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國的臉很方,戴上帽子時像個機器人,很讓人出戲。他糾集一幫人搞殿試,其中就有董仲舒,不想,後者的臉更方。別無選擇,在威嚴的大殿裡,董甩瞭甩方臉,開始自我推銷,講為啥挖掘機他傢的最強。一時袖筒翻滾,唾液四射。不難想象,這位演員在片場,面對百十來號目光時,會如何故作從容地調整姿勢,以便使那張方臉看起來更為慷慨大義。而父親很吃這一套,他抿著小酒,頻頻點頭稱贊。他說:「咱們國傢強就強在這裡!」
奶奶的註意力則放在豬崽上。她反復暗示如果讓小舅睡到養豬場,那魚和豬兩廂兼顧,豈不妙哉?她一是怕賊惦記,二是怕豬崽給煤爐子嗆著。敢情小舅的命不如幾條豬。父親的充耳不聞讓奶奶很生氣,她甚至一度警告前者不要再喝瞭。但當陶虹和田蚡又勾搭到一塊兒時,她老就忘瞭豬崽,開始大肆批判「這個不要臉的女的」。奶奶很有節奏感,寥寥數語,借古諷今,張弛有度。完瞭,她表示電視劇太假瞭,過去哪有這種女的?
我呢,也喝瞭點,暈乎乎地臥在沙發上,眼前的喧囂在顛來倒去間越發疏離,讓我恍惚飄瞭起來。我能看到外面的雪。平海所有屋頂上的雪。還有平河,蜿蜒得像條蚯蚓。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廣廈萬間,亦或一片荒蕪。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平緩而均勻。突然,兩道法令紋急速閃過,一個身著白襯衣的男人兩腿大張,螃蟹般趴在床上,枯瘦的白屁股在便秘似的哼聲中急吼吼地挺動,掛在腳踝的條紋狀花褲衩也跟著節奏抖個不停。一起抖動的還有一條白皙的大腿,扭動,繃緊,終究又攤開瞭,女人說:「弄我,弄死我個賤貨!」像是被一根繩子勒緊,左胸腔裡一陣絞痛,我禁不住彈瞭彈身子。
下午牛秀琴沒去上班,她往局裡打瞭個電話,說傢裡有事,完瞭,扭過臉來讓我下樓給她買點藥。我坐地板上置若罔聞。她起身把煙灰缸踢過來,說:「別惹人厭!」我還是不說話。她便開導我,說:「是你媽,又不是你老婆,瞅瞅你那個樣?你爸要知道瞭,都不帶這樣的。」我總算抬頭瞥瞭她一眼。煙霧繚繞中,那張臉一半捂在白毛巾裡,另一半似乎是一個微笑的表情,相形之下,分外怪異。大概有個兩三秒,牛秀琴撇撇嘴,直起腰來,她說:「看個屁看!」
我告訴她,要是父親知道瞭,肯定會剁瞭那個狗雜碎。其實也就這麼一說,對此我並沒有什麼把握。事實上,幾乎一瞬間,我對一切確定性都喪失瞭把握。或許也正是如此,說這話時我慢條斯理,好確保每一個字都準確無誤地砸到煙灰缸裡。牛秀琴的反應是大笑,有點歇斯底裡,半露著的奶子四下顛動。妤半晌,她說:「你們男的呀,也就剛開始面兒上過不去,啥時候嘗到瞭甜頭,就屁股一撅扮起鴕鳥來瞭,別說老婆,啥事兒舍不下啊。」這麼說著,她吸溜吸溜嘴,又照瞭照鏡子。再轉過身來時,她甩甩剛吹下的頭發,從嗓子眼裡擠出一種極其尖細的笑聲:「沒準兒——和平早就知道瞭呢?」
關於那個黑燈瞎火的視頻,牛秀琴表示裡面的女人不是母親,另有其人。她淡淡地說這是陳建軍的老把戲,被他禍害過的可多瞭去瞭,她自己就是這麼個情況。對這樣的回答,我不知該高興還是失望,甚至拿不準話裡幾分真幾分假。於是我讓她說實話。她切瞭聲,便不再理我。我隻好問那女的是不是照片裡的某一個。她不答,反問我啥照片,隨後翻個身嘀咕瞭句什麼。是的,說這話時,牛秀琴躺在床上,還煞有介事地蓋上瞭被子,像個真正的病人那樣。這具腐敗肉體在身後持續制造出一種受害者的氣息,如芒在背。半晌,我側過臉,問:「就算不是我媽,陳建軍是不是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瞭。
「啥是不是,還不敢說瞭?」
我從鼻孔裡噴出一股氣。
