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有幾年沒見過這樣的雪瞭。路兩道的白樺彎著腰,隻露著半截身子,街上沒什麼人,車更是少得可憐,除瞭腳下的簌簌聲,世界是沉寂的。雪似乎還在下,是的,潛伏於灰蒙蒙的天空裡,偷偷摸摸,細微而緩慢,像是電影裡的慢鏡頭。偶爾有風,並不大,卻揚起一陣雪霧,涼絲絲的,許久都不消散。「平海市文體局」及其下縱列排開的若幹匾幅也未能免俗地淹沒在雪中,不過那幾個燙金大字還是無比風騷地展現出它們的輪廓,莊重,威嚴,似一個硬生生堆砌而起的巨型花圈。當意識到過去的幾年裡,母親無數次地從花圈下走過時,我撇開眼,壓瞭壓兜帽。我猶豫著要不要跺跺腳,最後還是放棄瞭,因為——很可能,那些雪會乘虛而入,灌到靴子裡去。

  初九晚上母親回來得很晚,我一面瘋狂地搗著不死族老巢,一面聽她進屋、換鞋、脫大衣。她說早就吃完飯瞭,路上花瞭一個多鐘頭。她說雪那個大呀。她說你們都吃瞭吧。父親說還有紅果湯,問她要不要來點。母親起初說不用,後來又笑笑說,那就再來點吧。她心情不錯。我甚至覺得她可能喝瞭點酒。他們在看《漢武大帝》。母親的聲音裹挾在溫馨的熱氣流裡時不時會鉆進我的耳朵裡來,模糊卻又真切。我能估摸到那熟悉的聲帶在空氣裡蕩開的紋路。奶奶問劇團今天演啥,母親說《劉巧兒》、《蝴蝶杯》,讓她老安心養病,「等過瞭年就能到劇場看戲瞭」。後者頗不服氣地表示現在就能,用不著過瞭年。母親的回應是笑,她又說這個衛子夫後來怎麼怎麼著,「挺慘的」。父親不太認可,還長篇大論地分析瞭一番。於是母親說她在網上搜過瞭。這下父親就沒瞭音。喝完紅果湯,母親進瞭廚房,等再出來時,她問:「林林呢?」

  下午母親來電話時,我正在翻一份中華全民體育文化發展基金會的文件,確切說是該基金會和平海市文體局簽的一個備忘錄,並沒有什麼具體內容,隻是很籠統地說基金會會全力扶持平海體育文化事業的發展,與文體局在各領域展開合作。簽名是法人代表溫什麼玲和局長陳建軍,加蓋公章。這個溫什麼玲我當然不認識,而且毫無印象。於是我問母親這姓溫的是誰。像憋著一口氣,說這話時我耳膜都嗡嗡作響。母親似乎愣瞭下,問咋瞭。我說就是問問。她說不認識,「連名字都不全,我哪知道是誰啊」。我剛想深入辯駁幾句,她說來人瞭,又叮囑熱包子時別忘瞭沾濕籠佈,就掛瞭電話。

  之後我在網上搜瞭搜這個溫X玲,結果一無所獲。有關基金會的信息也不多,完全與它高大上的名稱不匹配,具體到新聞,涉及到平陽的有兩條,一個是由它贊助的全民健身月,一個是它倡議對某金國皇陵進行開發性保護;涉及到平海的有三條,基金會聯合教育局搞的一個陽光午餐計劃,由基金會扶持的澳大利亞某中學與平海一中的交流項目,再一個就是最近,基金會組織的對張嶺山區孩子的獻愛心活動。就是在最後一條新聞裡,我看到瞭李雪梅的名字,全稱是「基金會理事李雪梅女士」。老實說,此名字太過普通,如果不是那張該女士手捧鮮花與山區孩子的合影,我完全意識不到她就是鼎鼎大名的陳建國老婆:燦爛的笑容下,紅領巾映襯著的臉一如既往地瘦,隻是大耳環不見瞭,一身灰黑色的羽絨服也使得她整個人樸素瞭許多。我不由眨瞭眨眼。

