血迸流出來。韓念慈捧過一隻銅盆來接血,隻聽得「嗒、嗒、嗒」,一聲聲輕響,血液滴入銅盆之中。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見韓醫仙替他放凈毒血,又敷瞭些藥膏在傷處,這才起身走到桌旁,匆匆開瞭一副方子,命阿寶照方煎藥。

  眾人見傷者面上異色漸消,顯是救治生效,都長長地出瞭一口氣。韓醫仙問道:「西面出村的路早已封住,怎會有屍妖闖瞭進來?你們幾個可見到屍妖瞭?」

  先前說話那漢子道:「不是屍妖闖進來,是他們幾個偷偷過河,去西山上拾柴。想不到大白天的,竟跟屍妖走瞭個臉對臉,阿毛跑慢瞭一步,這才被咬成重傷。」

  韓醫仙皺眉道:「拾柴?你們不要命瞭麼?」沉思片刻,擺瞭擺手道:「你們幾個回去告訴阿毛的娘,就說我留他在這裡住上一晚,待明早看過病勢再說。」

  眾人齊聲答應,紛紛出門。那說話的漢子走瞭幾步,回過頭道:「韓老爹,你老人傢吩咐我們小心屍妖,不準過河半步,大夥兒自然都記在心上。但這樣一直躲著也不是辦法,就算大夥兒不用出門,總不能不吃飯、不燒柴罷?唉,手中的糯米眼看就要用光,我瞧這屍妖一日不除,便一日沒得安生日子過啦。」說罷嘆瞭口氣,匆匆而去。

  堂上諸人回想那漢子的話,俱都默不做聲。靜瞭片刻,林月如道:「我看這人說得在理。總這般躲躲藏藏成甚麼樣子?索性想個法子出來,徹底除掉屍妖,那才真正是萬全之策。」

  韓念慈道:「怎麼沒想法子?林姐姐,你們三人來前,便曾有人出過一個主意,說村西玉佛寺的住持智修大師法力無邊,若能求得他出手相助,定能除盡屍妖,天下太平。爹爹也覺這主意甚好,便指派村中三人前往玉佛寺求助。誰知……誰知……」

  一語未畢,韓醫仙伸手攔阻,道:「念慈,等一等,還是讓爹來說罷。」頓瞭一頓,說道:「為滅除屍妖,老夫也曾想盡辦法,先後派人往玉佛寺求助。怎料這些人盡皆一去不返,從此音信全無。過後有人壯著膽子前去刺探,見他們竟都留在寺裡,出傢做瞭和尚……」

  三人聞言,都是大感意外。

  韓醫仙接著道:「更教老夫頭痛的是,村南江傢的三少爺少雲竟也在其內。少雲這孩子一向在外學藝,身懷武功,幾個月前聽聞傢中遭難,這才辭師歸鄉,回到村裡。他自一落生便與念慈訂有婚姻之約,雖說兩個孩子素未謀面,但老夫既同江傢交情篤厚,料想他絕不致如此決絕,居然舍得拋下念慈,去做甚麼和尚!唉,這才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村子裡眾說紛紜,有的道玉佛寺的和尚是妖魔鬼怪,會使妖法,也有的說他們居心不良,專捉青壯男子出傢為僧,卻又不知是何緣故。但總而言之,自那以後,再也無人敢去冒險求救瞭。」

  李逍遙等人聽他說罷,不由得相與嗟異,均覺此事蹊蹺無比。趙靈兒道:「逍遙哥,林姐姐,如今我的病早已痊愈,我們三人就去那玉佛寺一趟,見一見這位智修大師,你們說好不好?」

  李逍遙和林月如對望瞭一眼,一齊拍手稱好。林月如笑道:「我也正有此意。順便問問姓江的小子,念慈妹妹哪一點對他不住?他放著韓傢的現成姑爺不肯做,卻跑去做甚麼鬼和尚?」

  韓念慈面上暈紅,低頭不語。

  韓醫仙急得連連擺手,道:「這可萬萬使不得。老夫先前之所以未敢輕言此事,怕的便是你們俠義心腸,貿然前去犯險。月如姑娘,你雖然武藝高強,但此去玉佛寺路途不近,屍妖又日益猖獗,沿路實是兇險無比,這……這件事老夫無論如何也不能贊成。」

  李逍遙道:「韓老伯,你老人傢這話可就太過見外瞭。你救瞭靈兒性命,小侄正不知如何報答,區區一樁跑腿送信的小事,又算得瞭甚麼?我們三個有武藝在身,那『濕妖』、『幹妖』也不放在心上,怕的隻是人傢逼我們做和尚。月如和靈兒乃是女人,又生得這般如花似玉,寺裡的和尚就算起瞭凡心,想要還俗,也不會動那逼她們出傢的念頭。講到小侄我,你老人傢請放一百二十個心,要我剃瞭光頭做和尚……嘿嘿,那是一輩子也休想。」

  林月如撇瞭撇嘴,向他斜目而睇,接口道:「我老人傢先放二百四十個心給你,天下若有哪間寺廟敢留你做和尚,那才真正活見鬼瞭。」

  眾人齊聲大笑。韓醫仙聽出李逍遙語中雖有戲謔之意,但飽含忱忱之誠,不禁大為感激,加之三人又都去意甚堅,也就不再多勸。

  次日一早,三人收拾好行囊,動身出發。那玉佛寺建在西面大山之中,相去白河村五十餘裡,一路上白楊綠草,黃土青山,景色很有些看頭。三人留心提防,中途並未遇到屍妖,傍晚時分便已到得山下。

  循著山徑上行不遠,忽見道旁井沿上站著一人。那人光頭緇衣,腳邊放著兩隻木桶,是個外出打水的和尚。三人走到近前,見這和尚二十多歲年紀,光頭新剃,露著青森森的頭皮,其上點瞭數點香疤,很是顯眼。李逍遙心道:「這人看樣子新近才做的和尚,莫非便是白河村的哪個倒黴蛋?」笑嘻嘻地作瞭個揖,道:「大師傅請瞭。敢問你可是玉佛寺裡的高僧麼?」

  一語說畢,隻見那和尚看也不向他看上一眼,轉過身去,扯動井繩,慢慢將水桶提上井口。接著轉回身來,將滿滿一桶水都傾入木桶之中,又將空桶重行吊落井底。他這一番動作做得嫻熟至極,似乎打水一事已幹過幾千、幾萬遍,絕難再出分毫差錯。但舉動之間又毫無生氣,若非頸間喉結不時微微滑動,李逍遙幾乎以為眼前之人是個木頭做的傀儡。

  李逍遙心道:「這和尚耳朵不中用,原來是個聾子。」向前湊瞭湊,大聲又問:「大和尚,去玉佛寺可是走這條路麼?」

  這一次他有意提高瞭聲音,怎知那和尚仍是充耳不聞,雙眼緊盯手中的井繩,慢吞吞地將兩隻木桶打滿,又慢吞吞地掛好扁擔,擔上肩頭,若無其事地轉身便行。三人瞪眼在一旁看著,均覺十分不可思議。李逍遙分明見他目光從自己面上緩緩掃過,神色間卻如一無所睹,不禁呆瞭一呆,心道:「這賊禿如是聾子,聽不見我的問話倒也罷瞭,怎麼老大的三個活人站在這裡,你也看不到麼?莫非他寺裡的和尚都死得絕瞭?卻教一個又聾又瞎的傢夥跑來擔水。」

  林月如扯扯他衣袖,快步而前,說道:「咱們快些跟上,看他將水擔去哪裡。」

  那和尚擔瞭兩大桶水,步履遲緩,三人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不多時便見前方山坳裡隱隱露出飛簷一角。轉過山口,再行不遠,來到一座寺院門前。隻見那寺院圍墻高起,大門洞開,牌匾上寫著鬥大的金字:「玉佛禪寺」,氣勢甚是恢弘雄偉。

  那和尚擔著水走到寺門之前,毫不停留,大步進寺去瞭。李逍遙笑道:「天色不早,我看這賊禿定是寺中擔水、燒火的僧廚,趕著回來做飯。我們快些進去,興許還能混上一頓晚齋。」林月如白瞭他一眼,正待說話,忽見一名小和尚匆匆走出大門,往四下張瞭一張,看到三人立在不遠處,有些害怕似地停住瞭腳。

  三人走過去道:「小師傅,我們三個遠道而來,有事求見本寺的住持,煩勞你幫忙通稟一聲。」

  那小和尚面色蒼白,一言不發地行瞭個禮,轉身進寺去瞭。

  林月如心下有氣,哼瞭一聲,道:「這小和尚好生無禮。」

  李逍遙笑道:「我看未必。你想一想,出傢人原本四大皆空,這小和尚猛地見瞭你們兩位閉月羞花的大美人,自然以為是天仙下凡,那還有不嚇得屁滾尿流、大叫投降的道理?」

  林月如皺眉道:「呸,呸,呸,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說來說去,沒一句好話。」

  李逍遙道:「是,是。我瞧你林大小姐這張嘴巴生得挺美,何不吐幾顆象牙出來,給咱們開開眼界?」

  等瞭片刻,隻見那小和尚走出門來,照舊規規矩矩行瞭一禮,垂著手道:「施主,住持師兄有要事在身,不便見客。三位請回罷。」

  三人見這小和尚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居然輩分甚高,忝為一寺住持的師弟,都不禁肅然起敬。但是聽他所言,心下又都有些詫異:和尚們整日裡青燈古佛,鐘罄鐃鈸,張開嘴巴吃飯,閉上眼睛瞌睡,怎會有甚麼要事在身瞭?

  李逍遙尋思:「老和尚多半是嫌麻煩,不願見客,胡亂編造個理由出來,叫這小和尚推搪我們。這小和尚看著還老實,不大像會說謊的樣子,我且試他一試。」笑道:「不知你這位小師傅法名如何稱呼?你瞧,我們三個都是好人,是遠來還願的檀越,走瞭幾十裡山路,身上帶的銀子又重,不如你請我們進寺裡坐一坐,胡亂發放瞭銀子,回去也好省些力氣。」

  那小和尚抬頭看瞭他一眼,心下不信,道:「小僧名叫智澤。施主好意心領,不過本寺與別處不同,這個……從,從來不受四方佈施。」

  林月如冷眼旁觀,見這智澤神情古怪,講話又一味推三阻四,很有些不盡不實,忍不住喝道:「甚麼佈施不佈施?小和尚,你進去再說!就說有三個惡人打上門來,想要放火燒寺,看他見我們不見?」

  智澤嚇瞭一跳,連聲道:「是,是。」又慌慌張張進寺去瞭。

  三人在寺門外等瞭許久,卻不見智澤出來。林月如無意間瞥見趙靈兒神色怔忡,似有所思,問道:「靈兒妹子不舒服麼?」

  趙靈兒道:「沒甚麼,我還好,隻是……心裡面總有種不祥之感。林姐姐,這地方不大對勁啊。」

  李逍遙忙問:「怎樣?你可是看到有甚麼妖氣?」

  趙靈兒隻覺一陣心煩意亂,卻也說不出哪裡不對,搖瞭搖頭,並不接口。

  林月如道:「既曉得寺裡面有鬼,索性便進去瞧瞧。傻等在這裡有甚麼意思?」說著話邁步便向寺中行去。

  趙靈兒吃瞭一驚,叫道:「林姐姐,等一等。」伸手去拉她袖子,卻一把拉瞭個空。二人無奈,隻得隨後跟入。

  三人轉過照壁,來至前院。隻見面前巍巍聳著一座高大的佛殿,紅墻青瓦,構建甚是宏偉。兩旁各有一溜禪房,石階下擺著半人多高的銅香爐,爐內燃著佛香,白煙裊裊,倏東倏西地隨風輕漾。整個前院裡空無一人,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聲息。三人心生肅穆,不由自主放輕瞭腳步。剛走到佛殿之前,驀地裡傳來一聲大吼,恍如半空起瞭個霹靂,一條瘦小的身影自殿內疾沖而出,幾步奔至階前,突然一腳踏空,重重地摔瞭個嘴啃泥。

  三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那小和尚智澤。

  緊跟著腳步聲咚咚作響,一位大和尚旋風般躥將出來,指著智澤高聲叫罵道:「小禿驢!還俺肉來!」一個健步躍至智澤跟前,劈胸抓住,將他提起,手中明晃晃的大斧當空虛劈瞭幾劈,喝道:「他奶奶的,你這小王八蛋早也想成佛,晚也想成佛,今日爺爺就大發慈悲,索性用這把傢夥超度瞭你。」作勢便砍。

  智澤面色煞白,手腳在空中亂抓亂舞,嚇得連話也說不出。

  三人大吃一驚,齊叫:「使不得!」李逍遙身隨意動,微微一晃,已欺至二人身側,舉手向那大和尚肩頭拍落,說道:「且慢動手。」那大和尚向後一避,不知怎的竟沒能避開,隻覺半邊身子微微發麻,手臂力道登失,不由自主放開瞭智澤。他心中納悶,瞪瞭李逍遙一眼,說道:「咦,你這小子是誰?怎的沒剃光頭?可是新近才給老禿驢騙來的?」

  這大和尚約莫四十餘歲光景,生瞭一臉絡腮胡子,衣襟大敞,胸口佈滿濃密的黑毛,宛似兇神惡煞一般。李逍遙心中又是詫異,又是佩服:「普天下罵和尚的自然大有人在,但和尚自傢罵自傢『禿驢』,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這老兄行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所見果然甚高。」

  智澤爬起身來,定瞭定神,怯聲說道:「智杖師弟,請你息怒,聽我一言。你今早才犯殺戒,接著又犯葷戒,已是罪孽不輕,現下竟又要……要行兇殺人。阿彌陀佛,那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過,若不快快悔悟,隻怕佛祖不容,將來要下……下這個……阿鼻地獄。」

  智杖呸的一聲,雙眼圓睜,怒道:「下你小禿驢十八代祖宗的狗屁地獄!反正過幾日若還吃不上肉,老子終歸是個餓死鬼。早也是下地獄,晚也是下地獄,早早晚晚還不都一樣?」對李逍遙道:「你讓開些,待我將這小禿驢一斧劈瞭,剝皮開膛,熬一鍋肉湯,你三個小傢夥每人也分上一碗。」

  智澤渾身發抖,躲在趙靈兒身後不敢露頭,口中仍是念念有辭:「罪過,罪過。師弟,我們出傢之人,怎能殺生動葷?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三人見智杖身形魁梧,手長腳大,渾似廟裡供奉的金剛、羅漢一般,遠比眾人高出許多,這小和尚居然一本正經地喚他「師弟」,心下均覺十分好笑。林月如道:「這位大師身為出傢人,在寺院之中動刀動槍,委實有些不成話。你們兩個鬧成這樣,到底所為何事?」

  智杖氣哼哼地道:「俺若不說,你們也不曉得這小鬼的可惡。俺一連幾月在這鬼地方出傢,每日裡葷腥難見,嘴裡幾乎淡出鳥來。今早老和尚吩咐砍柴,是俺運氣好,撞見一頭野鹿,腿上有傷跑不快,被俺一斧砍死,背回寺中,辛苦半日燉瞭一鍋鹿肉,本想先美美地喝上一碗肉湯,不想這小……這小壞蛋趁我一不留神,竟連鍋帶肉拿去丟在茅廁裡!他媽的,這……這千刀萬剮的小禿驢!」說著說著,額頭上無數青筋紛紛暴起,眼裡幾乎冒出火來,又比劃著要沖過去砍瞭智澤。

  三人聽罷,都是哭笑不得。林月如道:「和尚是出傢人,持齋用素乃理所當然,這小師傅恐你玷污瞭寺院清規,倒掉鹿肉,做得可沒錯啊。你若耐不得這份清苦,不如趁早還俗去罷。」

