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是被父親叫起的。他把門捶得咚咚響,說起來瞭。於是我就起來瞭。當捂著一膀胱尿沖向衛生間的剎那,母親正好打廚房出來,白毛衣,紅圍裙,操著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
真的很白,隻一眼,我便迅速滑過瞭目光。她垂著眼,徑直走向餐桌,沒說話。我也沒說——確切說,我拖長調子嗯瞭一聲,老鼠叫一般,什麼意思自己也搞不懂。放水時,我側耳傾聽,卻隻有父母臥室傳來的吱嚀聲,難說父親在搞勞什子。等擠下牙膏,廚房裡細微的叮當響才順著門縫溜瞭進來。我對著鏡子搓瞭搓眼屎,又濕把手抹抹臉,呆立片刻後,總算隨意地拉開瞭衛生間的門。
「咋還沒上班呢?」我倚在門口,擺瞭一個休閑的姿勢,與此同時牙刷迅速在嘴裡搗瞭起來。
母親沒說話,或許是沒聽到吧。原本她還露著半個身子,一閃就沒瞭影,廚房裡隱隱蒸氣升騰。
我默默搗瞭一會兒牙。父親露頭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縮瞭回去。奶奶在房間聽戲,也不知道起來沒。
母親又閃瞭出來,揭鍋蓋,盛粥,不用說,小米粥。她下身還是那條棕色羊絨長裙,其上墨綠色紋理被飽滿地撐起。
「今兒個不去劇團?」我撇開目光,在吐出牙刷的同時,順嘴吐瞭一句。我敢保證,十分隨意。
母親還是沒搭茬。圍裙系帶在臀後輕輕擺動。父親又吱嚀起來。一種難言的憤懣如廚房的蒸氣般突然打胸中升起,我返回衛生間,迅速搗完瞭牙。等洗完臉出來,卻險些撞上母親,她正端著兩碗粥走向餐桌,腳步細碎輕快。
「啥飯?」我突兀地甩甩手,粗聲粗氣地問。
母親沒回頭,卻總算回瞭一句,她說:「穿你衣裳!」
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這才發現褲襠有些臃腫,當然,問題不在我,在這條略顯緊身的秋褲。傢裡除瞭母親,都沒有穿睡衣的習慣。我不由紅瞭臉,在弓背躥向臥室的同時,又甩瞭甩手——還是有些突兀。
就我跟房間換衣服的當口,父親出瞭門。母親讓他開車去,他說開車騎車不都一樣。打我門口經過時,他敲敲門,吼瞭句:「難得!」我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直到幾分鐘後客廳的電子鐘報時八點整,我才意識到自已是個多麼勤快的人。
早飯並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瞭點蓮菜,還蒸瞭兩籠熱包子。就這兩籠包子,母親起碼五點半就得起床。她一向如此,誰說什麼都沒用,用她的話說,是習慣瞭。還當老師那會兒,除瞭節假日,無論包餃子還是蒸面點,母親都會挑個沒早讀課的日子大半夜起來忙活。
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時,廚房昏黃的燈光包裹在水汽朦朧的窗戶裡,像某種生化巨獸的眼睛。
對我的早起,奶奶很驚訝,她一連「喲」瞭好幾聲,最後呵呵笑著說:「不小瞭,也是要成傢的人瞭,再這麼睡懶覺可就不像話瞭。」接著,她就說起瞭老黃歷,村子裡的誰誰誰十三四歲就娶媳婦,怎麼怎麼著。我當然無言以對,隻好充耳不聞。倒是母親搭腔說,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剛發育,正長身體,哪是結婚的時候,再說時代不同瞭,現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不過,就是小孩也不能天天賴床啊。」她瞥瞭我一眼。
我嗯瞭聲,埋頭喝瞭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頭來。我琢磨著應該說點什麼。瞅瞅奶奶,瞧瞧母親,我問咋現在蒸包子。
「還能咋,再放餃子餡就酸瞭唄。」母親眼都不抬,很是冷淡。
我隻好笑笑,掇塊蓮菜,又咬瞭口包子。
飯畢,我主動幫忙收拾碗筷。在廚房,母親準備刷碗時,我湊上去說我來,她看看我,哼瞭聲,說:「以後少喝酒。」
「盡量,盡量。」我趕忙點頭,雖然有些言不由衷。
「盡啥量,別整得跟你爸一樣,」母親閃身一旁,解下圍裙,遞過來,「嗯。」她手腕白生生的,飽滿的雙唇總算揚起瞭一抹弧度。
就是此時,客廳裡響起一通京韻大鼓,母親很快走瞭出去。我卻有點笨手笨腳,光系圍裙都頗費瞭一番功夫。對方說普通話,起碼母親在說普通話,她說:「啊,咋現在有空打電話過來?」伴著一聲輕笑。