  光翻這些文檔就耗去瞭我一個多鐘頭的生命,除瞭上述的備忘錄,我還仔細查閱瞭那些合同,主要是建築工程合同和招標合同,乙方有平海特鋼,有雅客,有建宇,甲方有文體局,有旅遊局,有平海特鋼,有宏達大灑店,等等等等吧。每當Word或PDF上滾過一個熟悉的名字,我心裡就一陣麻癢。嚴格上講,這些合同說明不瞭什麼,但是,如果把它們和其他文件夾裡的視頻和錄音綜合起來,就很能說明一些問題瞭,最不濟,作為舉報材料,完全綽綽有餘。我也說不好自己是怎麼萌生這個想法的,隻知道拖拽瞭一陣視頻和音頻後,不得不上衛生間放瞭放水,再回來時便一頭紮進瞭文檔裡。我甚至一鼓作氣地搞瞭個證據目錄,是的,或許稍顯誇張。還有陳建軍和其他女人的那些算不上艷照的親密照,我尋思著有必要的話,讓人民大眾欣賞一下也未嘗不可。

  搞完這些,我就開始打魔獸,昏天暗地,連熱包子的事都拋到瞭腦後。晚飯倒沒忘瞭吃,和父親、奶奶一塊,就他斟酒的功夫,我抹抹嘴又回到瞭書房。幾個小時下來,可以說快打吐瞭都。正當我琢磨著要不要看部電影緩一緩,或者上QQ聊會兒天時,門被叩響瞭。母親叫瞭聲嚴林。我沒搭茬。她又叫瞭聲。我隻好哦瞭一下。她說:「老鉆裡面幹啥呢,你奶奶說在屋裡悶一天瞭,你要再這樣,電腦可就沒收瞭啊。」我想繼續「哦」一聲,沒能「哦」

  出來,但馬上鼠鍵並用又開瞭一局。不想母親很快折回來,「聽見沒?」她敲敲門,嘀咕瞭句什麼,隨之嗓音又飛揚起來,「還真拿自己個兒當小孩啊。」

  初十我起得很早,早到令尚未出門的父親大吃一驚,他說:「哎呦,今兒個我可沒敲門啊!」母親倒很淡定,她委婉地表示是時候收拾收拾狀態,迎接新學期瞭。吃完飯,母親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出瞭門,到文體局外時將近十點半。走走停停,兜兜轉轉,一種犯罪嫌疑人踩點的感覺油然而生,我禁不止想象,沒準兒再過兩分鐘陳建軍會打此路過,在寒風摘去其法令紋的剎那,我一個箭步上前將這廝撂倒在地。接下來呢?不知道。我為自己的想象力害臊。它太過貧乏,又太過豐富。十一點十分,我給牛秀琴去瞭個電話,要求見個面。她說正上班昵,哪有空。我說中午嘛,不用吃飯啊?她就笑瞭,那種吃吃的笑,延續瞭好一陣,待笑聲止住,她小聲說:「那麼想老姨啊?」

  「那可不。」

  「說說哪想瞭。」

  「哪都想瞭。」我驚訝於自己能說出這麼惡心的話。

  牛秀琴的回應是繼續笑,有點沒完沒瞭的意思。我隻好打斷她,說這會兒就在文體局外面。難說是不是錯覺,耳朵裡立馬安靜下來。沉吟片刻,牛秀琴總算說:「那行吧,再等半個鐘頭。」

  沒一會兒,這老姨就出來瞭,一身黑貂,杵大門口沖我招手。我看瞭眼手機,十一點四十不到。牛秀琴的熱情如口腔裡哈出的熱氣般迅速將我包圍。她幫我彈彈肩上的雪,問啥時候到瞭。我瞟瞭眼威嚴聳立的文體局主樓,沒吭聲。她說也不提前打聲招呼,之後就示意我跟她走。我問去哪。「先吃飯啊,還能去哪兒?」她撈住我胳膊,頭也不回。

  文體局職工食堂就在主樓後,不起眼的一排平房,不大不小,大概能坐下百十來號人吧。

  同我印象中所有的機關單位食堂一樣,油膩外裹著一層說不出的黯淡,即便燈火通明,也無從祛除。一進門牛秀琴就讓我排隊,她去拿餐具外帶占位子,這些日常小事對這位辦公室主任來說手到擒來,而且似乎完全不需要領導風度。打瞭飯坐下,她悄悄叮囑我甭管吃不吃得完,一定要多打,不然便宜瞭那幫孫子。至於那幫孫子是誰,我就說不好瞭。這麼諄諄教導著,她又嘆口氣,說以前有小灶,這新領導一來,可好,大手一揮就給取消瞭。我不知道「新領導」是否指陳建軍,也無意關心,周遭鬧哄哄的,讓人一陣坐立難安。我麻木地往嘴裡扒飯,隻希望能快點離開眼下這個沸騰的火鍋。牛秀琴卻不緊不慢,導遊般牽著我在飯菜間來回晃悠,她說:「師傅手藝可以的,鳳蘭就常來,嗯,這麻婆豆腐你媽最喜歡吃,說地道,你也嘗嘗看。」她笑靨如花,我卻忍不住想扇她兩巴掌。

