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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郊燈鬼塚

  二女得知此人便是韓念慈的未婚夫婿,不勝之喜,趕忙上前廝見。江少雲含笑同她們寒暄瞭幾句,又轉身向李逍遙微一拱手。李逍遙原非豁達豪邁之人,想到適才夢中之事,心下沒來由地生出瞭恨意,鼻子裡輕哼一聲,昂然不睬。

  江少雲見狀一怔,臉上不由自主現出瞭怒容。

  他乃是祈真觀門下俗傢弟子,人品既俊,傢境又殷實,一向給身邊的閑人吹拍慣瞭,是以頗有些令人生厭的狂傲之氣,眼見李逍遙生得貌不驚人,舉動輕浮,自未將之放在眼裡。不料這土裡土氣的鄉下小子居然不識抬舉,自己好意招呼,他卻兩眼上翻,神色輕蔑,直若對面罵人一般,忍不住當場便要發作。但轉念又想,自己是堂堂名門高弟,若貿然出手教訓一個無名小子,不免有牛刀殺雞之嫌,日後傳揚出去,沒的損瞭師門清譽。當下強按怒火,隻作不見,沉著臉說瞭自己的心思。

  原來江少雲臨來之時,已從師父口中得悉黑水鎮屍妖的來歷,此行特為面見智修,邀他出山相助。不料智修雖是佛門弟子,卻行事近妖,一談之下,江少雲即被他施幻術迷住,非但未能請出大駕,反倒留在寺中做瞭和尚。現下妖法已破,智修的原身——那小僧智澤又有歸附趙靈兒之意,加之李逍遙等人皆身懷武藝,依他之見,便當徑往黑水鎮除妖,而不必回村做甚麼準備。

  林月如和趙靈兒聽罷對望一眼,都覺如此一來,省卻瞭不少麻煩,亦無不可。李逍遙卻眼珠微斜,嘿嘿冷笑道:「你老兄說得如此輕巧,想來本事也大得很,隻消動一動小指頭,便能打得那屍妖屁滾尿流,何苦拉我們幾隻小魚小蝦插上一腳,白白分瞭功勞出去?奇怪啊,奇怪!」

  江少雲雖是背著身子,見不到李逍遙面上神情,但聽他這番話夾槍帶棒,其中的譏刺嘲諷之意卻再明白不過,忍不住怒氣上沖,霍地轉身,漲紅瞭臉道:「姓李的,咱們素昧平生,我自問從未得罪過你,你為何一再對我無禮?哼,江某縱然不堪,自有師長管教,還輪不到第九流的江湖混混說三道四!」

  大殿上一時劍拔弩張,氣氛陡變。

  趙靈兒扯瞭扯李逍遙的衣襟,微露嗔容。李逍遙隻當沒看見,仰天打瞭個哈哈,道:「該死,該死。我這傻瓜不懂人事,隻會胡說八道,惹得江大俠發火啦。嘖嘖,江大俠是祈真觀的頂尖高手,我一個江湖混混怎敢得罪你老人傢?來來來,莫生氣,咱們哥倆好生親近親近。」笑嘻嘻地踏上一步,便去伸手相拉。

  江少雲知他意欲同自己較量內功,不禁正中下懷。他六歲習武,在師門同輩中鮮有敵手,自覺武功瞭得,又聽說智修的妖法被破,全是趙靈兒一人之力,同餘人毫不相幹,由是推之,此人不過是個平庸之輩,即便練過幾手粗淺功夫,那也不足為懼。心道:「你這混蛋自討苦吃,受瞭傷可怨不得我。」當即一招「靈蛇翻身」,手腕倏翻,閃電般扣向李逍遙的脈門。不料指尖尚未觸到對方衣袖,突覺小臂奇痛,竟糊裡糊塗地給他抓瞭個正著。

  夜風徐徐,將殿上燈火吹得忽明忽暗,隻見李逍遙嘴角帶笑,五指便如鐵箍一般,牢牢扣住瞭江少雲的手腕。林月如知他近來遭逢奇遇,內功精進,江少雲的修為再深也絕非對手,趕忙一躍而前,反手橫切,喝道:「快住手!」不想此時李逍遙全身罡氣遍佈,受掌之後,臂上自然而然地生出反震之力。林月如啊的一聲,全身酸麻,被他彈開瞭數尺。

  隻這一剎那間,江少雲已覺出對方內功高過自己甚多,但眾目睽睽,怎肯輕易低頭認輸?但覺李逍遙五指越收越緊,內力綿綿不絕地送將過來,當即催動真氣,奮力相抗。哪知兩股力道才一相交,對方的滔滔巨力卻驀地消失不見。江少雲的內功遠未練至收發自如的境地,此時猶如全力去推面前一堵堅墻,不料卻推瞭個空,驚慌之中,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

  李逍遙撤後一步,放開五指,迅速無倫地變抓為托,輕輕在他臂上一扶,笑道:「啊喲,快快請起!你老兄向我磕頭賠罪,這怎麼敢當?」

  江少雲羞得面紅耳赤,憤然掙脫,拉起衣袖一看,隻見腕上數寸處一片青腫,輕輕一按,痛徹心脾,也不知是否傷到瞭腕骨。林月如和趙靈兒上前拉開二人,齊聲責備李逍遙,怪他不該下此重手。江少雲又氣又恨,滿面羞慚地拂袖而去。出得門來,給殿外的涼風一吹,心神稍定,猛然間想起一事:「我明明不認得這混蛋,他卻如何曉得我是祈真觀門下?真是奇瞭。」

  當晚眾人留宿寺中。吃過晚飯,林、趙二女來見李逍遙,告訴他智澤和江少雲答應同往黑水鎮除妖。三人商議瞭片刻,林月如轉過話頭,問他因何同江少雲起瞭爭執。李逍遙自不能道出實情,隻推看不慣此人神氣活現,所以才略施薄懲。

  林月如笑道:「啊,我明白瞭,原來一個人生得討厭,那便該死,如此說來,你這小賊作惡多端,豈不更要千刀萬剮?好啊,本姑娘現下就替天行道,收瞭你吃飯的傢夥!」駢起二指,向他狠狠戳去。李逍遙絲毫未曾提防,給她點中瞭頸窩,痛得失聲大叫,摔倒在椅中。

  趙靈兒想起三人於蘇州城外初遇之時,林月如曾失手刺過他一劍,險些令他就此瞭帳,如今雖已相隔月餘,但此情此景,宛在目前,不禁為之失笑。

  次日一早打發走眾僧,智澤和江少雲收拾行李,領著三人前往黑水鎮。

  江少雲昨晚睡得甚香,一覺便到天亮,醒來後自覺精神抖擻,試著屈伸幾下手臂,似乎也已不再腫痛,於是乎滿腔不快立時去瞭大半。他心想此去人多勢眾,屍妖一見之下,多半要望風而逃,那時大功告成,衣錦還鄉,面上會是何等的光彩!想到這裡,心情更是轉佳,興沖沖地洗過臉,換瞭件嶄新的綢衫,又加戴瞭一頂方巾,遮住光頭,將隨身佩劍掛在腰間。他這把劍雖非削鐵如泥的寶劍,但也鑲金嵌玉,甚是華貴,劍鞘上數顆明珠熠熠生光,登時將整個人襯得英挺俊朗,神氣灑然。

  李逍遙一身短衣草鞋,灰頭土臉地跟在他身後,越看心下越是有氣,恨不能當場拉開褲子,在他禿頭上痛痛快快淋一泡臭尿才好。

  一行五人大都身手不俗,智澤雖不習武,但有趙靈兒在旁提掖,腳程也自不慢。李逍遙內功尤為超卓,一面趕路,一面尚有餘暇撩撥江少雲。一忽兒笑他明明是學武之人,卻不倫不類地戴瞭一頂方巾,頗具東施效顰之醜;一忽兒又指摘他行走時步伐滯重,氣息不勻,多半是祈真觀輕功的底子紮得不牢、尚待勤加修煉之故。

  江少雲氣得臉色鐵青。他雖說一向性子高傲,但見瞭硬主,不知怎的便無師自通,學會瞭韜晦之策,索性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肚子裡暗將李傢十八代祖宗罵瞭個遍。

  下山後向北行瞭六七十裡,天色將晚之時,來到一處鎮子。一路走來,鎮外杳無人跡,四下裡但隻野草橫生,有一架大車半掩在草間。江少雲走近一看,原來那大車轅折軸斷,早已朽壞,車後面倒伏著兩具牛屍。兩頭牛也不知已死去多久,屍上群蠅畢集,一俟有人靠近,便轟的一聲四散逃去。

  林月如捏著鼻子趕上幾步,問江少雲道:「江大哥,這裡便是黑水鎮麼?」江少雲微一猶豫,點頭不答。

  眾人進得鎮來,放眼四望,隻見遠近街巷寂寂,茅舍無煙,空中飄著一股不知名的惡臭,便如同一座鬼城相似。走出不遠,周遭的血腥味越來越重,趙靈兒隻覺心頭一陣煩惡,哇的一聲嘔吐出來。林月如趕忙搶過去扶住,輕輕替她捶打後背。李逍遙待她嘔吐稍定,問道:「靈兒,你怎麼樣?可是哪裡不舒服麼?」

  趙靈兒已是大半日未曾進食,喉間不住幹嘔,卻隻吐出瞭一些清水,紅著臉道:「我……我不要緊……」突然微現驚訝之色,伸手指指不遠處的一片樹林,道:「啊,那是甚麼?」

  眾人循著她手指方向看去,發現林中一株枯柏上吊著一人。那人頸懸麻繩,雙腳離地約有三尺來高,不時地隨風搖晃,就如小孩子蕩秋千一般。李逍遙壯著膽子上前察看,隻見這人身軀幹癟,眼窩凹陷,胸前開瞭個大大的深洞,臟腑都被掏挖一空,早已死去多日。

  李逍遙料想定是屍妖所為,不禁暗自吃驚。怔怔地站瞭一會兒,忽然林月如在身後大叫大嚷,走回去一問,原來是左近一處人傢裡傳出幾聲怪響。李逍遙見那戶人傢大門緊閉,當即穿過院子,徑直來到門前,隔門喚瞭兩三聲,無人應答,便做個手勢,命眾人在外相候,然後推門而入。

  眾人提心吊膽地等瞭許久,卻始終不見李逍遙出來。林月如唯恐出甚麼意外,正要發聲相喚,忽聽他在屋內大叫:「啊喲,快來!快來!這……這真是奇哉怪也!江大俠,快請進來瞧瞧!」聲音甚是惶急。

  林月如拔劍在手,問道:「怎麼,是屍妖麼?」

  李逍遙隔窗答道:「不是的,你別瞎猜,快教江大俠進來。」頓瞭一下,又道:「月如,靈兒,你們兩個女人萬萬不可進來。」

  這句話語意甚是模糊,又刻意提及「女人」二字,二女料想屋內定有甚麼不雅之物,都不好再問,一齊看著江少雲。江少雲見他不呼旁人而獨喚自己,覺得此事大為可疑,本待不理,但人傢名點到自己頭上,卻又無由推脫,隻得幹咳一聲,硬著頭皮邁步進屋。

  堂屋內堆滿瞭雜物,光線微弱,一股腐臭之氣中人欲嘔。江少雲屏住呼吸,稍作打量,見西首臥房門虛掩著,便走上前去,輕輕向內一推。呼的一聲,一個黃毛毿毿的東西猛地竄將出來,江少雲躲閃不及,那東西在他腿上重重撞瞭一下,怪叫著奪門而去。

  他嚇得連退兩步,定瞭定神,這才看清是一條餓得渾身枯瘦的野狗,肚子裡暗罵一聲「晦氣」,探頭向房內張看。臥房裡臭氣更盛,滿室蒼蠅亂飛,嗡嗡之聲繞耳不絕。隻見墻壁正中掛著一幅魚籃觀音彩像,上面血跡斑斑,左首一座大炕,胡亂攤著幾張骯臟的破被,裡面鼓鼓囊囊,似乎藏著甚麼東西。

  江少雲見屋中無人,不禁奇怪:「明明聽得他聲音在此,怎的卻不見人?莫非這傢夥被惡鬼捉瞭去?」一念及此,心下竟然生出寬慰之意,快步走到床前,隨手掀開一張破被。隻聽被中傳出「呱」的一聲慘叫,雪片似的棉絮驀地沖天而起,惡臭撲鼻,嗆得他幾乎閉過氣去。

  他不知發生何事,驚呼一聲,漫天亂絮簌簌而下,登時沾得滿頭滿臉,疾忙揮臂撲打。慌亂中才隻撲得數下,手腕突然一緊,被甚麼東西死死抓住。他抹瞭一把臉,定睛一看,隻見腕間赫然掛著一隻白森森的手爪,炕上一具枯骨搖搖擺擺站將起來,牙粲群峰,沖著他咧嘴一笑,緩緩招瞭招手。

  江少雲萬萬想不到被中竟會藏著妖怪,眼見這枯骨姍姍而至,仿佛便要投懷送抱一般,隻嚇得渾身汗毛根根豎起,大叫一聲,掙脫手臂,奮力向後躍去。落地時但聽噗的一記悶響,腳下軟如敗絮,似乎踏中瞭甚麼東西。

  他本就毫無臨敵經驗,這一來不禁更是張慌,低頭看時,隻見雙足端端正正踏在一具腐屍的腹中。那腐屍原在門後,江少雲推門而入,恰給門板擋住視線,加之進屋後疏於查看,是以竟未發覺。可憐那腐屍全身赤裸,腫脹發臭,便如一隻奇大無比、註滿瞭糞水的豬尿泡,皮囊裡更有蛆蟲無數,早已辨不清是男是女,踩踏之下,腐水流溢,頓時沾瞭滿鞋滿腳。

  江少雲從來隻在觀內修行,極少行走江湖,平日連殺雞宰鴨之事也不曾親自動手,哪裡受得瞭這種場面?隻覺腹中一陣翻江倒海,也顧不得追究妖怪是何來頭,匆匆拔出雙足,掩面奔出。一人自炕上輕飄飄躍下,拍手大笑道:「啊喲我的媽,大事不妙!江大俠高中死人彩,隻怕要臭名遠揚!」正是李逍遙。

  原來李逍遙先自進屋,見到一室慘狀,也不禁觸目而驚,正要趕開野狗,退出門去,突然靈機一動,心想:「江少雲這混蛋看不起老子,老子偏要捉弄他一番!」料想他進得房來,尋不見自己,定要掀開破被查看,給自己一唬之下,又多半會後躍逃跑,當即算好步子,將原本倒在炕前的腐屍拖至門旁,教他不易發現,然後抱著一具屍骸鉆入被中,這才出聲相喚。如此這般,巧妙排佈,江少雲果然中計上當,弄得狼狽不堪。

  林月如等人聽得屋內喧聲大作,甚覺中奇怪,正待闖進去探個究竟,江少雲已是奪門而出,大叫道:「別,別進去!裡面……裡面……」話未說完,突地臉色大變,瞠目鼓腮,似乎有甚麼東西要脫口而出。

  林月如等人嚇瞭一跳,愕然停步。隻見他閃電般轉過身去,雙手扶墻,肩頭連聳,口中稀裡嘩啦一片聲響,煞是清脆悅耳,無數美味珍饈爭先恐後地順流而下,隻差連腸子也一齊嘔瞭出來。