  智杖道:「呸,你當俺希罕做這鬼和尚麼?若能好好地還俗回傢,哪還用得著受這份罪?」

  林月如奇道:「此話怎講?」

  智杖嘆瞭口氣,當地一聲,將大斧擲在地下,說道:「俺原是村裡殺豬的屠戶,每日少說也要兩升白米、五斤肥肉,才填得飽肚子。這幾年年頭不好,日子難過,常是饑一頓飽一頓。三個月前,這寺院裡的老禿驢來俺村傳法。本來俺又不是和尚,理他傳的甚麼狗屁佛法?可是俺隔壁胡三賴那小子說,跟著這老禿驢出傢做和尚,每日便能有三頓飽飯。俺跑去問過,老禿驢也親口認瞭。俺歡喜得不行,以為撿瞭個大便宜,興沖沖地隨他來到這裡。哪知一連三月,每日頓頓都是青菜豆腐,連一根豬屌毛也不曾見過。俺去尋那老禿驢理論,他卻一通東拉西扯,說做和尚有甚麼『五戒』、『十戒』,總之一句話,便是不準吃肉。操他奶奶個熊,不許老子吃肉,老子還做甚麼和尚?不如仍去幹那操刀殺豬的營生!」

  智澤聽他口中滔滔不絕,左一個「禿驢」,右一個「禿驢」,很覺刺耳,微微皺起瞭眉。

  智杖接著道:「俺當即不依,鬧著要還俗,那老……老和尚勸瞭三四個時辰,最後是俺不耐煩聽他,自行收拾東西打算離開。誰知道出得廟門,這才曉得大事不妙……」

  三人齊問:「怎麼樣?」

  智杖一拍大腿,道:「俺……俺他娘的不知怎的,居然忘瞭傢住哪裡啦!」

  三人見他滿面愁苦的樣子,不由得又是駭異,又是好笑。李逍遙笑道:「原來如此。我看你這位大師出傢才隻三月,便能樂而忘返,定是與佛祖大大的有緣。你這個傢麼,那是無論如何回不得的,不如仍是做和尚為好。」

  勸瞭半天,智杖總算怒氣漸消,拾起大斧,罵罵咧咧地去瞭。智澤定瞭定神,合什為禮,小聲道:「三位施主,請隨小僧來罷。」拾級而上,穿過前殿,徑向後院行去。

  這玉佛寺占地廣大,前後共有三進院子。李逍遙等人跟隨智澤穿堂過殿,走瞭約莫半盞茶的工夫,卻不曾見到一位僧人,心中都是暗暗納罕。林月如東張西望一陣,壓低瞭聲音道:「我看這玉佛寺說不定真有些古怪。咱們進寺前後,總共隻見過三名和尚,一個個不是裝聾作啞,便是扮傻充愣,難道全天下的蠢貨都聚到此地瞭麼?世間哪有這種道理?」

  李逍遙和趙靈兒也正思慮此事,聞言緩緩頜首。

  不多時來到後院大殿,智澤道:「住持師兄在裡面相候,三位請進。」伸手向殿門一指,緩步退到石階下站定。

  李逍遙輕輕推開虛掩的殿門,領著二女邁步行入。此刻天色已晚,殿上卻並未燃著燈火,光線昏暗不清,顯得有幾分陰森可怖。三人在門口站瞭少頃,漸漸看清殿內的情形。隻見大殿東西兩廂高高低低,各供著數十尊羅漢像,盡頭處的蓮臺之上乃是佛祖金身,赤足拈花,頭臉給幔帳遮住瞭大半,容顏難辨。佛前供桌下擺瞭三隻厚厚的蒲團,右首蒲團上端坐一位老僧,身形高瘦,雙臂下垂,似在瞑目入定。常人誦經禮佛,自應當恭對佛像,他偏生將身子掉轉瞭過來,變作面向大門,背朝佛像,模樣看來很是怪異。

  李逍遙不明緣故,心中暗暗納罕:「這老和尚怪模怪樣,想必就是此間的住持智修瞭?」當下輕手輕腳走瞭過去。二女緊隨其後,亦是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任何響動。

  那老僧身穿一領寬大的緇衣,坐在那裡紋絲不動,似乎並未察覺有人迫近。三人好奇地打量,見他生得相貌奇古,上瞼極長,垂落下來,幾乎碰到高高聳起的顴骨,面上皺紋如刻如鏤,宛似枯樹老皮一般,實在看不出有多大年紀。

  李逍遙走到他身前一丈之地,不敢再行靠近,畢恭畢敬行瞭一禮,朗聲說道:「弟子拜見大師。」他見這老僧年高體衰,生恐像那擔水僧人一般,耳朵已不中用,是以嗓音提得甚高。大殿之中空蕩蕩的,此際突發大響,將自己嚇瞭一跳。誰知那老僧竟連眼角也未動一下,仿佛半個字都不曾聽到。

  李逍遙不禁啞然失笑:「玉佛寺風水奇佳,能人輩出,眾和尚不是聾子便是啞巴。這老和尚既為一寺之主,自當高出旁人一籌,這等又聾又啞、又瞎又呆的樣子,果然再合理不過。」靜候片刻,見他仍無反應,大聲將前話又重復瞭一遍。那老僧依舊木雕泥塑一般,隻是充耳不聞。林月如和趙靈兒見狀也覺大惑不解,不曉得那老僧是當真未聞,還是故意如此,都站在那裡不敢出聲。

  李逍遙忍不住氣往上撞,心道:「好,好,好,你老和尚有本事不吃不喝、不拉不尿,在這裡呆坐一晚,老子便也豁出去陪你一晚。咱哥兒倆不如索性賭上一賭,倘若我先你動得一動,立時跟你磕頭認輸,從此甘拜下風!」

  這念頭才一冒出,忽見那老僧白眉一軒,眼皮微張,向他看瞭過來。李逍遙又驚又喜,慌忙站直身子,垂手恭立,兩眼盯住他光光的頭皮,隻等他張法口、吐佛音,開言示下。卻不料那老僧大搖大擺地看過一眼,雙眉一抖,毫無表情,慢慢合上眼皮,又入定去瞭。李逍遙隻氣得哭笑不得,強壓怒火,悻悻地瞪瞭他一眼,將頭轉過一旁。大殿內一時寂靜無聲。

  三人在那老僧面前一字站開,枯立良久,都覺有些沒趣。李逍遙更是無聊至極,眼光不停遊來蕩去,自屋頂轉向地板,再由地板轉回屋頂。默默地數瞭一會兒經幡,忽覺頭皮癢癢的,甚是難受。剛待伸手去抓上幾下,猛地想起前誓,趕忙停手不動。過瞭不久,脊背之上又有些發癢,更不敢伸手抓撓,隻得咬緊牙關,竭力忍耐。忍得片刻,那癢意非但未去,反而更盛,越是不敢抓撓搔耙,越覺身上奇癢難當。無奈之下,偷偷瞥瞭那老僧一眼,見他兀自神遊物外,並未有醒來的意思,這才微微縮起脖子,肩頭連聳,聊以稍減癢意。

  殿中悶熱,他這樣宛如癲病發作,隻聳得數下,便已滿身大汗,心下不由得惱怒:「這賊禿裝模做樣,故弄玄虛,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智修?我李逍遙老遠從白河村趕來這裡,你不對老子齋飯款待,卻將我晾在這裡陪你挺屍。他奶奶的,我看你老賊禿印堂發黑,一臉晦氣,莫非是今晚大限到瞭?」厭忿之下,未免腹誹得不似先前那般恭謹,「和尚」也自然而然降格作瞭「賊禿」。

  他這裡一念未息,但聽呼的一聲,那老僧長長吐瞭一口氣,雙目居然大張開來。這一下當真喜從天降,李逍遙再顧不得脊背刺癢,趕忙整肅面容,便待躬身行禮。四目相交,他驀地裡心中一動,想起前番這老和尚也曾抬過貴眼,可是跟著便沒瞭下文,這回莫不是又在哄騙自己?這等緊要關頭,若然輕舉妄動,豈非又要大大地吃虧上當?

  正躊躇間,那老僧已開口說道:「不錯,老衲便是智修。李施主從白河村來此,不知所為何事?莫非也是請老衲出山除妖麼?」聲音低沉沙啞,顯得蒼老之極。

  此言一出,三人都吃瞭一驚。李逍遙脫口道:「啊,你……你……你如何曉得我姓李?」心說難道他懂得讀心之術,竟能看出我的底細?

  智修微微一笑,並不接口。他愈是不露聲色,李逍遙愈是怕得厲害:「別看這老和尚老得好像爛木頭一截,說不定真有些法力。」心下惴惴,不敢再行胡思亂想,回道:「大師猜得半點不錯,弟子遠道而來,全是為此。請大師看在佛祖面上,大發慈悲,救一救白河村七百餘條人命。」

  智修道:「善哉,善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要除盡屍妖,談何容易?老衲看三位的樣子,似乎個個都有異事纏身,目下自顧尚且不暇,又何苦為旁人的閑事空勞神思?」

  李逍遙道:「大師在上,弟子雖然粗蠢,沒讀過幾天書,可也聽過『人命關天』這句話。除妖一事,關系眾人生死存亡,似乎不……不該算是閑事。」

  智修哦瞭一聲,長眉挑動,顏色甚喜,合掌為禮道:「阿彌陀佛。施主金石之言,足見高明。怪不得老衲一見施主,便覺與施主很是投緣。如今觀你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果然無一不與佛法中的要詣暗合,佩服,佩服。除妖之事暫且不談,老衲這裡有一事相求,卻不知施主看著佛祖金面,能否恩允?」

  李逍遙心道:「來瞭,來瞭,老和尚聽我漫天開價,卻不忙就地還錢,反倒大拍起馬屁來,這一手討價還價的功夫實在是高明無比,滑頭得到瞭傢。似他這等根骨,不去做官而做和尚,嘖嘖,可惜啊,當真大大的可惜。」心悅誠服之下,又畢恭畢敬施瞭一禮,道:「大師有何吩咐,便請示下。隻要能救得天下蒼生,弟子無不遵從。」

  智修撫掌大笑,連道:「好,好,好。佛門廣大,處處有緣。既然如此,便請施主皈依我佛,即刻在鄙寺剃度出傢!」跟著不等他答話,宣瞭一聲佛號,高聲道:「煩勞智圓、智通兩位師弟進來。」

  門外兩名僧人應聲而入,手捧托盤,快步走到眾人跟前站定。三人定睛一看,隻見左首托盤盛的是一領僧衣、一串念珠,右首托盤中乃是剃刀、佛香等等,一應剃度之物,看樣子似乎早有預備。

  此事大出意外,李逍遙縱使機變百倍,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茫然看看二女,又看瞭看智修,連連擺手道:「大師,你老人傢莫開玩笑,這如何使得?」

  智修道:「阿彌陀佛,施主言之在先,對老衲所請無不遵從。怎麼,現下你可是打算變卦麼?」

  林月如早已按捺不住,在旁怒道:「呸,你這老和尚胡說八道,他怎能出傢?」

  李逍遙點頭道:「對……」才說瞭一個「對」字,忽又深感不妥,轉而搖頭道:「錯瞭,錯瞭。月如,你怎可對大師無禮?不過,大師在上,她說得其實倒也不全錯,弟子眼下尚有些俗事未瞭,暫且還……還不宜做這個……這個和尚。」

  智修憮然不樂,緩緩說道:「施主好一副伶牙俐齒,老衲萬分佩服。隻是你這樣言而無信,出爾反爾,豈不有些令人齒冷?」頓瞭一頓,又道:「智圓、智通,站開一旁,待老衲親請施主剃度受戒。」話音未落,猛地長身而起。三人隻覺眼前一花,他瘦長的身形已然迫至近前,抬手向李逍遙肩頭按去。

  他原本四平八穩地坐在蒲團之上,同三人相去愈丈,可是說話之間,聲落人至,真可謂迅雷不及掩耳。三個人,六隻眼,無不牢牢盯在他身上,居然並未看清他舉動如何,驚異之下,不由得同聲叫瞭出來。

  李逍遙遇變不亂,微一側身,避開這一按,跟著想也不想,雙掌齊出,閃電般擊在他胸口。隻聽啪的一聲,如中敗革,智修面上毫無異色,硬生生接下瞭這兩股掌力。李逍遙大吃一驚,正待收掌再打,誰知對方身上陡地生出一股極強的吸力,竟將雙掌牢牢吸住。他猛提真氣,連運數次內勁,哪裡抽得回半分?情急之下,索性和身撲進,屈膝撞向智修的小腹。智修一聲悶哼,故技重施,小腹微微一縮,又將膝頭粘在瞭腹間。

  李逍遙心下大駭。自吞蛇丹以來,他每日勤加修煉,內力較從前已猛增瞭何止十倍?一拳打出,即是獅子、老虎也禁受不起。但智修結結實實受瞭這兩掌一腿,居然渾若無事,反將他手腳盡數困住,功力之高,直是驚世駭俗。他抬眼看看智修,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竹竿一般羸弱的老僧竟身負如許驚人的內力,難道此人修為真在百年以上不成?正驚疑間,驀地裡一股大力湧來,身軀騰空而起,不由自主地倒飛出去,「砰」的一聲,摔落在地。

  所幸這力道雖大,但頗為柔和,摔在地上並不十分疼痛。李逍遙一躍而起,見林月如已抽劍撲上,急忙叫道:「別動手!快走,快走!」他此刻已知這老和尚的內功深不可測,三人合力也遠遠不是對手,隻怕糾纏得久瞭,對方後援一至,再想脫身更是萬難。總算二女腦子不慢,聞聲知意,跟著李逍遙向外飛奔出去。

  三人一前二後,搶到門前,但見人影晃動,一個高大的莽和尚沖入殿來,手持大斧攔住去路。李逍遙見是智杖,知道他的斤兩,道聲:「得罪。」身形一矮,自他腋下疾鉆而過。智杖嗔目狂吼,轉身奮力一斧砍去。李逍遙這一下原是誘招,側頭避開斧刃,左足飛起,重重地踢在他腰胯之際。智杖痛呼一聲,龐大的身軀騰起丈餘,撞向東墻。

  眼看這一下便要非死即傷,陡然間黑影一閃,後面一人飛身插上,捷若猱玃,伸手在智杖腰間一托,將他輕輕放落地面。接著身形更不少緩,腳步滑動,已掩至近前。正是智修。

  李逍遙明知他立足未穩,正是搶攻的大好時機,可是心存忌憚,竟自遲疑著不敢出手。林月如喝瞭一聲:「讓開!」跨上兩步,手中劍奮力一振,當胸刺去。智修雙掌並提,掌心向內,虛攏在胸際,待她長劍刺到身前,猛地大吼一聲,內力驟發。林月如全身如中電殛,掌中劍柄猛地變得熾如火炭,再也把攥不住,長劍震得嗡嗡作響,脫手而飛。

  李逍遙急叫:「大師手下留情,別……別傷她性命!」一驚愕間,智修已大踏步來至身前,右掌翻起,一把將他左腕牢牢扣住。林月如和趙靈兒同聲驚呼,雙雙搶上。智修呵呵大笑,袍袖輕拂,二女隻覺一股剛猛無比的勁風直逼過來,勢如排山倒海,不由自主地蹬蹬蹬連退數步,重重撞上身後的殿柱。

  智修舉手之間打退三人,卻不乘勝追擊,扭頭對李逍遙道:「阿彌陀佛,施主說笑瞭。出傢人慈悲為懷,老衲怎能無故傷人性命?時候不早,咱們這就到佛前剃度去罷。」說著邁步便行。他身高臂長,行動如風,扯著李逍遙如提嬰孺,三步兩步回到供桌前。

