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關門聲像驟然揭起的鍋蓋,使我從幾近沸騰的夢中驚醒。客廳隱隱傳來奶奶的說話聲。我蹬開被子,四下摸索一通,沒能找到手機。我想瞥一眼桌上的電子表,卻怎麼也睜不開眼。老二硬邦邦的,連包皮口都有點疼。我翻個身,撓撓發癢的蛋皮,許久才喘瞭口氣。熱。渾身酸痛。母親的腳步聲,她問「夠瞭吧」,奶奶嗯瞭下,緊跟著是喝稀飯的聲音,好一陣她老說:「……好看不好吃,你爸爸還在的時候,醃的那個才叫好。」母親似乎笑瞭笑,沒言語。奶奶喝起稀飯來恍若大型貓科動物的嗚咽。寄印傳奇就在一聲聲催人入眠的嗚咽中響瞭起來——我睜開眼,又迅速闔上——有個四五秒吧,母親掛斷沒接,再回到座位上,她笑著說:「想吃……今年咱就自己醃點唄。」
「那可行。」奶奶說。
咀嚼食物的聲音如清晨的鳥叫般細碎。難說過瞭多久,昏昏沉沉中,奶奶突然提到瞭我。「……林林那臉給撓的,哎——」這麼說著,她壓低瞭嗓音,於是字字句句裹挾在食物裡變得愈加潮濕而閃爍,「……我說……不是招惹……哪個姑娘瞭吧……咋說……」後面索性變成瞭嘀嘀咕咕,實在不像人類的語言。
「嗐,凈瞎想,」母親笑瞭一下,聲音隨之提高瞭幾分,「我問瞭,是跟幾個同學鬧著玩,就鋼廠那個,以前來過咱傢,指甲長啊——男的,男的。」
「是男的?」
母親又是一笑。
「嚇得我……唉,」奶奶連嘆兩聲,兀地笑瞭起來,「男的留啥指甲,不男不女的,還撓人臉!」
母親沒說話,應該是進瞭廚房。
我又忍不住撓瞭撓蛋皮。傳染般,右手傷口也開始跟著發癢。
有個半分鐘吧,奶奶突然又笑開瞭——我清晰地聽到放下筷子的聲音。「哎,鳳蘭啊。」她說。
「再來點兒?」母親似是回到瞭客廳。
「夠瞭夠瞭,我是說啊——」奶奶一頓,嗓音沒由來地低沉下來,「劇團裡的事兒是不是越來越多瞭?」
母親沒音。
「你也別嫌我煩,咱們女的啊,不能太操勞,老得快,還落一身病,那誰——老強傢兒媳婦兒,在銀行那個?以前跟朵花兒似的,後來當瞭個小官,應酬呀,喝酒呀,才幾年,你看現在,四十出頭,瞅著沒個五十歲?」
「屬啥的?」
「屬……反正比和平大不瞭兩歲,有本事的人,都沒在村裡住,哎——」她老的聲音奇妙地消失瞭,跟著是啪啪兩聲響,一兩秒的靜默,「……有病,壞瞭!說是換,哪那麼容易?你說!」
母親輕嘆口氣。
「是不是……」奶奶咕噥兩聲,又喝上瞭稀飯,「女的跟男的不一樣,劇團現在上瞭道,打交道瞭那些交給向東嘛,再說還有學校,對不,真要忙起來看你咋整?」
母親嗯瞭聲,幾聲腳步響,椅子的蹭地聲,好半會兒她笑笑說:「那我就歇歇。」
「那可行!」奶奶也笑。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瞭個嗝:「不用急,呆會兒林林吃完我收拾!」
沒能聽到母親的聲音。好一陣,廚房裡響起水聲,那飛濺的水珠涼絲絲的,仿佛落在我的臉上。又是好半晌,隨著水聲的消失,母親回到瞭客廳。但她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朝我的房間走來,一步步地,越來越近,直至所有聲音在門口失去蹤跡。漫長的沉默。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開瞭房門。
老實說,我驚訝得差點打床上蹦起來——可惜隻是「差點」——事實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上,沒能挪動嘟怕一根手指頭。老二挺著,沒敢睜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發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聲嘶力竭。母親呼吸輕巧均勻,好一會兒她才關上門,喚瞭聲「林林」。我迷迷糊糊地嗯瞭聲,像嘴裡憋著屎一樣。「亂七八糟的,屋裡,」她在房間踱上一圈兒,隨後朝我走來,「就不能好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氣,依舊沒敢睜眼。我想躲藏,身體卻愈加僵硬。