  李逍遙走出來一看,當場便笑得打跌。

  林月如皺眉道:「逍遙,你搗的甚麼鬼?江大哥怎會吐成這樣?」李逍遙以手捧腹,「啊喲」、「啊喲」地連聲呻吟,已是笑得直不起腰。

  過瞭半晌,江少雲嘔吐稍定,婆娑著淚眼慢慢站起。李逍遙笑吟吟地向他打量瞭打量,搖頭嘆道:「乖乖不得瞭,這一頓酒菜還真豐盛得緊。江大俠,小弟不過送瞭你一副臭皮囊,外加幾十頭爛蛆,區區薄禮,何必這樣急著還席?豈不太也瞧不起人瞭?嘿嘿,哈哈。」

  江少雲氣往上撞,猛地抽出長劍,劈胸便刺。李逍遙輕輕閃身避開,笑道:「啊喲,你想殺人滅口!隻可惜刺我不著。」

  林月如此時已明白江少雲多半是中瞭這傢夥的暗算,當即斜跨兩步,阻在他身前,說道:「江大哥,怎麼你……」才一開口,一股奇臭的味道直沖鼻端,熏得她險些嘔瞭出來。低頭一看,隻見江少雲兩腿沾瞭許多不知是甚麼黏黏的東西,一對短靴上爬滿蛆蟲,紅白相映,煞是奪目。她滿心駭異,趕忙屏住呼吸,退瞭兩步,問其原由。

  江少雲手按劍柄,氣沖沖地將事情原委述說瞭一遍。二女聽罷,均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李逍遙叫屈道:「這一回千真萬確怨不得我!江大俠的武藝高強,是名滿天下的大英雄、大俠客,我怎會曉得他這般沒用?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江少雲聞言愈發的怒不可遏,` 當即又要挺劍沖上,同李逍遙拼個你死我活。林月如將他勸住,笑道:「你也真是,一個習武之人,居然會怕甚麼死人。」痛罵瞭李逍遙一頓,押著他向江少雲賠罪。

  江少雲側過身去,鐵青著臉不語。他所著的鞋襪、褲子均被屍水浸透,又無多餘的替換,臭味刻骨銘心,委實難消,相隔數尺覺其渾身上下臭不可當。林月如和趙靈兒草草替他收拾一番,又彈瞭些香粉上去,遮掩異味。

  李逍遙湊到近旁,嗅瞭幾下,連說「香得很」。江少雲給臭氣熏得久瞭,好比久過鮑魚之肆,實已不大辨得出香臭,但偷觀二女的舉動神情,似乎對自己頗有些敬而遠之的樣子,情知他這番話不大靠得住,厭憤之下,不住地喃喃詈罵。

  李逍遙心中得意,笑嘻嘻地也不以為忤。

  眾人退出院來,又到左近幾戶人傢查看,大抵都是一般情形,鎮上之人或被屍妖啃成白骨,或中屍毒而斃於院中,偌大的鎮子竟無一人幸免。智澤是出傢人,見到這般淒涼場景,忍不住心下惻然,口中嘰裡咕嚕地誦起瞭《往生咒》。李逍遙等人都唏噓不已,再也無心嬉鬧。

  默默地走瞭片刻,趙靈兒突然間想起一事,甚覺奇怪,問江少雲道:「江大哥,我瞧這鎮上怎麼連一顆糧食、一片佈頭也不見?難道屍妖也搶吃搶穿?」

  江少雲唔瞭一聲,正要作答,忽聽身後有人叫嚷:「混帳王八蛋小禿驢,你他娘的還不給俺站下!」眾人回頭一看,隻見一個光頭大漢遠遠奔瞭過來。目下正是五月天時,氣候炎熱,那大漢赤裸瞭上身,光頭上兀自濕津津地滿是汗水。眾人認出他是玉佛寺的和尚智杖,都不禁大感驚訝。

  李逍遙迎上前去,雙手合什,沖他行瞭個禮,笑道:「大和尚,咱們這裡有三頭禿驢,不知你要尋哪一個?」江少雲聞聲哼的一下,知他是在拐著彎地罵自己,心想:「我是禿驢,你這小子便是混帳王八蛋。」忍住瞭不去接口。

  智杖大步走到眾人跟前,挾挾額上汗水,順手向屁股上一抹,道:「俺他娘的出瞭玉佛寺,左轉右轉,還是尋不到傢在哪裡,便來攆這小……這小和尚,不想你們走得倒快……」一語未畢,突然掀瞭掀鼻子,瞪著江少雲道:「喂,你小子身上怎的臭烘烘的?可是走路不小心,踩著瞭糞窖麼?」

  李逍遙哈哈大笑。江少雲面有慍色,悻悻地斜瞭他瞭一眼。

  趙靈兒喚過智澤來詢問,得知智杖傢在玉佛寺東南三十裡外,如今他一路追來,卻恰是南轅北轍瞭。眼看太陽便要落山,眾人商議瞭一下,隻好留他同宿一晚,明早再想辦法。當下六個人沿著小路慢慢前行,尋覓歇宿之所。越往前去,景象便越是淒涼悲慘,闔鎮房舍都被毀壞殆盡,有的即便一時未塌,也是屋中積屍,惡臭難當,實在不堪居住。

  眾人尋瞭一口小水塘,在塘邊一段殘墻下坐著歇息。林月如取出幹糧分給眾人。智杖卻吹胡子瞪眼地大發脾氣,將幹糧擲還給林月如,吵著讓李逍遙同他一起尋些野味來吃。李逍遙道:「這裡遍地死人,臭得好像豬舍,又不是山野之地,哪來的甚麼野味?我才不去白費力氣。」

  智杖勸他不動,獨自怏怏地去瞭。

  過瞭好一陣子,隻見他面有得色,興沖沖地返瞭回來,對眾人笑道:「他奶奶的,這鬼地方硬是窮得要命,連這些狗東西身上也沒半點油水。」舉起手來,掌中赫然捏瞭三頭吱哇亂叫的大老鼠,往智澤面前一遞,粗聲粗氣地道:「喂,小賊禿,你也嘗一隻看看!」

  智澤連呼「阿彌陀佛」,看也不敢向他看上一眼。智杖仰天大笑,甚為得意。眾人既覺吃驚,又感好奇,見三頭老鼠體形雖大,但個個毛色灰暗,瘦骨嶙峋,多半已許久未曾吃過一餐飽飯,也不知他用瞭甚麼法子,竟能將它們生擒活捉瞭來。

  眾鼠身在險地,驚恐萬分,不住地蹬腿甩尾,兩隻鼠目瞪著眾人。智杖喝道:「吵甚麼!爺爺大發慈悲,超度你們往西天享福,大夥兒都他娘的給俺規矩些,莫要爭前搶後的,失瞭體統。」

  趙靈兒給他逗得格的一笑,小聲嘀咕道:「這東西怎麼能吃?醜也醜死瞭。」

  智杖盤腿坐下,從腰裡摸出一柄剔骨尖刀,在鼻尖下面晃瞭兩晃,看著趙靈兒道:「你小姑娘傢懂得甚麼?從來越是美味的東西,嘖嘖,越他娘的生得不大體面。譬如你常常要吃的肥豬,還不是胖面大耳、嘴巴老長?難道又很美瞭?」呸的一聲,向地下吐瞭口濃痰,咧嘴露出滿口白牙,又道:「俺瞧你生得粉粉嫩嫩,細皮白肉,嘿嘿,隻怕也是中看不中吃!」

  趙靈兒明知他故意出言相嚇,卻仍不禁有幾分害怕,吐瞭下舌頭,躲到林月如身後。林月如笑吟吟地插口道:「大和尚,這老鼠吃不得的。你想想看,鎮上的人都是中屍毒而死,老鼠吃過屍上腐肉,難道會沒染毒?我看你真是嫌命長瞭!」

  智杖一怔,奇道:「老鼠也吃死屍?怎的從沒聽人說過?小丫頭,你莫要唬俺。」

  林月如笑著攤攤兩手,並不接口。

  智杖半信半疑,望望手中的三頭老鼠,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江少雲上前一把奪過,遠遠拋進瞭水塘。群鼠在水中撲掙一陣,鳧到對岸,連滾帶爬地逃命去瞭。

  智杖心中大是痛惜,想起昨天噴香的一鍋鹿肉教智澤毀去,今朝費盡心機,捉來三頭老鼠,又給江少雲搶瞭放生,推而衍之,認定天下和尚無一不是大大的混蛋,當即「小禿驢」、「臭和尚」地亂罵起來,至於他自己同樣的光頭無發,一時倒也並未留意。

  眾人都曉得他是個渾人,任他自叫自罵,不去理會,點起瞭篝火吃喝談天。

  趙靈兒道:「江大哥,適才我問起屍妖搶奪衣食的話,你像是還未回答?」

  江少雲心頭怒氣隨身上的臭味時漲時消,想是這會兒惡臭稍減,因此心情漸佳,臉上居然微露笑容,點瞭點頭道:「那有甚麼奇怪?這些屍妖乃是赤鬼王所豢養,不用說,鎮上的財物都已搬到他老巢去瞭。」

  林月如道:「赤鬼王是甚麼人?」

  江少雲道:「是甚麼人我也不知。聽師父他老人傢說,那老賊如今已有七十餘歲年紀,原本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三十年前機緣巧合,得到瞭一本邪派武功秘笈,練成一身『血魔神功』。這門內功專修至陽之氣,須以寒冰為助,否則極易走火入魔。這裡向西不遠,地底有一座萬年洞窟,積滿瞭冰雪,那老賊便躲在下面。隻因堅冰采挖起來十分不易,尋常人難捱酷寒,多被凍死,所以老賊才想出豢養屍妖的法子來。」

  林月如道:「原來赤鬼王便是禍首。但他一個修煉之人,要這些金銀財寶更有何用呢?」

  江少雲道:「姑娘有所不知,那老賊手下百餘名弟子,既要管束群屍,又要虜掠女子來供其淫樂,缺瞭銀子怎麼能成?」頓瞭一頓,又道:「小兄我所以敢隻身回來除妖,一者因為本鄉本土,諸事方便,二者師父說我的劍法已初有小成,對付一般江湖好手綽綽有餘。師父他老人傢還說,那老賊的魔功已練至第八重,十分厲害,如不盡早將之剪除,久後必將為患。」

  李逍遙原本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旁,這時聽他自吹自擂,說甚麼「劍法初有小成」雲雲,忍不住嗤的一聲笑瞭出來。林月如橫瞭他一眼,待江少雲把話說完,接口道:「江大哥,原來你師父竟是個世外高人。隻可惜這次無緣得見他老人傢,真是遺憾。」

  江少雲給她這麼一捧,驕態復萌,說道:「師父雖然僻居贛地,但卻心憂天下,對四海妖孽無不瞭若指掌。可惜他老人傢要閉關修煉一門高深的功法,否則定會親來此地,你們順便也能一瞻風采。唉,這也是緣分所關,強求不來的。」眾人聽瞭,都是肅然起敬。

  江少雲愈發的忘乎所以,口中滔滔不絕,大講起師門掌故來。智杖聽得入神,氣也消瞭,一面呵呵憨笑,一面不停地問東問西。場上多瞭個湊趣之人,江少雲講得自是更為賣力,滿口不離「我師父他老人傢如何如何」,神情十分得意。

  李逍遙心中鄙薄愈甚,暗想:「這傢夥明明武功低淺之至,卻老起瞭面皮,在這裡自稱自贊,大吹特吹,不消說,這門吹牛皮的功夫定也盡得瞭師門真傳瞭。」當下再也聽不下去,起身轉到墻後,見草叢中丟著一口破鍋,便拿去水塘邊洗刷幹凈,汲瞭半鍋清水。正要端回火上,忽然一陣微風吹過,零零落落送來幾縷樂聲。

  他停手不動,凝神靜聽。須臾那樂聲又起,雖是時斷時續,難成腔調,但已較先前清晰瞭許多,似是有人在遠處吹笛。

  李逍遙心念一動,趕忙丟下破鍋,三步並作兩步奔回火堆之旁。江少雲等人此時也已聽見,紛紛站起身來,循著聲響迎去。

  眾人剛到得鎮中,便聞不遠處傳來呼喝之聲。李逍遙帶著眾人攀上一所大屋的屋頂,向前方眺望。隻見一名黑衣漢子手提彎刀,一瘸一拐地奔瞭過來,身後十餘條人影緊隨其後,追趕甚疾。李逍遙見那漢子頭纏黑佈,赤著雙足,不由得微微一怔:「這人的裝扮好生眼熟!」

  這些人你追我趕,霎時間便到得屋下。林月如驚呼道:「啊,是屍妖!」

  此刻一輪紅日將落未落,餘輝方盛,眾人都看得清晰無比。那漢子身後之人個個衣衫襤褸,面容焦黃,當先一人更全身赤裸,下巴不知被誰斬瞭去,露著一排殘缺的上牙,相貌十分獰惡,可不正是屍妖?那漢子似乎身上有傷,不停地淌血,跑得幾步,給腳下的樹根一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當先那屍妖手臂倏長,已然搭上他的背心。

  那漢子疾忙奮力前躍,嗤的一下,上衣肩頭給扯落瞭一片佈條。他身手竟是不弱,眼見情勢危急,一轉身,飛快地閃到一株大楊樹後。一頭屍妖疾撲過去,舉爪向他頭頂擊落,那漢子略一側身,嚓的一聲響,屍妖十指有如鋼錐一般,齊刷刷貫入瞭樹身。這一抓的力道極猛,指尖入木盈寸,那屍妖連拔幾下,難以脫出,隻急得厲聲怪嘯。其餘的屍妖行動如風,轉眼便將他團團圍住。那漢子倚著身旁的幾棵大樹縱躍閃避,一時卻不得脫身。

  眾人早都聽過屍妖的惡名,此刻一見,不料竟會兇戾至此,眼看那漢子給群屍圍攻甚急,已是左支右綽,都暗暗替他捏瞭一把汗。林月如轉頭沖李逍遙道:「喂,還愣著做甚麼?還不快想法子救人!」

  李逍遙連聲道:「是,是。」一時卻想不出有何良策。猛聽得一聲衣袂振響,一個高大的身影騰空而起,自屋頂躍瞭下去,正是智杖。那大屋甚高,他落地後一個趔趄,重重跌瞭個跟頭。眾人吃瞭一驚,趕忙聚到簷邊下望。李逍遙叫道:「智杖老兄,你怎麼樣?」智杖雖沒練過輕身功夫,好在生得皮糙肉厚,一摔之下,便即爬起,揮揮手示意沒事,幾步搶到那漢子身後。

  群屍聽見響動,都回頭張望,有的便掉轉身形,向他猛沖過來。智杖身上沒帶兵刃,雙手拉住袍襟,向外一分,啪啪啪幾聲輕響,紐襻盡數崩斷,接著身軀一個盤旋,順勢脫下僧袍,抖手甩瞭出去。前面兩頭屍妖猝不及防,給他迎頭罩瞭個正著,餘眾圍將上去,百爪齊施,登時將一件棉佈僧袍扯得粉碎。

  隻這麼稍一耽擱,智杖已回身牢牢攀住一棵小樹,一聲大吼,那小樹給他拉得彎成瞭一張巨弓。他奮起神力,須髯皆張,喀的一聲脆響,小樹齊根而斷。眾人均知此人不會武功,遙見那小樹雖不甚高,但也已長到碗口粗細,想不到他一扳之力竟至如斯,不禁齊聲喝彩,心下暗贊:「這莽和尚好強的膂力!」