  智圓、智通躬身行瞭一禮,捧過托盤。智修微笑道:「老衲空活半生,中年方才得遇師尊,皈依我佛,是以年紀雖長,卻自知修行尚淺,決不敢妄收弟子。這寺裡僧眾數十,老衲隻當大傢是師兄弟一般……」一面說話,一面輕輕將李逍遙扯至身畔,取過一柄剃刀,拿在手上,凝神思索:「……師弟呵,依照規矩,你我該同是『智』字一輩。嗯,不過你性子輕脫,頑皮好動,出傢後卻該取個甚麼樣的法名呢?」目光如電,在李逍遙頭頂掃來掃去,似乎便欲擇處下刀。

  李逍遙見他毫不知恥,居然老起瞭面皮喚自己「師弟」,不由氣急敗壞地道:「放屁,放屁!誰要做你媽的鬼和尚?老禿驢,快快放手!明白告訴你,我就算給你逼著做瞭和尚,心裡不痛快,一樣也要破罐破摔。老子每日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再娶上七八個老婆,生他十五六個小和尚、小尼姑出來,將你這玉佛寺弄得個烏煙瘴氣,亂七八糟,永世不……不……咳咳,不得安寧!」他既已撕破瞭臉,自然再無顧忌,索性破口大罵,那老和尚的尊號也一降再降,由「賊禿」直降而為「禿驢」。

  智修涵養瞭得,倒也不以為意,隻微微一怔,嘆道:「阿彌陀佛,師弟直是如此的勘不破。」放開五指,向後退瞭半步,口中嘖嘖連聲,顯得甚為惋惜,又道:「師弟生具佛心,根骨奇佳,將來的成就難以估量,這些紅顏白骨、富貴浮雲的雞蟲小事,又何必這樣縈縈於懷呢?譬如面前的兩位女施主,看似對你情深意篤,其實到頭來還不是癡夢一場?」

  林月如臉一紅,「呸」瞭一聲,心道:「這老和尚瞧著年紀一把,誰知說出話來好沒正經。」

  李逍遙見他給自己罵瞭個狗血淋頭,居然並不動怒,倒有些出乎意料,一時愣在那裡不知所措。趙靈兒忍不住在旁接口道:「大師此言,實屬大造惡業之語。小女子見識低淺,不敢妄論佛理,但請問大師,天下之人若都似你這般視情為無物,不論男女,盡皆出傢為僧,那還成甚麼世界?這世上豈非再無父子之親、夫婦之義瞭麼?」

  她聲音不高,可是短短幾句話說得入情入理,切中竅要,實是不大容易反駁。智修沉吟道:「嗯,情之為物,縹緲虛幻,眼看不到,手抓不牢,豈可坐而空談?老衲以為,惟有生死兩隔,方見真偽。」左拳探出,慢慢將五指攤開,道:「施主請過來看。」

  李逍遙心道:「你這傢夥辯不過靈兒,老羞成怒,就想騙我走近,好趁機出手偷襲,誰不知道?哼哼,這手段老子用得多瞭,才不會上當。」反而小心翼翼地後退一步,這才往智修手上看去。隻見一團鴨蛋大的白光浮在他掌心之中,光團裡影影綽綽,似乎藏著甚麼物什。李逍遙好奇心起,用力眨瞭眨眼睛,正待凝神細看,卻見他掌中光芒陡然一盛,清清楚楚現出老大一片屋宇,依稀便是玉佛寺的影像。

  李逍遙嚇瞭一跳,愕然道:「你這妖僧,又使甚麼妖法?」

  智修誦瞭聲「阿彌陀佛」,道:「此乃道傢的『圓光之術』。老衲苦研佛理數十年,也曉得些過去未來之事,現下請施主看看情為何物。」

  李逍遙不曉得「圓光之術」有何來頭,但見這光團縹緲繽紛,爛如錦繡,絢麗中似乎蘊藏著無窮無盡的魔力,令人不禁為之奪目。定定地看瞭片刻,那「圓光」中的影像越來越是清晰,隻見一座大殿之上聚著數人,當中一人手臂前探,另一人縮頭縮腦地站在一旁,正在小心窺看。他看著看著,驀地裡心頭一凜:「啊喲,這人……怎麼看著好像是我?」耳聽智修口中不住地喃喃絮語,眼皮一陣發沉,直有些昏昏欲睡。他大吃一驚,暗道:「不好,著瞭這賊禿的道瞭!」身子搖搖擺擺,站立不定,向前俯摔下去。

  虧得他功力深厚,內息一轉,困意頓消,雙手在地下一撐,疾躍而起,身邊卻隻剩下林月如和趙靈兒,智修等人早已不知去向。李逍遙又驚又怕,腦中霎時間一片空白。隻聽趙靈兒連聲急問:「逍遙哥,逍遙哥,你……你怎麼樣?」

  李逍遙搖頭道:「我沒事,那老和尚呢?」

  林月如道:「四個臭和尚隻一眨眼便都不見瞭蹤影。逍遙,我看這老……老妖僧有點邪門,不如先逃出去再說。」李逍遙心下惶悚不安,隻想快快離開此地,自然絕無異議。三人匆匆出瞭大殿,快步來至前院。

  隻見夜色之中,寺門緊閉。李逍遙上前撥開門閂,將門扇推開一道縫。三人向外張看,不由得都是一愣。眼前不見來時的道路、山岡,卻立著一座影壁,四面隱隱都是高墻,居然又是一進院子。李逍遙心中大奇,回首向身後看瞭看,發覺門裡門外的兩所院落竟而一模一樣,全無半點差別。

  這景象實在太過詭異,趙靈兒隻覺渾身毛發皆豎,小聲問道:「逍遙哥,林姐姐,怎……怎麼會這樣?」

  李逍遙搔搔頭皮,也不知如何置答。三人正自驚疑不定,忽然身後有個聲音低低地說道:「三位大哥大姐,快站住瞭,外面危險得緊,切莫再向前一步。」

  靜夜之中,萬籟無聲,三人猛地聽到有人說話,都不禁嚇瞭一跳,一齊回過身來,隻見照壁旁不知何時竟多瞭一人。那人深笠寬衣,面掩於笠,卻看不清相貌。李逍遙見他穿著打扮似是僧人模樣,心頭更驚,喝問:「甚麼人?」那人並不答話,隻是連連招手,顯得急切異常。李逍遙微一猶豫,做瞭個手勢,三人快步走到那人近前。林月如抽出長劍,劍尖斜斜指向他小腹,以防他突然出手偷襲。

  那人退後一步,說道:「你們便是求見住持大師的三個人麼?啊喲,這位姐姐好兇,我又沒得罪你,幹麼拿劍對著我瞭?」他聲音尖細清脆,帶著幾分童音,後面一句卻是沖林月如說的。

  林月如哼瞭一聲,並不答腔。

  那人又道:「三位大哥大姐,我不過是好心提醒,並無惡意,你們別疑心。小弟名叫江少雲,乃是龍虎山祈真觀張真人門下弟子,你們從哪裡來的?」

  三人聞言一怔。江少雲這名字並不陌生,臨來之時,三人曾聽韓醫仙說起,知道他是韓念慈的未婚夫婿,數月前莫名其妙地出傢做瞭和尚,想不到竟在這種情形下相遇,實在教人又驚又喜。林月如脫口便道:「啊,江少雲,你就是念慈妹妹的那位和尚姑爺!」

  江少雲道:「你怎會曉得念慈這名字?啊,我曉得啦,你們三人認識韓伯父,對不對?那麼你們是從白河村來的瞭?我是韓傢的姑爺沒錯,但做這和尚卻非自願,嘻嘻,你……你為甚麼笑我是『和尚姑爺』?」說著話,伸手取下頭上的竹笠,搔瞭搔頭皮。三人借瞭微弱的星光看去,見他年紀不大,兩頰瘦削,光頭上香疤甚新,果然才剃度不久。

  林月如心知這小子是友非敵,當即收回長劍,說道:「你是江少雲,那咱們便是自傢人瞭。我們受韓老伯之托,來請智修和尚出山除妖,誰知那老和尚甚是可惡,硬要留這位李大哥在此出傢。我們三人打他不過,隻得逃瞭出來。喂,三更半夜的,你躲在這裡弄甚麼鬼?」

  江少雲「輕」啊一聲,拍瞭下後頸,恍然道:「嘖嘖,該死,給你這麼一打岔,我險些忘瞭要緊之事。」伸手向院外一指,說道:「你們看見瞭?寺門外那所院子古怪得很,萬萬不可走瞭進去。我從前不知厲害,偷偷逃走過兩次,哪曉得立時陷在裡面,再也尋不到出路。直到天亮以後,大師命人將我引出,這才得以脫困。你想想,適才若非我出言示警,你們糊裡糊塗一通亂闖,豈不是糟糕之極?」

  李逍遙聞言驚道:「如此說來,寺外已給那老和尚佈下瞭妖法?」

  江少雲道:「沒錯。還是你這位大哥聰明,一下便猜出來啦。我可是過瞭好久才想明白。大師的法術著實厲害,我那晚一個人在裡面轉來轉去,隻轉得頭昏腦脹,突然覺得有些害怕起來。你猜猜,倘若我不吃不喝,就這樣一直轉啊轉的,最後會不會給他變成瞭一隻陀螺?嘿嘿,哈哈,說來也真好笑。」他口中喋喋不休,於被困之事滿不在乎,似乎講的卻是一件有趣無比的經歷。

  三人不禁相對愕然,均想:「這江少雲的年紀總有十六七歲,怎麼頭腦卻像三歲孩子一般?」林月如道:「你說得果然有趣。不過智修那老和尚內功十分厲害,較大夥兒高明得太多,咱們站在這裡連說帶笑,你猜會不會給他發現?」

  江少雲怔瞭一怔,突然之間臉色大變,叫道:「啊喲,怎麼不會?都怪你,我本想領你們去一個地方,你卻一再打岔,害我險些又忘記瞭。快,快,你們快隨我來,合咱們四人之力,說不定可以逃出這裡。」這一次再不等三人答話,轉身便向後院奔去。

  三人心中暗暗好笑,但聽說有法子逃出此地,也都不禁歡喜異常,疾忙展開輕功追瞭上去。一路通名報姓,敘過前情,李逍遙問起他有何錦囊妙計。原來江少雲陷在這裡已近三個月,起初兩次想要逃走,都為寺門外的「迷魂陣」所阻。他仍不死心,在寺院各處探察,終於在後殿發現瞭一處秘道。那秘道看來通向寺外,但盡頭處的機關極為沉重,江少雲雖然身具武功,僅憑一人之力仍是難以觸發,無奈之下,隻得在此苦候同道中人,以期共同脫困。因此今晚四人相遇,倒也並非全屬巧合。

  說話間來至大殿,江少雲引著三人轉到佛像背後,伸手向墻壁上摸索瞭一陣,輕輕推開暗門,現出一條秘道來。四人魚貫而入。時候已至中夜,秘道裡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江少雲走瞭幾步,回身說道:「小弟身邊沒帶火把,李大哥,靈兒姐,還有月如姐,你們三個須跟緊些。」

  三人依言靠攏,牽手而行,感到前方陰風颯然,吹得身上冷颼颼的。李逍遙心想:「這江少雲呆頭呆腦,十足像個傻瓜,不知說的話是否可靠?倘若他先前查察不細,中瞭老禿驢的暗算,這一回隻怕要損兵折將,弄得個片甲難回。」

  提心吊膽地走瞭一陣,所幸未遇甚麼埋伏。江少雲偶爾停步打亮火折,觀望前路,照見四面都是堅硬的巖壁,腳下道路筆直向前,似乎是一條自山腹中開出的通道。隻是工程如此浩大,卻猜不出何人所為。

  行過數裡,前方傳出嘩嘩的水聲,聽來水勢甚是不小。江少雲喜道:「就不遠啦。那機關下藏有一道暗河,隻須循著聲響走過去,很容易便可找到。」

  又前行瞭百十餘步,水聲隆隆,愈加響得厲害,彼此間連說話也已聽不大清楚。江少雲停住腳步,晃亮火折。所在乃是一座極闊的平臺,腳下青石鋪地,排佈齊整,積著薄薄的一層塵土。數丈外有一座大石柱,約莫七八人合抱粗細,好似參天巨木,直聳而上。此外光線不及,再看不到甚麼。李逍遙等人向前走瞭幾步,耳旁風聲嘶嘯,吹得衣衫獵獵作響,這一刻隻覺如臨深淵、如登絕頂,都不禁有些戰戰兢兢。

  江少雲高舉火折,來到石柱前。三人跟將過去,見那石柱表面五色斑斕,想因終年不見陽光之故,苔蘚遍生,年代看來頗為久遠。柱身上雕飾華美,雲紋密佈,其間有數條飛龍張牙舞爪,活靈活現,直欲破柱而出。下方基座刻著五個大大的篆字,林月如彎下腰去,一字一頓地念道:「七、星、蟠、龍、柱。」

  江少雲惟恐火折燃盡,待三人看清,便即將之晃滅,說道:「下面還有些小字,小弟早已記牢。說的是:此柱暗藏機關,隻須左推三步、上推一步、再右推四步,便可破去機關,現出通道。」

  林月如和趙靈兒見這秘道盡頭黑黢黢地,處處透著幾分詭異,心下不免有些忐忑,均想:「這機關建在山腹之中,隱秘至極,卻不知是何人所為?若依他所言,推動石柱,難道真能現出生路不成?」

  李逍遙大聲道:「既沒旁的出路,我看這鬼東西不試它一試總不成瞭。來,咱們四人合力,這柱子就是再重,也推它走個七八十步。」

  當下四人面朝石柱,站好方位,各自出掌抵住柱身。李逍遙一聲令下,合力向左方推去。那七星蟠龍柱下果然裝有機關,力道使出,隻聽轟轟聲響,柱身微微搖晃,順勢滑動。李逍遙口中計數:「一、二、三。」大傢聽他數到三下,停手換過方位,又向前方推瞭一步,接著再向右推出四步。江少雲道:「成瞭。」

  眾人收手凝立,側耳傾聽瞭一陣,四下裡依舊隻聞風聲水聲,卻不見有何異常。李逍遙按捺不住性子,正待出言相詢,頭頂上方突然傳來「喀」的一聲大響。四人吃瞭一驚,不知發生何事,趕忙各自向後躍出。那聲響一發,久久不息,仿佛大山給甚麼人劈開瞭一道裂縫,又如山洪驟起一般挾勢而來,頃刻間充塞瞭宇宙天地,直震得人耳中嗡嗡作響。林月如慌得一把扯住李逍遙,叫道:「是甚麼東西?」李逍遙尚未及答話,黑暗中突覺勁風壓頂,呼吸登時一滯。緊接著聽見林月如大聲驚叫,奮力在他肩上一推,將他推瞭開去。

  又是一聲震天巨響傳來,恰似山崩地裂。李逍遙隻覺腳下的石臺不住晃動,自己仿佛大海中的一葉孤舟,身周狂風怒號,巨浪滔天,在顛簸起落中搖搖欲墜。他伸手去拉林月如和趙靈兒,但目不視物,哪裡摸得到甚麼?耳旁隱隱有人呼喊,卻給巨大的響聲蓋瞭下去。他一交跌倒,連滾瞭數滾,直至響聲漸歇,方才勉強穩住身形。慌亂中火光閃動,江少雲晃亮瞭火折。但見四下裡塵霧彌天,七星蟠龍柱早已斷作數截,卻不知哪裡飛來一塊萬鈞巨石,砸落在石臺之上。那巨石下面端端正正壓著一人,兩腿外露,正是林月如。