我關上水龍頭,輕手輕腳地操起盤子。
「就那樣唄。」
奶奶應該在客廳,不過並沒有開電視。母親在客廳兜一圈兒,扭身推開瞭陽臺玻璃門,最後又進瞭自己房間。熟悉的人聲時有時無,忽近忽遠,終於在模模糊糊中失去瞭蹤影。我打開水龍頭,隻希望呲呲的水聲能吞沒那猛然竄起的莫名煩躁。
第三個文件夾裡都是音頻,撇去空空如也的「1」,「2」和「3」加起來攏共有十來個文件。小的幾十M,大的三兩G,命名什麼都有,阿拉伯數字,漢字,拼音,各種符號,甚至標點,牛秀琴也是任性。其實這些玩意兒之前試聽過好幾次,漫長枯燥,音質感人,除瞭揣測跟陳建軍有關,其他的就一無所知瞭。我隻是希望一切到陳建軍為止,不管它們為何種目的以何種方式被錄制下來。然而,很不爭氣,當坐到電腦前,當白日裡幾不可辨的熒光閃爍著刺入眼簾,我的眼皮還是不由自主地跳瞭起來。窗外的雪鋪天蓋地,毫無停止的跡象。
就著熱茶,百般猶豫後,我點開瞭一個。等幾乎完完整整地聽完,或許是不耐煩,或許是僥幸心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反而讓我松弛下來。馬不停蹄,又陸續點開瞭兩三個,有點開業促銷砸金蛋的感覺,三倍速捱瞭一段時間,我終究又開始拖拖拽拽。很榮幸,在如同實驗音樂拼貼般的大段噪音中,各路精華被我像摳西瓜子兒一樣摳瞭出來,當然,僅就能聽清的部分而言。說到底,這些個音頻無非是些私人談話,有做生意,有聚會閑聊,除瞭陳建軍和牛秀琴,好像也沒什麼老相識。體育中心和籃球城占地幾百畝,自然是樁大買賣,一個稍早的音頻(看文件名可能是01年)則提到瞭大雁溝申遺和原始森林開發,其中的勾勾繞繞我也無心細聽,總之,這些,連同文化宮、河神祭拜,可能還包括評劇復興,從明面上來說都是陳建軍野心勃勃大手筆的組成部分。但一切和我無關。
接下來,在一個近三百兆、命名為「hongda0514」的文件裡,陳建業再次隆重登場,一如既往,嗓音酥脆得像塊黃油餅幹。這貨口若懸河,東拉西扯,相形之下,印象中牙尖嘴利的陳建軍反倒變成瞭一個嬌羞少女。但你能聽到病豬的笑聲,裹挾在一眾洪流中依舊那麼特征分明。狐臭味果然名不虛傳。還有李俊奇他爹——也就是陳建業口中的「大炮」、「李老哥」,陳建軍口中的「李局」、「紅旗」——操著口軟綿綿的普通話,一個勁地嚷嚷著打牌。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牌,更不知道陳建業為什麼叫他大炮。該稱號甚至引起瞭某位女士的嗔怪。陳建業的回復是:王淑嫻都不在乎,你倒打抱不平,要讓她知道瞭,李老哥回去又得跪搓板瞭。眾人大笑,形態各異,牛秀琴像隻打鳴的公雞,一股嘹亮的氣流在我耳朵裡急促地痙攣。李紅旗的反應如他軟綿綿的嗓音,好半晌才羞答答地坦露出笑意,老實說,像個閉經老嫗晾在院子裡的棉佈條。他說:「扯雞巴蛋,打牌打牌!」
諸位老爺的話題形形色色,從中央意識形態到地方政治生態,從經濟形勢到異聞怪談,從明星八卦到黃色笑話,可謂千奇百怪、無所不包。如果這些口水能匯聚成一襲巨浪,陳建業便是浪頭的浮標,在推杯換盞和鶯聲燕語中勃起得碩大無朋。像之前說的,這貨極具喜劇天賦,我無法想象說出某些話時那張黑熊臉會是一種什麼表情。比如他提到某薄姓部長前兩年在遼寧時的荒淫往事,說兩口子隔著墻各搞各的,「你3P我也3P,墻都他媽震裂瞭」;比如他說起某個叫趙大松(音)的人,說前段時間上北京出差,趙大松做東如何如何摳門,「花的又不是你的錢,摳屁眼吮指頭」。「姥姥!」他笑得幾乎岔氣。有個女的說天子腳下可能氣氛不同,陳董在牛秀琴大腿上來瞭一巴掌(我猜是的),說哪都雞巴一樣,啥叫上梁不正下粱歪,「咱們搞的都是人傢玩剩下的」。眾人又是大笑。有個男的問,趙大松跟他婆娘離婚沒?陳建業表示不知情,說這個得問大炮。大炮說可能離瞭,又說他哪知道,趙大松分到平陽後才回過幾次422,更別說人後來調到北京瞭。男的又問,趙大松老婆,不,前妻,還在大學裡教書?陳建業說鬼知道,說九十年代他往平陽出差,那會兒趙大松還在X縣公安局,見過一次他老婆,之後再沒見過。「這孫子是怕老婆再跟人跑吧,不敢帶出來見人瞭都。」
眾人大笑,除瞭陳建軍,他說:「別雞巴瞎扯,打牌吧打牌吧。」
至於諸位女士的身份,我也說不好,除瞭牛秀琴,都是些生人。我唯一在意並欣慰的是,其中沒有母親。幾個音頻聽下來,己然十點過半。母親來電話說昨天給奶奶拿藥瞭,放在哪哪哪,讓我囑咐她老中午記著吃。怕到時忘瞭,當下我就奔出去,把藥拿瞭出來。奶奶在客廳看電視,問我老鉆屋裡幹啥,別捂黴瞭。我說,學習,學習!「打電腦瞭吧,」她從老花鏡裡瞄我一眼,「真當我老糊塗瞭!」