「問你媽去呀,她的事兒我哪知道那麼清楚。」
我扭頭看瞭她一眼。
牛秀琴哼瞭聲,扭扭身瞭。「我看啊,你媽跟老陳那是各取所需,咋說來著,郎才女貌……」這麼說著,她兀地笑出聲來,瞬間的爆發力讓床都顛動起來,「郎才女貌個屁,王八對綠豆,瞧對眼瞭唄!」
「放你媽屁!」我嚯地從地上爬瞭起來。
「放你媽——屁!」她拖長調子,眼瞪得像牛蛋。緊跟著,隨著嘴裡吐出的一口氣,那對鳳眼又瞇起來,璀璨的笑意迅速攀上紅腫的臉:「打女人上癮是吧,來來來。」
我就那麼站著,僵硬地喘氣,她就那麼仰著臉,乳暈像落霜的柿餅。
許久,奶子抖動起來,那張緊繃的臉也倏地蕩起一抹弧度。牛秀琴重又躺瞭下去。她吸溜瞭一下嘴。
我又站瞭一會兒,猶豫著要不要坐下。
這時,枕間響起一串輕笑,斷斷續續,卻無比漫長,每當你覺得即將結束時,它總能從無聲的谷底躍起來。房間裡彌漫著一種復雜的味道,雪花一樣簌簌地沾人一身。「瞧……你那……傻樣兒……」牛秀琴上氣不接下氣。笑聲幾經停頓,又忽地開闊,幾秒後再次局促下來。漸漸地,我聽到一種尖細的嗚咽,像一縷悶屁,像幼時冬日裡盤旋在封門裡的殘風。牛秀琴幾乎一動不動,我隻能看到地披散著的卷發,棕色,或者酒紅色,我也說不好,我甚至拿不準她是不是最近又染瞭頭發。摸瞭摸脖子上的抓痕,我在床尾坐瞭下來。窗簾的縫隙在嗚咽聲中朦朧地膨脹著,越來越亮,我敢打賭是太陽出來瞭。
後來我下樓接瞭杯熱水,又應牛秀琴的要求給她拿瞭衛生紙、衛生巾,接著是垃圾桶、內衣褲。這期間幾乎沒人說話。等她再次鉆進被窩裡,我似乎才想起此番的目的。拉上窗簾,我問她母親的那幾張照片是咋回事兒。
「啥咋回事兒?我哪知道咋回事兒?」她抿著熱水,嗓音幹澀。並不看我。
我靠回窗臺,無聲地把玩著窗簾,抓起,又松開。
「你不會以為是我拍的吧?」好半晌,牛秀琴猛然撇過臉來,蒸氣把那片紅腫熏染得發亮,「啊?」
我有些意外——雖說也不是太意外,但一種黏糊糊的東西還是早有準備般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我感到自己嘴唇動瞭動,卻沒能發出聲音。
「我哪來的膽呀?真當我是陳建軍老婆啊,」她眉頭緊鎖,臉上邁開一抹誇張的笑,「服瞭你瞭。」
這老姨話音未落,那個細眉細眼、溫婉如江南女子的葛傢莊女人就打我腦海裡蹦瞭出來。我攥緊窗簾,下意識地扯瞭扯,好半會兒才吐出仨字:「周麗雲。」
「唉喲——功課做得挺足啊。」牛秀琴仰仰臉,顯得很驚訝。
「那你是咋搞到手的?」我又垂下瞭頭。窗沿鉻在屁股上,棱角分明。
「嘖嘖,沒完沒瞭瞭是吧,你說說你媽這事兒算事兒嗎,唧唧歪歪,不像個大老爺們!」
我感到自己笑瞭下。
牛秀琴也笑:「至於咋弄到手的,就不勞您操心瞭。」這句是普通話。
「你覺得不算事兒?」我抬起頭。
她看我一眼,又迅速撇開,仰臉抿瞭口水。片刻,伴著輕晃著的水杯,她嘀咕瞭一句:「還真是,啊,跟你媽黏糊……」
「黏糊你媽屄!」說不好為什麼,一股無名怒火毫無征兆地竄瞭起來。我挺直脊梁,一拳夯在身後的墻上。
牛秀琴愣瞭愣,一把給熱水潑瞭過來,像驟然撒出的一泡尿,堪堪落在我跟前。「控制下你的情緒。」她臉色陰沉,很快又喘口氣,笑瞭一下,「你別氣我瞭。」
我抹抹鼻子,靠回窗臺,卻悄悄把呼吸隱藏起來。
「啥脾氣……」她又嘀咕瞭一句。
之後就是沉默。我盯著腳下的水漬發呆,等它在暖氣中蒸發殆盡時,才發覺自己也是口幹舌燥。
難說過瞭多久,牛秀琴重又開口瞭。她強調母親跟陳建軍老早就沒關系瞭,說真要有,她一定能拍到,所以「別再自尋煩惱瞭」。她說,有時候難得糊塗。
我不知道這話是否可信,我甚至說不好牛秀琴在整個過程中扮演著什麼角色,無數疑問在腦袋裡盤旋,卻又羞於化作口水被語言系統表達出來。我發覺自己奮力攀巖的山峰是一座沙雕,再多使把勁,它就會轟然倒塌。但最後,我還是問瞭問她搞這些東西有啥用——為啥要搞這些狗屁玩意兒?