  李逍遙見石下鮮血泉湧,林月如卻已寂然不動,登時嚇得渾身劇顫,發瘋似地叫道:「月如!月如!」兩腿酸軟,連滾帶爬地搶將過去,伸手拉她雙足。指尖才觸到林月如的腳踝,陡然間又是一陣晃動,將他生生扯瞭回來。便在此刻,「喀啦啦」聲響不斷,那平臺好似冰河解凍一般,猛地崩塌下來。「轟」的一聲,一股激浪自暗河中噴湧而出,李逍遙叫也不及叫出一聲,便被卷入急流,昏瞭過去。

  不曉得過瞭多久,聽見耳旁水聲嘩嘩,響個不休,漸漸蘇醒過來。眼皮欲張未張之際,眼前一片模糊,隻看到兩個人影在身邊晃來晃去,伴著趙靈兒嚶嚶的啜泣聲。他微微一驚,想到的頭一件事便是:「月如死瞭,那……我是不是還活著?」久昏之下,頭痛欲裂,想起林月如身受大石,業已慘死,胸口不由得一涼,又緊緊閉上瞭眼。

  良久,隻聽一個男子道:「靈兒姐,我看李大哥怕是不成瞭,你還是停手歇一下罷。」正是江少雲的聲音。

  趙靈兒「哇」的一聲,哭道:「你……你……我不許你亂說。不……不……不……」連說瞭幾個不字,喉頭哽住,再也說不下去。

  李逍遙隻覺面上發熱,趙靈兒的眼淚大串大串淌將下來,流過她的兩頰,又落在自己耳旁。他心下又驚又怒,暗想:「老子明明已醒,怎麼這小子說我活不成瞭?」想要以手撐地,站起身來。不料全身上下早就僵硬無比,手足俱已不聽使喚,便要移動一根小指也是不能。他奮力張大雙眼,想要看清面前的景象。誰知使盡瞭全身力氣,也隻是睜開一道極窄的細縫,天地萬物仿佛都被一層極薄的窗紙隔瞭開來,隻朦朦朧朧看出個輪廓。

  這一來更不禁駭然:「啊喲,莫非老子當真死瞭不成?」轉念又想:「不對,不對。我若是死瞭,怎麼仍能聽到、看到?先前月如身死的事又怎會記得這樣清楚?」想到林月如,胸口又是一痛。他強忍悲傷,定瞭定神,轉動眼珠向四面打量。兩道短短的人影模模糊糊映在地下,頭頂烈日當空,似是過午不久。耳旁水聲不絕,一大股瀑佈從半山裡激灌而下,註入身後的一座湖中。湖水起伏蕩漾,將日光反射過來,金星點點,刺得人兩眼酸痛。

  他慢慢回憶前事:「月如死後,秘道裡的石臺突然塌落,我們三人想是都被這瀑佈沖瞭下來,掉入湖中。我那時早就不省人事,不知是給誰救上岸的?嗯,這裡再沒旁人,倘若不是靈兒,那必定是江少雲瞭。」一股微風吹過,帶來陣陣野花的香氣。李逍遙又想:「這裡風景想必不錯,卻不知是甚麼地方?」

  沉寂良久,隻聽江少雲低低地說道:「靈兒姐,你連施兩次贖魂之術,真氣耗損極大,現下萬不能再使力瞭。看李大哥這個情形,多半一時難以醒轉,我們不如……不如……」

  他一語未畢,趙靈兒又大哭起來,連聲道:「不,不,少雲,逍遙哥還活著。你瞧,他……他……他眼下雖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但胸口還是熱的。你……你摸一摸,你摸一摸啊。」將手按在李逍遙胸前,哽咽著喚瞭幾聲。李逍遙自然無法答應。

  江少雲微一遲疑,點點頭道:「那麼……靈兒姐,咱們是不是先到各處看看?若能尋到出谷的道路,再想辦法救李大哥不遲。」

  趙靈兒默默坐瞭片刻,站起身來,嘆瞭口氣,道:「你說得是,我們這就去罷。不過……少雲,逍遙哥還活著,我……我不能……」她原想說「我不能丟他一個人在這裡」,可是眼見江少雲也已疲憊不堪,要他背負李逍遙攀山越嶺,卻著實有些難以開口。

  江少雲明白她的心思,接口道:「這湖邊雖不見野物,但樹林裡說不定有甚麼東西跑瞭出來,咱們自該帶上李大哥,以防不測。」

  趙靈兒心中感激,勉強沖他笑瞭一笑,暗想:「這少年雖然行事講話像個孩子,但心地倒很善良,是個好人。」江少雲抱起李逍遙,將他負在肩頭。二人一前一後,穿過一片矮樹叢,向東面的山腳行去。昨夜事發突然,三人先後落水,隨身行囊盡都失去,不知給水流沖到瞭哪裡,現下兩手空空地陷在這山谷中,多半難有生還的希望,心情都是極為沉重。

  李逍遙思索良久,始終不解自己為何變會成這副模樣,明明神智清醒,卻似給人施瞭定身法一般,無論如何也難以動彈。他心中的驚詫一點一滴都化作瞭恐慌,勉強寬慰自己道:「老子現下好好的,這兩個傻瓜瞧不出,卻在一旁胡說八道,又哭又叫,真是好笑。我看我多半隻是全身脫力,睡上一覺便可復原,哪用得著甚麼贖魂之術瞭?」身軀隨江少雲的步伐顛來晃去,過瞭不大工夫,漸漸地有些頭昏起來。

  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際,突覺面上一涼,登時驚醒。隻聽耳旁呼呼聲響,山風刮得正緊。江少雲大聲道:「不好啦!靈兒姐,看樣子怕是要下大雨,快找個地方避上一避。」腳步驟然加快,向著山下奔去。

  這雨來得好疾,還未跑上幾步,隻聽一聲巨雷,振動林野,跟著雨點便如斷線的珠子一般劈劈啪啪落瞭下來,頃刻間將身上衣衫打濕瞭大半。這一帶山勢險惡,遠近都是光禿禿的大石,並無樹木可供遮風擋雨。江少雲偏生個子矮小,肩負李逍遙沉重的身軀,走起路來步履艱難,接連數次險些滑倒。趙靈兒拉住他的手,二人跌跌撞撞,互相攙扶,仿佛逃難一般狼狽不堪。

  好不容易尋到一處山洞,二人先後鉆入,將李逍遙安放在洞口石上。趙靈兒穿得單薄,此刻衣濕透體,看來很是不雅。江少雲向她掃瞭一眼,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望著洞外密集的雨點說道:「天快要黑瞭,雨又這般大……靈兒姐,看來隻得在這裡將就一晚啦。」

  他隨口而言,似無所指,趙靈兒聽在耳中卻不禁臉紅:「洞內如此狹窄,如若在這裡過夜,三人勢必擠作一團,那……那豈不是要同少雲睡在一起瞭?」想到這裡有些害羞,默默取下發釵,散開濕漉漉的長發,輕輕以指梳理,並不接口。

  二人相對而坐,她這樣青絲蓬亂,半掩面龐,非但不現絲毫憔悴之色,反倒更添瞭幾分風韻,顯得愈加的嬌艷無匹。江少雲心中情欲漸起,趕忙強自忍住,再不敢向她看上一眼。

  這地方雨水充沛,山洪尤頻,將山頂的枯枝斷柯不斷沖至洞前,年復一年,聚起瞭好大一堆幹柴。江少雲撮葉引燃,生起篝火,先替李逍遙除下濕衣,又脫掉自身衣褲,一並放到火旁烘烤。趙靈兒自也已全身濕透,可是身為女子,顧忌殊多,卻不能似他二人那般赤裸上身,隻得抱著胳膊縮成一團。涼風吹進洞來,冷得瑟瑟發抖。

  江少雲見狀想瞭一個法子,欲將兩件外衣的衣角打結相聯,結作帷簾,自己面朝洞外,趙靈兒便可在簾內絞幹濕衣,而不虞春光外泄。趙靈兒初時尚覺難堪,過後給他催得緊瞭,又無別法,隻得依言照做。

  洞外天色已黑,大雨尚瓢潑一般下個不停。那火堆雖在帷簾之外,可是火光熊熊,宛如皮影,將趙靈兒的身姿清清楚楚映瞭出來。她先將長發梳理妥順,盡盤於頂,而後再將衣衫一件一件盡數脫去,直脫得光潔溜溜,一絲不掛,這才側身坐在石上,動手擰絞濕衣。由簾外一側看過來,她浮凸的身段宛在目前,玉臂輕揮,乳峰搖顫,一舉一動都教人心驚不已。

  李逍遙靜臥瞭片刻,耳中突然傳來江少雲粗重的喘氣之聲。他心下奇怪,竭力轉動眼珠,向側方看去。隻見江少雲狀似正襟危坐,但頭頸微偏,顯然正在窺看簾後春光。看瞭一陣,左手慢慢探入褲中,摸弄起來。李逍遙視線雖然模糊,可是二人相距本近,這小子手上的動作又明白無比,一見之下,登時曉得他對趙靈兒起瞭淫心,正在偷偷做那醜事,不由得大為恚怒。

  他回想昨夜與江少雲初見,這少年一派天真,目光在二女身上從未多作停留,即便偶爾對答,也是語調平和,絕無異狀,想不到居然是個地地道道的淫徒。一時間醋意上湧,胸中又酸又怒,隻恨此刻自己像死人一般躺在這裡,卻不能跳起來指著他鼻子大罵。

  江少雲目不轉睛地看瞭半晌,喘息之聲愈來愈粗,愈來愈短,突然重重一哼,長出瞭一口氣,就此寂然。這一下響動略大,趙靈兒在簾內隱約聽見,將半幹的中衣匆匆向身上一披,問道:「少雲,甚麼事?」

  江少雲漫聲應道:「啊,沒甚麼。……不曉得哪裡跑出一隻大蜈蚣,快要爬上李大哥的身子我才看到。」趙靈兒哦瞭一聲,不再懷疑。李逍遙見他明明做瞭見不得人的事,但答話之時面色不改,語如平常,全無半點驚慌之態,心中不禁暗暗打瞭個突,想道:「這小子說謊!這……這小子年紀不大,可是心機好深。」想到自己全身麻痹,落在此人手裡,隻覺背心涼颼颼的。

  洞中逼仄,當晚三人隻得並頭而臥。趙靈兒聽著江少雲粗重的呼吸聲,先時甚覺忐忑,過後抵不住困意一波波襲來,終於漸入夢鄉。

  次日天還未亮,雨已住瞭。趙靈兒早早便被餓醒,見江少雲平躺在身邊,兀自睡著。想是清晨之時盛陽鼓蕩,他的陰莖勃然挺立,將褲子前面頂得隆起老高,看來很是好笑。趙靈兒臉上一紅,趕忙轉過身去。少頃,江少雲打個哈欠,坐起身來,說道:「肚子好餓。靈兒姐,你等一等,我去找些吃的回來。」走到洞外,就著石坑中的積水匆匆抹瞭把臉,上山去瞭。

  山腰一帶草木稀疏,甚少鳥獸。江少雲去瞭良久方回,隻尋到十餘枚黃精,在積水中濯洗幹凈,放進火堆的餘燼裡烘烤。趙靈兒待黃精烤熟,先取瞭一枚,剝去外皮,喂給李逍遙。但李逍遙已是全身僵硬,竟連咀嚼、吞咽的力氣也無,又哪裡吃得下?趙靈兒看在眼裡,急得眼圈也紅瞭。李逍遙雖竟日未餐,腹中卻並不覺饑餓,他昨夜思潮起伏,幾乎整宿未眠,此刻實在疲倦已極,沉沉地睡瞭過去。

  這一覺睡得香甜無比,直至傍晚時分,才被嘩嘩的撩水聲驚醒。他定瞭定神,見自己仍躺在昨日所見的大湖邊,水聲近切,岸上放著幾件女子的衣服,趙靈兒似在湖中沐浴。他心裡咯噔一下,暗想:「靈兒這丫頭怎麼如此大意?竟在外人面前洗澡。」

  過瞭好一陣子,聽不到江少雲的動靜。正大感奇怪,身後林中突然傳來沙沙的聲響,有人踏草而來。李逍遙辨識足音,知道來人是江少雲,心中不由得著慌:「不好瞭,這小子色膽包天,多半想要偷看靈兒洗澡!」

  隻聽江少雲歡聲叫道:「靈兒姐,靈兒姐,有一樁大好事!」

  趙靈兒道:「啊,少雲,你等一等。」水聲嘩嘩,匆匆洗瞭幾把,光著身子跳上岸來。李逍遙模模糊糊望見她雪白窈窕的嬌軀,一顆心幾乎提到瞭嗓子眼,生恐江少雲突然狂性大發,不顧一切闖瞭過來。

  幸好此事並未發生。江少雲在林邊靜候片刻,待趙靈兒穿好衣衫,出聲相喚,這才走近說道:「靈兒姐,大好事!我適才在北邊山下轉瞭轉,看見樹林後面有一座寺院。」

  趙靈兒一驚,瞪大瞭眼睛道:「寺院?」

  江少雲笑道:「你別怕,門外雖無牌匾,不過……哈哈,可不是玉佛寺。」頓瞭一下,又道:「我看那寺裡並無僧人,咱們不妨先湊合住下,慢慢地再尋出路。」

  李逍遙一時不明所以,心想:「這小子不急著想辦法出谷,怎麼倒打算在這裡長住下去?這又是憋的哪門子壞屁?」

  等瞭一會兒,不聞趙靈兒答話。江少雲嘆瞭口氣,又道:「靈兒姐,這裡已被咱們轉瞭個遍,你也看到瞭,四面都是高崖絕壁,憑你我的輕身功夫,如何攀得上去?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活著出谷。唉,我看……我看……我看……」將這幾個字喃喃地重復瞭幾遍,慢慢停住口。

  趙靈兒看瞭一眼李逍遙,抽抽搭搭地哭道:「你說得沒錯。如今逍遙哥昏迷不醒,就算能夠離開這裡,我……我也不打算獨個兒活下去啦。你還是想個法子,自己逃生去罷。」

  江少雲眼圈驀地紅瞭,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大聲道:「靈兒姐,你這是說的甚麼話?李大哥昏迷不醒,那更須盡快安頓下來,慢慢想法子替他療傷。你懂得醫術,我也練過內功,咱們兩人一心合力,還怕治不好他的病麼?你再這樣胡思亂想,我可要不高興瞭。」

  趙靈兒心下感激,抽噎著點瞭點頭,輕輕將手向外一抽。江少雲握得甚緊,卻抽不出。李逍遙眼見二人手拉著手,顯得十分親熱,肚子裡醋意更盛,暗暗罵道:「呸,老子才不要王八蛋幫忙療傷。最好那間鬼寺藏著甚麼妖怪,將這廝一口吃掉,隻剩我和靈兒活瞭下來。」

  兩個人背負李逍遙來到北山腳下。那寺院依山而建,與大湖相去百餘丈遠,雖不似玉佛寺恢弘雄偉,但屋舍連綿,占地也是不小。三人進到寺中,隻見落葉滿庭,塵垢四積,果然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古寺。趙靈兒四下看瞭看,不禁心生疑竇:「此處四面環山,谷深百丈,又無出入的通道,尋常人有甚麼法子建起這座寺院?除非……除非是靠瞭鬼神之力。」想到「鬼」字,登時打瞭個寒噤,隻覺這寺中的古木、荒草都現出瞭幾分陰森之相。

  江少雲見她面上微露懼容,寬解道:「靈兒姐,我適才早已看過,這裡安全得緊,隻須我二人片刻不分,便有些虎狼之類,那也沒甚麼好怕。」

  二人商議片刻,選瞭一間禪房住下。那禪房距寺門較近,分為裡外兩進,各有一座大炕,不論住行均甚方便。

  安頓已畢,江少雲外出找尋食物。趙靈兒獨自將禪房打掃瞭一遍,走到外間,在炕頭坐下歇息。她心中悚懼不安,原不敢一人獨處,但如若三人一並外出,就須帶著李逍遙同行,未免太過不便,因此隻得大著膽子留瞭下來。所幸寺前林中鳥獸甚多,江少雲不久便打到一頭野鹿。趙靈兒見他回轉,心頭方才略感輕松。