  正是此時,陳建軍出現在視野裡。黑羽絨夾克,藍牛仔褲,自帶不銹鋼飯盒,他埋頭擦拭著眼鏡,好半晌才抬起頭來。其實我老早就看到瞭這個人,但並沒有意識到是他,直到有人上前打招呼。陳建軍笑著說瞭句什麼,於是那兩道法令紋就飛揚起來。一瞬間所有的感官都回來瞭,油膩、蔥香、胡椒味,香水,嘈雜的人聲,甚至棕色木桌底部揮之不去的黴味。

  他跟一個禿頂中年胖子邊說邊笑,到最右側的窗口排隊,自然,一路上點頭哈腰不斷,說不出的滑稽。牛秀琴倒是淡定,隻是「嗬」瞭一聲。「吃啊。」她說。我實在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這孫子。

  而很快,領導就打完飯,轉過身來,就抬手扶眼鏡的剎那,他似乎認出我來,明顯愣瞭一下,隨後他招招手,笑瞭笑。我不知道作一副什麼表情更恰當。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現在就能沖過去,用飯菜用濃湯用桌椅板凳鍋碗瓢勺,把他的屎打出來。直到牛秀琴問發啥愣,我才回過神來,她給我夾菜,說:「快吃啊。」我掇瞭塊豆腐,沒說話,陳建軍卻黏在餘光裡,久久不肯離去。「你那臉都是白的。」好一陣,牛秀琴又說。我下意識地摸摸臉,又想想這白不白也摸不出來,便不再摸。我提醒自己要冷靜,一連做瞭兩個深呼吸——無比怪異,特別是在食堂,徹底淪為打噴嚏的前兆。

  然而陳建軍像塊磁鐵,總揪著我的目光不放。他和胖子坐在東北角,邊吃邊說。每當有人打招呼,他就抬起那顆豬腦袋,用力點上一點。這貨吃個飯都腰桿挺得筆直,裝腔作勢得令人作嘔。我幾乎能聽到火鍋的咕嘟咕嘟響。牛秀琴問到底咋瞭。我說啥咋瞭。「瞅你這心神不寧的,有啥事兒?」她眼皮一翻,似乎笑瞭笑。我猛扒幾口飯,問她一會兒有空沒。「急啥,」這次是真笑瞭,她在桌下踢我一腳,「我也想,但今兒個真不行。」別無選擇,我摸上那條大腿,狠狠地來瞭一巴掌。我琢磨著說點什麼,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在陳建軍悄然而至的目光中,我嚯地站起身來,抹瞭抹嘴。

  一下午都耗在王偉超的牌桌上,滿打滿算輸瞭五六十。煙霧繚繞中,呆逼打瞭一個漫長的哈欠,完瞭,揮一揮衣袖,提議大夥喝酒去。我又要掃興瞭,陰沉著臉,說瞭聲有事,就出瞭門。眾逼大罵,天雷滾滾。晚上父母回來得都挺早,母親又拾掇瞭幾個菜,加上涼拼盤,也算豐盛吧。父親興奮得莫名其妙,非要拉著我喝兩杯。當然,我謝絕瞭。倒是母親,自告奮勇地抿瞭幾口。她頭發紮瞭起來,一縷斜劉海長長地掛在耳後,什麼東西於說笑間在那張光潔的臉上跳躍。好半晌,母親問咋瞭,我才吸吸鼻子,撇開瞭眼。我笑笑說不咋,許久又補充道:「頭發長瞭。」飯畢,一傢人坐沙發上看電視。母親在一旁嘮嘮叨叨說瞭一些話,我都點頭稱是。反是父親看不下去,撇撇嘴:「你也不嫌煩,真是老瞭。」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給牛秀琴打瞭個電話,沒人接。九點多她回瞭過來,也不說話。這倒讓我始料末及,-時半會兒也不知說什麼好。「啞巴瞭?」終於,她咦瞭一聲。