母親又喚瞭聲「林林」,呼吸幾乎噴在我的臉上。「要睡到啥時候?嗯?」她一屁股在床沿坐瞭下來。
是的,肉感的臀部堪堪擦過大腿,若有若無地堆砌著。我能感到那份柔軟和熱量。這讓我渾身火辣辣的,一時之間竟不可抑制地打瞭個噴嚏。很響,仿佛連帶著嘴裡的屎一起噴瞭出來。掩飾般,我啊瞭一聲。
母親笑瞭,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來瞭一巴掌:「快起來!」
我總算睜開瞭眼。母親離我那麼近,臉上奇怪地染著一抹紅暈,像朵盛開在雪地上的梅花:她頭發長瞭,發絲滑過肩頭,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條紅色喇叭褲——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偏偏穿這條褲,有點緊,包裹著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擠出圓潤的輪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脹在身側的臀瓣。我吸口氣,緊接著又吸瞭一口。
「傻樣兒!」母親又在我身上拍瞭一下。然後,她捏瞭捏我的臉:「快起來,起來!」
熟悉的清香縈繞周圍,讓人暖洋洋的,我覺得自己在緩緩上升。幾乎下意識地,我攥住瞭那隻手。我想說點什麼,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母親呸瞭聲,沒有言語。於是我一把給她攬入懷中。一汪柔軟的海洋,馨香,溫暖。發絲輕撫臉頰,老二抵觸著一團綿軟,一股熱氣流在體內急劇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哽咽著幾乎落下淚來。「幹啥呢,」伴隨著一聲輕呼,母親扭扭屁股,笑著搗瞭我一肘,「外面可有人!」
果然,響起瞭敲門聲。
我不由一凜。
「快起來,拾掇拾掇自個兒東西,看還缺啥。」
我抹抹汗,喘瞭口氣。
「啥時候走?」她又敲瞭敲門。
我想應一聲,嗓瞭卻幹啞地擠不出一個字。
「聽見沒嚴林?」母親索性在門上捶瞭一拳,「一假期都是這樣,真不知道說你啥好!」
聽得出來,她很生氣。
起來時,母親已經出瞭門。在奶奶的嘮叨中,我有氣無力地洗完臉刷完牙,再有氣無力地吃飯。玉米紅薯稀飯,酸白菜,半張油餅,這大過年的,清淡得有點過瞭頭。奶奶說冰箱裡有醬牛肉,我沒搭理她。她老又問我手疼不疼,說老同學打啥架,可別臉上落瞭疤。我隻好敷衍地哼瞭幾聲。等飯畢收拾碗筷,奶奶說她來。「你這手咋洗?」她沒好氣地白我一眼,「你那個同學也真是,男的留個啥指甲,邪乎!」除瞭嘆口氣,我還能做點什麼呢?更重要的是,我已顧不瞭這許多,因為——手機不見瞭。
我也說不好是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件事的,總之,傢裡翻瞭個遍,硬是沒見個影兒。這讓我自覺很窩囊,不由一陣火冒三丈。直到奶奶在客廳問咋回事,是不是造反呢,我才強壓下不快,黑著臉奔向座機。沒有鈴聲,沒有震動,更沒人接。一連幾個電話都是如此,難說是好是壞。我不禁開始在頭腦裡模擬那些最經典的丟手機場景,這些栩栩如生的畫面無疑令人愈加沮喪。有那麼一陣,我真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奶奶問到底咋瞭,我沒敢說實話,免得她老急火攻心。十點多時又在座機上試瞭一下,一遍遍焦灼的嘟嘟聲後,竟然有人接瞭,卻不說話,它不說,我自然也不會說。這麼僵持瞭一兩分鐘,實在忍無可忍,我告訴它手機是我的。
「你的咋瞭?」她說。不是牛秀琴又是準呢?