您老沒糊塗,是我糊塗瞭,同到電腦前便被新續的熱茶燙得一哆嗦。其時我剛戴上耳機,點開「3」裡一個名叫「平陽1105M」的文件。夯實而慢條斯理的腳步聲,女聲哼著小調,有些耳熟,卻說不準是什麼歌。腳步聲消失,幾秒種後再次響起,依舊慢條斯理,卻變得輕微,女聲深呼口氣,說:「我可不是懶,啥運動也沒落下啊,關鍵還是體質,啊,喝口水都長肉!」
「瞎扯吧就,你這身材要啥有啥,還不知足呢。」母親的聲音很清晰,幾乎近在耳畔。
我甚至能看到咖啡被雙唇含住,送入喉嚨,激起一聲悠長的嘆息。
某種不祥的預感讓我放下茶杯,湊近電腦。一番拖拖拽拽,昨夜昏黃畫面裡的母親重又歷歷在目。114分鐘後——這兒乎是一部電影的時長,陳建軍起身接瞭個電話,操著普通話,嗯嗯啊啊的,說些什麼也聽不太清。我瞄瞭眼進度,離結束還有一個多小時。就病豬嗯嗯啊啊的功夫,母親長吐口氣,清清嗓子,接連來瞭兩個深呼吸。一陣窸窸窣窣後,她咂瞭下嘴。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我覺得母親是要起身下床。但陳建軍回來瞭,那迫不及待的腳步聲像鼓機般擂著耳膜。「什麼事兒啊都是,」他長嘆口氣,笑瞭笑,「唉——你是師大畢業的?」
「啊。」很輕。
「我在師大教過書。」吱嚀聲。
「真的假的?」
病豬笑瞭起來,憋得真辛苦啊。
「哪年啊,我79屆。」母親也笑。
「嘿,啥意思,有那麼老麼我!」這次是大笑,半晌才剎住閘,「學潮後吧,90年初,那會兒師大上北京來要人,我也不想在北京呆,索性就回去瞭。」
「真的啊。」
「那可不,還能蒙你?」
母親輕聲笑。
「回去……不,應該說回來,回來也好啊,小春湖和柳陽大堤不比未名湖差。」
「我們上學那會兒小春湖還是條臭水溝,柳陽大堤也不叫柳陽大堤,叫——」
「二柳岔子!」
兩人異口同聲,緊跟著是大笑。說不好為什麼,這舒緩澎湃的餘弦波令我一陣失落。
「哎,」半晌,母親止住笑,制造出一種咚咚的叩擊聲,「那你哪兒畢業的,高材生。」
「先是北大,後是人大,學經濟,當年那個價格闖關……」「然後又回瞭北大?」
「嗯。」
「看不出來啊。」
「啥叫看不出來!」
兩人又是大笑。我覺得有些過瞭,便靠回椅背喝瞭口茶。
陳建軍連「唉」瞭好幾聲,似一種情緒表達,又似一種呼吸不暢的生理現象。
「衛老已經退瞭吧?」這串意猶未盡的笑聲後,母親清清嗓子,略一停頓,「你去師大那會兒。」
「沒,沒有,」陳建軍似乎楞瞭下,「又過瞭多半年,應該是……90年冬天退的。」
母親沒說話。
「當時不少師生抗議,裹著軍大衣在那個……」
「塔樓。」
「對,沒幾天衛校長自己退瞭,大夥也就散瞭。」
半響沒人說話。
「大一時,衛老主抓人文學院,跟我們關系挺好。」
陳建軍沒音。
「哎——他老伴就是咱平海的。」
「是嗎?」
「嗯,文革去世瞭,」母親嘆口氣,「有個女兒,也自殺瞭。」
病豬沉默。
「上次聽一個同學說,他……現在還在師大?」
「難說,這個得打聽打聽,」吱嚀聲,「不過98年我來平海前,衛校長一直住在職工樓,偶爾也到大堤上散步。」兩人都沒瞭音。
「這個得打聽打聽。」好一會兒,陳建軍又說。
「看我,老說這個。」母親笑瞭笑。
陳建軍長嘆口氣,很重,停頓片刻後,那洪亮的嗓音又揚瞭起來:「哎,你愛人幹啥的,也是師大校友?」
「我愛人復員軍人。」
「哦。」
沉默。似有種難言的局促。
「以前民辦教師,後來——喂豬!」母親又笑瞭起來。
「喂豬好,盤活經濟,盤活經濟嘛!」陳建軍也笑。
「幾點瞭,」母親似乎伸瞭個懶腰,「不早瞭吧,喲——」
「十一點半。」
「嗯,」一陣窸窣,什麼「咚」地一聲響,母親像是站起身來,「哎呀,牛主任還不回來啊。」這麼說著,她突然「咦」瞭一聲。
「哎——」閃電般的腳步,病豬的聲音迅速掠近,「沒事兒吧?」
「沒事兒,沒事兒。」
我心裡一沉。
「要不快坐下?」
「沒事兒,坐太久,腿麻瞭吧。」輕巧的腳步聲響起,漸行漸遠。開門聲,腳步停瞭下來。大概過瞭三兩秒,母親模模糊糊地「啊」瞭一聲。腳步聲再次響起,似乎兜瞭一圈兒,又是三兩秒,一聲輕笑傳來:「陳書記也累瞭吧,要不咱趕明兒聊?」
對陳建軍來說,這是消失的十幾秒,我沒能捕捉到他的任何動靜。母親的輕笑像盞探照燈,「咣」地把他從無邊黑暗中拽瞭出來。「好好,好啊,」腳步聲和笑聲同時響起.一下下地剮蹭著耳膜,「那就明天聊,打擾瞭打擾瞭……小師妹。」天知道這麼惡心的稱呼他是怎麼想出來的,說這話時,病豬又停下瞭吝嗇的腳步。