  「咋辦?」

  「啥咋辦?」

  我吸吸鼻子,沒吭聲。

  「煩死人!」好半晌,牛秀琴大笑起來。冷不丁的,嚇人一跳。

  濱海花園在行政東區,離文體局並不遠,或許某些交通不便的日瞭,牛秀琴就住在這裡。

  按她的指示,我在街角的一傢肥牛叫瞭個位子。這老姨卻姍姍來遲。當然,十二點出頭而己,說到底是我太心急。客人不太多,難得落個清凈,牛秀琴話也不多,除瞭問問我啥時候開學,便沒瞭言語。為瞭使自己放松下來,我也說不好吃瞭多少金針菇。打飯店出來,太陽冒瞭個圓環,像額角被人開瞭個豁,癢得厲害。一路上牛秀琴都在打電話,說說笑笑,沒完沒瞭。

  等進瞭傢門,她拽住我胳膊就往樓上拖。緊身裙包裹著的肥臀在眼前顛來倒去,我卻忍不住想踹它兩腳。

  擰開臥室門,牛秀琴便一把撲倒在大床上,她「啊」瞭聲,像個英勇就義的我軍戰士。

  我倚著衣櫃,沒動。驢打滾一樣,她一連哼瞭好幾聲,半晌才側過身來。「吃多瞭,吃多瞭。」

  她瞟我一眼,揉揉小肚子,又輕輕拍瞭拍胯。真的很輕,仿佛那不是肉,而是一件珍貴的瓷器。

  我沖電腦揚瞭揚下巴,沒吭聲。

  「咋?」她眼皮翻瞭下。

  「裡面的東西我看瞭。」

  牛秀琴沒說話,垂著眼擺弄瞭一會兒頭發,爾後「噔」地起身,沖著梳妝鏡彎下瞭腰。

  又是半晌,她才「哦」瞭一聲。我希望她能說點什麼,然而什麼也沒有,似乎除瞭身前的鏡子和耳側的那綹散發外,世上再沒什麼能引起她的興趣瞭。這難免讓人心急火燎,我隻能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忍耐。難說過瞭多久,牛秀琴一把揪下發夾,扭身坐回瞭床上。像是總算抓住一個契機,我問她陳建軍和母親現在還有沒有關系。

  「啥關系?」她翹起二郎腿,抖瞭抖卷毛。

  我真想扇她臉。

  「哦——這個?」她左手比劃出一個圈,右手食指伸進去捅瞭捅,「性關系,日屄。」說這話時,她側著身子,像是中風瞭一樣。

  我閉上眼,感到身後的衣櫃都在嘎嘎響。

  「我說沒瞭,你信嗎?」

  我不知道。許久都沒人說話,一陣窸窸窣窣,等我睜開眼,牛秀琴已經點上一支煙。她依舊翹著二郎腿,上身前傾半伏在大腿上,每抽一口煙,她都要仰起臉,抖一抖頭發。淺綠色窗簾透出一絲亮光,不知是來自雪還是太陽,總之它慷慨地為牛秀琴提供瞭一副剪影。那些幾不成形的煙圈便縈繞著剪影,出現又消失。

  等她一根煙盡,我才開瞭口,問第一個視頻裡是不是母親。

  「哪第一個?」

  「黑燈瞎火那個。」

  「黑燈瞎火的多瞭。」她切瞭聲,又開始擺弄頭發。

  我卻不知該怎麼形容。

  「你看不出來?」她瞟瞭我一眼。

  我直起身子,吸吸鼻子,又靠回瞭衣櫃上。

  牛秀琴笑瞭起來:「我要說是呢?」

  「那是強奸!我要報警,告那孫子!」衣櫃咚咚作響。

  牛秀琴笑得更燦爛瞭,她索性托起下巴,撇臉看著我。

  「還有你這個賤貨!」

  「比你媽還賤?」她撇撇嘴,短暫停頓後,又開始笑。

  於是我一巴掌掄瞭過去。霎時,牛秀琴就飛瞭出去。沒什麼感覺,隻記得她的臉很軟,襲來一股豐沛的香味,玻璃煙灰缸在地板上蹦瞭幾蹦,折到墻角,又緩緩地沖我滾來。很可惜,在離我幾公分的地方,它絕望地停止不前。以上整個過程中,牛秀琴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是的,隻有我的喘息,一聲接一聲。我也說不好使瞭多大勁,隻知道麻木的右手尚在輕輕發抖。牛秀琴就那麼趴著,一動不動。有那麼一會兒,我琢磨著她是不是暈瞭過去,甚至——更糟糕的,心肌梗塞,嗝屁瞭。我覺得無論如何不該打女人。我心說得把她扶起來,卻怎麼也挪不動腳步。