  二人將死鹿洗剝幹凈,割下一大塊鹿肉,生火烤熟。江少雲選精嫩處用隨身匕首剁成肉醬,拿去喂給李逍遙。但即便如此,李逍遙口舌僵硬如前,仍是難以吞咽。趙靈兒見狀憂心如焚,背過身去偷偷落淚。她仔細查驗李逍遙的病情,見他一日不食,居然脈相平和,並無惡化之兆,放心之餘,又不禁好生不解。

  忙瞭一日,天色已晚,三人都已疲乏不堪。江少雲將李逍遙抱入趙靈兒房中,而後回到外間,倒頭睡下。這寺院倉房內貯有不少供奉所用的器物,趙靈兒日間取瞭幾段蠟燭過來,此刻點上素燭,支頤而坐,心中一時愁苦,一時絕望,也辨不出究竟是甚麼滋味。發瞭一陣呆,解衣上床,慢慢在李逍遙身邊躺倒,不大工夫便睡著瞭。

  次日醒轉,已是天光大亮,院子裡傳來畢畢剝剝的燒柴之聲。趙靈兒走出去一看,見江少雲已將鹿肉剖作數十塊,穿在木棍上熏烤肉幹。這頭鹿體型甚大,足夠兩人吃上一、二十日,故此江少雲不必再去林中打獵,做完手中的活計,陪著趙靈兒說話解悶。他心思細密,見趙靈兒悒悒不樂,故意講些在師門修行時的趣事逗她開心。趙靈兒明白他的用意,心下暗暗感激。

  如此接連過瞭數日,李逍遙始終水米未進,但奇怪的是,病勢卻也未見加重,仍是這般不好不壞的樣子。趙靈兒大為驚異,琢磨許久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委。隻是贖魂之術既無效驗,也就不再徒勞施救。

  這天吃過晚飯,江少雲突然道:「李大哥總這樣昏迷不醒,靈兒姐,你看到底是何緣故?」

  趙靈兒心中難過,黯然搖瞭搖頭。

  江少雲側頭看著她道:「我們祈真觀有一門療傷的功夫,雖不比你們水月宮的贖魂之術那般高明,但師父曾說,這功夫最擅救治內傷昏迷之人。倘若在李大哥身上試試,不知會不會有些效用……」

  論起療傷之法,水月宮的贖魂之術世上鮮有,趙靈兒既已屢試不驗,自然不再抱有他念。這時突聞此言,不由得心中一動,暗想:「書上說龍虎山乃是道傢有名的洞天福地,祈真觀所學又是玄門正宗功夫,博大精深,與我們水月宮頗不相同,沒準倒真有些指望。」

  隻聽江少雲接著道:「……若用這功夫救治李大哥,須得二人聯手,你我剛好夠數。不過靈兒姐你是女人,真可惜,否則咱們倒可以試試。」

  趙靈兒奇道:「那為甚麼?」

  江少雲道:「這門功夫施行起來甚是麻煩,三人均須全身光裸,連手上、腳上亦不得掛著寸縷。師父傳授時一再叮囑,說是除瞭夫妻,決不能男女共施。我當時十分不解,問師父道:「大傢不論男女,都是食煙火之人,為甚麼不能光著身子坐在一起?』氣得師父將我罵瞭一頓,說我胡說八道,隻須牢牢記住這規矩,不準多問。靈兒姐,我雖不明其故,但師父既如此說,自然不會有錯。你說對不對?」

  趙靈兒見他眼光熱切,直直地望向自己,不禁有些害羞。過瞭一會兒才道:「啐,世上怎會有這般奇怪的功夫?男女授受不親,非要人傢脫光衣服,才能……才能……可不是存心難為人嗎?」

  江少雲道:「那倒不是存心難為人。師父他老人傢說,本門的療傷之術太過耗力,饒是你功力再高,體內熱氣積鬱,非同小可,須得全數發散出去,否則會有性命之憂。我們祈真觀門下都是男子,脫不脫衣又有何分別?故此倒沒人將這規矩放在心上。」

  趙靈兒掃瞭一眼李逍遙,見他口唇微張,眼皮似閉非閉,病狀甚是可憐,不由得心下為難,想道:「逍遙哥不知還能挺過幾日?眼下既沒有旁的法子,那麼我姑且同少雲試上一試,有何不可?」抬起頭來,同江少雲目光相交,驀地一陣臉紅,又想:「不行,不行。少雲雖然天真無邪,胸無城府,年紀也小我一些,但畢竟已有十六七歲,又非真的是小孩子,我怎能渾身一絲不掛,同他赤裸相向?那豈不羞死人瞭?」思來想去,一時間心亂如麻,沒瞭主意。

  江少雲等瞭片刻,不見她答話,又道:「唉,我瞧這功夫未必就頂用,不如咱們再想想看,有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趙靈兒見好不容易有瞭一線生機,此事偏又旁生枝節,隻急得眼圈也紅瞭,道:「此間隻是你我二人,又無出路,還有甚麼法子好想?我……我……反正逍遙哥若有三長兩短,我也不願活瞭。」想起連幾日來愁腸百結,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落瞭下來。

  江少雲抓耳撓腮,連連道:「你別急,等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眼珠一轉,面露喜色,叫道:「有瞭!靈兒姐,帶李大哥去那湖邊,咱們來個水中療傷,好不好?」

  趙靈兒道:「水中療傷?」

  江少雲道:「沒錯。咱們脫去衣服,坐進湖邊淺水裡,隻露頭頸出來。師父說男女之間不可赤裸相對,但你我這樣都看不到對方身子,總不算壞瞭規矩罷?」

  趙靈兒聽得怦然心動,忙道:「對,對,這辦法興許使得。少雲,我們這就去試試。」當即站起身來。

  李逍遙睡在一旁,將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道:「呸!世上哪有甚麼赤體療傷之說?純屬一派胡言。」他隱約猜出江少雲的心思,知道這小子多半是在編排理由,好尋機偷看趙靈兒的身體。但他此刻同死屍沒甚麼兩樣,連一句整話也說不出,隻能空自著急,卻全無辦法可想。

  當下江少雲和趙靈兒抱著李逍遙來到湖邊,除掉他裡外衣服,由趙靈兒扶坐在水中。江少雲轉到二人身後,慢慢脫衣入水。月掛中天,清光四射,照得四下裡一片雪亮。趙靈兒見到李逍遙光溜溜的下身,不由得臉紅過耳,低著頭不敢抬起。她並非沒見過李逍遙赤裸的樣子,但當著另一名年輕男子的面,仍覺有些尷尬。況且江少雲雖為人老實,但畢竟結識不久,一個陌生男子在自己身後脫衣脫褲,總有偷偷摸摸做壞事之感。待輪到自己,這感覺更盛瞭十倍,一面匆匆脫衣,一面緊盯住江少雲的背影,脫到最後一件,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從胸腔裡蹦瞭出來。

  好不容易準備停當,二人在李逍遙身後並肩坐好,各出雙掌,抵在他命門穴上,江少雲將運功心法一字一句地細細說與趙靈兒。二人雖都身在水底,隻露出肩、頸在外,看不到對方要害之處,但畢竟已是袒裼裸裎,一絲不掛,偶然間四目相對,趙靈兒仍忍不住臉上發燒。

  心法傳授已畢,二人瞑目運功,將四道真氣源源不斷地送到李逍遙體內,助他療傷。趙靈兒心緒難寧,過瞭片刻,偷偷睜開眼,見江少雲正呆呆地望著自己,不由得臉一紅。江少雲道:「這法子是不是挺好?嘻嘻,想不到我這傻瓜也能想出這等妙計。靈兒姐,你打算如何謝我?」

  趙靈兒嫣然一笑,道:「是啊,這主意當真不錯。謝謝你,少雲,待逍遙哥病好以後,我一定再讓他重重相謝。」

  此刻兩個人並肩而坐,肌膚相貼,江少雲聞見她身上幽幽的香氣,心中一蕩,說道:「不,我不要李大哥的重謝。靈兒姐,我幫瞭你這個忙,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趙靈兒道:「你說罷,隻要我辦得到。」

  江少雲道:「靈兒姐,你待我這樣和氣,就像親姐姐一樣,我心裡實在很是喜歡。我傢中隻有兩位兄長,卻無姐妹,不如認你作個姐姐,好不好?嘿,你生得這樣美,好像畫裡的觀世音菩薩,能認你作我的姐姐,管保旁人都羨慕得要死。」

  趙靈兒不料他腦子裡轉的竟是這個念頭,意外之餘,心中卻也不禁一動,暗想:「如今我二人困在這深谷之中,孤男寡女,朝夕相處,確是多有不便,若能認他做個弟弟,倒能方便不少。」一皺眉,佯嗔道:「你亂說甚麼?菩薩也是可以隨便拿來開玩笑的麼?」

  江少雲吐瞭下舌頭,道:「對不住,我心裡這樣想,隨口便說瞭出來,可不是有意的。」

  趙靈兒道:「你喜歡我做你的姐姐,從今以後,咱們二人便姐弟相稱,那也沒甚麼不可以。不過不準再拿菩薩亂開玩笑,記住瞭?」

  江少雲大喜過望,連連答應。隔瞭沒一會兒,忍不住轉頭看看她嬌艷的面龐,臉上笑嘻嘻地,顯得喜不自勝。趙靈兒見他一派天真,直言稱贊自己美貌,雖然令人害羞,但女孩兒傢心性,卻也暗暗有幾分歡喜。

  武林中人為人輸氣療傷,所在常有,不過此舉十分危險,最忌分心二用,倘若稍有不慎,極易釀成大禍。趙靈兒修習過內傢功夫,這一點自然心知肚明,是以聊過幾句,便即住口,全神貫註地運起功來。過得片刻,慢慢的心智湛然,漸入物我兩忘之境。

  過瞭約莫一柱香的工夫,忽聽「啊」的一聲大叫,水花四濺,江少雲猛地疾躍而起。趙靈兒吃瞭一驚,趕忙睜眼,月光下見他赤條條地在水中跳來跳去,神色驚慌無比,卻不知發生何事。她一時頭腦發懵,忘瞭大傢都是赤身裸體,突然見到江少雲光裸的下身,這才醒悟,忙不迭地合上眼皮,連聲催問:「甚麼事?甚麼事?」

  隻聽江少雲大聲道:「啊喲,靈兒姐,這……這下面好像有甚麼東西!」

  趙靈兒嚇得全身僵硬,顫聲道:「是……是甚麼東西?」

  江少雲不答,緩緩彎腰,向水下摸去。驀地裡腳底打滑,大叫一聲,摔入水中。湖水清澄透徹,月光照射下,水底的景物清晰可辨。隻見趙靈兒雙腿橫曲,盤坐在湖底細沙之上,赤裸的身體潔白如玉,凹凸有致,宛如一條剝瞭皮的肥羊,教人忍不住怦然心動。江少雲目光一掃,牢牢盯在她玉腿交匯處。此間的肉丘更為豐滿,肉饅頭似地微微隆起,白皙異常,其上生著一抹茸毛,淡淡地若有若無,隨著水流輕漾,搖曳生姿,頗具「草色遙看近卻無」之美。他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陰莖不覺已翹起老高。

  趙靈兒見他摔倒後並未立即站起,隻當是遭瞭甚麼不測,心中大急,連叫:「喂,喂,少雲,你……你怎麼樣?」

  江少雲跪坐起來,伸手一抹臉上的水珠,道:「原來是一條小魚兒鉆瞭過來,擦得我腿上好癢。呸,呸,呸,可給它嚇瞭一跳。」頓瞭頓,又笑嘻嘻地道:「靈兒姐,原來你身上的皮肉也像臉蛋一般,又白又嫩,真是好看。嘻嘻,小時候有一回我娘洗澡,不小心給我見到瞭光光的脊背,你兩個雖說都是女人,但你比她可白得多啦。」

  趙靈兒道:「你……你說甚麼?」驚愕之餘,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少雲彎腰俯在她耳邊,低聲又道:「我看到你的下面啦,怎麼生得和我全然不同?你……嘻嘻,你那裡沒有我們男人撒尿的傢夥。」

  趙靈兒又氣又恨,又羞又怕,大聲叱道:「你……你……你胡說些甚麼!」這才曉得無意間給他看到瞭羞處,慌得以手掩胸,便待起身逃開。但此刻手邊卻無衣褲,如若這樣站瞭起來,勢必令他看得更為清楚,豈不愈加的不妙?一時間進退兩難,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江少雲見她突然發火,有些害怕似地向後一躲,說道:「姐姐,你……生氣瞭?」

  趙靈兒聽他叫得一聲「姐姐」,驀地想起此人六歲便已離傢學藝,心智仍如孩童一般,加之闔派上下皆為男子,莫非他竟不曉得男女之事?想到這裡,抬頭看瞭他一眼,見他雙眼睜得大大的,顯然心中甚覺莫名其妙。趙靈兒暗暗搖頭,心道:「這人活瞭十六七歲,竟連男女之別也全然不明,真是胡塗得到瞭傢。」不過此事純屬意外,實也怪他不得。當下勉強壓住羞赧之意,和顏說道:「我不生氣。你坐下瞭,咱們接著療傷罷。」

  江少雲點點頭,盤膝坐好。過瞭一會兒,自言自語道:「奇怪,奇怪,怎麼女人不用撒尿的嗎?真是古怪。」

  趙靈兒忍不住「噗嗤」一聲笑瞭出來,嗔道:「你給我靜下心,別總胡思亂想的。」過瞭半晌,輕輕籲瞭口氣,暗道:「我既已認他作瞭弟弟,偶爾給他看見一兩次,那也沒甚麼瞭不得。何必如此大驚小怪?」話雖如此,但心緒依舊難以平定,腦子裡轉來轉去,全是江少雲赤裸裸的下體,越想越羞,哪還能夠斂神運功?