我說:「靠。」
「咋大上午的就靠啊靠的?」她很冷淡。
我沒說話,因為實在不知說點什麼好。
半晌,她說:「行瞭,有空來拿你手機吧。」
陽光很好,和雪光相互映襯著,仿佛不閃瞎你的狗眼誓不罷休。我揣著硬盤,不時瞄一眼玻璃上的水珠,生怕它們下一秒就會滴下來,迅猛地擊穿我的後腦勺。車裡人不多,但個個喜氣洋洋,逼叨起來那是沒完沒瞭。經過平海廣場時,我神使鬼差地下瞭車,難說是看到瞭斑駁的河神像還是它一旁正紅色的巨幅戲曲海報。廣場被清掃得一團團的,像換季脫毛的狗,其上鑼鼓喧天、群情激昂,幹什麼的都有。河神的奶子積著兩攤雪,遠遠看去還以為哪位老爺給它裹上瞭抹胸,海報應該剛佈置不久,紅得有點過分,說是從正月十五到二十,《花為媒新編》、《劉巧兒》等等一天兩場,不見不散,除黃梅戲《天仙配》外,屆時還有諸位曲藝界名角傾情獻藝。所謂名角,有兩位確實挺有名的,那種通俗的有名,雖然覺得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
說不好出於什麼心理,我去瞭趟文化綜合大樓。母親不在,我競沒由來地松口氣。整個三樓都靜悄悄的,除瞭會議室東側的員工辦公室,那裡擱著幾臺電腦,我親愛的表弟正聚精會神地打著遊戲——《大話西遊》還是什麼狗屁玩意兒,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太過聚精會神,我推開門時,他頭也不抬,撒著嬌說:「再玩一會兒,就一小會兒!我媽又不是不知道!」
邊說,他邊抖著腿,幾天不見,這貨唇上的軟毛似是又濃密瞭些許。
「你媽不給你買電腦瞭?」
觸電般,那佝僂著的背迅速挺瞭起來。陸宏峰甩瞭甩腦袋,咬著下嘴唇,半晌才說:「還沒聯網。」
我沒心思閑扯,但還是隨口問他作業是不是寫完瞭。
「那肯定,不然我媽能願意嘍?」說這話時,他註意力又回到瞭遊戲上,也許正是因此,這表弟口氣有點橫,盡管那猴屁股一樣的臉尚未恢復如初。麻利地操作一陣後,他補充道:「不是我媽,是我姐買的。」這麼說著,他仰臉瞟瞭我一眼。
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還是鯰魚一樣的軟須,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結使然,我心裡突然一陣麻癢。那晚的種種煙花般在腦海裡盛開,一幅幅畫面盤旋著閃爍不定。我吐口氣,轉身就走。關上門時,陸宏峰似乎叫瞭聲哥,我拍拍腦門,沒有回頭。
劇場裡稀稀落落的,小鄭在清唱,應該是評劇《祥林嫂》選段,連個板琴板鼓都沒有。他沒化妝,沒換衣服,灰色保暖內衣外套瞭件老舊棉夾克,鑰匙鏈在一板一眼的身體抖動中叮當作響。我徑直去瞭後臺地下室。大夥兒正忙著化妝,整理道具。母親在跟一個老頭說話,手舞足蹈的。我漫無目的地兜瞭一圈兒,這才發現無人問津會讓一個人顯得很傻逼。好在張鳳棠及時發現瞭我,像陸宏峰打遊戲那樣,她正上身前傾,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描著眉。「你咋來瞭?」我姨有些沒必要的興高采烈,以至於臉上的粉在燈光下簌簌掉落。
我走過去,含混地嗷瞭一聲。
「啥時候開學啊?」她瞟我一眼,又沖母親嚎瞭一嗓子,「鳳蘭!」
我想阻止她,但已經來不及瞭。母親轉過頭來,看見我時眼睛興許眨瞭下,隨後就又撇過頭去。她雙臂抱胸,輕輕頷首,腰肢抵著梳妝臺,偶爾微微一扭。搞不懂為什麼,我競有些失落,甚至——氣憤。
「你媽忙啊,現在做的都是大事兒。」張鳳棠笑笑,「哎,啥時候開學,不問你呢?」
「就這兩天吧。」
「你爺爺不快周年瞭?」
「嗯。」
「哎,對瞭,電視劇給你姨弄瞭沒?」她猛然轉過身來。
