髖骨骨折很可怕,對老年人來說尤甚。後遺癥肯定少不瞭,能避免骨頭壞死、恢復關鍵性功能已是上帝保佑。當然,奶奶不信上帝,真要信點什麼的話,那也隻能是老天爺。為瞭讓她老安心,母親十月二十五剛上瞭上供,“這初五、十五怕也跑不瞭”。這種事毫無辦法。以前在老院,奶奶就常年供奉著太上老君,成天煙霧繚繞的,連堂屋天花板都熏得一團黑。按母親的說法,跟日本鬼子剛放過炮一樣。後來住進瞭小區,癮再大她老也得忍著,“甭管咋地,可不能讓日本鬼子再放炮瞭”。說這話時,母親笑笑,低頭抿瞭口熱水。於是水汽就邁過秀氣的鼻尖,爬上瞭光潔飽滿的額頭。興許是過於操勞,加上沒化妝,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在烏黑秀發的襯托下簡直白得刺目。“別瞎操心,你奶奶啊,情況好著呢,待會兒到醫院瞅瞅你就知道瞭。”母親又笑瞭笑。我越過她的肩頭,在擁擠喧囂的小店裡環視一周,嘴唇嚅瞭嚅,終究是沒有發出聲音。奶奶是左股骨粗隆間骨折,股骨頸也伴隨著中度骨裂,前者移位太厲害,隻能置換瞭人工關節,後者則釘上瞭七八顆空心釘。老實說,撇開感情因素,此類手術還真有點邪典的意思,僅憑想象已讓人渾身發癢。“這好好的,咋就摔著瞭?”這麼說著,我擺擺手,讓服務員把面上給瞭母親。
“媽不餓,你先吃。”面給推瞭過來。
“你先唄。”我又給推瞭回去。
“讓你吃你就吃,”母親皺皺眉,“跟你媽瞎客氣啥。”我隻好操雙筷子開始吃。“咋摔著瞭?這誰知道,你奶奶自個兒都說不清楚。來點辣子?”我點點頭,於是瞬間碗裡就多瞭一勺紅顏料。“天冷,暖和緩和,”她丟下勺子,搓搓手,凝眉淺笑,“你奶奶啊——說起來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摔瞭也不吭聲,媽到傢做好飯,喊人出來,隻聽聲不見動。這一聲又一聲的,進屋瞅瞭瞅,你奶奶說腿疼,說晚飯不出去瞭,就在床上吃。飯端過來瞭,結果她在床上坐不起來,我一看不對勁,她這才說瞭實話。”
我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隻好埋頭吃得更加起勁。
“慢點吃,”母親輕嘆口氣,“老小孩老小孩,這人一老跟小孩也沒分別,你姥爺還不一樣?”
“我姥爺咋瞭?”我艱難地在面條間擠出瞭幾個字。
“你姥爺見天要吃倆炸泥鰍,不然睡不著覺。”她撇撇嘴,蔥白小手捧著一次性水杯靈活地轉瞭轉。渾濁油膩的燈光下,那粉紅色的指甲光彩奪目。
周五下午翹瞭半節行訴課,到平海時已近六點。天灰蒙蒙的,陰著小雨。母親一身黑色羽絨服,在長途客運站外候著,哪怕隻露著一雙眼,我也大老遠就認出瞭她。問咋不上大廳裡等,她說裡面空氣太差,完瞭就嫌我穿得薄——“也不瞅瞅啥季節,凍不死你才怪!”接下來,不顧我的反對,母親開著畢加索直奔老南街。一碗刀削面吃得人滿頭大汗,她的臉頰上也總算泛起瞭一抹紅暈。我問她昨晚是不是一夜都沒闔眼,母親直搖頭,說可睡瞭好一會兒,“倒是你爸,折騰瞭一宿”。我當然不信。顯而易見,父親這五大三粗笨手笨腳的,對奶奶的吃喝拉撒即便有心那也無力。飯畢,母親又要瞭兩份大肉芹菜水餃,說是小舅媽一份,奶奶一份。“這大晚上的,她老人傢吃得消嗎?”我不禁問。