  好容易捱過瞭半個時辰,聽得江少雲緩緩吐氣開聲,便也隨即收瞭功。她看不到李逍遙的面色,不過僅憑感覺,也知這次療傷收效甚微,不禁微覺失望,正要命江少雲轉過身去,自己好起身穿衣,忽聽他低低地叫瞭自己一聲。

  趙靈兒側頭一看,見他雙頰赤紅,神情古怪,趕忙向水下縮瞭縮身子,道:「又怎麼瞭?」

  江少雲哭喪著臉道:「靈兒姐,你救一救我。我看見瞭你的身子,罪該萬死,是不是老天降罰,我……我快要死啦?」

  趙靈兒一時未解其意,道:「你別亂講。那怎麼會?」

  江少雲道:「為甚麼我這裡一直脹得厲害?」說著長身而起,露出腰間一條直挺挺的陰莖。他想是憋得久瞭,此刻下身已脹至極限,粗如小臂,不住地上下輕顫,顯得頗為猙獰可怖。

  趙靈兒慌忙背過身去,喝道:「你……你幹甚麼,快回水裡面去!」可是等瞭一會兒,江少雲仍呆站在那裡,並無動靜。趙靈兒羞赧無地,再不顧赤身裸體,起身將他搡到一旁,躍回岸上。

  她一口氣跑回寺中,穿好衣褲,心下又氣又羞,坐在外間炕上發呆。過瞭不大工夫,江少雲抱著李逍遙走瞭進來。趙靈兒板起臉,扭過身去,也不理睬。江少雲將李逍遙放在裡間炕上,一步一頓地挪回外面,站在趙靈兒身後小聲說道:「靈兒姐,對不住得很,我不曉得這樣會得罪瞭你,否則殺我的頭也不敢。」

  趙靈兒怒氣略減,偷偷瞥瞭他一眼,見他褲襠前面鼓鼓脹脹,曉得這傢夥仍情欲未消,當即回轉身形,寒著臉道:「我問你,剛才你……為甚麼欺負人傢?」

  江少雲道:「真是天大的冤枉。我適才不小心跌倒,見你光著身子坐在水裡,心裡好生奇怪,不知你……你下面為何光禿禿地,沒有撒尿的傢夥?又見你那裡的毛少得可憐,就忍不住想要仔細看看,誰知……誰知……」

  趙靈兒聽他越說越離譜,深恐後面還有更加不堪的話語,趕忙一蹙眉,擺手止住話頭,嗔道:「即便如此,你……你也不該用那個東西對著我啊。」

  她這般輕嗔薄怒,卻更增三分麗色,江少雲癡癡地看瞭良久,說道:「我怎敢對靈兒姐無禮?不過那時我……渾身發熱,真氣不暢,所以急得有些不知所措。姐姐,我……我這裡一直硬著不肯消腫,會不會……是走火入魔?」一面說著,一面兩手揪住褲襠,急得滿頭大汗。

  趙靈兒見他怕得如此厲害,心下暗暗好笑,道:「傻瓜,靈兒姐不生你的氣瞭。你也不必擔心甚麼走火入魔。難道你……你從前就從未這樣過嗎?」

  江少雲道:「有雖有過,不過都是轉眼便好,從不像今日這般……」

  趙靈兒閱人多矣,也能約略想見這種難受的滋味,當下嘆瞭口氣,柔聲說道:「唉,也真難為你瞭。以後如是實在熬不過,就和靈兒姐講一聲,我可以躲瞭出去,你自己用手弄些出來,至少還能抵擋幾日。」

  江少雲道:「用手?用手弄甚麼出來?」

  趙靈兒怔瞭怔,道:「用手……便是用手瞭。唉,你這人真是,怎會甚麼事情都不曉得?」柳眉微蹙,隨口給他講瞭些男人的事。江少雲仍似有些懵懂,不停地問東問西,問得趙靈兒好不尷尬。李逍遙先前在山洞中曾見他一面偷看趙靈兒身體,一面以手自瀆,是以曉得他故意裝傻,一時恨得牙根發癢。

  靜瞭片刻,隻聽趙靈兒小聲說道:「這樣罷,你先將它取瞭出來,我細細說給你聽。」江少雲喜不自勝,趕忙遵命照辦。趙靈兒見他從褲子裡掏出傢夥來,果然又粗又直,龜頭油亮,通體硬得好似鐵鑄一般,幾乎貼腹而立,不禁又是害羞,又是好笑,心道:「離開湖邊都已許久,這東西居然不見絲毫疲態,也真虧得是他。」

  當下對他講述瞭緩解情欲之法(你們懂的),而後正色道:「你身為男子,陽具下面的蛋丸之中時時會有陽精生發,若同成熟女子交媾,便可懷孕生子。醫傢說:「精滿自溢』,你年紀日長,卻不曾射過精,見到靈兒姐赤裸的身體,男女相悅,陽具勃張,那也尋常得緊,不必害怕。以後再有這事,自己用手弄出來就是瞭。但靈兒姐是你的姐姐,可不能再這樣看你的……那裡。」她畢竟年紀剛過十九,不好對男女情事多作描述,是以點到即止。

  江少雲恍然大悟,搔搔頭,道:「啊,原來師父講的『男女有別』卻是這個意思。嘻嘻,我真傻,一向都以為男女間隻是衣褲、發式有別,卻原來大為不同。」頓瞭一頓,又道:「可惜,可惜。靈兒姐,我要是女人就好瞭,咱們光著身子待在一起,也不必擔心有何不便。」

  趙靈兒心道:「這孩子當真傻得可以,我如再跟他講些男女交歡之事,隻怕他更不知如何是好瞭。」想到這裡,不禁看著他微微一笑,抬手理瞭理發梢,站起身來。

  她眼波如流,掠發淺笑之狀實是風情萬種,江少雲看得意酣魂醉,癡癡地道:「姐姐,你別走。再……再給我看一眼。」

  趙靈兒美目含嗔,瞪瞭他一眼,轉身便要進屋。江少雲叫道:「靈兒姐,你……你等一下。」趙靈兒微一猶豫,心想:「我自然可以不去理他,但他情欲如不得宣泄,難保不會有傷身體。」猶豫之間,隻聽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江少雲已脫去褲子,開始動手。

  趙靈兒進退不得,隻好原地背過身去,耳聽嘖嘖之聲大作,雖未睹其狀,但仍覺出射在身上的兩道目光有形有質,宛如兩隻熾熱的手掌,在自己的豐臀、雪股、腰身之上遍捫遍摸,暢遊來去。趙靈兒兩頰發燙,心想:「少雲他正看著我的背影,想象我赤身露體的樣子……還好他不解男女之事,否則隻怕將我想得更為不堪,那不是更加羞死人瞭。」站瞭片刻,渾身酸軟無力,忍不住便要逃進房去。便在此時,身後的響聲突然頓住,江少雲長長吐瞭一口氣。

  趙靈兒曉得他泄欲已畢,轉頭看去,炕前地下射瞭好大一攤精液,約有常人兩倍還不止。她暗暗吃驚,向他下身一瞥,見兩顆睪丸堅實飽滿,大如核桃,果然是本錢過人,忍不住心頭怦怦亂跳,暗想:「少雲這孩子童身未失,元陽充裕,無怪見到女子的身體會按捺不住。我若和他做上一回,隻怕也未必經受得住。」她許久不曾與人歡好,想到這裡,一陣面紅耳赤,快步進到裡間,緊緊閉上瞭房門。

  此後每晚二人都攜李逍遙到湖邊療傷。江少雲食髓知味,回來後便纏著趙靈兒玩耍。趙靈兒不堪其擾,每見他眼神看過來有些古怪時,便即驚覺,笑著逃進屋去。白日裡二人獨處談天,江少雲漸漸語涉戲謔,話裡多帶調笑意味,趙靈兒隻當他小孩子情竇初開,大抵任由他去,不過偶爾拿他開個玩笑,並不十分放在心上。谷居寂寥,二人相依為命,情誼漸篤,趙靈兒愈加當江少雲作親生弟弟一般,隱隱覺得這少年有幾分像仙靈島上的阿南,即便他對自己有甚麼摸摸蹭蹭、挨挨擦擦的越禮之舉,也隻是佯嗔偽怒,更不當真著惱。

  如此過瞭一月有餘。這日午後炎熱,趙靈兒正躺在李逍遙身邊假寐,江少雲突然走過來將她推醒,說道:「靈兒姐,這寺裡有一處古怪地方,我們兩個過去瞧瞧。」

  趙靈兒見他眼神詭異,有些害怕,說道:「甚麼古怪的地方?還是不要去瞭罷。」

  江少雲道:「那地方就在後殿之中,我看多半又是一條秘道。」趙靈兒聽說是秘道,心中微生希望,猶豫瞭一下,點頭答應。

  二人負著李逍遙來至後院。趙靈兒從未到過此地,見這裡久無人居,庭中滿是雜草落葉,榛莽間狐兔出沒,不時傳出「沙沙」的聲響,顯得有幾分嚇人。江少雲引著趙靈兒進得大殿,繞過佛像,來到殿後,伸手向壁間摸去。一陣軋軋之聲響過,石壁慢慢移開,墻上現出一個大洞。趙靈兒見裡面黑黢黢的,心中不安,問道:「裡面是不是住著甚麼可怕的東西?」

  江少雲搖搖頭,道:「不曉得。適才我轉到這裡,想起玉佛寺的殿中藏有秘道,就隨手試瞭試,不想果真有這麼一處地方。」取出隨身攜帶的蠟燭點燃,彎腰鉆入。趙靈兒壯著膽子跟瞭進去。借著昏黃的燭光,看清此處原來並非甚麼秘道,而是一間寬敞的石室,約有五丈見方,正中貼壁的位置築著一座三尺高的石臺,上面影影綽綽,似有甚麼東西。

  二人將李逍遙放在洞口地下,相攜走近石臺。趙靈兒眼光敏銳,隻行瞭幾步,便道:「咦,怎麼有兩尊佛像在上面?」江少雲行到臺前,高舉起蠟燭。燭光明滅中,但見石臺上立著兩尊高大的塑像,長近三丈,一尊男像東面而立,另一女像雙腿前屈,側抱其頸,擺出赤體交接之狀,姿態甚是淫褻。

  江少雲叫道:「咦,這一對男女好生奇怪,怎的不著衣褲?」

  趙靈兒見狀也覺十分納悶,心下琢磨:「從前曾見書上說起,元人統治中國時,愚男愚女多有供奉『歡喜佛』之俗,如今各地所遺不少,莫非這裡便是一處?不過『歡喜佛』分『公佛』、『母佛』,乃是佛教一支,看這二像的發式、姿容,卻又全然不類。」心知此處必非善地,正要命江少雲離開,忽聽他「咦」瞭一聲,走上前去,從石臺上取下一部薄薄的書冊,叫道:「怎麼有一本書藏在這裡?」

  趙靈兒好奇心起,上前接過書冊,見封皮正中寫著「長生真人合和雙修要笈」十個大字,全書紙張微黃,年代甚久,但保存得十分完好。她曉得這是一本道傢雙修秘笈,耳聽江少雲在一旁不住相問,隻得含糊答道:「似乎是一卷修煉內功的手本。」心中奇怪:「此處所在明明是寺院,怎會有道傢的秘笈藏在這裡?」隨手翻開一頁,不禁「騰」地一下,面紅過耳。

  她心中早有準備,倘若書中文字荒誕不經,或是深涉淫邪,那便匆匆掃上一眼,立即合上,也無大礙,但萬不料隨手打開的一頁竟然繪著圖像。趙靈兒原非貞潔烈女,但畫中人物如此工細,隱微之處,纖毫畢具,絕類真人,至於男女歡好交合之態,更是異想天開,令人匪夷所思,因此隻看得一眼,便羞得無地自容瞭。

  江少雲見不到書中所畫,聽說是一本內功秘笈,喜出望外,忙道:「想不到這鬼地方居然藏著寶貝,莫非李大哥吉人天相,有神仙暗中相幫?靈兒姐,我們趕快照書修煉,倘若功力精進,李大哥便有救瞭!」

  趙靈兒心頭鹿撞,連聲道:「不,不,不,這……這書上的功夫,我們兩個練不得的。」一把將書頁合攏,藏在身後。

  江少雲奇道:「那為甚麼?」

  趙靈兒更是心慌,道:「真是不能練的。書上說,欲練這門功夫,須得結為夫妻才……才可以。」

  江少雲道:「又是一樁怪事情。你我二人,一男一女,和夫妻有甚麼不一樣麼?莫非一旦兩個人結成夫妻,拜過天地、入過洞房,便和旁的男女不同瞭?」

  趙靈兒甚覺尷尬,暗想:「這個東西如何能用一兩句話說得清楚?此人凡事不懂,解釋起來倒有些棘手。」想瞭半晌,說道:「少雲,夫妻也是男女相配,自和旁人沒甚麼兩樣。不過洞房之夜,要行人倫大禮,隻這一件,便和尋常男女大大的不同。至於父女、母子、兄妹之間交媾歡好,那就更加的不可以。你我既已認作姐弟,倘再合練此功,那……那便有亂倫之嫌,所以練不得此功。」

  江少雲聽得似懂非懂,又道:「你的意思是說,我是靈兒姐你的弟弟,我們一起練這功夫便算亂倫,對不對?但我們又非一奶同胞,不過是姐弟互認罷瞭,又有甚麼關系?」

  趙靈兒早知他還有更古怪的言語等在後面,聞言有些氣惱,叱道:「不能練便是不能練。少雲,你的問題真不少呢。」江少雲雖明知她發火乃是半真半假,但也嚇得一吐舌頭,不敢再問。其實趙靈兒自己何嘗不想練成高明的內功,早日助李逍遙病體痊愈?但室中情形如此詭異,此書多半也是來歷堪疑,「長生真人」的名號又不見經史,究竟不敢貿然相信。

  她想瞭一想,重又將秘笈打開,見扉頁上寫著兩行小字:「欲求此生壽無極,陰戶初開別消息。」信手翻去,其後每隔數頁便繪有一幅圖式,畫中男女姿勢古怪,淫狀疊出,竟不下於春宮圖畫,雖隻匆匆一瞥,卻也不禁羞得兩頰火熱。當下合上書頁,將秘笈放回石臺,說道:「少雲,這裡沒甚麼好看,回房去罷。」

  江少雲大失所望,正待想個法子拖延一陣,卻見趙靈兒有些神色不鬱,隻得怏怏地跟著出來。

  回到禪房,趙靈兒一言不發地走進裡間,任他在外如何相喚,隻是閉門不出。當晚江少雲按捺不住焦躁的心緒,轉出門外,潛往窺看。透過窗紙的破洞,隻見趙靈兒正曲肱支頤,呆坐在炕桌之旁,臉色變幻不定,顯是心中遲疑,難作決斷。紅燭搖曳,一片淡淡的光暈照在她面頰之上,晶瑩華彩,美得宛似姑射仙人一般。

  次日整整一天,江少雲都有些神意不屬。捱到傍晚時分,隻見趙靈兒走到自己面前,咬瞭咬下唇,低聲說道:「少雲,你……陪靈兒姐再去後殿看看。」江少雲猜不出是何吉兇,心中一陣狂跳,連連答應。二人攜瞭李逍遙重行來到石室。趙靈兒取過秘笈在手,並不打開,於石臺前盤腿坐下,反復思量瞭片刻,對江少雲道:「少雲,你也坐罷。靈兒姐要同你練這個雙修之法,幫逍遙哥治傷。你肯不肯幫我?」

  江少雲點點頭,依言挨著她坐下,裝作有些遲疑地道:「我自然肯的。但你昨天說過這是亂倫。」

  趙靈兒面色漲紅,道:「我仔細想過瞭,你說得不錯,我們並非親生姐弟,做此事算不得亂倫。況且合和雙修,為的是練好內功,救治逍遙哥,那也是沒有辦法……」眼見他嘴角微露笑意,目光之中滿是喜色,多半是又起瞭甚麼古怪的念頭,趕忙打住話頭,心道:「少雲這孩子問題最多,此事越描越黑,我還是少說為妙。」將蠟燭放置在石臺上,翻開秘笈。

  隻見頭一頁赫然畫著兩名裸身男女。那女子眉眼靈動,香肩渾圓,胸前椒乳墳起,姿容栩栩如生。江少雲隻看得面紅耳赤,小聲對趙靈兒道:「這女人光著身子也不過如此。靈兒姐,她比你可差得遠瞭,你……嘻嘻,你那裡再給我看看,好不好?」說著伸嘴過去,在她耳旁輕呵瞭一口熱氣。

  趙靈兒紅著臉偏頭避開,嗔道:「別胡鬧,我要生氣瞭啊。」

  此刻兩個人身軀相偎,江少雲軟玉在懷,香澤微聞,這般旖旎的風光,實是生平從所未歷,哪裡還耐得住性子?隻老實瞭一會兒,便又伸手去摸她柳腰。手指隔衣觸到她柔滑如凝脂的肌膚,心中歡喜,忍不住輕輕掐瞭一下。