「師啥妹啊,叫徒弟還差不多。」母親聲音很輕,仿佛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隱約能聽到一種聲嘶力竭的聲音,說不好是來自音響系統還是其他什麼鬼地方。
「叫啥都行,叫啥都行,反正……咱……頗有淵源,」一如印象中的抑揚頓挫,病豬笑得呵呵呵的,真的有風,「那……晚安?」
沒能聽到母親的聲音。
「記得催催牛主任,啊?這深更半夜的……」好一會兒,耳機裡又撂出來一句。
母親說瞭聲「好」,就關上瞭門。防盜鏈一陣輕響,總算發出「咔嗒」的一聲呻吟。接著一片靜默。大概過瞭十來秒,才響起腳步聲,輕輕地擦著地面。沒幾步,母親又停下,長吐瞭一口氣,不,是深呼吸,一連就是三個。腳步聲又響起,越來越近。隱隱能聽到母親的鼻息。什麼咚咚響,餘音震得我鼓膜發麻。手機按鍵音。呼叫聲響起,很快又幾不可聞。腳步輾轉片刻後,母親咂瞭咂嘴,應該又撥瞭一次,可惜還是沒人接。好半晌她嘆瞭口氣,與此同時什麼吱嘎一聲響。一陣窸窸窣窣中,母親突然「啊」瞭一聲,輕而長,沒有一分鐘,也有幾十秒。之後便是靜默,沙沙聲中摻著屋外的鞭炮響。難說過瞭多久,又是一陣窸窸窣窣,母親嘀咕瞭句什麼,像是坐起身來。「發啥騷啊。」她說。擲地有聲。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在屋裡兜瞭一圈兒。又是靜默。大概過瞭半分鐘,腳步聲再次響起,這回卻沉瞭下來,宛若兩把鐵錘夯著地板,頻率也越來越快。在風暴的尾聲,我捕捉到瞭母親粗重的呼吸,隨著運動靜止,她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緊跟著就是大口喘氣。十幾秒後,故伎重演。母親攏共做瞭五組。任憑粗重的喘息灌滿耳朵,我卻不知該說點什麼好。
隨著進度條臨近結尾,我的心才稍許安寧。牛秀琴回來時,母親在洗澡。等開瞭門,她問陳建軍啥時候走的。母親切瞭聲,怪她不該大半夜留個男人在屋裡。理所當然,牛秀琴表達瞭歉意,說沒想那麼多,又說老陳是自己人。接著,她驚詫地問母親咋又洗澡,「不洗過瞭?」不等回答,她便若有所思地「噢」瞭一聲,音調老長,跌宥起伏,之後就是淫蕩的笑。
真他媽想扇她兩個大嘴巴子。母親讓她別瞎扯,說開玩笑也要有個度,「一天沒個正行!」牛秀琴的回應是繼續「噢」,繼續笑。然後她悄聲說瞭句什麼。再然後,猝不及防,母親也笑瞭起來。兩人就這麼哈哈哈的,有點歇斯底裡、昏天暗地的感覺。等漫長的笑聲終於停下來,母親叫瞭聲「媽呀」,上氣不接下氣。牛秀琴則談起瞭離婚同學的事,說還安慰人傢,人傢現在爽得很。這麼說著,她還要吃吃地笑兩聲。與此同時,嗒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尖利得仿佛一枚枚鋼釘戳在地板上。我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來自牛秀琴,她說:「幸虧你這咖啡沒喝完,聽說這玩意兒啊——多瞭,催情!」
午飯吃得心不在焉,說不好為什麼,之前的僥幸心理經過一個上午的醞釀變成瞭忐忑不安,那種黏糊糊的感覺讓我一度懷疑自己犯瞭鼻炎。雖然從理智上來說,擔心毫無意義——發生的已然發生,多出一個、甚至幾個錄音也改變不瞭什麼。但是不,黏糊糊的愁雲鋪天蓋地,簡直令我喘不上氣來。早上上班前母親身上又出現瞭陌生香味,那種微苦的青草氣息,不能說難聞,卻沒由來地讓人頭昏腦脹。電視裡載歌載舞,奶奶蒸的米飯糯得像漿糊,為瞭防止自己吐出來,我隻好適時放下瞭筷子。猛灌瞭一通水後,在奶奶的斥責聲中,我又返回瞭書房。
這個文件名為「0826dengcun」的音頻貌似之前打開過,至於有沒有聽出些什麼,那就說不好瞭。令我驚訝的是它的體積--1973M,以及時長--482分鐘。一種不祥的的預感立馬籠罩全身。難說出於什麼心理,我在進度條上飛點瞭幾次,結果除瞭沙沙的噪音,一無所獲。而如你所料,整個開頭六七分種裡,隻有一溜細微的腳步響,以及一聲更加細微的「咣當」。於是,我又往後拖瞭一下。瞬間,一種巨大的類似鴨子叫般的「嘎嘎」響充斥耳孔,緊跟著——傳來瞭女性的悶哼,和著鴨子叫,一聲接著一聲。我感到汗毛一下立瞭起來。
沒有遺漏的話,真正有人聲已是近四個鐘頭之後瞭。陳建軍開瞭門,邀請母親進來,然後就去開空調,先是客廳,再是臥室,一度他停下來,誇張地嚷嚷道:「瞅瞅,幾步路,脫層皮!」說這話時,他興奮地扯著嗓子,我覺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響。母親沒有回應。事實上,除瞭幾聲微弱的腳步聲,也大概就是陳建軍推開臥室門時,她遠遠抖出瞭幾個字,仿佛是藉此向我表明她的身份,她說:「……房子閑也是閑著……請阿姨,租出去多好。」