牛秀琴垂著頭,一遍遍地捋著文胸吊帶,跟沒聽見一樣。
於是我大步走過去開瞭機。面向牛秀琴,我指指電腦說:「刪瞭。」
牛秀琴當然不願意,她警告我別太過分瞭。我並不覺得自己過分,然而翻箱倒櫃,把倆抽屜都磕到地上也沒能找到密匙。我問密匙呢。
她說:「嚴林,你別撒野!」
我隻好一把給機箱拽瞭下來。沒有螺絲刀,隻能上腳。凹陷的鐵皮讓我想到重錘下癟去的盔甲。連番火力沖擊中,油漆都褪去一層,機箱卻依舊嚴絲合縫。我隻好跪到地上,用手掰,用拳捶。汗水包裹在燥熱裡,小心翼翼地滲出來。數次我抬頭,希望能在周遭摸索到什麼東西,然而什麼也沒有。我起身,在室內輾轉,沖到走廊上,又返回,還是一無所獲。猛跺兩腳後,我重又跪下,大力掰扯,堪堪伸進一根手指,再無進展。別無選擇,我沖著機箱一連掄瞭數拳。很軟,仿佛打在棉花上。甚至有水分湧出。沒有聲音。愉悅像一道白光,紮得我瞇起瞭眼。四散的塵埃中,忽然響起瞭牛秀琴的哭聲,她說:「刪吧,刪吧,全都刪瞭吧。」我抬起頭。那張紅腫的臉側靠在床沿,泥濘得如一條雨後的鄉間小路。
終究沒給牛秀琴買藥。打診所回來,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後,我又回望瞭濱海花園一眼。A棟八樓躲藏在巨大的落葉松下,隻有陽臺玻璃於濃密的針葉間透出一絲亮光,那是雪光,也是陽光。或許,我再沒勇氣踏進這個「老地方」瞭。公交車上,側目紛紛,不想臉側的抓痕能如此有幸地令人矚目。我壓壓帽簷,閉上瞭眼。百般周折,那塊西數硬盤最後被我揣進瞭羽絨服兜裡——當然,得到瞭牛秀琴應允。數次開機失敗後,她一邊遞衛生紙,一邊告訴我樓下電視櫃抽屜裡有螺絲刀。「拆瞭吧,拿走,拿走!」她嗓音沙啞,梨花帶雨在披頭散發間匆匆閃過。我沒敢看她。其實也沒出多少血,但還是奇怪地在機箱和地板上留下朵朵殷紅,我哆嗦著手,用瞭近二十分鐘才拆下從沒見過的大支架,把硬盤取瞭下來。我猶豫著要不要再給支架裝回去,牛秀琴說:「算瞭,算瞭。」她翻個身便隱匿於棉被下,隻露出一抹頭發。
抓痕主要集中在腰背、大腿、右小臂和脖子上,臉上隻有一兩道,但側面那條很長。對這些玩意兒,奶奶自然免不瞭一通盤問。我陰沉著臉,嘟囔幾聲竟糊弄瞭過去,輕松得連自己都覺得驚訝。馬不停蹄地直奔書房,一連格瞭十幾遍硬盤,我才松瞭口氣,是的,仿佛總算殺死瞭什麼東西。隨著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五花八門的痛感便螞蟻一樣湧瞭出來。後來,我給自己找瞭副線手套,頗費瞭一番功夫才把右手塞進去。跑廚房喝水時,奶奶又嘮叨瞭幾句,我隻能假裝沒聽見。然而,還有移動硬盤,我也拿不準是否就這麼刪掉瞭事。倒不是懷疑牛秀琴的話會在多大程度上奏效,而是——我總是奢望會出現奇跡。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想,興許能會會周麗雲。這個念頭是如此突兀,乃至沒由來地讓人一陣害臊,就在這笨拙的害臊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我又點開瞭一個音頻——也許是最大的一個,3G多,文件名是「200208 ss」。
開頭是一段噪音,一種類似於風鼓起帳篷的聲音,隱約有腳步聲,什麼咚咚響,女聲長嘆瞭口氣,更近的女聲轟然響起,嚇人一跳:「是滴,是滴,悶這兒有啥事兒啊,反正開不瞭會。」
「走唄,看人傢牛主任,馬上收拾妥當。」洪亮的嗓門一成不變,接著它連嗯瞭兩聲,卻又沒瞭音。
「哎呀,天太熱,也沒啥好玩兒的,你們去吧,啊。」母親客氣地笑瞭笑,聲音很低。
「別掃興!」拉鏈聲。牛秀琴的腳步「噔噔噔」的。