  趙靈兒格的一笑,轉動瞭一下身子,嘆道:「少雲,為甚麼你總要淘氣?你這樣動來動去,姐姐可靜不下心來和你練功。」

  江少雲笑嘻嘻地道:「練不練功倒也不打緊,隻要能和你坐在這裡就好。當然你如能給我親上一親,嘿嘿,更是再好不過。」

  趙靈兒白瞭他一眼,不再理他。翻開下面一頁,上有五句文字,乃是練功的總訣:「不敢為主而為客,慎莫從高自投擲。側身納想閉諸隙,正展重壺兼偃脊。四合五合道乃融,翕精吐炁微將通。嫋嫋靈柯不復空,徐徐玉壘補前功。沂流百脈填血腦,夫婦俱仙得此道。」文末有小字註解,旁邊一頁畫著男女交合的圖形。

  她前次情緒慌亂,全未看清,這回細細觀摩,見圖中女子雙手前探,狀若持物,左腳踏在一隻春凳上,身後的男子挺立如儀,手撫其臀,將陽具縱入陰中。這一男一女身上均不著寸縷,女子回頸蹙眉,交接之狀,惟妙惟肖。

  趙靈兒啐瞭一聲,羞道:「世上豈有這般難看的姿勢?這本秘笈別是假的罷?」話雖如此,仍一頁一頁地翻看下去。愈到後面,種種姿勢愈是層出不窮,江少雲隻看得血脈賁張,雙目赤紅,再也說不出話來。

  趙靈兒定瞭定神,將第一段的口訣低誦數遍,牢牢記住瞭交合、引導之法,這才一字一句地說給江少雲,而後顫聲道:「少雲,你將衣衫……都脫瞭罷。」紅著臉背過身去,慢慢松脫瞭裙帶。江少雲一顆心幾乎跳出瞭嗓子眼,飛速脫光衣褲,眼前的趙靈兒兀自扭扭捏捏,顫巍巍的雙乳和白花花的屁股不住在眼前晃動,晃得兩眼也花瞭。

  鬥室之中,光線昏暗,一男一女這般赤身露體,相偎而坐,氣氛登時變得淫糜不堪。趙靈兒不敢看他眼睛,低聲說道:「少雲,你聽好瞭。姐姐的身體下面有一道裂縫,便是女子的……陰處,你……待陽具充脹硬實後,插進姐姐的下面,射精進來,我們兩個便算大功告成,完成瞭雙修。」她說話之時語聲微顫,顯是心中情欲甚盛,正在竭力壓制。

  江少雲眼見她玉顏生春,雙頰暈紅,嬌媚之狀實難言表,一時間心猿意馬,再也無由羈勒,猛地扳過她玉腕,將她拉入懷中。趙靈兒勉強解釋完插入、交合之法,已是面紅耳赤,羞澀難當,這時又給他緊緊抱住,更禁不住全身酸軟,一面伸手去捉他亂摸的雙手,一面叫道:「啊,少雲,你不能這樣,你……快放手!」

  江少雲丹田中一股熱氣急速上升,霎時間血脈賁張,情欲如潮,不可遏止,但覺懷中之人嬌喘細細,幽香陣陣,心情大亂,伸嘴便往她唇上吻去。趙靈兒出掌抵住他下巴,虛聲說道:「好弟弟,別這樣,你……你聽我說。我們今日合體雙修,那是被逼無奈,不能算是喪德亂倫。但倘若姐姐把持不住,任你親吻愛撫,那,那可真要墮入魔道、萬劫不復瞭。」

  江少雲覺出她嬌喘籲籲,吹氣如蘭,更是欲火難忍,俯在她耳旁大聲道:「靈兒姐,我管不瞭這些,我……我……快救救我,快和我雙修。」

  趙靈兒也已被騰騰欲火燒得兩頰滾燙,頭腦之中一片暈眩,宛如醉酒一般,心想:「瞧這樣子,隻好先教他射出精來,再作道理。」當下竭力平抑心緒,喘息道:「你……轉過身來,面對著我。」

  江少雲依言轉身。趙靈兒雙眼似閉未閉,不敢看他的雙眼,慢慢摸到陰莖,握在手中。隻覺掌中之物火熱堅挺,宛如燒紅的鐵棒一般,熱力源源而出,片刻便順著手臂傳至全身,仿佛要將自己四肢百骸俱都焚盡一般。她勉力撐起身子,依照秘笈中所述的姿勢,坐上江少雲膝頭,顫聲說道:「你可以……插,插進來瞭。」

  江少雲一語不發,兩手抓緊纖腰,下身疾送,將陽具推入她體內。趙靈兒「啊」的一聲叫瞭出來,手臂死死環住他頸子,再也動彈不得。二人相抱著坐瞭片刻,江少雲道:「靈兒姐,你方才說的陽精在哪裡?我……我射不出啊。」

  趙靈兒道:「傻孩子,你……你下面要動一動的。先將陽具抽出一些,再插回去,如此往復……不可以全根抽瞭出來……啊,也,也不要插得太向裡面……哦,嗯,對,對……就是……就是這樣……」

  江少雲得瞭滋味,大吼一聲,叫道:「啊,我曉得瞭,原來雙修就是這個樣子。姐姐,這滋味,好……好舒服。」他雖是童子之身,全無經驗,但陰莖堅挺長大,在趙靈兒陰道內亂沖亂頂,卻別有一番粗野之趣。

  趙靈兒給他抱在身上,一時顛簸起落,猶如縱轡疾馳一般,耳聽得兩肉相撞,「啪啪」作響,不知怎的竟生出瞭尿意,氣喘籲籲地道:「啊,你,你慢……慢一些,人傢和你雙修,又不會逃走,你……你急甚麼?啊,啊,你……你這孩子,慢……慢一些。」過瞭片刻,感到身下江少雲的抽送漸緩,松瞭一口氣,又道:「好,就是這樣,慢……慢慢地動,你心中……須時時念著引導之法,不可胡亂思想,如若射精太快,也……也不成的。」

  李逍遙在旁強忍心中的恨意,睜眼望去。隻見二人全身赤裸,緊緊相抱,江少雲身軀瘦弱,趙靈兒卻較他高大得多,兩條修長的白腿分抵住石臺側壁,形態十分怪異,宛如一隻發情的妖獸一般。他雙眼模糊,霧裡看花,果然更是一番系人心處。隻可惜趙靈兒此刻正同旁人兩情歡洽,想來早將他這老公忘到九霄雲外去瞭。

  兩個人弄瞭一會兒,漸入佳境。江少雲十餘載童身,又兼陽具雄偉,發硎新試,其利可知,弄得趙靈兒魂不附體,連連擺頭叫道:「啊,少雲,你……你這孩子生得這般瘦小,怎麼這個東西卻如此粗壯?姐姐……受不瞭,下次人傢再不要和你雙修瞭……」她這一連串淫聲浪語,江少雲聽在耳中宛如仙樂綸音一般。過瞭片刻,隻聽她驀地尖叫一聲,滿面潮紅,全身抽成瞭一團,死死抱江少雲的頸子,再不放開。李逍遙隻覺耳中轟的一聲,胸前劇震,仿佛有一把大錘重重敲在上面,痛得他眼冒金星,幾乎昏暈過去。

  不曉得過瞭多久,趙靈兒已被弄得語不成聲,江少雲這才心滿意足,射出精來。趙靈兒慢慢爬起身,強攝心神,依照秘笈中所記心法,將精液化為元陽,慢慢納入玄宮之中。

  這一番修煉約用瞭一個時辰,二人早都筋疲力盡,回到禪房便各自歇息。趙靈兒脫去外衣,斜倚在炕頭,心中暗想:「少雲這孩子自小修習道傢養生之術,元精穩固,陽具粗壯,他這童子之精果然與眾不同。」自覺身軀酥軟,微微疲倦,偏生又有些倦後的輕松愜意。想瞭一會兒,臉上發燒,心道:「啐,我也真沒羞,想這些做甚麼?我同少雲雙修,全為練功救治逍遙哥。少雲年紀尚小,好色而慕少艾,乃是自然天性,我若因此起瞭旁的念頭,那可真要墮入魔道啦。」

  一時心中感悟,躺倒在李逍遙身邊,伸手輕撫他臉頰,喃喃地道:「逍遙哥,你……睡瞭這麼久,怎麼還不肯醒來?唉,我現下很好,我……同少雲兩人今後合力雙修,遲早將你這病治好,讓你回到我的身邊。」李逍遙瞑目靜聽,隻覺她臉頰慢慢貼攏過來,緊緊靠在自己胸前,可是此時胸中塊壘填塞,卻覺不出絲毫的暖意。

  自此以後,江少雲和趙靈兒再不帶李逍遙到湖邊療傷,而是每晚前往後殿秘室雙修。道傢雙修,向有「男七女三」之說,趙靈兒得瞭江少雲的少男陽精,內功進境神速,江少雲更是一日千裡,不在話下。

  谷中閑居無事,江少雲年少欲盛,每每忍不住大白天便動手動腳、求歡索愛。趙靈兒雖也給他纏得情欲難禁,但仍是謹守雷池,生恐對他稍假辭色,這孩子得寸進尺,自己難免越陷越深。不過隨著二人雙修既久,交歡日頻,這道壁壘也漸漸崩毀殆盡,江少雲偶爾對她摟摟抱抱,親她面龐,趙靈兒也就不忍峻拒瞭。李逍遙冷眼旁觀,到後來二人哪裡還是雙修練功?分明就是借瞭修煉之機交歡縱欲。此後那功夫愈出愈奇,姿勢更加的不堪入目,趙靈兒心中害羞,再不肯將李逍遙帶在身邊,李逍遙隻得獨自躺在殿中,等候二人畢功。

  一晃又過瞭月餘,金風送爽,夏去秋至。這天江少雲外出歸來,趙靈兒見他面帶喜色,手上提著一頭死獐子,另外還拿瞭一隻怪模怪樣的幹癟葫蘆,問道:「有甚麼高興的事?」

  江少雲丟下那獐子,笑道:「靈兒姐,今天是甚麼日子?」

  趙靈兒搖搖頭。

  江少雲道:「今天是七月初七,今晚便是七夕瞭。牛郎織女天河配,嘿,靈兒姐,咱們到這谷中已兩個月啦。你瞧我找到瞭甚麼好玩的物事?」喜滋滋地將葫蘆遞瞭過去。

  趙靈兒道:「今晚是七夕麼?」掐指一算,自己三人果然是五月初三來的此地,距今已足足兩月有餘。她想到數月之前的今日,李逍遙還似生龍活虎一般,如今卻每日躺在炕上,隻比死人多瞭一口氣,心頭不禁微微悵然。隨手接過葫蘆,輕晃數下,裡面嘩嘩作響。見葫蘆近頸處砍掉瞭一截,塞著一段小木棍,當下伸手拔去,隻覺一股濃鬱的酒香撲鼻而來。

  趙靈兒又驚又喜,問道:「啊,這酒哪裡來的?」

  江少雲笑嘻嘻地道:「南山的猴老板開瞭一間雜貨鋪,專賣老酒,我向他老人傢沽瞭三斤。」

  原來此谷南面山中有一片李林,結的李子又大又甜,偶有熟透的李實落在澗旁水坑裡,慢慢發酵,便釀成瞭李酒。那山間的猿猴喜好此味,也依樣采來熟李置於水中,經夏歷秋,終成美酒,卻被江少雲無意中發現,裝在葫蘆裡帶瞭回來。那山上又生有野生梅子,江少雲順便采瞭一把,浸在酒裡,嘗來味道更佳。

  趙靈兒聞言甚感有趣,又湊上去聞瞭一聞,發覺醴香之外,果然另有一種青梅的甜膩味道,十分好聞。江少雲道:「靈兒姐,猴子們送來美酒,不可辜負瞭它們一片好心,不如今晚咱們去湖邊賞月飲酒如何?」

  趙靈兒點點頭,忍不住掩嘴笑道:「你說得好聽,其實還不是偷人傢的?」

  當晚二人帶著李逍遙來到湖邊,在一株大桑樹下席地坐瞭。湖畔涼風習習,隨風送來陣陣花香,沁人心脾。趙靈兒深吸瞭一口氣,說道:「好香。」江少雲道:「你等等。」起身去林間草地上采瞭一大捧野花回來,編成一個精巧的花冠,戴在趙靈兒頭上,說道:「姐姐,你戴瞭這頂花冠,便是這谷中最美的公主,全天下再沒一個女子能比過瞭你。」

  趙靈兒心中一甜,沖江少雲笑瞭笑,在三隻草葉折成的杯中斟滿李酒,取過一杯放在李逍遙身畔,柔聲說道:「逍遙哥,這酒是山上猴子們釀的,又香又甜,可惜你生病喝不下。我倒上一杯放在這裡,你若能聞見些香氣,便算陪我們喝過酒啦。」

  李逍遙聞言惟有心中一嘆,暗自苦笑。

  夜色漸濃,月光如水一般漫將過來,將三人罩在一片銀色的光影之中。江少雲同趙靈兒坐在樹下品酒賞月,不大工夫便將一葫蘆酒喝得精光。趙靈兒酒量不大,原想淺嘗即止,但這李酒入口醇香,味殊甘美,便忍不住多喝瞭幾杯。江少雲覺出她渾身火燙,問道:「姐姐,你怎麼樣,可是有些涼麼?」

  趙靈兒星眸迷離,斜倚在江少雲的臂彎裡,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卻不答話。她生得高貴華麗,美若仙子,平日裡行事、說話自有一種威嚴,而這般臃懶之狀卻不甚多見。江少雲看在眼裡,心中一蕩,輕輕攬住她柔軟的腰肢,便來親吻她櫻唇。兩個人雙修多日,除瞭不曾同床共枕,餘者早已形同夫婦,加之趙靈兒已醺然薄醉,是以索性任他隨意親吻,並未深拒。

  月白風清,草間蟲鳴,這等良辰美景之下,趙靈兒被他緊緊抱住吻瞭半晌,也不禁情動,伸臂圈住他頭頸,和他深深對吻。兩個人齒舌相觸,唾液交流,口中梅子流酸,濃香四溢,甚是蕩魄銷魂。

  江少雲放開趙靈兒,低聲笑問:「靈兒姐,我和你這一番算不算是亂倫瞭?」

  趙靈兒回想二人首度雙修之時,自己似乎確曾說過他「如若親吻自己,便有亂倫之嫌」的話,忍不住也覺好笑,將頭偎在他肩上。

  忽聽得「嗒嗒」兩聲輕響,湖邊水草中兩隻青蛙一前一後躍上岸來。那二蛙似是一公一母,在岸邊追逐跳躍,嬉戲良久,公蛙突然「呱」的一聲鳴叫,躍上母蛙後背。母蛙心有不甘,爬來爬去,彈腿晃爪,但那公蛙四爪抱得甚牢,竟是甩它不脫。

  江少雲心中一動,道:「靈兒姐,你瞧這兩個傢夥在幹麼?」趙靈兒眼角含春,淺笑不答。江少雲目不轉瞬地看瞭半晌,見二蛙疊在那裡一動不動,似在交尾,童心忽起,拾起一顆石子運勁彈出。「啪」的一聲響,石子落在二蛙身側寸許之地。二蛙吃瞭一嚇,各自躍開,「咯咯咯」地叫瞭數聲,連滾帶爬逃入水中。

  江少雲看得有趣,哈哈大笑。趙靈兒搡瞭他手臂一把,嗔道:「你幹甚麼?」見他這一石射得準頭十足,勁力甚是瞭得,又不禁贊道:「少雲,我們雙修瞭這段日子,你的功夫似乎大見長進啊。」