「好啊,租給你瞭!」陳建軍腳步紛亂地開瞭空調,笑得像座破鐘。但他並沒有急著出去,而是驢打滾般在室內一通摸索。直到母親問什麼東兩放在哪兒,他才跑瞭出去,邊跑邊笑:「急啥?」
這之後沒多久,耳畔就傳來瞭母親的抗議,她說:「幹啥啊你又!」
陳建軍似乎嘀咕瞭句什麼,又似乎沒有,「咚」地一聲巨響倒是實實在在。
「煩不煩?」我能想象母親眉頭緊蹙的樣子,但這次聲音小瞭許多。
病豬呢,無非是些甜言蜜語,雖然聽不太清。而說這些話時,那齷蹉的鼻息無疑會把你裹得密不透風。
雜亂的腳步聲。門的吱嚀聲。又是「咚」。
「煩不煩你?」母親似乎咬著牙。喘氣。
「打平陽回來,你又不理我瞭,嗯,想幹啥?」
「我就不該跟你過來。」
「還不是自己跑來的,」「啪」地一聲脆響,「我又沒拿繩子拴你。」病豬很得意,呵呵呵的。
「松開。」
腳步挪動。
「松開!」
「咋瞭嘛?」
高跟鞋的叩地聲,略一停頓,又響起。「哎,還真走啊!」陳建軍大步流星,連蹦帶跳。我頭腦中浮現出一個跨木馬的人。
於是,很快,高跟鞋的叩地聲便停滯不前。母親咂瞭咂嘴。
「咋瞭?」陳建軍聲音很輕。
「自己跑來的,我不自己跑走啊?」我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事實上,從小到大,我從未聽過母親用這種語氣說話。如一記重錘襲來,好半晌我腦子裡都一片空白。
然而病豬的喘息還是泥鰍般一個勁兒往耳朵裡鉆,甚至衣料的摩擦聲都清晰可辨。「騷貨!」他聲音都有點發抖,「啪」地一聲巨響,「不信整不服你!」
母親的回應是一聲輕哼,幾不可聞,但我還是聽到瞭。還有那斷斷續續的鼻息,拼命壓抑著,卻如同病豬的音調般在悄悄發抖。之後腳步又挪動起來,高跟鞋的叩地聲再次響起,輾轉,破碎。窸窸窣窣中盛開出一種黏糊糊的聲音,熱烈,密切,伴著女人的幾聲悶哼,夾雜著兩人不時抖落的大口喘息。我不知道外面發生瞭什麼,更不知道為何短短幾分鐘的時間會如此漫長。終於,母親說:「行瞭!」她聲音抖動著,又細又高。
病豬笑笑,叫瞭聲鳳蘭。一聲「吱嘎」響。
「不行,先洗澡。」
「這味兒多好啊,聞聞。」
「嘖,少惡心人。」
「我就喜歡……」病豬聲音越來越低。
「變態。」
「說誰呢,」陳建軍笑起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母親一聲輕呼,接著是一串難以名狀的笑聲。我掃瞭眼窗外朦朧的雪,靠回瞭椅背上。
陳建軍誇張的親吻聲,摩挲聲,皮帶扣的「叮當」響。母親哼一聲,又沒瞭音。好一會兒,她說:「別在這兒。」
陳建軍吹瞭個口哨——也可能隻是一聲悠長而獨特的喘息,皮帶扣叮叮當當,「唉喲,」
他說,「這兩天腰疼。」
母親「切」瞭一下,然後又是一聲輕呼。再然後,隨著一溜腳步聲,病豬唱瞭起來:「清冽冽的水來藍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邊……」
我能想象陳建軍把母親拋到床上時那具胴體彈起來的樣子,這種羞辱在過去的幾天裡那樣模糊,現在,卻猛然清晰而刺痛起來。那從母親口腔裡噴湧而出的熱氣流,放在這個季節,放在戶外,會迅速化作一襲冰霧。於是它們便懸浮在周遭的空氣中,懸浮在眼前,把你團團圍繞,以致遮天蔽日。我希望奶奶能叫我,或者王偉超打電話來喊我釣魚、逮野兔,甚至搗臺球,喝酒,都行,但是沒有,「嘭」地響起的,是陳建軍的關門聲。
「你跑不瞭瞭。」他說。幾秒鐘後,「咔嗒」一聲響,近在耳畔。歡樂的小提琴,接著是鈴鼓,無比熟悉的旋律。這驟然響起的巨大聲響震耳欲聾。陳建軍似乎「哎」瞭一聲。緊跟著,一個童聲唱道:「春天在哪裡呀,春天在哪裡……」
陳建軍說:「日。」
羞澀地說,我也是一驚。而以上過程中,母親隻是長長舒瞭口氣,等音樂響起——確切說是童聲唱起時,她猛然笑瞭起來。輕巧卻肆意。
陳建軍也笑。在關掉唱機後的寂靜中,他邊笑,邊翻箱倒櫃,片刻,又「日」瞭一聲。
然後他說:「讓你笑!」
我以為那個漸強、反復的旋律會再次響起,甚至當病豬故作兇狠的嬉鬧響徹耳畔時,我依舊這麼認為。然而並沒有,這貨好像忘掉瞭身後的唱機,迫不及待地拿出瞭他那一套骯臟醜陋的老把戲。女人的衣服被一件件地剝掉。誇張的吸氣聲,唆舔聲,偶爾響起的清脆拍擊聲。母親開始還咂幾下嘴,後來就隻剩粗重的喘息,直到病豬哼唧起來,她才叫瞭一聲「別別別」。「臟。」她說。
「臟啥啊臟,我不嫌臟。」
「我嫌臟。」
「又不是沒舔過。」病豬嘿嘿笑。