「是滴,別掃興啊張老師,你以為東湖還是幾十年前的東湖?好玩著呢!姚經理這恰好有空,當免費導遊,這等好事兒上哪兒找去?」我搞不懂為什麼陳建軍總是這麼興奮,一副夾腿搓手的猴急樣。
牛秀琴笑瞭笑,另一個女聲也笑瞭笑,她說:「走吧,一起轉轉唄!」普通話。我不知道這個姚經理是不是老姚,但聲音聽起來似乎不太一樣。
「有點私事兒其實,」母親輕聲笑笑,像是站起身來,也操著普通話,「你們去吧,別耽擱瞭,玩好玩好哈。」
「你看看你……」陳建軍妄圖力挽狂瀾。
但牛秀琴說:「走吧,走吧。」
「玩好啊,大傢。」母親也穿著高跟鞋。
「你……哎,我說……不夠意思……」陳建軍像隻老鼠,被紛亂的腳步聲淹沒,隨著關門聲,這貨完全沉瞭底。
母親踱瞭一步,就打音頻裡消失瞭。好半晌,伴著輕嘆的一口氣,腳步聲才重又響起。不緊不慢。爾後,母親似是在床上坐瞭下來,不,也許是躺到瞭床上,她長長地「唉」瞭一聲。窸窣響。沉默。手機按鍵音。腳涉聲。又是沉默。多半個鐘頭裡都是這種零零碎碎的聲音,似一塊拼湊而成的七彩石,每個截面都映著一段模糊的身影,在我頭腦裡輾轉騰挪。我不否認從中可以捕捉到一些鮮艷而生動的東西,但在即將到來的未知面前,一切都讓人心不在焉。上瞭趟衛生間後,母親出瞭門,在將近第四十六分鐘的時候。而整個音頻時長六百二十五分。
一番快進和拖拽後,依舊是沙沙聲,單調,但並不乏味,我甚至祈禱可以一直這麼「沙沙」下去。可惜說歸說,真這麼聽上幾個鐘頭,是個人都會瘋掉——也用不著幾個鐘頭,半個小時不到,我就失去瞭耐心,而音頻進度堪堪過去三分之一。我說不好期間有沒有什麼異常響動,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母親沒有回來,不知是否真的去處理「私事兒」瞭。老實說,母親,上平陽開會屈指可數,但對02年暑假的我而言,所有這些都不過是漲潮前的沙灘畫,大學這個巨浪可以輕松地拍碎一切。
調成五倍速後,又捱上瞭十來分鐘,然後奶奶在門外叫開瞭,她拿瞭瓶紅藥水,讓我抹抹。即便傷口在診所已處理過,我還是勉為其難地抹瞭抹。就這當口,耳機裡傳來瞭敲門聲,「篤篤篤」,克制,有序,一共三下,最後一下似乎還伴著模糊的人聲,我也說不好,反正是聽不清。沒過兩分鐘又是一聲「篤篤篤」,之後沙沙聲再次席卷而來。就這麼戴著耳機,我看瞭會兒網頁,聊瞭會兒QQ,又掃瞭會兒雷。陳瑤在,問我啥時候回學校,我說就這兩天,她抱怨我也不回短信,我說沒看到。真的沒看到。
大概四十分鐘後,母親開瞭門,換鞋,洗澡,還哼瞭首老歌,很耳熟,啥名字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來。打衛生間出來沒多久,便傳來瞭敲門聲,幽靈一般。母親輕手輕腳地穿衣服,沒應聲。來人又是兩聲「篤篤篤」,還說瞭句什麼。母親輕吸瞭口氣。緊跟著,摩托羅拉的經典鈴聲驟然響起,急吼吼的,嚇人一跳。母親掛斷沒接,來人又叩起門來。「咋瞭到底?」她終於說。
「篤篤篤」。隱約有笑聲。
「有啥事兒?」母親踱向門口。
「篤篤篤」。
我暗暗祈禱,但母親還是開瞭門。於是病豬甩著稀泥狂奔而入。有那麼一會兒,我奢望是其他誰,甚至服務員也好,但很快,擂鼓般的笑聲肆無忌憚地灌進耳朵。
「就知道你在,還給我裝,裝,裝,裝。」他邊說邊笑,說完更是哈哈大笑。這個傻逼。
「啥事兒啊?」母親站門口,似是挪瞭幾步。
陳建軍不答,隨手關上瞭門,腳步聲越來越近。「好幾個電話,也不接。」他長舒口氣,笑著說。
「她倆呢?」母親站著沒動,「老牛呢?」
「我哪知道?」陳建軍像是坐瞭下來。
「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我要休息瞭。」
「你呀你,」病豬笑笑,好半會兒說,「她倆啊,玩瘋瞭,去瞭萬仙嶺,這大熱天兒的。」
母親沒說話。