  但聽智杖怒吼如雷,那小樹給他舞得虎虎生風,便如一條極大的掃把,掛著嗚嗚風響,橫掃過去。有四頭屍妖首當其沖,登時被掃得躺倒。

  那漢子早驚得呆瞭,愣在那裡不知所措。李逍遙曉得智杖撐不瞭多久,急沖他招手叫道:「到這邊來!」

  那漢子聞聲抬頭,見有幾個人參參差差地站在屋上,不由得大喜過望。他胸腹之際掛瞭彩,難以縱躍,攀著屋旁的一株大樹慢慢爬上。李逍遙待他將至屋頂,輕輕舒臂,將他提瞭過去。智杖奮力虛舞幾下小樹,逼退群屍,也依樣退上屋去。

  眾人此時方長出瞭一口氣,李逍遙豎起大指,極贊智杖俠義武勇,世間少有。智杖給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手撫光頭,咧開大嘴呵呵而笑,不知說甚麼才好。他隨身包裹裡帶得有衣物,林月如取瞭出來,替他換上。

  那漢子此前全憑一股逃生的勇氣支撐不倒,此際險境得脫,立時便暈瞭過去。大傢七手八腳除掉他身上血衣,露出胸前一片血肉模糊的傷痕。趙靈兒蹲下身去,一搭他脈門,但覺脈息急促,顯是中毒頗深,不禁微微蹙起瞭眉。她雖有不少水月宮辟毒療傷的靈藥,但屍妖之毒何等厲害,藥非對癥,隻可暫緩毒發,終究難以根除。想瞭一想,轉身對江少雲道:「江大哥,你身上可帶著克制屍毒的藥物麼?」江少雲面有愧色,連連搖頭。

  李逍遙和林月如回到簷邊,隻見群屍都聚在一處,向著屋上昂首咆哮。屍吼聲雖高,但先前聽到的笛聲依然夾雜其間,時時可聞。過得片刻,屍吼之聲漸稀,但聞笛聲嗚嗚,愈響愈疾,已然傳至屋前的林中。林月如奇道:「這人是甚麼來頭?怎敢在這地方吹笛?」

  話音剛落,樹叢後面黃影一閃,一個身穿杏黃長衫的男子大搖大擺走瞭出來。這人身形瘦長,面容枯槁,頭戴一頂方巾,手拿一根短木杖,將一支竹笛橫持在口邊,一步三晃,且吹且行,意態極為閑適。

  其時已近薄暮,天際半青半白,隱隱的似有些雨意。暮色之中,那黃衣人踱著方步冉冉而來,口中竹笛也不知吹的是甚麼曲兒,時而淒厲,時而鏗鏘,情景實是道不盡的詭異。江少雲和智杖也已來到簷邊,四人相互對望瞭一眼,心底都有一股涼氣直冒上來,不約而同打瞭個寒噤。

  不一刻那黃衣人來到屋下,停步駐足,看瞭看李逍遙等人,揚聲喝道:「爾等是甚麼人?竟敢沖撞老爺的鬼府屍陣,可是活得不耐煩瞭麼?」

  他說話的聲音抑揚頓挫,十分古怪,宛如在學堂裡面念書一般。眾人聽在耳中,隻覺說不出的刺耳好笑,可是心中栗六,都不敢笑出聲來。

  李逍遙見他停笛不吹,群屍便也跟著靜瞭下來,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這傢夥在吹笛控屍。」眼見此人生得面黃肌瘦,話語聲裡透著中氣不足,便似個積年的癆病鬼一般,顯然沒甚麼瞭不得的功夫,但卻神色驕矜,口氣不小,忍不住心中有氣。突然之間童心大起,沖那人笑嘻嘻地一擺手,學著他的腔調,搖頭晃腦地道:「甚麼鬼陣、屍陣?老爺沒見到啊。爾又是甚麼混帳東西?竟敢攪瞭老爺看戲的雅興!當心我發起脾氣來,牽你出去打一頓屁股!」

  他自小頑皮,在餘杭鄉下之時,便常常模仿人傢說話取樂,每每將對方氣得半死。此時的幾句話學來,語氣、聲調果然甚是惟妙惟肖,眾人無不為之莞爾。

  那黃衣人微微一怔,隨即板起瞭臉喝道:「臭小子,哪個同你說笑?你們沖撞屍陣,膽子不小,沒聽過赤鬼王的大名麼?」

  眾人心中齊想:「果然是正主兒到瞭。」

  李逍遙道:「吃……吃甚麼鬼?」搔瞭搔頭皮,忽又面露喜色,笑道:「唔,我曉得啦,你要尋那愛吃鬼的鐘馗大王,是不是?鐘大王鼎鼎大名,我怎會不識?從前有一出戲文,叫做……這個,這個……對啦,叫做『鐘馗嫁妹』!大夥兒扮成小鬼上瞭臺去,左一蹦,右一跳,大翻筋鬥,很是熱鬧。怎麼,你老兄也有如此雅興,想要見識見識?」

  那黃衣人怒道:「甚麼鐘馗不鐘馗?我問你聽沒聽過赤鬼王的名頭!」

  李逍遙假意將左手攏在耳旁,做出傾聽之狀,過瞭片刻,連連搖頭,道:「抱歉,抱歉,你老兄帶來的這幾頭令尊大人又叫又嚷,吵得我實在半個字也聽不清楚。勞你的駕,請各位老大人先移駕回府,我好下去給老兄說戲。」

  林月如聽他言語實在滑稽,終於忍無可忍,格的一聲笑瞭出來。眾人忍俊不禁,也都跟著笑出瞭聲。

  那黃衣人大怒,但眼珠一轉,隨即忍住,放緩瞭語氣道:「小兄弟別怕,你隻管下來便是,我擔保它們不敢傷你。」

  李逍遙道:「對不住得很,小弟我剛好受瞭點傷,現下腿腳不大方便,老兄若有興致,倒不妨上來耍耍。」

  那黃衣人見李逍遙高立於危簷之上,一派神氣活現,哪裡似腿上有傷的樣子?心知他是信口胡編,沉著臉罵瞭一聲:「小雜種!」他初時見幾人年紀甚輕,又是和尚、又是女子的相雜一處,顯得頗為不倫不類,料想是些缺心少肺的傢夥,便欲將之誆騙下來,設法擒住。此時看李逍遙一味東拉西扯,並不上當,反倒像存心戲耍自己,一怒之下,不再理他,操起竹笛猛吹起來。

  也不知這人用瞭甚麼手法,隻聽得一聲聲笛音急驟,群屍突然聞之大躁,撲上前去連抓帶咬,登時撞破門板,沖進屋去。接著又是砰砰大響,屋瓦震動,當是在房中四面撲擊,欲將大屋拆倒。這所大屋雖高,可是年代久遠,早已經搖搖欲墜,看樣子過不多久便會給撞塌。眾人又驚又怒,齊聲喝罵。那黃衣人嘴角露笑,吹笛不停,神情顯得十分得意。

  趙靈兒喂那受傷的漢子服下些解毒藥散,靜觀他脈息面色,似已暫時遏住毒發,便走過去站在李逍遙身邊。此時怔怔地看瞭一會兒,突然一指那黃衣人,悄聲道:「逍遙哥,他身上這個東西可有點古怪。」

  林月如忙問:「哪裡?哪裡?」

  趙靈兒伸手指點,眾人一齊湊瞭過來。李逍遙在六人之中目力最佳,早留意到那人胸前掛著一塊烏木令牌,即便是行動說話,手臂也不離方寸,護衛得著實嚴密。他凝神細看,見令牌上面彎來扭去,似是畫著些圖形或文字,但終因距離太遠,辨認不清,便問江少雲道:「江大俠,你師父他老人傢神通廣大,無所不知,這令牌有啥古怪之處,你給我們說說。」

  江少雲心下有氣,眼珠也不錯一下,隻當全沒聽見。

  趙靈兒見狀叫瞭一聲「江大哥」,輕輕走到他身邊,柔聲說道:「我逍遙哥性子頑皮,日間多有得罪,你別見怪。你曉得這人的來歷,對不對?」

  江少雲給她溫言軟語的一問,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囁嚅著道:「我……我當真不識得甚麼鬼令牌。不過瞧這人的模樣,或許是一名屍倀。」

  李逍遙道:「你這人說話便愛轉彎抹角!這時候還賣甚麼關子?那屍倀甚麼的,到底有何來頭?」

  江少雲怒道:「不認得便不認得,又有甚麼好說的瞭?」停瞭一停,尋思此刻不是鬥氣之時,放低瞭聲調又道:「不過我聽師父說過,那赤鬼王養瞭幾百頭屍妖,群屍外出之時,須得有人驅趕約束,就如牧人放牧牛馬一般。這些牧屍之人便喚作屍倀。我看這人的舉動神情,八成就是屍倀一類。至於他身上的令牌有何用處,那就委實不知。」

  眾人聽他這麼說,都不禁好奇,一齊將目光轉向屋下,仔細打量那黃衣之人。

  智澤忽然咳嗽一聲,小聲道:「……搶過來……」

  他自離寺下山以來,一向甚少講話,陡然間說出這三個字,眾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林月如瞪大瞭眼睛問道:「小師傅,你說……搶甚麼東西?」

  智澤指指那黃衣人,道:「我說,將那令牌搶瞭過來。」他說話的聲音不響,但神色堅穩,顯得殊有把握。

  李逍遙心中將信將疑,見那黃衣人立在屋旁樹下,群屍皆在屋中,度其形勢,搶他一兩塊令牌諒非難事,當即點瞭點頭,道:「好!」向林月如要過束腰軟鞭,輕輕一縱,身形陡地拔起丈餘。人在半空,揮鞭疾甩,鞭梢卷上一根粗大的橫枝,身軀借勢蕩起,似大鳥一般猛撲下去。他現下的內功修為早已勝過從前十倍不止,這一躍姿態飄逸,瀟灑自若,智杖先前那笨拙的一跌自難與之相提並論。

  那黃衣人原本早存瞭防范之心,但不料屋上屋下,相隔數丈,李逍遙竟能一躍而至,見狀驚噫一聲,趕忙吹笛,想要召喚屍群。但群屍都已進到屋內,急切間如何便出?才隻吹得兩三下,李逍遙已然迫至近前,慌亂中隻得丟瞭竹笛,挺杖向對方面門刺去。

  李逍遙料到他會有此一著,口中低嘯一聲,左掌揮出,猛地擊在杖身之上。他瞬間運足十成內勁,那黃衣人啊的一聲大叫,震得虎口破裂,木杖脫手。李逍遙趁他身形後仰、空門大開之機,左臂暴長,小指勾過令牌,跟著掌力微吐,扯斷瞭牌上所串的掛繩。這般生死關頭,他出手自是毫不容情,這一下看似輕描淡寫,其實暗含瞭李三思手卷裡所載的一門「飛龍探雲手」功夫,一連串動作有如行雲流水,那黃衣人絲毫沒有招架之力。令牌到手,更不停留,鞭子蕩回時,足尖在樹上一點,順勢躍上屋頂。

  二女先見李逍遙孤身犯險,都將一顆心提到瞭嗓子眼,生怕他一不留神出甚麼意外,這時見他全身而返,方始放下心來。

  那黃衣人驚出瞭一身冷汗,見李逍遙一擊便走,更是莫名其妙,疾忙連退幾步,遠遠地站定。他尚不知令牌被奪,兀自操笛猛吹,召喚群屍。過得片刻,群屍自屋內蜂擁而出,向他圍攏過來。那黃衣人膽氣一壯,向前邁瞭兩步,沖著屋上叫道:「臭小子,你們不愛下來,那就等著領死罷!大爺不奉陪瞭。」嘿嘿嘿地低笑數聲,隨即發覺群屍一個個眥目露齒,神情竟然頗不同往常。

  他笑聲遽止,低頭一看,臉色大變,顫聲道:「咦,令牌呢?」雙手不自覺地瑟瑟發抖,在身上遍摸遍尋,但哪裡找得見?他隻當是同李逍遙交手之時,無意間跌落地下,趕忙俯身趴下,四處搜看,亦是不見一絲蹤跡。

  此刻天色漸暗,那黃衣人雙目圓睜,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說著甚麼,片刻工夫便已額上見汗。他一面搜尋令牌,一面慌慌張張地抬頭瞥上一眼,眼見群屍愈行愈近,恐慌之下,面色如土,隻想轉身逃開,可是兩股栗栗,竟一步也邁動不得。驀地裡隻聽他駭極而呼,一頭屍妖猛撲過來,張臂向他抱去。

  那黃衣人趕忙以手撐拒,被屍妖一口咬中掌緣,登時連皮帶肉扯掉一塊,痛得長聲慘嚎。那屍妖將肉塊囫圇吞下,欲待伸頸再咬,卻給他避開,當即摳住他右腮,二指去挖他雙目。那黃衣人仰面欲避,突然頸間一緊,卻是另一頭屍妖冷不防鉆瞭出來,雙爪齊施,將他脖頸死死叉住。他奮力掙紮,張口欲呼,猛覺面上鉆心般的痛,一對眼珠已被血淋淋地攫瞭出來。

  那黃衣人一陣撕心裂肺似的慘嗥,雙拳亂揮亂打,眼窩中鮮血涔涔而下,神情十分可怖。群屍全然不避,給他打倒瞭兩個,餘眾趁機一擁而上,將他撲倒在地,你爭我奪,爪撕口咬,頃刻間扯成瞭一地碎肉。

  屋頂眾人看到這一幕群屍爭食活人的慘劇,心下無不駭然,趙靈兒和智澤轉過瞭頭去,緊閉雙眼,不忍看見他血肉模糊的慘狀。

  群屍給鮮血激發瞭獸性,望見屋頂還有活人,不停地躍起撲擊,像是要隔空將李逍遙等人抓瞭下來。又有的以頭作錘,猛撞壁板,震得梁上塵土簌簌而落。

  李逍遙急中生智,道:「大夥兒都別愣著,快放暗器!」眾人身上哪來暗器?紛紛揭下屋瓦,向屍群中擲去。不料這些屍妖渾身上下堅愈銅鐵,瓦片或中頭頸,或中胸腹,打得篤篤有聲,卻是毫發無傷。丟瞭一陣,江少雲先泄瞭氣,停手嘆道:「算瞭罷,大夥兒不必費力氣瞭。」

  李逍遙沉下臉道:「江大俠又有甚麼狗屁好放?」

  江少雲道:「這樣丟幾塊磚頭、瓦片下去,好像撓癢癢一般,有何用處?還不如省些力氣的好。」林月如等人見狀也都陸續停手。李逍遙氣得冷笑道:「好啊,既然如此,大夥兒索性坐下來喝他媽的一壺,等這幫傢夥自己走開,豈不更好?」眾人面面相覷,都不做聲。

  智澤上前扯扯李逍遙的衣袖,指著那令牌道:「你掛瞭令牌下去,屍妖便不會咬你。」

  李逍遙一怔,隨即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好奇心起,解下令牌,借著微弱的光線翻覆驗看,隻見上面以朱筆畫著三個似符非符的怪字,卻並無甚麼奇處。林月如道:「智澤小師傅既如此說,逍遙,你帶著令牌先走,我們隨後跟來,大傢一齊沖出鎮去。」

  李逍遙望望屋下群屍,又看看眾人,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智杖道:「這小禿驢說話好似放屁,我勸你最好別信。」