「又是上面,又是下面,惡心不……」母親輕聲嘀咕瞭一句,「還有,要麼快點,要麼洗澡去,黏糊糊的一身。」她這後半句是普通話。
於是病豬作罷。隻是後來母親要求戴套,陳建軍說沒套瞭。他把床頭櫃翻得嘩嘩響,說:
「你這上瞭環,又是安全期,怕啥?」母親似乎不同意,但病豬強行撲瞭上去。「一會兒弄外面,一會兒弄外面。」他忙不迭地說。
母親沒有回應,甚至好一陣都聽不到她的聲音。我揉揉眼,播放器裡蛛絲般的彩色線條依舊在眼前上下翻騰,碰到某根時,它便如泥鰍般「嗖」地彈開去。
難說過瞭多久,耳畔傳來瞭有節奏的搖擺聲。陳建軍吸著氣,嘿嘿直笑,類似某種咀嚼骨頭的聲音。母親發出瞭第一聲呻吟。一陣窸窸窣窣,陳建軍說:「鳳蘭啊。」他接二連二地叫著,低沉而怪異,令我想起小學五年級村西頭修橋時打樁人喊口號的情景。這是一個蹩腳的類比,然而宛若被施瞭什麼魔法,很快,母親的呻吟便如決堤的江水般流淌而下。一聲接一聲的輕哼,簡直像是在回應病豬的怪叫。這麼搞瞭一陣,節奏突然放緩,陳建軍喘著說:「看你這小褲衩。」
母親咂瞭咂嘴。
「濕成啥樣,你聞聞。」
「別惡心人啊。」
「自己說,騷不騷?」病豬笑瞭起來。
「滾蛋你。」
「騷不騷!」他咬著牙,像是使出瞭吃奶的勁。
伴著「啪」的脆響,彈簧一聲「吱嘎」,母親發出一聲輕呼。
「騷不騷!」
又是一聲。
「騷不騷!」
陳建軍神經病一樣重復著這個詞,母親則接連輕哼著。每一聲都那麼驚訝,像被擠出來似的,每一聲卻又那麼理所當然,如液體般平滑。我不知該做點什麼好,隻能吸瞭吸鼻子。
大概二三下後,陳建軍停下來,輕聲說:「抱緊我。」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抱緊他,隻知道有規律的搖擺聲再次響起。還有一種濕漉漉的聲音,持續瞭好一會兒,間雜著母親的喘息和輕哼。我甚至能估摸到那縷口舌間細密而燥熱的紋理。難言的虛無猛然瓢潑般澆頭而下,令我熱烘烘的腦子迅速冷卻下來。我不明白為什麼白己要躲在這裡聽這個狗屁玩意兒。睜開眼,窗外的雪光刺目得如同來自外星飛船,又或許,是來自子宮。
喚醒我的是陳建軍。他嗷地叫瞭一聲,說:「你呀,沒見老鄧那張臉。」
母親沒說話。
「還別說,這個鄭向東啊,搞展覽有一手!」
「你以為呢?」
「我以為呢?」陳建軍聲音陡然提高幾分,又兀地傾瀉而下,「我以為……」
病豬應該說瞭些什麼,一個字一個字地崩瞭出來,卻淹沒在驟然而至的拍擊和呻吟中。
母親的聲音顫抖著,越來越亮。然而沒一會兒,陳建軍又停瞭下來。「渴不渴?」他問。沒容母親回答,他便呻吟一聲,下瞭床。在此之前,不忘來一巴掌,「……肥又圓!」他笑瞭笑。「別出洋相瞭啊。」母親像是剛反應過來。
陳建軍笑笑,便踱瞭出去。
母親的呼吸細碎而散亂。她長籲口氣,似乎翻瞭個身子,再沒動靜。
有個一兩分鐘,陳建軍才回到瞭錄音現場。他說:「來!」母親倒也沒拒絕。碰杯之後,陳建軍一飲而盡,母親則分瞭兩次。等放下酒杯,陳建軍拍拍肚皮:「忘瞭說祝酒詞。」
「啥人一天。」
「來!」
「又咋?」
陳建軍沒有回答。
很快,伴著「吱嘎」,母親「哎」瞭一聲:「又幹啥?」
「你是不是胖瞭?剛才就發現瞭。」
「說啥呢你。」
陳建軍又發出招牌式的笑。
他們的氣息越來越近。
「哎——」病豬拖長調子,似武俠電影裡店小二般婉轉,「好嘞——」
摩擦聲,與此同時「嘭」地一聲響,震耳欲聾。
「煩不煩你?」母親的聲音仿佛就在頭頂上。
陳建軍的回答是吸氣聲。
母親剛叫瞭聲「幹啥」就沒瞭音,什麼東西在耳邊敲擊著。
但她沒能阻止陳建軍。病豬哼哼唧唧,吸吸溜溜,像個沒牙老太在吃面。這是一種多汁而肥厚的聲音。當意識到他在做什麼的一剎那,多年前的夏夜如驟然噴發的巖漿,在我心底一片亮堂。又掃瞭眼窗外的雪,我冷不丁打瞭個寒顫,而不知何時,額頭已蒙上瞭一層細汗。
陳建軍在對著我笑,刀刻般的法令紋深不見底。似一名沉睡的病人恢復瞭心眺,左手掌上的那道疤猝不及防地跳躍起來。 母親的輕哼似是從天而降,舒緩而顫抖,宛若一粒粒水銀清晰地從腦幹上滾過。敲擊聲消失得無影無蹤,代替它的是一種磨蹭聲,和著呻吟,愈加歡快。
也不知過瞭多久,在母親的呻吟越發高亢之際,陳建軍站起身來。他邊笑邊喘。母親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她似乎挪瞭挪身子,極力壓抑著散亂的呼吸。
兩人都沒說話。大概過瞭十來秒,陳建軍深呼瞭一口氣,問:「咋樣,爽不爽?」回答他的是母親的一聲輕哼。緊跟著,耳畔傳來一陣細微卻富有節奏的震動。我抹抹汗,有點口幹舌燥。
「哎,兒子快開學瞭吧?」好一會兒,病豬問。