這實在讓人猝不及防。我隻好吸吸鼻子,好一會兒才說:「差不多瞭,再等等。」
「還等啊?」張鳳棠誇張地撇撇嘴,「算瞭算瞭,讓你們辦個事兒——多難!」
到文體局正門時十二點出頭,我跑門衛室給牛秀琴打瞭個電話,沒幾分鐘她就出來瞭。不緊不慢把她的特點無限放大,以至於隔老遠我就認出那個戴著大口罩從邊邊角角走來的女的就是我要找的人。她也不廢話,徑直打包裡掏出手機遞瞭過來。在我將要接過去時,那隻戴著皮手套的手又一翻躲開瞭。「要不要看看?」她笑著指瞭指臉。雖然覺得不應該愧疚,但我還是驚訝於那一巴掌的威力,這種愚蠢的驚訝令我在冰天雪地的陽光下分外被動。我愣瞭愣.卻無話可說。到處都是陽光,明媚得讓人睜不開眼。終於,悄無聲息地,她又把手伸瞭過來。這次總算接到瞭手裡。她問我啥時候走,我告訴她明天,之後,她仰臉看瞭看天,說:「真是,太陽真好。」當然,還有硬盤,可惜牛秀琴沒要,「留著自己用吧!」臨走,她沖我擺瞭擺手。
其實我一直覺得牛秀琴會請我吃飯,但事實上並沒有。跑瞭多半個街區才找瞭傢小店,要瞭碗面。不等面上來,我就看到瞭那條通話記錄。短信有好幾條,陳瑤發過來的是,「好想你」。老實說,很難想象她老會說出如此含情脈脈的話。未接來電有兩條,一條是王偉超的,昨天下午四點多,一條是母親的,昨天下午五點三十二。直到等面時再拿起手機,我才註意到來自母親的另一條己接來電——17:41,通話時長53秒。這險些讓我打個噴嚏。那碗刀削面隻挑瞭兩筷子,最後又給吐瞭回去,面條太厚太生,青椒帶著股塑料味,而且我敢保證,黑胖老板娘的手指頭肯定戳進瞭面湯裡。在雪地裡嘔瞭好半晌我才爬瞭起來,天藍得有點不真實,讓人一陣頭暈目眩。
基本上一下午都在搗臺球,起初是跟王偉超,不多時又陸續來瞭幾個呆逼。對我的新造型,大傢都興致盎然,以至於「老禿逼」的頻率比以往高瞭許多,哪怕在我看來兩者毫無相似性可言。他們推斷這種「有氣質」的傷口一定是女的撓的,至於具體是誰,我當然打死也不會說,於是王偉超宣佈:「不是他媽就是他奶奶!」呆逼們哄堂大笑。搗完球,又被拉著跑人民公園摸瞭幾註福彩,結果屁也沒中。倒是有個呆逼中邪似地,一連領瞭好幾個臉盆。於是夕陽西下時,頂著臉盆和呼呼北風,我們兄弟去喝酒。灑過三巡,忘瞭侃起什麼瞭,王偉超說正月十五鳳舞劇團在鋼廠有演出,都得去,還要記考勤。「早九點,真他媽沒人性!」這逼憤怒地看著我,爾後拍拍肚皮,笑瞭,「不過——要是能瞅見張老師,那也值!」
他這一逼叨真是一石起千層浪,眾逼開始誇張地懷念起母親在他們的青蔥歲月裡留下的颯爽英姿來,更有呆逼表示昨天傍晚在老商業街蘭亭居門口碰見張老師瞭,「黑羽絨,沒戴帽子,一個人提著個紙袋,一時半會兒都沒認出來」。這麼說著,他又開始搖頭晃腦:「你媽還真是,啊,越來越年輕瞭,搞得我都沒敢打招呼!」
我操瞭聲,去掀他凳子,於是逼逼屌屌中大傢笑作一團。就在這片笑聲裡,王偉超讓瞭根煙過來,他說:「媽個屄的,別看鋼廠垃圾,可是條好大腿,隻要跟陳傢搞好關系,在平海啊,你可以橫著走。」
「真的假的?」我瞥瞭他一眼,再看看周遭吆五喝六的人們,這才發覺酒勁上來瞭。
母親終究沒打電話來。出租車走瞭半個多鐘頭,到傢時快十點,本以為該睡的都睡下瞭,不想剛一開門朱軍太監一樣的豬叫便直擊耳膜。父親和奶奶正擱客廳茶幾上疊元寶,見我進來就招呼我幫忙。母親在廚房蒸饅頭,搟杖不時咣咣作響,其實打門口經過時我往裡偷掃瞭一眼,隻能看到個側影,她連頭都沒抬。雖然口渴難耐,我還是蹲到茶幾邊疊瞭倆元寶,要不是奶奶擔心面相太次爺爺花不出去,興許我還能多疊幾個。父親問我喝瞭多少,我說沒多少,奶奶在一旁直搖頭,此情此景在一片金光閃閃中分外怪異。他們正商量著爺爺六周年的事,母親不時也插兩句,但始終沒有步入我的視野。