「萬仙嶺遠啊,」陳建軍長嘆口氣,像被誰捏住瞭腮幫予,「哎,現在休息個啥,睡午覺呢?」他又笑瞭起來。
母親挪瞭幾步,還是沒說話。
「走吧,吃飯去,我請客。」
「還沒吃呢?」
病豬遲疑地「啊」瞭一聲。
「那快吃去吧。」
「咋,你不去?我說……」
「我吃過瞭。」
病豬「啊呀」瞭一聲,沒瞭言語。
「在大堤上吃瞭點燒烤。」
沉默。
「快去吧。」母親腳步漸近。
「行。」陳建軍笑笑,可人就是不動,至少十幾秒裡都沒再發出聲音。
「咋,陳書記還有事兒?」
隻有沙沙聲。
「唉。」許久病豬才哼一聲,站起身來。沒走兩步,他又停瞭下來:「你上師大瞭?」
「你不走是吧,我走。」
話音未落,母親就邁開瞭腳步。然而陳建軍也一樣,他甚至誇張地「嘿」瞭一聲。我不知道發生瞭什麼。很快,母親咂瞭下嘴。
陳建軍急促地笑瞭笑。
「你煩不煩!」母親突然吼瞭一句。真的是吼,高昂,嘹亮,而不是像以往那樣壓著嗓子,我不由吸瞭吸鼻子。
陳建軍喘口氣,小聲說:「你瘦多瞭。」他嗓音毛茸茸的,還有點尖,仿佛被誰捏住瞭睪丸。
「起開。」這次母親聲音很輕,與此同時什麼「叮當」一聲響。
「你說,你說你平常也不註意身體,」病豬聲音陡然提高幾分,語速飛快,「啊,聽說你病瞭,啊,可把我給急壞瞭,啊,打電話也不接,啊,還不讓我聯系你,啊……」像是使出瞭吃奶的勁,他邊喘邊說,鞋底還不厭其煩地在地上磨蹭著,每蹦出幾個字,他都要「啊」一聲,宛若一隻雷雨前的氣蛤蟆。
此情此景僅憑想象已是無比滑稽,我卻如遭棒喝。02年暑假母親大病瞭一場——就在七月下旬,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前兩天——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大病,一連高燒好幾天,在傢歇瞭小半個月,最後瘦瞭十來斤。像是總算與音頻中的人建立起聯系,胸腔裡一陣翻湧,迫使我不得不靠到瞭椅背上。
氣蛤蟆的表演沒能持續,很快被母親打斷,她說:「行瞭!」這無疑讓後者氣上加氣,我清晰地聽到他從鼻孔裡噴出一股氣。緊跟著,他哼瞭一下。母親一聲驚呼。腳步聲。噼噼啪啪,擂鼓一樣的悶響。母親咬著牙,接連叫瞭兩聲「放開」。腳步聲停止,陳建軍又哼瞭一下,繼而一陣窸窸窣窣。「啪嗒」,什麼掉在瞭地板上。母親喘瞭口氣,喉嚨裡滾過一聲低吼。「咚」地脆響,一連串摩擦聲,有些雜亂,像砂紙在鋸條上打磨。所有這些聲音一股腦地湧來,在我腦袋裡混成一鍋稀粥,隨著蒸騰的熱氣,五花八門的畫面依次浮現,我卻說不好哪些才是真實的。混沌中,摩托羅拉再次響起,悠揚而淒厲。母親終於又叫瞭一聲:「陳建軍!」
陳建軍充耳不聞,隻是喘氣,沒一會兒,鈴聲也在他的喘氣中歸於沉寂。隨後就是「啪」的巨響,清脆,甘甜。稍遠處,一聲輕輕的「嗒」。陳建軍顯然被打亂瞭節奏,好幾秒才喘上一口氣。母親也喘,邊喘邊輕咳瞭一聲,一陣窸窸窣窣。然而這樣的靜謐也不過是短暫的幾秒鐘。很快,病豬拖長調子「嗯」瞭一下,非常怪異,母親隨之一聲悶哼,似有幾個字探出喉頭,又生生滑瞭下去。窸窣。撕扯。騰挪。磕絆。噼噼啪啪。衣料破裂的聲音。皮帶扣叮叮當當響。我感到喉嚨發癢,右手的傷口痙攣般一個勁地狂跳。除瞭幾聲悶哼和低吼,母親再沒發出其他聲音。陳建軍則是粗重的喘氣,壘墻般他把這些氣息碼得整整齊齊,這間隙他說:「不信瞭還……」