  好一陣,牛秀琴總算哼瞭一聲,微弱卻實在,像什麼遊戲裡的女鬼叫。她撐起胳膊,很快又趴瞭下去。然後她笑瞭笑,說:「打女的。」

  我聽到自己喉嚨裡咕咚一聲響。我確實有些害臊。但除瞭僵硬地看著她爬起,我還能做點什麼呢?

  牛秀琴捂著臉,緩緩在床上躺下。片刻,她又爬起來,沖到梳妝鏡前瞅瞭好半晌。她輕哼著,不時還吸溜吸溜嘴,一會兒又坐回瞭床上。毫無疑問,豐腴的臉頰上浮著一抹紅印,像漂在魚湯上的油花。「打女人,」她說,「有本事兒回傢打你媽去!」

  除瞭站著,我大概也無事可做。右手掌上擦著一道嫣紅,不知是血還是口紅。

  「你媽個屄的!」她扔瞭個抱枕過來。

  我順勢抱到瞭手裡。

  牛秀琴突然笑瞭,她翹起二郎腿,半撩著頭發,也不看我:「你媽啊,跟野男人攪和一塊兒時,那個風騷勁兒啊我給你說……」

  說不好是不是錯覺,那抹紅暈隨著表情在她臉上四下跳動,我頭一次發現女人的面目競能如此可憎。別無選擇,我一腳踹瞭過去。再沖上去時,我猶豫著要不要打臉,最後掄到瞭屁股上。肉很敦實。牛秀琴似乎在叫,罵罵咧咧的,她撓我臉,針紮一樣。我隻好攥住她的手。她張嘴就咬。何止是嘴,這頭瘋狂的野豬渾身上下都在顛動。我隻好把她緊緊抱住。她打我臉,掙脫,撕扯。劈頭蓋臉的是肉,爪子,頭發和濃鬱的香水味。直到眼前呈現出一抹雪白的屁股溝時,我才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牛秀琴又瘋狂地掙紮幾下,隨後就不動瞭。

  她也喘。外面傳來鞭炮響,隨之是汽車的警報聲,除此之外,隻有喘息。就這一瞬間,我突然就勃起瞭,毫無征兆。那抹雪白勾出一股甜蜜,讓我險些喘不上氣來。愣瞭好幾秒,我一把扒下瞭打底褲。

  牛秀琴在掙紮,我卻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淒厲而悠長,像童年暑假的白日裡聲嘶力竭的壓井。屁股很白,奶子很軟,股溝裡的腥臊令我暈頭轉向。我記得自己掰開臀瓣使勁嗅瞭嗅,我記得內褲小而透明,我記得屁股蛋紅得刺耳。我壓瞭多少水啊。我光著脊梁,被太陽曬得黝黑,汗水不斷垂落,又不斷蒸發。母親在屋裡叫我,聲音慵懶,她說:「再搗蛋,出去不把屁股給你打腫!」我用一隻手脫褲子,皮帶扣叮叮當當響。我湊近大盆,看自己在水裡的倒影,看藍天和巨大的梧桐。我一頭紮進瞭水裡,沁涼似一支麻藥瞬間侵入肺部。牛秀琴在哭,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她不知何時放棄瞭掙紮。棕色毛衣挽著衣袖,黑色打底褲一條腿還掛在膝上。我埋頭看瞭眼紅肉包裹著的老二,突然發現有些過瞭。

  就發愣的功夫,牛秀琴開腔瞭。她撅著屁股,頭埋在臂彎裡,說:「你媽個屄的!」

  條件反射般,我又挺瞭起來。於是牛秀琴叫瞭一聲。我輕撫眼前的白屁股,那些橘皮組織,疤痕和紅印,它們濕漉漉的,不知何時被汗水浸瞭個通透。這麼悶聲不響地搞瞭一會兒,牛秀琴慢慢哼瞭起來。我也是氣喘籲籲,隻好俯下身子,摸住瞭一隻奶子。牛秀琴又開始罵,不停地說「媽屄的」。我隻當沒聽見,揪住奶頭,輕輕扯瞭扯。她哼瞭一聲,說:「幹媽,媽是個騷貨。」