  李逍遙微微一笑,心中反復思量,知道再無別路可走,當即一咬牙,說道:「好罷,我這第九流的江湖混混便做一回先鋒,替大夥殺一條血路出來!」整整衣衫,轉過身去,正色道:「江大俠,聽說你的劍法已練到甚麼大成、小成的,十分瞭得,他們幾人便交給你瞭,記住,千萬要當作親爹親媽一般看待,不可出瞭岔子!」哈哈一笑,不待他答話,縱身從屋頂躍瞭下去。

  那受傷的漢子此刻兀自昏睡未醒,智杖將他負在肩上,和眾人一起來到簷邊查看,見群屍隻是轉頭望望李逍遙,並無異動,知道智澤所言不差。當下林月如和趙靈兒在前,智澤、智杖居中,江少雲斷後,一個個次第躍下屋去。

  他們幾人身上並無令牌,群屍一見,登時騷動起來,紛紛嘶叫著讓過李逍遙,向屋下猛撲過去。李逍遙既知屍妖不畏刀劍,便棄之不用,見那黃衣人所遺的木杖十分合手,當即彎腰拾起,木杖貼地橫掃,打中瞭一頭屍妖雙踝。那屍妖咚的一聲栽倒,滾瞭幾滾,翻身爬起,又去追趕眾人。李逍遙見它理也不理自己,喜得歡聲叫道:「這鬼令牌當真要得,大夥快他媽的逃啊!」舞動短杖,一通連戳帶打,將群屍打得接連翻倒。

  江少雲等人趁機沖上小路,向鎮後奔去。

  其時天已半黑,李逍遙心道:「半夜裡烏漆麻黑的,沒亮子照路可不大方便。」見眾人已逃出一段,諒必暫無危險,便不再追趕,就地尋瞭些枯枝束在一起,點起兩枝火把。火光一閃之間,望見那黃衣人的竹笛丟在腳邊,心中一動,上前拾起,暗忖:「這廝會吹笛召喚屍群,倒也有趣。不過我沒學過這門功夫,萬一曲調吹得差瞭,反引得屍妖來咬,可就大大的不妙。」但想這笛子或許有其他用處,不妨拿瞭再說。當下揣入懷中,將木杖別在腰間,兩手分持火把,向眾人去路追瞭過去。

  奔出不遠,隻聽得前面吵成瞭一鍋粥,二女的叱喝聲夾雜著江少雲的咒罵聲、屍妖的吼叫聲,種種聲響匯成一片,場面蔚為壯觀。李逍遙暗暗吃瞭一驚,心想:「隻耽擱得半頓飯工夫,怎的就給屍妖攆上瞭?」

  腳下加勁,來到近前,隻見江少雲和二女結成犄角之勢,守把要沖,正各施劍法攔阻追來的屍妖,場中卻不見智杖等人,想是已向北逃出去瞭。李逍遙見二女俏臉羞紅,神情十分忸怩,不禁奇怪,叫道:「出甚麼事啦?」林月如避開一頭屍妖的撲擊,抬腿將它踢瞭個筋鬥,憤然道:「你自己瞧!」

  李逍遙定睛一看,發覺群屍跑動的姿勢變得有些古怪,一個個褲襠都鼓起大包,其中更有一頭屍妖,褲子磨穿瞭大洞,破洞之中影影綽綽,似乎支著一條肉棍,迎面看去,顯得十分刺目可笑。那傢夥偏生又較旁人好動,東跑西顛地甚是勤快,褲襠裡的玩意隨之左右亂擺,分外紮眼。

  李逍遙不明其理,笑道:「江大俠,這是他娘的怎麼一回事?莫非這些傢夥看你生得風流俊俏,是以起瞭歹念?」

  江少雲怒道:「我怎麼曉得?我又不是甚麼英雄豪傑,你別總大俠、大俠地亂叫成不成?」頓瞭一下,又道:「兩位姑娘,這些屍妖污穢下流,無恥得緊,你們速速離開,讓江某抵擋一陣。」他不肯在李逍遙面前示弱,一面說話,一面奮力出劍,借勢移步,擋在三人之前。

  李逍遙道:「不錯,我們三隻廢物待在這裡,隻有礙手礙腳,江大俠的絕世武功如何施展得出?月如,靈兒,咱們先走一步,到前面靜候佳音便是。」

  趙靈兒遲疑道:「這些屍妖手爪、牙齒都有毒的,他……他……江大哥一人如何抵擋得住?」

  李逍遙道:「你曉得甚麼?說不定江大俠天賦異稟,竟然不怕屍妖之毒,也是有的。」一迭聲地連連催促,教二女快走。二女雖覺拋下江少雲甚是不妥,但見群屍淫態百出,模樣醜怪,實在不願多看,隻得從命。

  誰知剛跑出不遠,便聽得江少雲氣急敗壞地大叫救命。三人回頭一看,隻見他手上劍光霍霍,舞動如風,卻仍自擋不住群屍的攻勢,已是頻現捉襟見肘之態。原來江少雲腳上屍臭雖已淡去,但群屍嗅覺靈敏,纏鬥一久,自然聞到,一個個都激發出瞭兇性,拼命向他猛攻。先前二女同他聯手禦敵,手上拿的是鋒銳寶劍,吹毛立斷,削鐵如泥,群屍尚還有所顧忌,此時身邊無所倚仗,場面頃刻便逆轉瞭過來。

  李逍遙看得心中好笑,揚聲叫道:「不要怕,你且再撐上一刻半刻,待我送走瞭她們,便來替你。」二女見他尚有閑情說笑,都是又氣又急,趙靈兒匆匆塞瞭一柄短劍在他手裡,向他肩頭一推,說道:「他一個人撐不住的,咱們回去救人。」

  李逍遙笑嘻嘻地點點頭,沖她扮個鬼臉,大叫一聲:「救兵來也!」飛步而返。

  他提氣狂奔,短短的路程轉眼便至。江少雲正手忙腳亂地繞著一株大樹,同群屍兜圈子。一頭屍妖迎面撲來,給他奮力踢倒,冷不防身後一屍卻又鉆出偷襲,情勢甚危。李逍遙同他隔著尚有三丈遠近,眼見救之不及,大喝一聲:「著!」短劍脫手擲出,去勢如電。

  但見白光一閃,噗的一聲,穿胸而過,將那屍妖牢牢釘在樹上。

  江少雲駭得面色如土,借機逃開,抬頭望望李逍遙,顫聲說道:「李,李兄,多,多,多謝……」

  李逍遙笑道:「阿,阿彌陀佛,不,不,不必客氣!想不到這班混蛋也喜歡這個調調兒。幸虧江大俠你的武藝高強,這一次如是換作小弟,隻怕多半要屁眼兒不保。」哈哈一笑,將火把擲瞭過去。

  江少雲伸手接住,退在一邊。他此番死裡逃生,心中原是感愧交集,但一遭李逍遙譏刺侮辱,滿腔歉意登時化為羞惱,隻覺此人說不出的粗鄙可厭。

  李逍遙展開水月劍法,以杖代劍,噗噗噗一連三記,打倒瞭三頭屍妖。此時二女也先後趕到,加入戰團。林月如見一頭屍妖給短劍釘在樹上,尚在掙紮呼號,當即躍上前去,手起劍落,將它半個腦袋削瞭下來。那屍妖嗷的一聲慘呼,重創之下,腦中迸流出一道黑水,卻不見血水,掙紮得反倒更為厲害瞭。林月如又是吃驚,又感惡心,道:「啊,怎的這樣?」

  江少雲叫道:「這傢夥體內種瞭傀儡蟲,你殺不死它的。」連打手勢,教她快退開些。

  李逍遙道:「那怎麼辦?」江少雲遲疑著未即作答。

  李逍遙隻道他還待拿搪,喝道:「他媽的,你又來賣關子瞭!你師父派你除妖,難道沒教你克制之法?」

  江少雲給他罵得急瞭,隻得道:「我……我先前的話全是騙你們的,其實這次是我自己偷跑出來,師父他老人傢並不曉得。」

  李逍遙一怔,怒罵道:「混蛋!混蛋!你這大嘴巴,自己愛吹大氣,可累得我們要替你陪葬!」展開水月劍法當中的精妙招數,奮力幾下,逼退群屍,跳出圈子,大聲道:「月如,靈兒,這一仗有輸沒贏,大傢走瞭罷。」掉轉身形,發足便奔。

  江少雲呆瞭一呆,滿面羞慚地隨後跟上。仙女劍本為一對,此時尚有一支釘在樹上,趙靈兒雖然不舍,但想到群屍不畏刀劍,極是難纏,一旦給圍住便難以脫身,故此不敢取回,隻得忍痛將之留在原地。

  四個人展開輕身功夫,向北疾行,將群屍遠遠甩在瞭後面。約莫奔出一裡多地,攆上瞭智杖等人。此間距離黑水鎮尚近,眾人不敢大意,又向前趕瞭三四裡,這才停下歇息。

  那受傷的漢子已醒轉過來,趙靈兒草草替他檢視瞭傷處,又喂他服瞭些解毒藥散,輕聲問道:「這位大哥,你覺得怎樣?」那漢子身體虛弱已極,仍是站立不起,不過精神倒似健旺瞭許多,道:「多謝,現下好些瞭。」

  李逍遙聽他口音古怪,看瞭趙靈兒一眼,問道:「老兄可是雲南一帶的黑苗族人?來這裡有何貴幹?」

  那漢子搖頭道:「小人是貴州人氏,我們一行四人都是同鄉,經這裡去往蘇州辦貨,半路撞見屍妖,三個同伴都給它們害死瞭。小人幸遇幾位仗義相救,實在感激不盡。」

  他一身裝束與黑苗酷似,李逍遙甚覺可疑,但觀他說話之時神色如常,卻又瞧不出甚麼破綻,心中將信將疑,點瞭點頭。耳聽得群屍的號叫聲漸漸迫近,說道:「這裡怕待不得瞭。江大俠是此間地主,咱們要往哪裡躲避,還須他老人傢示下。」

  江少雲經歷瞭此前一番挫折,氣焰大減,神情變得十分懊喪,坦言自己對此地也不熟悉,不過聽說屍妖懼水,若想甩脫,隻怕須得渡過白河才行。

  李逍遙忙又請教智澤。智澤眨瞭眨眼,卻不開口,隻伸手向西方一指。李逍遙道:「你老人傢意思是往西?好,小師傅的話我最信服不過,你要往西,咱們便往西。我看咱們這裡三位高僧,你的年紀雖小,道行卻最深,真強過那些沒用的廢物太多!」

  當下眾人揀拾樹枝,紮瞭些火把點燃。智杖仍負起那受傷的漢子,李逍遙將短木杖給他拄瞭,一行人乘夜向西而去。

  天氣愈來愈是陰沉悶熱,頭頂上星月俱無,遠遠望去,天地之間混沌一片,黑得嚇人,隻看到眾人手中火把放出點點微光。鎮西一帶皆是荒地,半為黃土,半為砂礫,野草荊棘生得東一片、西一片,便如一顆生滿瞭癬疥的癩痢頭,顯得獰惡異常。眾人都不說話,這樣默默走瞭十餘裡路,偶爾能聽到隱約的水聲,可是火光照耀之下,四外仍是寂寂荒草,並不見河流的影子。

  過瞭不久,忽見草叢中隆起一個圓形土堆,趙靈兒仔細辨認,卻是一座半塌的舊墳。她吃驚之下,不禁啊的一聲叫瞭出來,叫過之後,立覺不妥,趕忙伸手掩住瞭嘴,但這聲驚呼卻已撕破夜空,遠遠傳瞭出去。

  再行瞭片刻,地勢變得愈發險惡起來,長草間不時露出一兩隻裝滿骨殖的骨甕,或是塌陷破敗的孤墳。李逍遙眼見四下都是壘壘荒塚,似已走入一處亂葬崗,心生警覺,低聲說道:「大傢小心些。」揮動長劍,搶到前面開路。眾人在亂墳荒塚間躡足而行,有時靜得久瞭,似乎生出瞭幻覺,耳邊居然能聽到啾啾鬼哭。

  半夜三更走在這陰森森的地方,任你膽子再大,也難免有些心驚肉跳,偶一落足,驚得草間潛伏的蟲蛇亂爬,發出沙沙輕響,更是教人不寒而栗。幸好這裡也有道路,雖然亂草沒膝,但仔細看去,小路的痕跡還是依稀可辨。眾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也不知走瞭多久,遠方忽然刮起瞭大風。涼風呼嘯而來,緊一陣,慢一陣,吹得火把的火頭撲撲亂響。

  李逍遙驀地輕咦一聲,站住瞭腳。隻見西北方向有一座土山,約莫數十丈高下,黑黢黢地橫在曠野中,宛如一頭沉睡的巨獸。奇怪的是,土山半腰裡,一道白光在不停閃爍,便像一團霧氣繞在山間,忽明忽滅,螢螢如燈,顯得神秘無比。眾人議論紛紛,都猜不透有何古怪,不禁好奇心起,當即加快腳步,向前趕去。

  又行出十餘裡遠近,到得土山腳下,那白光閃瞭幾閃,突然消失不見。李逍遙奇道:「此地莫不是埋著甚麼寶貝?智澤小師傅,你學沒學過望氣之術?快請過來瞧瞧。」

  林月如白瞭他一眼,正待說話,隻聽江少雲驀地尖聲大叫道:「啊,這不是鬼王墩麼?是……是鬼王墩……」向後接連退瞭幾步,這才站定,呆望著眼前這座土山,神色十分驚恐,仿佛它是個極為可怕的怪物一般。

  眾人見他突然失態,都覺莫名其妙。趙靈兒道:「江大哥,別怕,你說的鬼王墩便是這小山岡麼?」江少雲深吸一口氣,定瞭定神,道:「這裡距黑水鎮三十餘裡,一定就是鬼王墩瞭,決不會錯。你們不曉得,我四五歲大的時候,便聽我娘說起過這裡,此事遠近幾百裡無人不知,就是三歲孩童都能講述……」

  原來早在數百年前,黑水鎮西北便有這一片荒地,方圓百裡皆是黃沙石礫,並無寸土。荒地中心有一座巨阜,明初喚作「飛來墩」,上有戍卒駐守。這地方荒僻無人,戍卒別無他事,但隻冬月積冰,夏時儲水,以供驛使往來而已。

  五十多年前,揚州府一位守將來此巡視,聽說此地缺水,見那飛來墩上遍生草木,疑其本是一座土山,後為飛沙所沒,認為既有山,必有水,當即發卒開鑿。眾軍分編成兩隊,輪流向下挖,待掘至十數丈深,有一隊當值的軍卒突然失蹤不見。那將軍大怒,認為定是有人私逃,便派人偵看。探者上至山頂,隻見一處給人掘開的大洞,洞中風聲雷吼,漆黑一團,卻無所見。於是用繩索縛住一名軍卒,將他垂瞭下去。久之不見動靜,拉上來看時,卻隻剩瞭一條空繩。如此數番試探,再也無人敢下去瞭。

  那將軍不信,親來看過,下山之後未發一言,即刻命人將洞口封堵起來,撤去瞭山上戍卒。遠近村人聽瞭此事,甚是惶恐不安,傳說山下鎮著妖怪,紛紛避之惟恐不及。此地漸漸的絕瞭人跡,那山也改名為「鬼王墩」瞭。