奶奶想在小區擺流水宴、搭靈棚,說省錢,母親則認為靈棚搭到小區裡不合適,不如租場子,父親表示都有優缺點,他詢問我的意見。我能有什麼意見呢?我掙紮著起身,決定去刷牙。正是這時,母親走瞭出來,我不由打瞭個嗝。她問我啥時候走。猶豫瞭下,我說明天。說這話時,我盯著那雙沾著白面的手,之後轉個身——拐向廚房。是的,我覺得此刻自己能喝下一缸水。不想母親也跟瞭進來,「手機找著瞭?」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我嗯瞭聲,沒敢回頭,心裡卻禁不住哆嗦瞭一下。
一宿渾渾噩噩。早起拉屎時,神使鬼差地,我給鄭歡歡打瞭個電話,本想要周麗雲手機號,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是的,太誇張瞭,簡直跟電影裡演的一樣。吃完早飯,我癱到沙發上,開始捏遙控器,直到奶奶聲稱再換臺她就打爆我的頭時,才悻悻作罷。之後,我跑陽臺上撥通瞭牛秀琴的電話,沒人接,一連兩個都是如此,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準。電視裡在演邊防戰士們如何殺豬過年,奶奶瞧得津津有味,不時還大言不慚地點評兩句,我卻怎麼也打不起精神。更可怕的是,十點出頭,母親就提著一兜子菜進瞭門。我挺著脊梁,在沙發上硬捱瞭兩分鐘,終究還是起身回瞭房。沒一會兒,母親便抱著疊好的床單被罩叩響瞭門,她問我東西都收拾瞭沒。雖然線頭都沒動一個,我還是撓撓頭,說差不多瞭。母親沒搭茬,在屋裡站瞭一陣,最後撂瞭句「別落東西」。出瞭門,她又轉身停下,問我想吃點啥。
「啥都行吧。」我悄悄撓瞭撓右手傷口,甚至妄圖擠出那麼一絲笑意。
午飯挺豐盛,除瞭燉老鱉和油燜蝦外,母親還瀝瞭隻野兔。可惜撇開奶奶和電視機,少有人說話。奶奶問我是不是還沒走就想傢瞭,連句話都沒有。我隻好笑笑說:「有點兒。」
「到學校可別跟人瞎鬧瞭。」母親總算來瞭這麼一句。她給奶奶扒拉瞭兩隻剝好的蝦,眼都沒抬。
我埋頭扒飯,沒吱聲。
「還有你那手,用不用換藥?」
「不用吧?」我偷瞟瞭一眼,她沒看我。
母親當然還是帶著我去瞭趟診所。拆瞭紗佈,上瞭點藥,大夫笑著說:「這小夥武林高手。」母親單手扶額,輕嘆瞭口氣,陽光斜灑下來,使那張熟悉的臉龐顯得格外溫暖。說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就有些生氣,一種沒由來的沖動在體內迅猛膨脹——我在想,她為什麼就不能仔細問問我這傷是怎麼留下來的呢?這委屈幼稚、愚蠢,卻煽情,以至於好半晌我都垂著頭,免得漲紅的臉被誰瞥見。暖氣太致命瞭。
打診所出來,母親問我去哪,我說不知道。確實不知道。原本我想上車站買票來著,但她堅決地給我找瞭個熟人,「畢竟這麼些行李,倒車不方便」。漫無目的地兜瞭一陣,母親給那人打瞭個電話,說在高速路口等。但她並沒有直接往高速路口去,而是在東二環岔路口駛上瞭沿河路。沒一會兒,一片蒼茫的大堤就到瞭腳下。松柏和白樺膨脹著,像是什麼電影佈景,不遠處,河面上的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或許,那裡埋藏著一萬個夏天。母親停好車,讓我困瞭就睡會兒。我拿新換的紗佈擦瞭擦玻璃,沒吭聲。她埋頭從包裡給我翻瞭五百塊錢,說剩下的打卡裡。可笑的是,這個我倒沒拒絕。母親叮囑我把錢放好,就放寬座椅,仰起瞭臉。「睡會兒吧。」她輕聲說。