幾個字是顫抖著跳進我耳朵裡的。跟著,母親一連哼瞭兩聲,她長長地吸瞭一口氣。陳建軍的喘息變得短促,每喘一下,他都要神經質地輕「啊」一聲,像是給迎面而來的人打招呼。母親許久都沒發出聲音,可以說所有的空間都讓給瞭病豬鵝叫般的喘息。好半晌,他才長籲口氣,停止瞭鵝叫,然後笑瞭一下。並沒有聽到確切的聲音,但隱隱約約地,我覺得什麼有節奏的東西正在無聲地響起。這讓我脊梁僵硬。幾乎是頃刻間,我發現如果能剁瞭這個狗雜碎該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啊。仿佛回應般,陳建軍迫不及待地哼出聲來。正是這時,母親突然嚎瞭一嗓子,伴著「啪」地一聲響,她說:「弄啊!」老實說,我壓根就沒反應過來。陳建軍吸溜瞭一下嘴,就沒瞭音。綿軟的沙沙聲中,母親繼續說:「弄我啊,弄死我個賤貨!」如遭電擊,我汗毛一下就豎瞭起來。
「噼噼啪啪」中,母親一連說瞭好幾聲「弄啊」。她啞著嗓子,尾音像被生生吞瞭去。
陳建軍一聲不吭,消失瞭一般。說不好為什麼,周遭變得無比靜謐,連沙沙聲都幾不可聞,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聽到客廳傳來的唱戲聲。就在這片靜謐中,母親從嗓子眼裡淌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像一個老舊齒輪終於停止瞭轉動。嘆息的結尾,伴著幾聲嘎嘎響,然後是一陣模糊而粗糲的吸氣聲。又是靜謐。足有四五秒,母親才重又發出聲音,一種疙疙瘩瘩的哼聲,似劃出一個又一個拋物線,低沉而又輕盈。每到拋物線的頂點,她都要重重地吸上一口氣。一個重度哮喘病人。窗外不知何時黯淡下來,但窗臺還是撇出一抹淡寡的影子,真的淡寡,像水裡散開的墨水。我吸吸鼻子,有些後悔打開這個音頻瞭。
半晌,陳建軍才重又出現,他輕聲說:「好瞭。」然後喘瞭口氣。「哭吧,哭出來。」窸窣中,他長長地哼瞭一聲,喃喃自語般。與此同時,耳畔響起一串若有若無的輕拍聲。母親猛吸一口氣,又快速吐出,連番幾次後,抽泣總算如流水一樣淌瞭出來。小而細,我也說不好為什麼會那麼細,以至於我能想象母親的動作,甚至表情,卻無法把握她的聲音。十幾秒後,伴著一聲喘息,涓涓細流開始嘩嘩作響,在我耳朵裡激起湍急的漩渦。於是,我也喘瞭口氣。哭聲持續瞭好一陣,我幹坐椅子上,不時按按右手的傷口,以免它跳得過於歡快。後來水聲兀地變小,數秒後便幾不可聞,母親長吐幾氣,吸瞭吸鼻瞭。整個過程中,陳建軍沉著嗓子,發出一種哄小孩睡覺的聲音,在母親吸鼻子時,他也機不可失地吸瞭吸鼻子。母親又長舒口氣。陳建軍的回應是笑瞭笑。
之後,我又聽到瞭那種濕漉漉的聲音。搞不懂為什麼,我競毫不驚訝。起初母親嗚嗚瞭兩聲,但沒多久,隨著拍擊聲的消失,一片窸窣中隻剩下兩人粗重的鼻息。病豬就是病豬,沒一會兒就開始哼哼唧唧,他甚至不時地笑一下,我也說不好是怎麼做到的。接吻聲間斷瞭兩次,很快又再次響起。像被感染一般,母親也漸漸輕喘起來,甚至,在某次陳建軍誇張地「啵」瞭一下後,她跟著哼出聲來。終於,陳建軍笑笑,像鵝那樣叫瞭一聲。
「不行。」母親輕喘。
「看看,看看……」病豬顫抖著說。
「你……」母親說瞭句什麼,也可能是沒未得及說出來,總之我隻聽到一種模糊的吞咽聲。
窸窸窣窣中,除瞭喘息,好一陣都沒什麼聲音。客廳收音機裡賣起瞭養生茶。我不時掃一眼進度條,好確保它尚在正常播放當中。大概兩三分鐘後,陳建軍的喘息忽然急促而響亮起來,像隻失靈的電腦風扇。回應般,母親也悶哼瞭兩下,繼而發出一串難捱的吸氣聲。病豬肯定將其視為鼓勵,他喚瞭聲「鳳蘭」,隨後就是一陣啪啪響——並不響亮,但實在,似乎在有意提醒我該發生的確確實實都發生瞭。拍擊聲並沒持續多久,很快,陳建軍又慢瞭下來,邊喘邊笑。「換一個。」他說。