“有啥法子,”母親搖頭苦笑,“你奶奶欽點,這要不吃啊,醫院還有雞湯,熱熱就成。”
按母親的說法,在骨折這件事上,奶奶的小孩心性暴露無遺。當初是在二院做的檢查,醫生建議有條件的話盡快轉到平陽,這髖骨骨折可不是小事。母親四下托人,醫院和主治醫生都聯系好瞭,結果奶奶死活不去,她老哭天喊地,“就是死也要死在平海”。我完全能夠想象奶奶於疼痛和麻木中淌出的那兩行絕望的清淚。但對超出理解范圍的東西,她老又表現得服服帖帖。比如是保守治療還是手術,是內固定還是關節置換,是氣動鋼板空心釘還是不銹鋼陶瓷。對所有這些,奶奶毫無意見,絕無怨言,躺直瞭任人折騰。如你所見,這其中竟湧出幾分悲壯,母親說著就紅瞭眼圈:“看你奶奶傻不傻。”那就說點不傻的,我從包裡拎出瞭個充氣泵。母親問啥玩意兒,我說醫用氣墊啊。陳瑤原本要跟著回平海,可這陪護病人可不是兒戲,所以我拒絕瞭。不想今天中午吃飯時,她直接抱瞭個盒子過來,讓我捎回去。我的驚訝不啻於眼下母親的驚訝,簡直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當然,母親不會瞠目結舌,更不會說不出話,她拍拍充氣泵笑著說:“這就是醫用氣墊啊,光聽醫生說,還心說要去找找看,陳瑤這就搞定瞭,這小妮子有心瞭!”起身接水餃時,她又眨眼補充道:“還別說,人這腦袋瓜子啊,就是靈光!”
打面館出來,天上飄起瞭雪花,不大不小,像是老天爺的頭皮屑。畢加索直奔人民醫院。小舅媽來開的門,輕手輕腳的,她壓低聲音說奶奶剛睡著。“也沒吃東西?”母親問。
“給她熱瞭點雞湯,喝得挺香。”說這話時,小舅媽搗瞭搗我。哪怕當著母親的面,我也隻能施以回禮。小舅媽抿抿嘴,沒有笑出聲。母親卻跟沒看見一樣,從我手裡接過水餃就徑直進瞭廚房。病房大概有個三四十平,進門西側是病床,眼下被簾子隔開,我不幸的奶奶正安睡其上;正對著門,緊挨南墻擺瞭張陪護床,有個一米多寬,擠下倆人沒問題;東北角看樣子是個衛生間,屎黃色的燈光正透過門縫和玻璃悄然溢出;東南角就是我所謂的廚房瞭,聽母親說隻有張大理石臺子和倆插座,“電磁爐是壞的,又找人換瞭一個”。幾聲清脆的叮當響後,母親探出頭說:“吃飯。”
“瞧瞧你奶奶?”幾乎與此同時,小舅媽又搗搗我,轉身撩起瞭簾子。奶奶確實睡著瞭。我以為她會跟電視裡演的那樣渾身上下插滿管子,再不濟也該吊個輸液瓶,然而她老沉著安詳,幹凈利落。那張花白頭發下溝壑縱橫的臉和我上次見到時也沒多大區別,甚至——說不好是不是錯覺,反而略為紅潤瞭些。但氣味是有的,醫院的氣味,疾病的氣味,衰老的氣味,噩運的氣味,在充足的暖氣裡肆無忌憚地發酵著,登時一股辛辣湧來,簡直讓我兩眼發酸。於是我就揉瞭揉眼睛。這會不會給人一種孝順的感覺呢?我沒由來地想到。“吃飯!”母親不知啥時候到瞭身後,輕聲說。
“醫生五點多剛來過,拔瞭負壓引流器,”小舅媽的神情讓我覺得我們在搞特務活動,“說術後反應很好,一切正常,就是現在左腿還有點腫。”
“是不是?”母親說,“先吃飯。”
“大概這一晚上就能消腫。”小舅媽邊走邊回頭。
簾子外的空氣多少要清新些,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長舒瞭口氣。