母親不答。搞不好為什麼,連她的呼吸都若有若無。
「鳳蘭?」
母親還是不答。
陳建軍卻沒皮沒臉,開始自說自話:「你兒子啊,真爭氣,有出息,我傢那個,給你說,數學交白卷,英語直接沒考!嗬!」
母親總算又哼瞭一聲。
陳建軍嘟囔瞭句什麼。許久,伴著「咚」的一聲響,他罵瞭聲「兔崽子」。隨後,我便聽到瞭那種巨大的鴨子叫。「嘎嘎嘎」,響亮而又龜裂。不,與其說像鴨子叫,不如說更像老式織佈機的織佈聲,古怪,陳舊,似下一秒就要散架,卻偏又連綿不絕。
同樣連綿不絕的,便是母親的悶哼。我卻說不準它是何時響起的。還有那粗重的喘息,劃出一個又一個圓孤,炙熱而凌亂。
「爽不爽,鳳蘭?」病豬叫瞭起來。
母親不答,隻是哼。
「嗯?爽不爽?」
什麼撞擊著墻壁,越發響亮。我甚至聽到瞭來自私處的聲音。正是這時,母親開口瞭,她說:「快點。」
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病豬馬上作出瞭回應。「快點?」他興奮地叫瞭一聲,猴子一樣,「爽不爽,騷貨?」
這一切過於誇張瞭。而無論睜眼閉眼,都會有一幅畫面幻燈片一樣插到我的腦子裡來。
顫動的白肉,暈紅的臉,一串串咒語從輕啟的唇瓣間流淌下來。母親的呻吟變得急促而尖細,在這中間,她用更加尖細的嗓音說:「快點,快點,到瞭……」
病豬哼哼唧唧,怪叫連連,似是失去瞭語言能力。他喘起氣來呼呼作響,肺部肯定裝著一臺老舊電腑散熱器。終於,他叫瞭一聲「鳳蘭」。而此時,母親隻剩一種短促的吸氣聲,她喉頭滾動著什麼東西,卻仿佛再也無力將它們吐出來瞭。伴著幾聲地動山搖般的「咚咚」
響,陳建軍嚎瞭一嗓子。之後,世界便安靜下來。失聰的三秒鐘。
聲音的降臨像是鋪天蓋地的火山灰,陳建軍邊哼邊笑邊喘氣,母親的鼻息一段段的,聲帶還在輕輕發抖。我瞄瞭眼進度條,還有近三個小時。母親很快跳下來,進瞭衛生間,除瞭咂咂嘴,一言不發。陳建軍傻笑著,滾到瞭床上,他說:「唉呀媽呀。」隱隱響起瞭水聲。病豬叫瞭好幾聲「鳳蘭」,最後問他厲害不。理所當然,沒有回應。於是,沒一會兒,他也跟瞭進去。
衛生間的聲音隆隆隆的,響亮卻嘈雜,壓根聽不清說瞭些什麼。確切說,壓根聽不清陳建軍說瞭些什麼,因為母親就像消失一般,在聲波上失去瞭蹤跡。但能聽清病豬的笑聲——它本來就隆隆隆的,斷斷續續,如陰影般龐大。兩分鐘不到,母親就出來瞭。窸窸窣窣。陳建軍還在笑,甚至唱起瞭《小酸棗》。這個傻逼。
陳建軍出來時,母親己穿好農服進瞭客廳。他開玩笑說:「給我留點兒,可別一個人吃完嘍!」這麼說著,這貨又笑瞭起來。這是個多麼愉快的人啊。我挪挪屁股,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撒泡尿。不等這個念頭付諸實踐,耳朵裡的兩個人已經開飯瞭,不知道是否同上次一樣,依舊是雲南菜。但紅酒肯定有,陳建軍要碰杯,母親沒碰,自顧自地喝瞭起來。
值得一提的是,此時此刻,在耳機裡,在錄音裡,陳建軍赤身裸體。母親讓他穿衣服,他猥瑣地笑笑,說:「呆會兒再來一次!」對此,母親也沒說什麼,我不清楚她是不在意,還是真的無可奈何。祝福他吧,真他媽想打死這個傻逼。起碼在我的經驗裡,陳建軍是個話多的人,射瞭一管後,他簡直變成瞭一個話癆。短短幾分鐘裡,病豬一會兒說東道西,一會兒讓母親吃吃這個,嘗嘗那個,「甜菜好,果膠,維生素B,減肥減肥!」
終於,母親說:「你吃你的,不要給我夾菜。」
「咋瞭?」
「我有沽癖。」
好一陣沒人說話,咀嚼聲變得分外怪異。
「一直沒問,」母親突然打破瞭沉默,「你這背上……咋回事兒?」
「也就是你,換其他人早問瞭。」病豬語氣冷淡。
「有多少其他人啊?」「我就這麼一說。」他立馬笑瞭。
母親沒吭聲,似乎抿瞭口酒。
「我這人眼光高,能入我眼的還真沒有——除瞭你。」
母親沒音。
「還吃上醋瞭?」
「嘖。」
「好好,開玩笑開玩笑,啥眼神吶,想吃瞭我啊?」
母親又抿瞭口酒,咕咚一聲。
「背上這疤啊,在雲南時留的,」陳建軍笑笑,「哎,再來點兒?」
沒能聽到母親的聲音。
「別老板著臉,笑笑,乖。」
回答他的是咀嚼聲,「卟嘎卟嘎」,多脆。
「你說,我跟你是啥關系?」好半晌,母親兀地嘆瞭口氣。
有一陣陳建軍才吱聲,他邊笑邊說:「你說啥關系,咱就是啥關系。」
沉默。
「不吃瞭?」
「吃麼,為啥不吃?」