母親咂瞭下嘴。但沒一會兒拍擊聲又再次響起。節奏不快,聲音卻響亮。母親壓抑著喘息,卻難免在換氣的當口泄出一聲呻吟。可能是剛哭過,她聲音聽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有些飄忽,有些沙啞,乃至當病豬咬著牙問「是不是還是日屄最爽」時,那一聲聲淒厲的悶哼像是迫不及待的回答。後來他們又換瞭個姿勢——可能是的——拍擊聲再次消失不見,沙沙的背景音裡響徹著陳建軍斷氣般的喘息和母親斷斷續續的吟叫。說不好為什麼,這些聲音聽起來很假,像什麼譯制片裡的配音。直到陳建軍叫起「鳳蘭」時,我才猛地一凜,他說:「完瞭,完瞭!」如一根繃緊的弦,在驟然響起的啪啪聲中,母親一連「啊」瞭好幾聲,填補這間隙的是一串串再也壓抑不住的吸氣聲,宛若蛇吐出瞭信子。
好半晌母親才緩過神來。這之前隻有陳建軍的動靜,除瞭喘,就是一個勁地傻笑。她長吐口氣,嘖瞭一聲。
「咋瞭?」
母親還是「嘖」,頓瞭頓才說:「黏糊糊的,別老貼著我。」
陳建軍「嘿」瞭一聲。
「那個,」母親不易覺察地輕嘆口氣,聲音有些低沉,「紙。」
陳建軍清清嗓瞭,沒說話。
幾分鐘裡都是些零零碎碎的聲音。我埋著頭,不厭其煩地敲擊著右手傷口,那裡癢得厲害,難說是包得太緊,還是真的發炎瞭。不知何時天色己灰蒙蒙一片,平海的初春傍晚輕盈地在我的窗外延展。客廳裡靜悄悄的。我感到口渴,卻憚於起身。
還是母親先開腔。「老躺著幹啥?」她說,「收拾收拾快走。」
陳建軍短促地「喲」瞭一聲,似是翻個身下瞭床。腳步輾轉片刻,一聲長嘆後又踱瞭回來。「急啥?」他笑瞭笑。
「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怕啥,老牛他們有的玩呢,明兒個一早能回來就不錯嘍。」
母親沒說話。
「咋瞭?」
腳步聲。
「什麼眼神?」
沒音。
「你這一巴掌啊,還得配眼鏡去。」陳建軍自顧自地笑瞭笑。
「牛秀琴……是不是商量好瞭,你們?」冷不丁地,母親問。
「啥啊?」
「你說啥?」
「嗐!」陳建軍咕噥咕噥嘴,「你呀,想啥呢!人老牛是精明點,有眼色,但也別把人想得太齷蹉!」
母親沒吭聲。
「你說你,典型的疑鄰盜斧嘛,這位小同志,不要整得……好像全世界都圍著你轉一樣。」
母親沒搭茬,好一會兒輕嘆瞭口氣。
「又咋?」
「起開,洗澡去。」腳步聲。
「急啥?」
「嘖。」
「再來一次。」脆生生的,說完他急促地笑瞭兩聲。
「陳建軍。」
「你不知道,這幾個月我有多想你。」
「煩不煩你,松開!」
「嘿,嘴硬!」病豬又玩上瞭「京片子」,跟著壓低聲音,「……還夾著我的種哩。」
終於,我抬頭掃瞭眼屏幕,這才發現婆娑的黑暗中它是如此刺目。
母親沒說話。
「咋瞭?」
「玩笑話!」
「我的錯,我的錯,昏瞭頭。」
「你呀,要早跟我吃飯去,不就沒這事兒瞭?」
「上哪兒找套去,你說?」
「純屬意外!」
「男瞭漢大丈夫,難道讓我這老漢給你跪下?」
陳建軍逼逼叨叨,說相聲一樣,那唇舌間的腐臭穿過屏幕,彌漫得到處都是。
「繃,我就喜歡看你繃著個臉。」
「嗯,看你能繃多久。」
「繼續繃。」
「計你笑!」猝不及防,陳建軍嚎瞭一嗓瞭。他笑得呵呵呵的。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笑瞭,我隻是覺得如果這種廉價狗屎玩意兒能把人逗笑的話,我們身處的世界就有些誇張瞭。
「離我遠點兒!」母親輕吐瞭口氣。
陳建軍沒說話,但你能聽到他的吸氣聲。一種令人疲憊的聲音。這時父親進瞭門,在客廳跟奶奶說話。我想知道幾點瞭,卻懶得再看屏幕一眼。我猶豫著要不要起身開燈,然後——摩托羅拉響瞭起來。
一片窸窣和腳步聲後,母親接瞭電話。當頭她問:「吃瞭沒?」母親操著平海話,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不時輕笑一聲。有時候,她的聲音變得很近,那細密的紋理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摸到。我突然就生出一種熟悉感,繼而沒由來地一陣心慌意亂。母親說她周一下午才能回去,「今天沒開成會」,說剛剛有事兒,沒聽到手機響,說大熱天兒的,上哪兒玩啊,說下冰雹好啊,起碼涼快些,「不過你可得小心點兒」。臨掛電話,她叮囑道:「別老瘋玩,也看本書,還有,別趁我不在,就偷偷遊泳釣魚去。」我禁不住掃瞭眼屏幕,那瞬間的強光擊打著瞳孔,讓我目眥欲裂。「記住啦?」母親輕輕一笑。毫無征兆,眼眶一陣痙攣,隨後什麼東西便模糊瞭視線,我張大嘴巴,猛喘瞭幾口氣才沒讓它們落下來。