  趙靈兒膽小怕鬼,聽他說完這故事,隻覺渾身寒毛直豎,不自覺地向李逍遙身邊湊瞭湊。林月如道:「這裡既是喚做鬼王墩,那赤鬼王會不會便躲在下面?」

  江少雲搖頭道:「鬼王墩五十年前便已得名,我看多半同那老賊並無關系。這地方邪門得緊,咱們還是快些繞開,尋路過河去罷。」這傳說他自幼便聽得耳中生繭,隨著年紀漸長,心中對之的恐懼越發根深蒂固,是以膽子再大,也決不敢冒險越雷池一步。

  李逍遙道:「真是一派胡言。世上哪來的鬼怪作祟?我看定是官兵畏苦逃役,又怕長官追責,這才編瞭故事騙人。哼,也隻有你這膽小鬼、大草包才會害怕上當!」

  江少雲給他氣得滿臉通紅,正待反唇相譏,驀地裡半空電光連閃,將四野照得亮如白晝,緊跟著一個大霹靂震天價打將下來,轟得人耳中嗡嗡作響。眾人不約而同掩住雙耳,仰天看去,隻見漆黑的夜空裡,無數黃豆大的雨點狠狠砸瞭下來。

  智杖啊喲一聲,大手遮住光頭,叫道:「不好瞭,這王八蛋鬼天氣,卻教俺到他娘的哪兒去躲雨?」

  說話之間,雨點已是一陣密似一陣,眼見得顆顆水珠化作道道水簾,由半天裡倒灌下來,打得沙地上冒起一股股白煙。四下裡一片空曠,全無樹木,當真沒處可以躲避。李逍遙借著閃電的亮光看去,見那土山半腰似有一座洞窟,便道:「大傢先過去避一避再說。」

  江少雲大吃一驚,急忙阻攔,道:「去不得!」

  李逍遙理也不理,火把一揮,當先便走。眾人給大雨澆得好似沒頭蒼蠅一般,都拼命向著山上奔去。江少雲氣急敗壞地連聲喝止,哪有人理會?叫瞭幾聲,見眾人都已跑遠,無奈隻得隨後跟上。

  那土山坡上甚是平緩,路旁有一道高崖,崖下塌瞭一層,積土之後露著黑糊糊的洞口,仿佛一隻妖怪大張著嘴伏在那裡,隻待擇人而噬。此際風雨更疾,火把被澆得忽明忽暗,似乎隨時便要熄滅。眾人爭先恐後奔入山洞,將火把插在地下,除下濕衣絞幹。

  洞裡面不甚寬敞,眾人擁在洞口,不時感到有冷風自後面幽幽吹來,這般炎夏天氣,卻都生出瞭微微的寒意。李逍遙取瞭一枝火把,來到後洞,見有一道石階斜斜向下通去,舉火一照,目光所及,竟然看不到盡頭。他心下又是奇怪,又隱隱的有些不安,將江少雲喚過來罵道:「你這騙子,當真編的好故事!這洞後面怎會有石階?甚麼鬼王墩、妖怪捉人,我看全是你胡亂編出來的罷?」

  江少雲給他問得啞口無言,愣瞭半晌才沒好氣地道:「這些都是陳年舊事,我怎麼說得清楚?你既不信,大可以當我編的好瞭。」

  林月如等人聞聲過來,見狀也都十分驚訝,站在一旁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趙靈兒見江少雲一副驚疑不定的模樣,知道他仍對那傳說心有餘悸,便道:「逍遙哥,適才江大哥曾經說過,那鬼王墩上的洞穴早已封住,這裡既有石階,想是另外一處也說不定。」

  李逍遙搖頭不答,沉吟瞭片刻,說道:「我看這下面很有些古怪,左右閑著沒事,不如大傢下去瞧瞧……」

  江少雲大吃一驚,忙道:「下面既冷又黑,有甚麼好瞧?我看這大雨不久便停,咱們還要接著趕路,何必又旁生枝節?」

  李逍遙側頭斜睨著他,冷笑道:「怎麼?江大俠可是怕瞭?」

  江少雲哼瞭一聲,並不接口。

  李逍遙道:「江大俠先前曾說,那赤鬼王躲在一處秘洞裡修煉,說不定便是此間。咱們將這老小子捉瞭出來,搶他些糧食酒肉,放開肚皮大吃一頓,豈不是好?江大俠不願冒險,便在這裡等著,不過奪來的東西麼,嘿嘿,自然沒你的份瞭。」

  智杖餓瞭半宿,腹中早已在大唱空城計,此時於困厄中驀地聽見一個「吃」字,眼前一亮,甚麼妖魔鬼怪全不怕瞭,短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大叫道:「好極,打鬼吃肉麼?算俺一個!哪一個膽小害怕,留在這裡別下去便是。」

  江少雲道:「笑話!我哪裡是怕瞭?大傢不妨想一想,倘若那赤鬼王真在這裡,豈不更該小心謹慎些才是?眼下咱們全無準備,敵明我暗,敵眾我寡,何況還帶著一個……一個……」說著轉頭向洞前看去,卻不見那受傷的漢子,不禁奇道:「咦,那個人呢?」

  李逍遙惕然一驚,顧不上再同他饒舌,忙提著火把沖瞭出去。前洞本就不甚寬敞,他高舉火把,向四下裡遍照,卻哪有一絲那人的影子?他分明記得進洞之後,智杖將那人貼壁放在靠近洞口之處,此刻墻上水跡未幹,顯是有人倚過,但怎麼又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瞭?

  他愣瞭愣神,復又走回後洞查看,石階之上塵土厚積,不見半個腳印,自不可能有人由此下去。而此時洞外雷電交作,雨集如矢,那漢子受傷如此之重,若說他拼瞭一死,硬闖出去,豈非更是咄咄怪事?

  眾人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均覺十分不可思議。林月如喃喃地道:「莫非……是給屍妖捉瞭去?」趙靈兒等人相互對望一眼,心下均想:「這小小的洞中有五六個人在,便是給屍妖捉去,怎能聽不到半點響動?除非有人將他藏瞭起來。」一念及此,都齊刷刷地轉頭看著智杖。

  智杖性子雖嫌粗疏,卻非傻瓜,明白眾人此舉何意,瞪著眼道:「你們拉著一張臭臉做甚麼?俺進洞之後將那傢夥放下,便一直站著聽你們說話,屁也沒放過半個。你們自傢做事不小心,反倒想賴俺,那可不成!」

  眾人忙說並無此意。

  江少雲悻悻地道:「這傢夥定是做瞭甚麼見不得人的事,心裡有鬼,所以一待傷勢好轉,便偷偷逃瞭。唉,我早看他形跡可疑,隻可惜一直沒機會說出來。」

  李逍遙道:「放你娘的狗屁!這人中瞭屍毒,連半步也走動不得,跟著咱們尚有一線生機,為何自尋死路?天下豈有你這樣的傻瓜!」

  江少雲不服,還待同他爭辯。林月如勸道:「好瞭,好瞭,不要吵瞭。外頭雨這樣大,此人身受重傷,如是壞人,多半也難以活命,何必管他?我看這裡確是有些不大對頭,下去看看也好。」

  李逍遙狠狠瞪瞭江少雲一眼,轉身問智澤道:「智澤小師傅怎麼說?」

  智澤面無表情,淡淡地道:「下去。」

  眾人均知他言語不多,但每發必中,自然再無異議。

  那石階寬不及五尺,甬道亦是十分狹窄,當下眾人排作一隊,李逍遙在前開路,餘人手手相牽,相隨而下。隻見每一級臺階都積滿瞭塵土,壁角蛛網密佈,顯已多年無人到此。眾人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甬道中一時隻聞細碎的腳步聲,以及火把嗤嗤的燃燒聲,此外更無任何聲響。

  向下行瞭數丈遠近,到得石階盡頭。那是一間小小的土室,室中空無一物,對面又有一道石階向下邊通去。李逍遙走到階前,探頭一望,沒見甚麼異常。眾人又都沿階而下。到得盡頭,見仍是一間小小的土室,對面一道石階,筆直地延伸出去。

  李逍遙心中有些發毛,暗想:「這鬼石階不曉得有多長,若似這般一直走去,難道竟會永無盡頭?」回頭看瞭看眾人,低聲說道:「下面隻怕還深得很,須得省著用火。月如,江大俠,你們幾個將火把熄瞭。」林月如等人依言滅去火把,隻用李逍遙的火把照亮。

  愈往下行,石階盡頭的土室就愈加窄小,角落裡也是骸骨縱橫,蛇虺雜亂,看得人不禁心生懼意。江少雲一面走,一面喃喃絮語,埋怨李逍遙行事太過鹵莽,如此冒失而進,無疑將陷眾人於險地,實乃非常不智之舉、下策中的下策。李逍遙也懶得理他,任他一個人胡說。

  如此穿過十間土室,算來已下行瞭數十丈有餘,忽覺面上微風拂過,隱隱的聞到一股黴味。李逍遙心頭一喜,快步奔下,見甬道果然已至盡頭。眼前這間土室極為寬敞,宛如一座軒闊的花廳,對面有兩扇拱門,十分高大。李逍遙走過去摸瞭摸,觸手冰涼,門上遍佈銹跡,竟然是以純銅鑄就。

  眾人陸續下到室中,見那銅門雖極厚重,但間隙微小,幾不容發,工藝十分精湛,無不嘖嘖稱奇。李逍遙試著輕輕一推,銅門發出轟的一聲大響,接著軋軋連聲,打開瞭一道縫。

  門背後一團漆黑,李逍遙擺手示意,要眾人退開,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邁瞭半步,將火把從門縫拋瞭進去。隻聽嗒的一聲輕響,火把似乎撞中瞭甚麼東西,摔落在地,並不熄滅。他緩緩抽出長劍,探頭向裡面一張,幽幽的火光之中,隻見面前驀地現出無數人影。

  李逍遙吃瞭一驚,疾忙抽身後退,手中長劍連顫,霎時間刺瞭五六劍出去。隻聽得叮叮當當一陣亂響,似有甚麼物件給長劍刺中,跌在地下。眾人拔出兵器,點燃瞭火把,凝神戒備。

  過得良久,門後仍無任何異狀。李逍遙復又取過一枝火把,躡手躡腳走到近前。他這一次並不將火把丟入,而是橫持在手,探入門內,上下晃瞭晃。隻見面前高高低低立著十餘人,早已死去,變成瞭白骨,衣衫俱都爛得不成樣子,條條縷縷地掛在身上。這些屍骸手拿兵器,相互扶持,是以年代雖久,卻仍能端立不倒。適才自己刺出的幾劍,或中或不中,將三顆骷髏頭骨和兩柄腰刀斬落於地,掉在腳邊。

  李逍遙見狀先是一驚,轉念又想,這般奇詭之地,有幾個死人殊非意外,懼怕之心卻也就此消瞭,將長劍橫在胸前,邁步行入。隻見這是一間石造的秘室,約莫數十丈見方,寬敞無比,正中擺著一口石棺,除門後所立的十餘人外,四下角落裡尚三三兩兩躺著數具骸骨,也都是衣衫襤褸,腳下散落著幾件兵器。

  李逍遙心道:「原來這是一間墓室,怎的卻有許多死人?」舉火向那些屍骸照去。這些人衣衫雖已朽爛,但細辨之下,仍可認出是本朝軍士服色。他將長劍收入鞘中,彎腰自地下拾起一柄長刀,擦去銹跡,隻見上刻「大明揚州府」五個小字,暗想:「這些人俱為本朝將士,莫非便是失蹤的軍役?如此看來,那傳說倒像真有其事。」

  正想著,門外傳來林月如的呼喊之聲。李逍遙高聲答應,將眾人喚入。眾人見瞭石棺和無數屍骸,都是大為驚訝,參詳許久也不得要領。忽聽林月如道:「奇怪,奇怪!」李逍遙問道:「有甚麼奇怪?」林月如道:「你們看,這裡並非絕地,雖然深入地底,但有門有戶,一路都是石階通上,若想逃生何難?這些人……怎會好端端地死在這裡?」

  李逍遙早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驀地給這番話觸動瞭心事,一驚抬頭,恰好對上江少雲惶惑的眼神。猛聽得銅門軋軋作響,兩人心思相同,齊叫:「不好!」一前一後搶瞭過去。李逍遙身法雖快,但畢竟相距過遠,手指差瞭數寸沒能夠到,那銅門還是轟的一聲,緊緊閉上。江少雲隨後沖來,收足不住,撞上瞭李逍遙的背心,二人滾作一團。

  林月如等人都被眼前這一幕嚇得呆瞭,知道此門一關,多半便再無出路,紛紛驚呼著奔到門前。那銅門不知被甚麼機括所控,竟是閉得極牢,加之門內一側又光禿禿的,毫無抓握之處,眾人雖運起內力,指摳手扳,連推帶拉,隻是打它不開。

  智杖急得光頭上顆顆汗珠直冒,運足全身力氣踢瞭兩腳,隻痛得趾骨欲裂,哇哇大叫起來。忽聽江少雲語帶哭音,顫聲道:「大傢快看。」說著將手中火把向上舉瞭舉。隻見銅門背面橫七豎八地佈滿瞭凹痕,累累重重,深可盈寸,皆是刀砍槍刺所致,令人觸目驚心。江少雲見眾人都不說話,哭喪著臉又道:「我看這下,多半是……出不去啦。這怎麼好?」

  原來這些明軍士卒的經歷同六人一般無二,也是下到洞底,為墓室所困,雖然試過無數法子,終歸還是徒勞一場,一個個相繼餓死在這裡。眾人一轉念間,已明其故,心中登時涼瞭半截,都眼巴巴地望著銅門不做聲。

  過瞭半晌,智杖突地高聲咒罵起來,一面大罵,一面瘋瞭一般揮拳猛擊,打得那銅門砰砰悶響,兀自不肯停手。江少雲越想越怕,驚懼交集之下,卻哇的一聲掩面大哭起來。他原本決不至於如此不濟,但一來兩日裡連遭挫折,對之打擊頗甚,二來萬萬也想不到,自己會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般詭譎之地。霎時間種種委屈、悔恨之念一齊湧上心頭,涕淚滂沱如雨,竟是再也抑止不得。

  林月如和趙靈兒趕忙上前,拉著他好言安慰,李逍遙卻在一旁哈哈大笑,笑得眼淚也流瞭下來。

  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智澤忽然小聲說道:「別怕,有機關。」

  眾人之中以林月如最為鎮定,智澤的聲音雖低,她於吵鬧聲中卻仍是聽得清清楚楚,一怔之下,顫聲問道:「你……你說這裡有機關麼?」眼見智澤緩緩點頭,心中不由得一陣狂喜,大聲叫道:「這裡有機關!大傢不要吵,快快找瞭出來!」

  李逍遙等人原已絕望,聽她這麼一說,自然是喜出望外,卻都有些不敢相信,過瞭好半天才止住喧聲,一個個跳起身來。墓室之中別無他物,隻有那石棺分外顯眼,眾人便都圍瞭上去。隻見那石棺打造得頗為粗糙,棺蓋卻平整光滑,上面並無任何異狀。智杖大聲道:「你們都閃開些,待俺將這勞什子東西搬瞭下來!」

  眾人忙都依言散開。

  智杖俯身吹去棺上塵土,伸手比瞭一比,見那棺蓋長約丈二,重不下千斤,情知若要徒手搬起,萬難做到,當即深吸瞭一口氣,雙掌抵住兩角,欲待運勁將之推開。誰知力道尚不曾使出,便聽喀的一聲響,那棺蓋竟然微微向右橫移數寸,打開瞭一道窄縫。