  江少雲側頭向她一瞥,見她雙頰嬌紅,眼波盈盈,不由得微笑問道:「靈兒姐,你可是又想雙修瞭麼?」

  趙靈兒見他眼光有異,吃瞭一驚,道:「不,不!咱們今天不是已雙修過瞭?」一面笑著,一面便要起身逃開。

  江少雲捉住她手臂,將她拉在懷中,伸嘴便去親她面龐。趙靈兒格格嬌笑,拼命掙紮。江少雲手上加力,終於將她按倒在地,重重吻瞭下去。二人相擁著吻瞭半晌,江少雲在趙靈兒耳邊低聲說道:「你今晚想練哪一式?」

  趙靈兒羞紅瞭臉,吃吃笑道:「真不知醜。誰答應你瞭?我哪一式也不想練。」

  江少雲道:「那麼我們練第一百零七式,好不好?」

  趙靈兒笑道:「你亂說,書上哪有這麼多瞭?」

  江少雲扶她坐起,正色道:「你生得這般美貌,便再多上十倍也不過癮。」他說話之時,早已摸到趙靈兒的衣帶,隻輕輕一扯,便將扣結扯脫,一雙豐滿雪白的玉乳登時彈躍而出。趙靈兒「呀」的一聲驚呼,曲臂掩住裸露的雙乳,嗔道:「你幹甚麼?」

  江少雲面露笑容,在她耳邊輕輕說瞭句甚麼。趙靈兒驚道:「不成的,這裡荒郊野外,怎能……怎能……不成的,少雲,你別胡鬧。」

  江少雲道:「怕甚麼?這裡又沒旁人。況且我們雙修練功,可不是姐弟亂倫哪。」趙靈兒微一猶豫,紅著臉道:「那麼等回去再說。」江少雲早已情欲難耐,哪裡還等得及?連拉帶扯地將她攙到一塊大石旁,一面匆匆解衣,一面說道:「這裡景色優美,何必費事回去?靈兒姐,我今晚新學到一招『蛤蟆式』,你陪我練來試試。」

  趙靈兒心中怦怦亂跳,已是身不由己,任他將自己左腳抬起,踏在大石之上,俯身呻吟道:「啊,你……你這壞弟弟,人傢……才不要練甚麼『蛤蟆式』……啊,這,這『蛤蟆式』好難看,你……你別……」兩手被江少雲向後拉扯,自然而然地撅起瞭屁股。

  江少雲替她褪下外褲,又將裙子輕輕揭起,分開臀瓣,向內看去。月光下但見趙靈兒下面早成一片澤國,亮晶晶地糊滿黏液。伸指一撥,鮑頁中分,若離若合,內中的玄機實不可解。他渾身血液上湧,忍不住以口相就,舔瞭上去。趙靈兒「嚶」地一聲,掩住瞭口道:「啊,你……你幹甚麼。」私處輕顫,水流如註,卻硬撐住瞭不肯閃躲。

  江少雲捧著她兩瓣肥臀,埋頭大啃,含含糊糊地道:「靈兒姐,我……我實在愛死你這個又大又白的屁股瞭!每次我見你一扭一扭走路的樣子,都會忍不住在後偷看,隻想立時插瞭進去。」

  趙靈兒撩瞭撩額前的秀發,回頭說道:「你真壞,為甚麼要插人傢的……那裡?」

  江少雲不答,心急火燎地解褲脫衣。

  趙靈兒輕輕呻吟道:「你這個壞弟弟,真的很壞,總是千方百計要插進人傢身體裡射精。啊,我們……這又不是雙修,人傢說好瞭隻和你雙修的。你……你不乖,欺負人傢,姐姐往後再不要給你親嘴……啊,啊,姐姐不……理你瞭,姐姐打……打你屁股。呀,你,你好壞,又插進去瞭,啊……你這壞弟弟……」她嘴上雖說不肯,可是半分不情願的樣子也無,兩腿夾住江少雲的陽具,緩緩聳臀,沉下腰去。

  平日二人雙修,趙靈兒總是不大放得開的,江少雲雖覺歡暢,卻也微有遺憾。此刻見她撅臀相就,款款迎送,姿態甚是冶蕩,當真「浪起艷若玫瑰,靜來秀似芝蘭」,不禁喜上眉梢,捧住她肥白的屁股大幹起來。他「修煉」經月,早非昔日「吳下阿蒙」,抽送之際,深淺莫測,曲盡其妙,一條陽具幾乎無所不至,將趙靈兒弄得魂魄飛散。

  情到濃處,江少雲伸手取下趙靈兒頭上花冠,打開發結,滿頭黑緞般的長發登時垂落下來,襯著她一身雪白的肌膚,妖嬈無匹,美得令人心悸。荒谷寂寂,曠野無人,趙靈兒漸漸放開瞭性子,浪蕩的叫聲時長時短,悠悠地傳瞭出去。

  酒助淫興,二人在湖邊幕天席地,直做到夜深,這才意猶未盡地攜手而返。回到住處,江少雲跟著趙靈兒進到裡間,燭光下見她酒意猶存,一張粉面紅撲撲地,說不出的嬌艷可愛,登時淫念又起,在炕邊坐瞭下來。

  趙靈兒見他逡巡不去,赧顏道:「姐姐可要睡啦,你……你……」

  江少雲將她拉坐在身邊,伸嘴在她面上一吻,說道:「靈兒姐,李大哥身子近來見好啊。」趙靈兒不明其意,點瞭點頭。江少雲又詭笑著道:「李大哥既是病情好轉,何必整夜看護?靈兒姐,我的身上倒有些不大受用,不如今晚你陪我睡,好不好?」

  趙靈兒的臉「騰」地紅瞭,羞道:「不成,不成。你這人真頑皮,人傢又不是大夫,我們兩個睡在一起,你身上便舒服瞭麼?」

  江少雲道:「姐姐雖不是大夫,可是手段高明,你睡在我身邊,我是很舒服的。至於你身上舒不舒服,我可就說不大準。」

  趙靈兒格的笑瞭一聲,伸拳捶去。江少雲任她打瞭一下,捉住她手臂,連連懇求。趙靈兒給他緊緊抱住,耳鬢廝磨,登感全身無力。她何嘗不知此事荒唐?但想起同他交媾時酣暢淋漓的美妙滋味,卻又一句苛責的話也說不出口。遲疑片刻,微微點瞭點頭,紅著臉站起身來。

  二人相擁著走出,李逍遙聽見趙靈兒低低地道:「裡屋的蠟燭好亮,你……關上瞭門。」江少雲輕笑一聲,回身將門推閉。趙靈兒道:「壞弟弟,有甚麼好笑?」江少雲輕聲說瞭句甚麼,聲音甚低,李逍遙沒有聽清。趙靈兒格地一笑,道:「啐,你騙人,當我不知道麼?今晚不許碰我。」

  話雖如此,李逍遙卻隻聞二人徹夜淫媾,幾乎未眠。次日吃過晚飯,江少雲故技重施,使出纏磨功夫,又逼著趙靈兒陪他同床淫亂瞭一晚。到得第三日上,趙靈兒原想無論如何不能再與他同睡,但婦心如水,既已屢屢失身,如何還由得她的心思?從此二人名正言順地住在瞭一起,狎昵燕婉,直是夜夜無虛。

  這天江少雲和趙靈兒又去秘室雙修,李逍遙獨臥殿上,耳畔不時傳來私語調笑之聲。他數月中見過二人交歡無數,心中雖覺憤懣,但卻從未有過這般沮喪之感。此時趙靈兒近在咫尺,卻又似相隔極遠,好像她身在雲端,舉手莫觸,甚至陌生得連她的樣子也已回憶不起。李逍遙呆呆地望著頭頂的佛像,見那佛祖眉目和善,面容慈祥,目光中充滿瞭憐惜之意。看著看著,胸口仿佛堵上瞭一團異物,眼中、耳中愈來愈熱,愈來愈脹,漸漸地意識模糊起來。

  他隻想放聲大哭,卻偏偏哭不出,心中一陣淒苦,隻覺萬念俱灰,想道:「我遭落這般不死不活的報應,難道隻因為罵瞭智修那老和尚?這裡較地獄還要難熬百倍,卻不知還要捱上多久?唉,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出傢做瞭和尚。」

  耳聽得「當當」兩聲清磬之音,自遠處悠悠傳來,霎時之間,遍體清涼。一個聲音朗朗吟誦道:「種種機械,因是而生。種種冤衍,因是而造。愛喜生憂,愛喜生畏。無所愛喜,何憂何畏?咄!師弟何不速速醒來?」

  李逍遙渾身劇震,不知怎的,手腳竟已活動如常。他積鬱已久,怨氣沖塞胸臆,想也不想便憤然躍起。但久臥之下,雙腿無力,竟而站立不定,向前俯摔下去。「砰」的一聲,額角碰上地下的青磚,痛得渾身一個激靈。便在此時,眼前突然大亮,身旁一個女子搶上來將他扶住,急道:「啊,逍遙,你怎麼樣?」

  李逍遙伸手向地下一撐,爬坐起來,見面前站著一位光頭老僧,目光炯炯,掌心閃爍著一團雪亮的圓光,居然便是智修。身邊分別是趙靈兒和智圓、智通、智杖三僧,那伸手扶他之人卻不是林月如是誰?他愣瞭一愣,心頭狂喜,忍不住大叫一聲,返身將林月如死死抱住。

  林月如羞得滿面通紅,奮力將他推開,罵道:「呸,好端端的,又發甚麼瘋?」

  李逍遙踉蹌瞭幾步,叫道:「月如,太好瞭,你……你……你沒死!」叫出這句,忽覺一陣胡塗:「林月如這丫頭明明已在秘道之中給大石砸中,怎會好好地站在這裡?江少雲呢?靈兒不是和他在秘室裡雙修?怎會……啊喲,我……我莫非是在做夢不成?」一時間頭痛欲裂,慢慢抬起頭,向智修看去。二人目光相交,李逍遙腦中靈光一閃,憬然而悟:「我真的是在做夢!不過可不是現在,而是先前那一番事。」

  原來他被那智修的圓光所惑,突然一陣暈眩,俯跌下去,隻在這短短的瞬息之間,已是神靈出殼,在虛幻境裡遊歷瞭一番。其實他哪裡見過甚麼江少雲?林月如也並未身死,始終好端端地站在身後,這一切全都來自於那個怪夢。但身軀俯摔,而至額頭碰地,這是何等短暫的工夫?怎麼交睫之際,便已經歷瞭數月的時光?到底夢中是真,還是如今在做夢?他越想心中越不明白,呆呆地站在那裡,做聲不得。

  智修雙掌合什,微笑說道:「阿彌陀佛。師弟,夢中所見,即是心中所念,你又何必汲汲於真偽之辨?呵呵,你這一生,我有十二字相送:「真真假假,分分合合,死死生生。』餘者皆不可說,不可說……」

  李逍遙「禿」地跪倒,向前便拜,口稱:「多謝師兄指點,我……我情願在此出傢。」

  林月如見狀大驚,「唰」地抽出越女劍,大聲道:「小心,這老和尚又在使妖法瞭,你……快堵住瞭耳朵不要聽。」

  趙靈兒道:「逍遙哥,林姐姐,你們站開一旁。」快步走上前去,雙手交胸,喃喃低誦瞭幾句咒語,猛地兩臂大張,兩道青光破手而出,罩向智修。智修情急之下,轉身欲逃。但相距咫尺,那青光去勢如電,早將他全身罩住。智修長聲慘呼,晃瞭兩晃,委頓於地。接著隻聽「撲通」、「撲通」接連數響,智杖等三僧也都昏暈倒地。

  林月如又驚又喜,趕忙收劍扶起李逍遙,向後退開。

  原來趙靈兒在旁看得片刻,驀地醒悟:「這老和尚哪裡會甚麼武功?一切全是他使出的幻術。」三人才進大殿,便已墮入他術中。李逍遙看過圓光,受害更深,如不盡快將之破去,後果不堪設想。當下疾忙施出「冰心訣」,解瞭智修的妖法。

  智修一皺眉,搖搖晃晃勉力站起,三人眼前一花,隻見他瘦長的身軀漸漸蜷縮下去,胡須根根盡落,竟漸漸變作瞭智澤的樣子。李逍遙眼見武功高強的老僧變成瞭一名三尺小童,登時精神大長,雖然不明就裡,但這一下現成便宜總要討的,嘴裡大罵一聲:「你這妖僧,老子踢死你!」沖過去舉足便踹。

  趙靈兒伸手攔住,上前扶起智澤,溫言道:「快起來罷,你可跌痛瞭麼?」

  智澤臉色蒼白,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過瞭良久,這才結結巴巴地道出來歷。原來中土禪宗初祖菩提達摩大師,於南朝梁武帝時遠來中國,隨身所帶之物有一串玉石佛珠。達摩暮年時,一晚無意間將食指劃破,濺瞭一滴血在那佛珠上,此後不久便即坐化。凡老物若於庚申日得人血,皆能成魅,此日恰逢庚申,這佛珠因緣際會,竟而修成瞭人身。他昔日同達摩旦夕不離,聽瞭不少佛理在耳,達摩圓寂後,又自行修煉瞭千年,可是終因無人指點,隻能胡亂揣摩,漸漸地走火入魔,偏離瞭正道。十餘年前,他見這山中僻靜,便施展法術,變出這間玉佛寺,又一人化而為二,即是那住持智修和小僧智澤。

  趙靈兒拉著他走出幾步,輕聲責備道:「小師傅,你既有千年道行,便該潛心修煉,以求渡化之道,卻為何自甘墮落,逼人出傢?豈不有違佛理?」

  智澤道:「我是命他們出傢修行,又非迫人行惡,何罪之有?佛經有雲:「普渡眾生。』又曰:「人人皆有佛心。』是以我想,如能多多渡人,廣傳佛法,說不定佛祖憫我之誠,接我往西天成佛。」

  李逍遙聞言笑道:「我的天,你這是哪門子修煉之法?小和尚,這是誰教你的?此人大大的該死!」

  智澤道:「這是我誦讀佛經之時,自己悟到的。」

  趙靈兒幽幽一嘆,道:「師父她老人傢在世時常說,修業之本,在於舍己助人。佛曰:「無我乃舍己。』又曰:「慈悲即助人。』你所作所為,卻背道而馳,自毀功德,枉你有千年道行,竟不如小小孩童。唉,長此以往,隻怕向佛未果,反而先墮魔道啊。」

  智澤回想從前性情乖張,一意孤行,果然全不合佛理,莫非千年的修行竟要毀於一旦?心中越想越怕,霎時間背心冰涼,驚出瞭一身冷汗,顫聲叫道:「啊,菩薩,你……你是菩薩?」撲地跪倒,連道:「菩薩救我!」

  趙靈兒伸手相扶,好言安慰瞭一番,又救醒智杖等三僧,命他們召集寺中僧眾,講明事情原委。妖法既破,眾僧對三人感激不盡,陸續聚到後殿,一時間四十餘顆光頭湧動,「阿彌陀佛」之聲不絕於耳,玉佛寺裡喧聲大作,亂成一團。李逍遙的目光有如掃把,在眾僧面上逐一掃過,卻不見江少雲的影子,心中不由得納悶。

  當下三人商議一番,命智澤遣散眾僧,而後準備返回白河村報信。驀地裡隻聽智杖大聲叫道:「操他奶奶個熊!老禿驢西天成佛,你們這班大小禿驢一個個都喜歡得屁滾尿流,為甚麼俺還是想不起傢住哪裡?這……這他娘的卻如何是好?」

  眾僧大笑聲中,一僧自殿角緩步行出,對李逍遙等人道:「三位空負大好身手,為何如此怯懦?若有膽量,便請隨我前去黑水鎮除妖,又回甚麼白河村瞭?」

  李逍遙見這和尚年紀稍長瞭自己幾歲,面貌英俊,神情倨傲,不由得心生厭惡,問道:「老兄是誰?講話好大的口氣。」

  那人微微一笑,昂然道:「小弟姓江,名叫江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