「咱兒子?」陳建軍笑瞭笑。
母親沒說話,或許打完電話後她就再沒發出任何聲音。
「有個事兒忘說瞭。」陳建軍似是向母親走去,邊走邊輕嘆瞭口氣。待腳步停下,他說:
「陳建國……陳建國啊,我自己哥哥,啥貨色我一清二楚,這人……反正你要當心點兒。」
母親沒音。
「咋瞭?」
「吃飯去吧你。」母親聲音很輕。
「讓人送過來吧?」陳建軍又是呵呵笑。
「隨便。」
「好嘞。」
「別在我屋裡!」母親兀地吼瞭一句。片刻她又吐口氣,小聲說:「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吃去,別在我屋裡」
「你呀你,」陳建軍笑笑,好一會兒才說,「行,我回屋換身衣服。」
這次陳建軍挺利索,很快收拾妥當,嚎瞭一嗓子就出瞭門。母親洗瞭個澡,許久才出來。除瞭換衣服,她再沒其他聲響。我就那麼呆坐著,聽瞭好一陣沙沙聲。我不知道音頻裡的母親能聽到什麼聲音。然而,二十分鐘不到,陳建軍就又叩響瞭門。是的,確實是陳建軍,哪怕聽不清他的聲音。隔著門,母親說不去。於是他就一直敲,像和尚敲木魚,像馬加爵敲室友的腦袋。母親終究又開瞭門。陳建軍說,走吧,散散心,趁涼快,老憋屋裡該憋出病瞭。母親沒吱聲。「你得賠我個眼鏡腿,」陳建軍笑笑,「走吧,屋裡也要收拾一下,我剛給服務臺打瞭電話瞭。」
關門前,母親吸瞭下鼻子。這是我聽到她的最後一個聲音。之後的一個多小時裡,除瞭服務人員的聒噪,再無人類活動的跡象。
值得一提的是,除瞭這個「200208 ss」,文件夾「3」裡還有一個三十多M的錄音沒聽過——也許聽過,沒瞭印象——總之很短,二十來分鐘,往後拖瞭一下,確實(熟悉的旋律中隱隱)能聽到女性的呻吟,隻不過,是不是母親已經無關緊要瞭。關掉播放器,我又在黑暗中坐瞭一會兒。客廳裡的聲音混雜著窗外的鞭炮聲,讓我感到愈加寂靜。正當我手起刀落,準備格掉移動硬盤時,父親叩響瞭房門。「黑燈瞎火幹啥呢?」他說,「聽你奶奶說,你跟人打架瞭?」
《漢武大帝》第一集結束時,奶奶問幾點瞭。父親沒吭聲,我也沒吭聲。於是奶奶說:「鳳蘭還不回來啊。」
「路上的吧,這天兒,路不好走。」父親嘟囔瞭一句。
「你媽啊,」第二集片頭播完,奶奶才嘆口氣,在我腿上敲瞭一下,「就是太忙,應酬太多,不是一般多,這女的呀……老應酬,多累!」
她老話音未落,母親就回來瞭。父親迎瞭出去。我把衣領豎起來,拉鏈拉上,再次癱到瞭沙發上。很快,母親就出現在客廳裡,她笑著說今天鄭向東請客,難得。奶奶也很驚訝,問真的假的。父親笑笑,罵瞭句什麼。我不知道小鄭的摳門竟如此天下聞名。母親上瞭趟衛生間,之後去瞭廚房。再回來時,她徑直朝我走來。我拼命地縮脖子,當然,還是無濟於事。母親問我臉咋瞭。我瞅瞅父親,再瞅瞅奶奶,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又上哪兒瘋去瞭你?」她一把拂去帽子,撇開瞭我的腦袋。
我這才感到渾身上下火辣辣的,那道道抓痕像一條條鞭痕,連右手都在拼命地膨脹,仿佛飲下多時的酒精總算在血管裡奔騰起來。
「真不知說你啥好。」母親嘆口氣,挽起袖子,又迅速放瞭下去。陳寶國的方臉適時出現在屏幕裡,幾乎占據瞭整個畫面,十分魔幻。「還有,給你打電話咋不接?」說這話時,她沒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