  眾人出其不意,都嚇瞭一跳。智杖慌忙縮手回去,叫道:「啊喲,操他奶奶的,這是甚麼古怪玩意兒?」

  隻聽得喀喀喀的聲響不絕於耳,那縫隙越開越大,一股腐朽之極的惡臭也破棺而出,向室中彌漫開來。眾人見勢不妙,紛紛掩住口鼻,向後退避。那棺蓋就如鬼怪附體一般,忽上忽下地顛瞭數顛,猛地跳起,一股凌厲的勁風掠過眾人,向頭頂直飛上去。乓的一聲大響,棺蓋狠狠撞上屋頂,接著摔落下來,將地面砸出好大一個深坑。

  智杖身高步長,逃得最遠,冷不防卻給碎石砸中額角,登時腫起瞭一個青包。他咧開大嘴,剛待呼痛,忽見一隻白磣磣的巨爪探出棺來,重重在地下一拍。砰的一下,青石地面震瞭一震,冒起一股白煙,地上現出五條長長的爪痕。智杖驚懼之下,這一聲「媽啊」便沒叫得出。眾人早都嚇得魂不附體,不知是誰發一聲喊,一窩蜂地向著室角逃去。

  李逍遙一面跑,一面張開手臂,用身子護住瞭二女和智澤,眼見江少雲舍生忘死,沖向最前,不禁心中有氣,伸腿在他腳下一絆。江少雲哎喲一聲,重重摔瞭個狗吃屎。隻聽身後有人喝道:「是……誰……吵……醒……本……將……軍……」

  江少雲一骨碌翻身爬起,聽得聲音甚是淒厲刺耳,趕忙回頭一看,隻見棺中坐著一具白骨屍骸,大張著口,兩隻空眼窩直瞪過來,卻看不出神情是喜是怒。他心頭一顫,脊背上一股寒氣冒將上來,兩腿頓時像灌滿瞭鉛,再也動彈不得。那屍骸磔磔怪笑瞭數聲,伸爪在地下一撐,人立而起,邁步出瞭石棺。它生得身軀極偉,胸前掛著一具青銅重甲,舉手落足之際,甲上銅鱗相互碰擊,發出鏗鏗的大響。

  江少雲隻嚇得魂飛魄散,聲嘶力竭地大叫:「救命!詐……詐屍啦……」那屍骸佝僂著身子,行動遲緩,但每一步跨出,均有五六尺遠近,三步兩步便到瞭他跟前。

  李逍遙心道:「這小子雖然討厭,教他死在白骨精手裡可也不妥。」趕忙飛身搶上,扯著衣領將他拖至屋角。江少雲兩眼發直,仍在不住地大叫大嚷,李逍遙恐那屍骸耳力尚存,給它循聲追來可不得瞭,低聲喝道:「別做聲!」

  江少雲已是嚇丟瞭魂,沖他嘻嘻一笑,叫聲非但不停,反倒愈來愈響。李逍遙怒火中燒,狠狠一拳搗在他頭上。江少雲這才回過神來,哇啊一聲慘叫,搖搖晃晃地貼壁軟倒。此時六個人都擠在墓室一隅,江少雲身子後仰,背心撞中壁上暗藏的機括,一枚圓石觸身而動,喀喀作響,緩緩陷入壁中,整間墓室隨之猛烈顫動起來。

  眾人不知發生何事,紛紛驚呼:「啊喲,幹甚麼?」「怎麼回事?」江少雲做賊心虛,忙道:「不……不是我……」一股大力從腳底驀地湧來,話隻說瞭一半,整個人突然飛瞭出去。

  火把撲撲撲地接連熄滅,眼前一片黑暗,眾人猶如給甚麼東西大力拋起,一個接一個飛上半空,又慘呼著向下落去。李逍遙隻覺耳旁勁風呼呼,身上衣衫瞬時鼓脹,變成瞭一個圓球,口鼻之中也灌滿瞭涼風,待要縱聲大喊,卻叫不出半點聲音,隻有雙臂張開,拼命穩住身形。突然指尖碰到軟軟的一物,卻是一隻手掌,當即牢牢抓住,同時雙足連環踢出,便待借力躍起。哪知道砰砰兩下,這兩腳都踢中瞭身畔一人。

  他隱隱聽見對方悶哼一聲,也辨不出是誰,當下不敢亂動,但覺下墜之勢越來越疾,一顆心幾乎提到瞭嗓子眼,腦子裡稀裡糊塗地隻想:「不知落下去是幹草還是硬土?阿彌陀佛,可別不明不白摔死在這裡。」陡然間身子一震,砰的一聲,摔在地下,昏瞭過去。

  不曉得過瞭多久,李逍遙慢慢醒轉過來,感覺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四肢百骸似已摔作瞭千百塊。周圍一團漆黑,他呻吟著爬起,從懷中掏出火折打著。微弱的火光下,入眼竟是江少雲一張愁苦之極的臉。隻見他鼻梁青腫,臉掛兩行濁淚,左手兀自緊緊拉著自己的右手,不肯放脫。

  李逍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原來掉下來時,抓到的竟是這王八蛋,真他娘的晦氣!」急忙摔開他手臂,站起身來。隻見林月如等人或趴或臥,都在身後不遠之處,當即走過去一一扶起。適才這一下跌得雖狠,但眾人落身之處土壤松厚,是以都未受傷,隻有江少雲「啊喲」、「啊喲」地叫喚不停,說是不知怎麼給人劈面狠狠楱瞭兩下。李逍遙料想他定是被自己踢中,心下不由得暗暗好笑。

  眾人身上大都帶著火折,此時紛紛摸瞭出來,各自晃亮。火折雖多,但光線微弱,難於及遠,隻看清腳下一層厚厚的紅土,身後是赭紅色的巖壁,卻看不出身在何地。

  這一次死裡逃生,六人都覺十分慶幸,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林月如道:「適才那白骨屍妖好生嚇人,江大哥險些命喪它手。我看它身穿鎧甲,自稱『將軍』,沒準是哪一朝的開國大將也未可知。」

  智杖道:「這他娘的算甚麼狗屁將軍?他啥處不好葬,偏偏葬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最後詐屍成妖,可嚇瞭大夥兒一跳!喂,小丫頭,咱們怎的到瞭這鬼地方?俺摔得七葷八素,先前的事可都不大記得瞭。」

  趙靈兒笑道:「想是智杖大哥運氣好,那機關不知怎地被人觸發,墓室崩塌,這才將咱們甩到這裡。逍遙哥,不知那白骨屍妖現在何處?咱們可別給它找到瞭。」

  眾人想起那屍骸的兇狠恐怖之狀,都是心有餘悸。李逍遙起身說道:「我瞧瞧去。」從衣襟上撕下一大幅佈條點燃瞭,摸索著向前行去。

  隻走出二三十步遠,迎面遇到一座斷崖。李逍遙慢慢摸到崖邊,將身子探出崖外,一松手,佈條帶著一團火焰悠悠飄下,照見峭壁上寸草不生,也是血染一般的殷紅。待落到兩三丈許,火光一閃而滅,一切又都歸於黑暗。

  李逍遙呆瞭一呆,打著火折,向右行去。林月如追過來問道:「怎樣?可見到瞭甚麼嗎?」李逍遙不答。兩個人默默地轉瞭一圈,隻見周圍不是高崖便是絕壁,眾人處身之所乃是山間的一座平臺,巖壁上滑溜溜的莫可攀附,竟然別無他路。兩個人心情十分沉重,慢慢走回原處,將火折熄瞭。

  趙靈兒等人見到他們面上神情,曉得此番處境不妙,心中都不由得一涼。江少雲猶抱一絲希望,試探著道:「李兄,我看咱們不忙探路,還是先想法子出去的好。至於除妖的事,待脫險之後再從長計議。」

  李逍遙哼瞭一聲,並不答話。林月如嘆瞭口氣,幽幽地道:「江大哥,我們兩個已看過瞭,這裡三面懸崖,沒……沒出路的。」

  智杖驚怒交集,應聲喝道:「你說甚麼沒出路?他奶奶的,為甚麼沒出路?這到底是甚麼鬼地方!」俯身搬起腳下的一塊大石,奮力擲出。他膂力甚強,火光下但見石去如矢,帶著呼呼風響,遠遠落瞭下去。眾人靜坐傾聽,許久也不聞絲毫聲息,那懸崖竟似深不見底一般。

  過瞭半晌,林月如小聲說道:「大傢先歇息片刻,吃些東西,待有瞭力氣慢慢再找。我看一定能想出法子來。」

  李逍遙心道:「這懸崖深不見底,周遭又無一絲光亮,即便有路,又如何找得見?看來今日要畢命於此瞭。」他憤恨惱怒已極,眼見江少雲畏畏縮縮地蹲在一旁,臉上佈滿瞭驚恐之色,神情顯得格外可憎,忍不住罵道:「都是你這混蛋亂吹大氣,才有今日!狗日的江少雲,老子今世撞見你,實在就像撞瞭瘟神一般!呸,真恨不得殺瞭你喂狗!」

  江少雲兩日來屢遭他譏嘲戲侮,到此終於忍無可忍,也跟著發作道:「姓李的,江某縱有千錯萬錯,要殺要剮,沖我一人便是,你怎麼總要扯上我媽媽?我媽媽死瞭十幾年啦,她可是從沒得罪過你!」

  李逍遙怒極而笑,喝道:「老子就是要罵,他媽的,你待怎的?來,來,來,是英雄是狗熊,咱們手底下見真章!」反手抽出長劍,隔空向他疾刺瞭兩三下,嗤嗤有聲。

  眾人趕忙上前勸阻。二人心中俱不服氣,兀自怒沖沖地眥目相向。

  林月如從包裹裡取出一袋幹糧,分給各人,說道:「大傢都吃些罷。」大夥累瞭半日,早已經饑腸轆轆,但滿懷心事,均是食難下咽。隻有智杖自分必死,橫下瞭一條心,和著涼水連吞瞭五張面餅下肚。他眼見幹糧所剩無幾,雖仍自意猶未盡,但總不好意思獨吞獨占,讓別人餓肚子,無奈罷手,舔瞭舔嘴唇,嘆道:「吃盡瞭這袋幹糧,大夥兒早晚都是一死。嘿,也不知哪個王八蛋運氣好,死在老子頭裡!」

  此時火折盡已熄滅,眾人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聽在耳中,心下均自暗想:「是瞭,先死的人有人收屍,那是好事,最後斃命的沒這運氣,隻好曝屍在外。這便是死無葬身之地瞭。」靜靜地坐瞭一會兒,紛紛摸黑躺倒,都不再說話。

  這座平臺深藏地底,四下舉目如漆,黑得好像九幽地府一般。不知何處傳來嗒嗒的聲響,那是巖壁上水滴不斷滲出,一滴一滴落在石上,靜夜之中,聽來格外清晰。

  李逍遙心中煩悶,半晌難以入眠,回想一天中所遇之事,總覺像是夢境一般。思來想去,想起日間救的那受傷漢子,此人莫名其妙地失瞭蹤,實在有些令人奇怪。正要倒頭睡去,腦中靈光一閃,突然猛醒過來:「這傢夥多半便是拜月教的人!」霎時間心跳加速,睡意全無,翻身坐起,又想:「小高那廝死前曾說,拜月教的人大舉東來,為的是搜尋靈兒的下落。莫非這些傢夥陰魂不散,竟追到白河一帶來瞭?」心頭不禁的一陣發緊。

  正在胡思亂想,遠處驀地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水聲嗒嗒之下,卻聽得不甚清楚。過瞭片刻,一個人悄悄走到他身邊,摸索著坐下,伸出手來和他相握,說道:「逍遙,你也睡不著麼?」

  李逍遙聞見身畔幽香浮動,知道來的是林月如,輕輕點瞭下頭。

  兩個人默默坐瞭半晌,林月如將臉偎過來,靠在他肩上,在他耳旁說道:「咱們幹糧帶得不多,若是尋不到出路,隻怕連十天半月也難撐過。逍遙,你……心裡面怕不怕?」

  李逍遙搖瞭搖頭,握著她的手緊瞭一緊,道:「怎麼,你怕瞭麼?」

  林月如道:「起先是有一點,不過想到有你陪著,便不那麼怕瞭。」隔瞭一會兒,悄聲說道:「逍遙,我好想我娘。你……你抱一抱我……」

  李逍遙心中一陣感動,一陣憐惜,伸手擁她入懷,在她額上吻瞭一下。隻覺懷中嬌軀微微一顫,霎時間變得熾熱火燙,不禁張臂緊緊抱住瞭她。兩人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高崖之上,雖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但兩顆心卻漸漸融為一個,突突突地跳動不休,再也說不出話來。

  恍惚中也不知過瞭多久,眼前似乎有瞭光亮。李逍遙隻道是在做夢,翻瞭個身,正待再睡,忽聽江少雲大叫一聲,聲音之中飽含著驚喜。他一驚躍起,神智尚不曾十分清醒,便覺眼前紅光耀目。他趕忙揉揉雙眼,隻見原本漆黑的地底,此刻竟已亮如白晝,天地間一片血紅,遠近景物也都清晰可見。陽光自數裡外的半空傾瀉而下,照在對面那小峰之上,一時如夢如幻。

  江少雲第一個醒轉過來,驀見光亮,喜不自勝,渾忘瞭身在何處,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大叫大嚷,登時將眾人吵醒。大傢見瞭眼前的一片赤水丹山,都不禁面露驚詫之色,心中暗暗稱奇:「此處分明已在地底,光線如何竟能透入?又為何這般一片血紅?」

  李逍遙快步奔到平臺邊,極目眺望,此時兩側無山峰遮擋,看得更為清楚。原來數裡之外的地面裂瞭一個大洞,仿佛天際有一片厚厚的雲層,猛地被一雙大手撕扯開來,萬道金光正是由此瀉下。對面那小峰秀削如花,流水四繞,原本景致絕佳,但在漠漠血色的映照之下,卻顯得有幾分陰森可怖。

  他回過頭去,環視周遭,但見背後兩峰相峙,陡直地向上拔起,巖壁間無數藤蘿垂掛而下,如簾似幕,青翠欲滴。天地之間渾然一體,仿佛血染,這小小的一片翠綠雜處其間,顯得甚是耀眼奪目。原來這片藤蘿生在高處,夜來火光不及,是以未被眾人發現。

  李逍遙定定地站瞭半晌,心下惘然若失:「這裡雖有陽光,卻無道路,唉,到底還是死路一條。」

  驀地裡隻聽身後江少雲大喊一聲:「有鬼!」李逍遙吃瞭一驚,回頭看時,隻見他伸手指著智杖的後背,兩隻小眼瞪得溜圓,身子不住地向後倒退,顯然是看到瞭甚麼可怕的東西,心中萬分驚恐。

  智杖見狀一呆,趕忙回手向背心摸去。他生得身軀胖大,頗不耐熱,是以昨晚脫瞭外衫,赤膊而臥。此時身子微微躬起,赤裸的脊背側向眾人,隻見上面彎彎曲曲,印著十餘道血痕,早已幹得發黑,宛如一條條吸飽瞭血的大蚯蚓,模樣甚是嚇人。

  眾人都吃瞭一驚,趙靈兒指指江少雲,驚叫道:「哎呀,你……你這裡……也有。」隻見他長衫下擺亦已被血水染得殷紅一片。眾人忙脫瞭江少雲的衣衫,替兩人檢視,身上並不見有何傷處。