咀嚼聲再次響起。陳建軍飲豬般痛飲瞭一杯酒。這些或細微或響亮的聲音懸浮在聲波表層,輕飄飄的,仿佛隨時要脫離到外太空去。陳建軍揮動雙臂,把它們拽瞭下來。他試圖搭話,講過去的老膠農怎麼割膠,講某個地方小劇種如何驚艷,講佃農理論在日常生活中的運用,可惜除瞭偶爾哼一聲,母親再沒說一句話。一計不成,再生一計,陳建軍開始講笑話,老掉牙的蘇聯笑話,當他說到勃列日涅夫的狗時,母親開腔瞭,她問碗用不用她洗。陳建軍笑著說他來,「哪能勞駕女士」。於是母親站起身來。嗒嗒聲劃出一個弧,略一暫停,又彈射而去,
「咋瞭?」陳建軍問。
「有事兒。」
「算我說錯話瞭好不好?」椅子的吱嚀聲。
嗒嗒聲又響起。
「哎——」陳建軍追瞭上去,「下次戴套,我的錯。」
「真有事兒。」
「到底咋瞭嘛,哪兒不對,你指出來嘛。」
「飯也吃瞭,人也玩瞭,你還想咋?」母親突然吼瞭一句。接著,她長籲口氣,擰開瞭門。印象中,母親很少跟人鬧紅臉,與其說脾氣坦,不如說是不屑。
「鳳蘭——你老跟我置啥氣啊?」
「松開。」
「我知道,是我不好,讓你為難,」陳建軍嘆口氣,聲音很輕,「你是被迫的,有啥負擔?」
門的吱嚀聲。似有襲風從聲波裡躥出來,吹到瞭我的臉上。
「再說瞭,」病豬音調扶搖而上,「你傢那位啊,保不齊咋回事兒呢,哪有不偷腥的貓?」
母親沒說話,半晌似乎笑瞭笑。短促得就像沒笑一樣。之後,防盜門先是「吱嚀」一聲,再是「咣當」一聲。
餘音中,陳建軍隻來得及叫瞭聲「鳳蘭」。然後他「日」瞭一下,奔進臥室時又是一下。
「媽個屄!」他說。可以說陳建軍是個穿衣服極快的人,一分鐘不到,他就叮叮當當地跑瞭出去。關上門之前,他沒忘又「日」瞭一下。
我已經做好瞭防盜門再次被打開的準備,遺憾的是,這件事並沒有發生。起碼接下來的158分鐘在我的反復折騰下也沒能憋出一個屁。抹抹汗,找起身活動瞭兩步,走到窗前,又折返回來。我覺得是時候放個水瞭,卻還是情不自禁地走到瞭電腦前。右鍵,「排序方式」——「修改時間」——「遞增」。戴上耳機,我點開瞭第一個文件。
「……咱們不講排場,不搞鋪張浪費……但是呢,X副總理對平海,對省單,特別是對平海,做過多大貢獻,老百姓們都知道,所以,做些準備還是有必要的……拿出咱們的日常工作狀態就行,卯足十勁……這次呢,除瞭水電站和平鋼集團,x副總理重點可是要驗收咱們的文化成果,咱們的體育中心,博物館,咱們的文化市場改革,咱們傳統文化的重中之重……順提一句,對鳳舞劇團啊,老人傢也是早有耳聞吶……」
陳建軍抑揚頓挫,洪亮的嗓門像是天生帶著回聲。他一說就是半個多鐘頭,期間掌聲不斷,每次都要強行壓下去。我不知道這些領導幹部是真對老x感恩戴德,還是真對自己的勞動成果無比喜悅,抑或是——他們權當免費聽相聲或者看耍猴瞭。陳建軍給每個部門都作瞭部署,博物館、文化館、圖書館,體育中心,籃球城,平海日報社……最後一個是鳳舞劇團。
他說:「老人傢想聽戲,不是其他的,就是想聽咱們的《花為媒新編》!」
我懶得聽他瞎扯,往後拖瞭幾次。有那麼一剎那,我堅定地認為這個短短七十來分鐘的玩意兒整不出什麼幺蛾子。然而隨著散會,陳建軍把母親留瞭下來。他說:「張團長,張團長!」我沒能聽到母親的聲音,更聽不到病豬對她說瞭些什麼,直到周遭徹底安靜下來。「……你說說你,」陳建軍走過去關上瞭門,再回來時聲音低沉下來,「老躲著我幹啥?」
「要沒事兒,我先走?」
「你用不著躲我,你躲我幹啥?我能把你吃嘍?二十八戲協聚會你不去可以,頒獎你為啥不去?」
輕巧的腳步聲。平底鞋。
「哎——有事兒!學校的事兒!」
母親停下腳步。
隻有沙沙聲,下雪一樣。
猛然,陳建軍的喘息鉆進瞭耳朵。我甚至沒能聽到他的腳步聲。母親哼瞭一聲。衣料摩擦聲。我下意識地掃瞭眼文件名--040314_0061,頓時五臟六腑就沉瞭下去。
「放開!」母親聲音很低。
「想你瞭,就讓我抱抱。」吸氣聲。
「你瘋瞭陳建軍?」腳步挪動聲,「……啥地方?」
「我就抱抱,就抱抱,太想你瞭……」病豬似要斷氣。
「陳建軍,我_可喊瞭?」
回答母親的是窸窣聲和越發粗重的喘息。然後母親清晰地哼瞭一聲。
「你還能要點臉不?」
病豬怎麼會要臉呢?連我都想笑瞭。
「放手,來人瞭!」「咋會來人?來什麼人。」病豬喃喃自語。
然而,真的傳來瞭高跟鞋的嗒嗒聲,不緊不慢,有條不紊。陳建軍發出一聲類似口哨的嘆息。母親喘口氣,往前走瞭幾步。敲門聲卻姍姍來遲,好一陣才「篤篤篤」。「陳書記?」
不是牛秀琴又是誰呢?
「嗯。」
「喲,鳳蘭也在呢,」開瞭門,這老姨便笑瞭起來,「走吧,陳書記,王書記催呢。」
母親「噢」瞭下。陳建軍卻一聲沒吭,像是消失瞭一般。
「哎——對瞭,我的包,又落這兒瞭!」
在牛秀琴誇張的笑聲裡,我又確認瞭下文件名。很遺憾,確實是040314_0061。我吸瞭吸鼻子,這才發覺桌角擱得屁股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