我沒睡,但也沒制造什麼噪音。我猶豫著要不要下車溜達一圈兒,卻坐著沒動。我甚至沒看母親一眼。然而這個環境太過催眠瞭,沒幾分鐘倆眼皮就開始打架。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瞭多久,手機兀地叫瞭起來,無比尖銳。我慌亂地一通摸索,頗廢瞭番功夫才把始作俑者從牛仔褲兜裡摳瞭出來。不是牛秀琴又是誰呢?我看看窗外,略一躊躇,還是掛瞭電話。而下個0……5秒,當我瞥見母親扭過來的臉時,不由呆若木雞。「誰啊?」這麼說著,她又撇過去,閉上瞭眼。我吸吸鼻子,沒說話。然後,手機又他媽叫瞭起來。這次我速度很快,但母親索性坐起身來,「誰啊?」她又問,「咋不接?」
「陌生號,打錯瞭吧。」我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遠。
「是不是?」母親的臉頃刻沉瞭下去,「看我認識不?」她伸出手來。
我緊緊捏著手機,沒動。
「拿過來呀,我看看!」她伸手來抓。
我下意識地躲閃,但還是被母親摳住瞭後蓋。我不想掰她的手,但右手實在有些僵硬。
而對面的女人似乎打定豐意,絕不放手。是的,女人,二十年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她整個人幾乎撲上來,臉上升騰著一抹奇妙的粉紅色,嘴裡叫喊著:「拿過來呀!拿過來呀!」
知道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嗎?手機又開始叫。母親愣瞭下,右手繼續摳著手機,左手索性攥住瞭我的手腕。「聽見沒嚴林?給我拿過來!」她幾乎在吼。
就在我的吉他聲中,在母親的怒火和平河閃爍的記憶裡,適才的委屈突然不可抑制地沖出身體。我掰開母親的手,攥住手機在方向盤上一連捶瞭數拳。砰砰砰,拍西瓜的聲音。碎片崩在臉上,雨絲般輕柔。沒有什麼疼痛。我聽到自己在喊:「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瞭!」
這是一個奇怪的時刻,反光鏡上的陽光亮得刺目,車玻璃上的水汽淅淅瀝瀝,母親臉上浮著魚肚白,除瞭喘氣,她一動不動。這麼些天來,我總算再一次直視瞭那對眸子:一張變形的臉和一片蒼茫的白光。
「我都知道瞭。」手指頭彈瞭彈,於是我喘瞭口氣。
母親沒說話,怔怔地看著窗外,發絲遮住瞭她的左臉頰。隻有起伏的胸膛提醒我這是一個活人。
「陳建軍。」我扭過身子,輕輕地抖出瞭這仨字。我知道,對剛剛的兩分鐘,以後的生命裡我會一次又一次地後悔。
許久都沒人說話,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聽到母親的呼吸。這世界似乎再沒其他聲響。
直到寄印傳奇響瞭起來。母親靠著車窗沒動,等冷月芳唱完,她終於開口瞭:「你看不起媽吧?」
我沒敢看她,但內裡還是有什麼東西抽搐瞭一下。對面堤壩上有人滑雪,雖然隻是幾個小黑點。河面上有更多黑點,螞蟻般蠕動著,甚至隔著玻璃都能聽到一種模糊的喧囂。我納悶方才為什麼沒發現。紗佈裡滲出血來,卻奇怪地毫無知覺。我想說點什麼,喉嚨翻滾著,沒能發出任何聲音。於是我捏瞭捏拳頭,又捏瞭捏拳頭。
「你傻不傻?」母親垂下頭,又飛快地仰起來。她輕輕地吸著氣。
僅憑餘光我也能嗅到那些碩大的眼淚。這讓我眼睛發酸,隻好有樣學樣地低頭抹瞭抹臉。
視野卻越發模糊,我感到嘴唇都在哆嗦。別無選擇,我抬起頭,開始大口喘氣,像個瀕臨窒息的人那樣。我不知道一個正常人應該怎麼哭。我想學學影視作品中那些悲傷的臉,那些誇張乃至猙獰的表情,卻愈加手忙腳亂。
「傻不傻你,傻不傻!」母親撲過來,狠狠地拍瞭我幾巴掌。起初她抵著我的頭,後來索性把我攬入懷中。她嘴裡還說著什麼,我卻怎麼也聽不清瞭。我感到自己渾身發脹,像個蓄勢待發的氫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