  趙靈兒凝思片刻,走到身後的峭壁之旁,低頭看瞭看,招手叫道:「你們快來。」

  眾人紛紛上前,見峭壁上的石縫裡,紅水汨汨地直淌,有的滲入地面,也有的積在一起,形成一個個小小的血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此處山間不時有血樣的紅水滲出,如若睡在地上,便會給沾得滿身都是。江少雲和智杖所臥之處有血水流過,是以他二人身上被染,旁人離得較遠,卻都無事,倒也不足為怪。

  智杖見是虛驚一場,十分高興,哈哈一笑,對江少雲道:「原來不是惡鬼作祟,他奶奶的,你小子害俺嚇瞭一跳。」忽覺頸間微癢,胡亂一耙,一片綠葉應手而落。林月如舉頭仰望,若有所悟,道:「逍遙,咱們拉著這些藤蘿,定能夠爬到峰頂上去。卻不知上面有沒有路?」

  李逍遙向那峭壁打量瞭打量,估計自己足可一氣攀上,餘人卻都無此本事,當下道:「好,我試試看。」向前猛沖幾步,奮力高縱,伸手撐在一塊突起的巖石之上,借力再行拔起。如此連續兩番,指尖已觸到一條粗大的老藤,趕忙牢牢抓住,手足並用,快速異常地爬瞭上去。

  眾人仰面看著,隻見他身子越升越高,漸被密密的藤葉遮住不見。過不多時,峰上一條粗索悠悠垂下,到眾人面前停住。那索子以數條藤蔓連結而成,自是李逍遙已安然到頂,放下來相助。眾人歡聲大叫,先將智澤攔腰紮緊,吊瞭上去。餘人隨後相繼而上。

  這座山峰高聳陡峭,峰頂亂石堆疊,卻無草木。眾人舉目眺望,遠近的山峰河谷都籠罩在一襲淡淡的紅霧之中,莽莽蒼蒼,杳無涯際,氣勢端的磅礴無比。

  峰上雖不見人跡,卻有一條天然小徑蜿蜒而出,崎嶇險峻,猶如蜀地馳名天下的棧道一般。眾人互相攙扶,一步一步小心下行。循路走出不遠,忽聽得幾下笛聲嗚嗚傳來,聽來甚是耳熟。眾人聞聲盡皆色變,趕忙加快腳步,繞過一道山壁,遙見對面陡坡下有一隊人緩緩走瞭上來。當先的是一名赭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口銜竹笛,手提短杖,看模樣正是一名屍倀。他腰間拴瞭一條細繩,一端系著一名女子,身後跟著七八頭屍妖。

  眾人不料這裡竟會撞見對頭,都是吃驚不小。智杖勃然大怒,一挽袖子,粗聲喝道:「操他奶奶個熊!這群王八蛋不肯罷休,居然追到這地方來瞭。俺這就過去和他們拼瞭!」眾人嚇瞭一跳,七八隻手閃電般伸出,死死將他扯住。

  李逍遙道:「別忙動手,先看看再說。」

  赭衣少年引著群屍和那女子行到坡上,忽然傳來一聲吆喝,不知從何處冒出十餘名大漢,將幾人攔瞭下來。一個青衣漢子越眾而出,指著那少年罵道:「他媽的,你小子新來的?回到鬼府還亂吹甚麼狗屁!你當這曲子很好聽,老子一天到晚也聽不厭嗎?」

  李逍遙凝神細看,原來陡坡之上有一座山洞,向山壁間微微凹進,眾大漢都藏身其內,自己所在的位置太遠,是以不容易瞧得清楚。他暗暗後怕,心想:「虧得兩下相距不近,否則大傢不管不顧地沖瞭過去,對方人多,說不定便要吃虧。」

  赭衣少年笑著唱瞭個喏,道:「馬師哥息怒。小弟頭一次外出牧屍,好不容易辦得一件新鮮貨品回來,想著能孝敬師父跟諸位師哥,一時高興,忘瞭規矩,惹你老人傢生氣瞭。」一扯腰間的麻繩,將那女子往前帶瞭一帶。

  那馬師哥哦瞭一聲,道:「是甚麼鮮貨?讓我瞧瞧。」走上前去,扳過那女子的臉來,左右看看,眼見姿色甚是平庸,頓時興味索然,放開瞭手,道:「他媽的,實在差勁兒得很。喂,你是甚麼地方人哪?」

  那女子哼哼唧唧的隻是哭,不敢回答他的問話。

  那馬師哥對赭衣少年道:「師父他老人傢是何等樣人?像這樣不入流的爛貨,豈能瞧得上眼?最後還不是胡亂賞瞭咱們?你小子還猴子獻寶似地邀功哩,呸,也不害臊!」

  赭衣少年垂手微笑道:「是。這娘們的年紀是老瞭些,面孔也生得太黑,不過勝在新鮮。小弟聽師哥們說,大夥都愛爭吃鮮貨,不知是也不是?」俯在那馬師哥耳旁,小聲嘀咕瞭幾句。二人抬起頭來,相對吃吃而笑,笑聲甚是淫蕩。

  那馬師哥笑罵道:「他媽的馬屁精,快滾你的罷。」一招手,八名力夫模樣的壯漢快步上前,解開崖邊一座絞盤的繩索,將一個大藤籃搬瞭上來。

  赭衣少年道:「有勞各位師哥。」微微躬身,行瞭一禮,扯著那女子跨入籃去,群屍也都隨後跟入。那女子望見腳下漆黑的深洞,隻嚇得渾身亂顫,扯著嗓子大哭起來。赭衣少年反手一個耳光打去,她向後一趔趄,哭得反更兇瞭。吵鬧聲中,眾力夫松開纜索,扳動絞盤,藤籃一晃一晃,載著幾人向下行去。

  李逍遙等人待他們做完手中活計,返回山洞,又靜候片刻,再不見有人出來,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到峰上。

  趙靈兒悄聲道:「原來坡下便是屍妖的老巢,想不到咱們誤打誤撞,竟找到這裡來瞭。」

  林月如眼見那女子羊入虎口,多半難有幸理,心下早已怒不可遏,呸的一聲,罵道:「這些混帳東西,當真無恥!竟敢強捉民女,做……做那個事,還有沒有王法?一個個活該千刀萬剮!」

  李逍遙笑道:「算瞭吧,何必氣成這樣?其實你自己還不是一樣?青天白日,硬拉姑爺的事,我可也見識過的。」

  林月如一怔,隨即醒悟,氣得撲哧一聲笑瞭,道:「你少貧嘴瞭。眼下這事該怎麼辦?」

  李逍遙笑瞇瞇地道:「怎麼辦?我看最容易不過。這裡雖有屍妖,但畢竟也是一條生路,總強過困在山上等死,是不是?」

  林月如道:「對,咱們兵刃都在,不如索性搶瞭那吊籃,殺將下去!」

  趙靈兒有些擔心,問道:「倘若動起手來,給下面的人發覺瞭怎麼辦?」

  江少雲道:「正是!我看林姑娘但有蠻力,卻似乎不知兵法。這吊籃下面不曉得有多深,敵人若趁咱們身在半空,先放起火來,那可危險得緊。如今之計,不如先想法子逃瞭出去,莫要給人發覺,至於除妖之事,可以從長計議。」

  林月如道:「山下面有人守著,咱們一旦靠近,便會給洞裡的人知覺,還不是一樣要動起手來?你倒說說看,有甚麼法子可以逃出去?」

  江少雲道:「法子是人想出來的,須得大傢同心協力。你這樣冒冒失失的,不過是逞匹夫之勇罷瞭。」

  兩個人越說越惱,當下你一言,我一語,吵瞭起來。李逍遙道:「不要慌,我倒有一條計策在這裡。」待眾人都安靜瞭,伸手指指下面的陡坡,道:「你們看,那山洞上面也生著藤蘿,咱們從峰頂迂回過去,順藤爬下,而後再喬裝改扮,請這幫傻瓜送咱們下去,豈不大妙?」

  林月如道:「怎麼個喬裝改扮?你說來聽聽。」

  李逍遙往四下看瞭看,壓低聲音道:「月如,靈兒,你們兩個女人須委屈一下,扮成給屍倀捉來的村女,我們四個臭男人麼,選出一個扮作屍倀,應付那姓馬的傢夥,餘下三人……」

  智杖搶著道:「餘下三人就扮他娘的屍妖!」

  李逍遙沖他一豎大拇指,接著道:「……咱們這樣喬裝改扮,混瞭下去,那老賊定無防備,而後隨機應變,鬧起事來,殺他個把赤鬼王還不是手到擒來?嘿嘿,從前三國時候,東吳有一位大將呂子明,那廝帶領軍士假扮客商,白衣渡江,襲瞭荊州,害得關老爺敗走麥城,計策很是高明。如今我小李子依樣畫葫蘆,弄他一條『烏龜換殼』之計,這個,這個……隻怕也不算太差!」

  眾人聽他自吹自擂,都忍不住笑瞭。

  江少雲叫道:「這真是胡鬧得緊!下面屍妖不定有幾百,咱們這裡六七個人、三四把劍,如何能鬥得過他們?」

  李逍遙翻著白眼望瞭望他,面露鄙夷之色,道:「你江大俠又不是諸葛亮,怎麼算得出下面藏瞭好幾百屍妖?當初是你請我們來除妖,如今事到臨頭,自己卻先扮起縮頭烏龜來,要不要臉?」

  江少雲一時語塞,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林月如道:「唔,我看這法子或許能行。大傢兵刃都藏好瞭,到時候一齊發難,殺瞭老賊,嚇跑他那些狐群狗黨,就算有幾頭屍妖也難成氣候。靈兒妹子,你們說是不是?」眾人交換瞭一下眼色,都表贊成。

  江少雲眼見大局已定,隻得勉強點瞭點頭。

  李逍遙道:「很好,那麼我來分派一下。智杖、智澤兩位大師傅都扮屍妖,剛好一文一武,有粗有細,相得益彰。江大俠,咱們哥兒倆一人屍倀、一人屍妖,隨便你老人傢挑上一個來扮,小弟我無不奉命。」

  江少雲性本好潔,那些屍妖全身骯臟不堪,惡臭難聞,他自是不願扮的。但見李逍遙面上笑容十分詭異,很有些不懷好意,疑心這是欲擒故縱之計,實則又在想法子捉弄自己。抬頭看瞭他一眼,心下躊躇,猶猶豫豫地難作決斷。

  李逍遙等瞭片刻,見他仍自猶疑不定,不耐煩道:「你想好瞭沒有?痛快些。」

  江少雲道:「我……我還是和大夥兒一起扮屍妖。」

  李逍遙笑道:「是瞭,我早說你老兄天生一副好根骨,扮屍妖原是再合適不過……」突然縱上前去,嗤的一下,將他大半條袖子扯瞭下來。江少雲又驚又怒,身子向後一縮,道:「你幹甚麼!」李逍遙哪容他逃脫?出手如電,嗤嗤連聲,又將他衣領、袍襟盡數扯爛,歪過頭來,端詳瞭半晌,笑道:「不錯,不錯,現下看起來有幾分像瞭。」

  眾人見狀都忍不住笑瞭。當下一齊動手,裝扮起來。二女先將衣裙揉皺,發髻打散,但容貌還是太過明艷,隻得挖些泥巴擦在面上。江少雲三人扯爛衣衫,臉上、手上都塗瞭不少石縫裡滲出的紅水,待晾幹後一看,果然同血污一般無二。

  智杖道:「俺們三個都是光頭,做屍妖收不收和尚?這他娘的倒不曾問過。」李逍遙哈哈大笑,命二女割下幾縷青絲,用泥巴胡亂替他們沾在頭上。二女愛惜秀發,不肯多予,三人鼓弄瞭半天,頭上仍隻是稀稀拉拉的幾根毛,十分難看。好在屍妖形貌醜陋,毛發多半已掉得所剩無幾,三人依樣披散瞭頭發,遠遠看去,倒也不大瞧得出破綻。

  須臾裝扮停當,李逍遙領著眾人繞到對峰,順藤垂下,又扯瞭衣上佈條,搓成繩索,在二女腰間繞瞭幾繞,牽在手上,低聲說道:「大夥兒都打起精神來。江大俠別總苦著臉,小心教人瞧出破綻!」轉過身形,向陡坡上行去,眾人稀稀落落跟在後面。二女裝作萬分不情願的樣子,不時地哭哭啼啼,抹幾下眼淚。

  一行人來到坡前,山洞裡的人聽見聲響,都魚貫走出,將他們團團圍住。那穿青衣的馬師哥見李逍遙面生,看看他胸前掛的令牌,面露狐疑之色,道:「咦,你這是臭窮酸齊老八的令牌啊。小子,幾時入門的?怎麼我從沒見過你?」

  李逍遙心道:「原來那死鬼名叫齊老八,你若不說,我還不曉得。」躬身行瞭個禮,畢恭畢敬地道:「馬師哥,小弟名叫李小三,入門才隻兩月,因為齊師哥鬧病起不得床,所以命我替他。」

  馬師哥點點頭道:「這就是瞭。齊老四八這貪色鬼,一天到晚離不開娘們,身子也弄得壞瞭,隻怕早晚要死在女人肚皮上……」一面說話,一面拿眼睛向李逍遙身後亂瞟,見林、趙二女婷婷裊裊地站在一旁,登時眼前一亮,叫道:「啊唷,這……這兩個小娘們是誰?可他媽的標致得緊哪!」

  二女此刻雖都蓬頭亂發,臉上塗滿瞭泥污,但因生得天然俏麗,手腕、頸中肌膚如雪,那份絕麗的容光卻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來。馬師哥滿臉猴急地湊上前去,伸手抬起林月如的下巴,上下打量瞭打量,口裡嘖嘖連聲,驚嘆不已。

  林月如氣憤憤地將頭一甩,瞪瞭他一眼。李逍遙恐她一時發怒,露出馬腳,趕忙道:「這兩個小娘們是南邊村裡捉來的。唉,不要提瞭,頭一回出門便遇上瞭硬點子,折瞭咱們好幾頭僵屍,真他媽的晦氣。」

  那馬師哥不耐煩理他,隨口答應一聲,又撩開趙靈兒額前亂發,看瞭過去。但見這少女雙頰暈紅,妙目流盼,嬌美中帶著三分羞怯之態,更增無邊風致。他越看越是心癢難當,在趙靈兒臉蛋上扭瞭一把,吃吃吃地淫笑起來。笑瞭幾聲,忽然心生疑竇,轉身問李逍遙道:「你小子運氣倒好,這裡方圓數十裡,哪來這麼美貌的小娘們?」

  李逍遙道:「那……那還不是師父洪福齊天,師哥們關照有加,小弟有個狗屁運氣。」胡亂一句馬屁,將這問題輕輕帶過,眼見江少雲已是眼霎唇顫,臉如土色,嚇得著實不輕,當即抬腿在他屁股上踢瞭一腳,喝道:「他媽的,你給我老實些!」

  江少雲痛得一咧嘴,險些叫瞭出來。

  那馬師哥道:「哦?是嗎,這倒說得也是。」眼珠轉來轉去,隻是不住打量李逍遙。過瞭片刻,伸手示意,要過一枝火把,說道:「徐六,你和我送這……這李師弟下去。」一名藍衫漢子答應一聲,快步走到崖邊,眾力夫將藤籃拉上平臺,讓他跨入。