  我以為聽錯瞭,但接下來一串串熱氣流如咒語般從發絲間湧瞭出來:「媽是個騷貨,快幹媽……」

  她拱拱腰,尖著嗓予說:「快……」

  她說:「林林……」

  我讓她閉嘴,她卻害瞭失心瘋般充耳不聞。我隻好在白屁股上輕輕來瞭一巴掌。我覺得應該更粗暴一點,比如罵她,扇她屁股,掐她奶子,拽她頭發,但這些影視作品裡都少有的東西於我而言太過誇張瞭,何況時間上也不允許,沒兩分鐘,我便在牛秀琴的喘息中一泄如註。

  牛秀琴在地上趴瞭好一會兒,就那麼撅著個屁股,一動不動。我覺得她在哭,盡管細若蚊鳴。等我穿上褲子,點上一支煙,她才慢慢爬瞭起來。說不好為什麼,我競沒敢抬頭。牛秀琴做的第一件事是照鏡子,吸溜著嘴,哼聲連連,好一陣她說:「你個兔崽子下手真夠狠的啊!」聲音略顯沙啞,這麼說著,她扭過身來。或許是嗅到一絲笑意,我偷瞥瞭一眼。她立馬抿住瞭嘴,可惜嘴角的那抹殘留並沒能從梨花帶雨裡剔去。毫無疑問的是,她左臉腫瞭起來。

  「還你媽打臉!」又照瞭會兒鏡瞭,她扯下打底褲,補充瞭一句。精液味撲鼻而來。

  我埋頭抽煙,沒說話。

  「連你老姨都敢打,非得給你媽說。」她扭身進瞭衛生間。

  水聲響起之前,牛秀琴又嚷嚷瞭幾聲,至於說瞭些什麼,我當然無從知曉。滿地都是衣物,瞅見那條開瞭縫的長裙時,我再次覺得自己有些過瞭。

  洗完澡出來,牛秀琴二話沒說,徑直下瞭樓。一連抽瞭兩支煙,她都沒能回來。我懷疑她是不是走瞭,或者——報警去瞭?這麼一想,整個人反倒松弛下來,這苦澀的解脫甚至帶來一種愉悅,使我飄忽忽地離地板越來越遠。

  牛秀琴當然還是回來瞭。從天而降般,她猛然出現在眼前,我的脊柱都禁不住一陣痙攣。

  我聽見自己說:「舉報他狗日的!」

  「誰啊?」她從身旁走過。

  我沒說話。

  她也沒說,而是在梳妝臺前坐瞭下來。

  但終歸,我希望她能說點什麼,所以我摁掉煙頭,指瞭指電腦:「那些材料夠瞭,錄音、錄像,word文檔。」搞不懂為什麼,說這些話時,我感到腦袋木木的,不太真實,仿佛什麼電影裡的狗血橋段硬生生地切進腦子裡來。我看看窗簾縫隙裡的亮光,摸摸身上的抓痕,還好,它們都是真實的。

  「隨便你,」好一會兒,牛秀琴扭扭屁股,「我沒啥意見,不過你要當心,這陳傢勢力可大著呢。」

  「那你搞這些東西有啥用?」我有些氣急敗壞。

  牛秀琴笑而不語,像是吞瞭個悶屁。半晌她轉過身來:「還有啊,這陳建軍要被查,你媽可就真成瞭情婦。」

  「我媽是被強奸的。」我一字一頓地說。

  「我也是被強奸的,你信嗎?」她揚瞭揚手裡的毛巾。於是那紅腫的臉頰就露瞭出來。

  真的腫瞭起來,泛著光,讓我恍惚想起五六十年代紅色年畫中的人。

  「還有啊,甭管啥名目,你媽可從陳建軍手裡拿瞭不少錢,這要算起來可都是糊塗賬,你……」

  牛秀琴的嘴翁動個不停。我看著屋子裡的一片狼藉,突然就一陣頭暈目眩。急切地,我點上一支煙,猛抽瞭兩口。瞬間,一襲清晨的大霧在胸腔裡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