  李逍遙忙道:「這怎麼敢當?師哥當值辛苦,理該多歇歇才是。」

  那馬師哥道:「舉手之勞,不妨事。」嘿嘿幹笑數聲,舉著火把上瞭藤籃。

  李逍遙怕他起疑,不敢再多說,向眾人使瞭個眼色。江少雲三人都裝出一副癡呆的模樣,隨他上瞭藤籃。林月如和趙靈兒哭哭啼啼,假裝不肯,一名大漢上前將她們推入。

  這平臺下方是一道窄洞,宛如一口深井。李逍遙借著火把的亮光看去,隻見腳下漆黑一團,深不見底,四面山巖裸露,紅彤彤,濕漉漉,像是才塗滿瞭人血一般。那馬師兄倚在籃邊,斜眼瞧著眾人,不住地向李逍遙言語探問。李逍遙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閑扯。

  過瞭半盞茶工夫,腳下隱約現出一片光暈。李逍遙精神一振,曉得離地不遠,咳嗽兩聲,沖林月如等人使瞭個眼色。眾人會意,都伸手摸向腰間,準備發難。

  驀地裡不知何處冒出一股奇香,非蘭非麝,熏得人直有些頭暈目眩。隻見此處山壁間生著無數大花,紫瓣白莖,大如芍藥,一團團,一簇簇,姿態十分艷麗,眾人卻都不識。這花的最奇之處,便是在黑暗之中也能生長,越往下去,生得越密,一路的紫艷紛披,煞是詭異。

  那馬師哥側頭看看李逍遙,拉著長音說道:「師弟你瞧,今日這鬼花開得格外繁盛,豈不教人奇怪?」

  李逍遙見他面上不帶表情,不知此話何意,幹笑著咕噥瞭幾聲。那馬師哥又道:「師弟出門幾日,不知回來時服沒服解藥?咱們這紫罌粟毒性厲害,最擅化人內功,你若是偶然忘記瞭服藥,毒發起來,可就麻煩得很吶。」

  李逍遙吃瞭一驚,心想:「原來這花喚作紫罌粟,竟有這般毒性,真真的料想不到。」見他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目光中透出狡獪之意,慌忙一拍腦袋,叫道:「啊喲,該死!該死!不是師哥提醒,幾乎忘瞭。今早過河時,小弟不慎摔瞭個跟頭,身上東西都祭瞭河神啦,還真是不曾服過。好師哥,你身上一定帶著解藥,先借小弟一兩顆使使,明天奉還。」

  那馬師哥道:「好啊。」笑嘻嘻地從懷中摸出一隻小瓷瓶,向李逍遙晃瞭兩晃,見他伸手來接,又猛地縮回,指指江少雲等人,道:「且慢!我看這幾位兄弟假扮屍妖,很是辛苦,要不要也吃上一粒解解乏?咱們血池鬼府,外人一向待不慣的,很容易便會染上奇癥,甚麼上吐下瀉、水土不服,嘿嘿,簡直的不在話下。」

  李逍遙聽他語中之意,竟不知怎的窺出瞭破綻,眼見藤籃離地漸近,當即喝道:「動手!」拔劍向他面門刺去。不料隻這短短的一瞬間,渾身內力竟已盡數消失,長劍一抽、一刺,手上輕飄飄地毫無勁力。

  那馬師哥嘿嘿獰笑道:「臭小子,中瞭紫罌粟的毒,還這麼兇得緊!」揮掌在他臂上一格。李逍遙隻覺對方手勁奇大,悶哼一聲,不由自主地向後跌出。這藤籃雖闊,但八、九個人擠在上面,所餘空當也已不大,這一下跌出,背心恰好撞中瞭徐六。徐六順手一指戳出,點瞭他的XX穴。

  江少雲等人急忙抽劍,向二人斬刺,但聽得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兵器都給二人空手打落,點中瞭穴道。智杖不曾修習過內傢功夫,那紫罌粟花毒對他卻是無效,兼之氣力過人,本該大有一番作為,但徐六見他身形魁梧,相貌兇惡,自然著意地加以照拂,上來就連點瞭他三處大穴。智杖口中「直娘賊、王八蛋」地罵個不停,卻連一根小拇指也動彈不得。

  此時眾人腳下輕震,藤籃已落地。隻見來到一處幽深的巖洞,壁上掛著兩盞油燈,燈光昏暗,卻是無人把守。二人將李逍遙等人拖出藤籃,徐六扯著吊索晃瞭兩晃,洞頂隱隱傳來幾下鈴響,過得片刻,藤籃慢悠悠地升瞭上去。

  那馬師哥拍拍兩手,望瞭望李逍遙,突然朝他屁股上狠狠踢瞭一腳,冷笑道:「你這呆瓜自作聰明,敢騙老子,最後還不是被我看破?他媽的笨蛋!我問你,你小子方才鬼鬼祟祟,一個勁兒地使甚麼眼色?當我看不出麼?」

  徐六在一旁滿面堆笑,連豎大指,稱贊他頭腦伶俐,心機深不可測。

  那馬師哥面帶得色,微微瞇起瞭眼,問道:「你們幾個狗男女哪裡來的?到我們鬼府有何企圖?快快招來。」

  智杖怒道:「呸!你這隻瘦皮猴才是他娘的狗男女!老子明明是你親爺爺,哈哈,你怎的全忘記瞭?奶奶的臭賊!」那馬師哥大怒,俯身拾起一柄長劍,倒轉劍柄,在他光頭上狠鑿瞭一記。咚的一聲響,智杖頭上應聲鼓起一個大包,身子連晃幾晃,仍是站立不倒,口裡不住聲地大叫喝罵。徐六連踢他屁股數腳,他卻隻有罵得更兇瞭。

  李逍遙和林月如見狀也一齊大罵。江少雲嚇得臉孔煞白,癱在地上做聲不得。

  那馬師哥聽見李逍遙罵聲花樣百出,最是難聽,上前給瞭他一記耳光,惡狠狠地道:「你小子給我仔細聽著,你們運氣好,師父他老人傢尚在閉關,暫且由得你們多活幾日,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再敢罵上一句,信不信老子塞你一嘴狗屎?」頓瞭一下,看著智杖和林月如又道:「你們兩個也是一樣,再敢出得半聲,我立刻喂這小子吃屎。」

  李逍遙嚇瞭一跳,情知和這人非親給故,隻怕他既說得出,便做得到,一定不會同自己客氣,這裡狗屎雖未必真有,但他胡亂拿些人屎、妖屎來冒充,隻怕也就抵受不住,當即住口。智杖稟心忠厚,聞言更是大氣也不敢喘,惟恐緊張之下,不小心打一個嗝,或是放一個屁出來,不免累得李逍遙大吃狗屎。

  徐六扯扯那馬師哥衣袖,向他遞個眼色。兩個人走到一旁,小聲商議瞭片刻,走回來解開六人被封的穴道。那馬師哥指指李逍遙等人,道:「你們四個,給我老老實實地隨徐師弟去,不要自找難過。」停瞭一下,又笑嘻嘻地看著二女道:「你們兩個,跟我來罷。」

  眾人見他們一副鬼頭鬼腦的樣子,知道所議定非好事,都不肯挪步。兩人更不客氣,三拳兩腳下去,眾人衣上又添腳印無數。

  當下徐六押瞭四男,那馬師哥押著二女,分向兩邊行去。

  這巖洞兩側各有一條甬道,約莫兩丈來寬,洞壁上每隔數丈便點起一盞油燈,發出藍熒熒的光。林月如和趙靈兒畢竟都是年輕女子,走瞭幾步,隻覺這甬道甚是陰森嚇人,不禁害怕起來,將身軀緊緊靠在瞭一起。

  鬼府的地底甬道密如蛛網,縱橫交錯,岔口極多。那馬師哥押著二女走瞭許久,兩側不時現出一些石洞,有的門前裝著木柵,有的拉一塊佈簾,裡面傳出嚶嚶的啜泣之聲,想必是關押女子的所在。

  三人行到一間石洞跟前,那馬師哥喝住二女,在林月如背上輕輕一推,道:「進去罷。」二女見洞中黑漆漆的,心下害怕,都站著不動。那馬師哥沉下臉道:「我是一片好心,饒你們性命,你們再不聽話,可別怪我馬大路不客氣瞭!」

  話音剛落,隻聽身後啪啪兩下擊掌,一個聲音慢悠悠地說道:「好啊!馬師弟好威風,好煞氣,好膽色啊!真教人欽佩萬分。」

  馬大路聞聲一驚,猛地轉過身去,隻見甬道暗處魚貫走出十多個人,都是鬼府門下弟子。當先一人約莫四十餘歲年紀,一身白衣,發紅似火,相貌甚是獰惡。馬大路一見這人,臉色大變,說道:「大……大師兄,你……你好。」

  那大師兄緩步走近,雙眼一翻,冷冷地望著他道:「馬大路,你老人傢也好得很吶。這等絕色的女子,竟敢不稟師兄而私藏此處,可不是要造反嗎?」

  馬大路道:「甚麼造反?你……你不要血口噴人!」

  那大師兄嘿嘿嘿地笑瞭幾聲,道:「血口噴人?」突然一板臉,喝道:「徐六何在?」一個人應聲上前,在他身邊垂手站瞭,正是徐六。

  馬大路又驚又怒,伸手指著徐六道:「徐六,你……你這王八蛋。你……你……你敢冤我?」

  那大師兄怒道:「住口!你故意支走徐六,命他押送四人,前去囚房,自己卻帶瞭兩個女人轉到這裡,那明明便是違逆師命、妄圖藏私!還有甚麼話好講?」

  馬大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他……他這是胡說八道!大師兄,你萬不可輕信這等騙人的鬼話。」

  那大師兄理也不理,自顧自地接著說:「咱們鬼府的規矩,誰都清楚,像這樣欺師滅祖的大罪惡罪,歷來不容輕恕。嗯,現下師父正在閉關,凡事由我做主,馬大旦,我問你,你是想再多活幾日,待師父出關之後見上他老人傢一面呢,還是讓我給你個痛快的?嘿嘿,我瞧你還是自己瞭斷的好些。」

  馬大路越聽越怕,隻嚇得臉無人色,叫道:「大師兄饒命,小弟不敢瞭!小弟今後再不敢瞭!」一面叫喊,一面膝行而前,雙手抱住瞭大師兄左腿,磕頭如搗蒜。

  二女在一旁看瞭半晌,此刻方才明白,原來鬼府中的規矩,但凡捉到美貌女子,定要先進與赤鬼王享用,待他玩膩之後,這才分賜門下弟子。這姓馬的膽大包天,色欲蒙心,給徐六一通攛掇,竟欲將林、趙二女偷藏起來,私相享用。卻不料徐六轉身便將此事報知瞭大師兄,這才有此一變。至於其中的緣由,想來必是他們眾弟子之間相互傾軋,爭權牟利,一時卻猜不到十分明白。

  隻聽那大師兄厲聲喝道:「這時候才曉得求饒,不嫌太晚些嗎?」一提右足,便待向他面門踢去。突然之間,馬大路身子一挺,疾躍而起,眼中兇光畢露,左手一揚,噗的一聲響,壁上油燈被他用甚麼東西打中,登時熄滅。

  甬道之中密不透光,遠處雖有燈火,但眾人眼前亮得久瞭,猛然間一黑,就如盲瞭眼一般,甚麼也看不到瞭。接著便聽唰唰數響,那大師兄失聲慘叫,似是已為兵刃所傷。

  眾弟子大嘩,紛紛抽刀拔劍,亂作一團。有人腦筋轉得快,料知定是馬大路不甘束手,故意磕頭求饒,分散眾人的註意,而後突發暗器,打滅油燈,砍傷瞭大師兄,當即喝道:「這狗賊找死,大夥兒一起斃瞭他!」眾人一通亂叫,各出兵刃,在身前亂捅亂刺。

  趙靈兒陡見場面大亂,心下驚慌,生恐林月如給刀劍誤傷瞭,趕忙伸手相拉,想同她一齊躲進屋去。黑暗中卻有一人搶上前來,握住瞭她的手。這隻手粗糙冰冷,似是一個男子。趙靈兒一驚之下,張口欲呼,那人早已料到,伸手捂住她嘴,低聲道:「別出聲,我來救你。」輕輕一扯,趙靈兒給他拉得踉蹌瞭幾步,身不由己地向前奔出。

  跑不上幾步,隻聽身後傳來兩下短促的慘呼之聲,馬大路已給眾人亂刀砍死。趙靈兒嚇得渾身一個激靈,叫道:「我……我還有一個同伴,請你一起救上一救……」那人閉口不答,隻顧拉著她狂奔。

  此時亮光一閃,有人點燃瞭壁上油燈,接著大叫:「啊,大師兄……大師兄給這奸賊害死啦!」眾弟子齊聲怒罵。驀地裡又有兩人大喊:「咦,他媽的臭小子,你幹甚麼!」「混蛋,好大的膽子!快快站住!」卻是眾弟子發覺有人救走趙靈兒,紛紛叫罵著追來。

  那人拉著趙靈兒逃至一個岔口,折而向左。趙靈兒借著微弱的光線匆匆一瞥,見此人年紀甚輕,五短身材,一張臉卻生得極為白凈。甬道曲折蜿蜒,二人一時向左,一時向右,每到得一盞油燈前,那人便以掌風將之撲滅,借此阻擾追兵。眾弟子眼前昏黑,速度因此大減,始終追之不及。

  眼見兩下裡相去越來越遠,隻聽得有人叫道:「放暗器!快放暗器!」眾弟子停步駐足,各掏暗器擲瞭出去,霎時間甬道裡嗤嗤之聲響個不停,飛刀、袖箭似飛蝗一般射瞭過來,打得洞壁上錚錚作響,火星直冒。

  趙靈兒內功盡失,全無閃避之力,跑得幾步,右臀上一涼,給一枚毒錐打中,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那人回身將她扶住,彎腰摸到她臀上毒錐,隨手拔出,丟在地下,用力將她抱起,接著又跑。趙靈兒隻覺右側大腿酸脹難當,漸生麻木之感,喘息道:「我……我中瞭毒啦,你別管我,快自己逃命去罷。」

  那人咬牙不答,奔出不遠,聽得後面追聲漸近,低聲罵瞭一句,停步將趙靈兒放下,從懷中掏出一物。趙靈兒抬眼一看,見他手握一個模樣古怪的鋼球,約有茶碗般大小,通體亮晶晶的,看不出是甚麼東西。那人快步走到岔口轉彎處,探頭看瞭看,揚手將那東西丟瞭過去。

  隻聽得「嗚」的一聲怪響,甬道彼端紅光耀目,仿佛突然著起瞭大火,接著傳來幾名鬼府弟子的慘呼之聲。一名弟子驚叫道:「啊,是血玲瓏!哪裡冒出來的?」另一人呻吟著罵道:「這……這龜兒子盜瞭師父的血玲瓏。臭賊,他媽的不得好死!啊喲……啊喲……」趙靈兒從未聽過「血玲瓏」這名字,料想是一件極厲害的暗器,眾弟子出其不意,大半都為其所傷。

  鬼府眾弟子見狀,一時不敢再追,守住甬道一端,大聲喝罵,救治傷者。那人返回原地,蹲身將趙靈兒抱起,發足又奔。趙靈兒所中之毒十分厲害,隻片刻功夫便已發作。她眼前一片模糊,耳聽那人足音嗒嗒,在甬道中回響,越來越遠,越來越輕,漸漸失去瞭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