“餃子,趁熱快吃。”母親整瞭整簾子。
“我啊?我不吃。”
“不吃晚飯哪行?就是給你帶的,我們都吃過瞭。”
“真不餓,姐,”小舅媽直搖頭,“我四點多在傢剛吃過,你小舅悶瞭半鍋鹵面。”說著她轉向瞭我。
“快吃,可不跟你客氣,這餃子可不能放。”母親把不銹鋼碗塞瞭過去。小舅媽隻能捧到瞭手裡,她求助般地看瞭看我。我的回答是:快吃。老實說,從小到大,我第一次見小舅媽這麼客氣。或許真的是鹵面吃多瞭吧。好在她識相地放棄瞭抵抗,轉身在陪護床前的藍色皮椅上坐瞭下來。母親脫去羽絨服,露出一截纖細腰身。小舅媽也穿著紅毛衣。這一切都提醒我,此時此刻,暖氣房裡熱得讓人想爆炸。依葫蘆畫瓢般,我脫去皮夾克,說:“熱死個人。”母親哼一聲,接過去,扭身撐到瞭衣架上。她米色收口毛衣下是條黑色休閑褲,圓臀緊繃,在腳尖掂起時甚至顛瞭顛。我趕緊撇開眼,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大汗淋漓。這些冬日的汗水淌過臉頰,匯在脖頸上,黏糊糊一片,像一灘熔化的鐵水。“你要不要也來點,林林?”小舅媽夾起一個餃子。沒有任何猶豫,我抹把汗,俯身湊過去,吸溜一下就吞進瞭嘴裡。不,吞進瞭食道,胃裡。我也搞不懂這是泥鰍還是餃子,它甩甩尾巴,嗝地發出一聲呻吟。於是我就吐出瞭一個氣泡。“慢點你!”小舅媽笑笑。
“沒事兒吧,”母親在我背上捶瞭兩下,“多大人瞭,沒一點大人樣。”
“靠,”好半晌,我才發出瞭聲音,“沒噎死我!”如你所料,背上緊跟著又挨瞭兩掌。
今晚當然是小舅媽值班。她說她周五調瞭課,“從上午十點一傢夥睡到瞭下午三點”,這會兒精神正旺。所以我就勸母親早點回去睡,她光應允就是不見動身。後來,突然地,我就想起瞭父親。或者說,我總算想起瞭父親。“我爸呢?”我問。
小舅媽掇著餃子,頭都沒抬。“你爸,”母親揉揉眼,打瞭個哈欠,“魚塘呢唄,他到這兒也幫不上啥忙,不行晚上讓他送點宵夜過來。”小舅媽占著嘴沒吭聲,我卻覺得有宵夜吃挺不錯。可以說,簡直太棒瞭。就在小舅媽與水餃作鬥爭的過程中,奶奶醒瞭。先是通過導尿管來瞭一泡尿,完瞭她攥著我的手眼淚就掉瞭下來。她說自己沒出息,又說差點見不著我。當然,眼淚鼻涕很快就被母親擦瞭去,她問奶奶感覺咋樣,“疼不疼”。奶奶說有點疼。“有點疼就對瞭,”母親笑笑,“說明這身體還是咱自個兒的。”這話逗得奶奶破涕為笑。但緊接著,她又嘆口氣,說自己身子裡現在又是瓷片又是釘子,“唉,老覺著癢得慌”。“關鍵是沒人打牌,”我瞅瞅母親,又瞅瞅奶奶,還有半截簾子外的小舅媽,“躺著幹著急,不癢才怪。”滿堂大笑。母親按著奶奶,白我一眼。我也覺得自己有些過於心思活絡瞭。
我喂奶奶吃餃子的功夫,母親給小舅媽交代瞭些護理知識。這老人臥床,關鍵是預防並發癥,比如便秘、褥瘡、深靜脈血栓、尿路感染和肺病。預防方法呢,很簡單,就是多活動,比如腹部按摩、勤抬臀、多喝水、擴胸拍背和深呼吸。母親總結得簡潔到位,我不由伸瞭伸大拇指。她呸一聲,說都是醫生交代的。“對瞭,”這麼說著,母親撩撩頭發,笑盈盈的,“這林林從平陽捎回個醫用氣墊,咱琢磨琢磨用法,過兩天給鋪上去。”我連忙表示這是陳瑤的心意。如你所料,奶奶很激動,樂呵呵地說:“這小妮子還惦記著我呢。”
“那可不。”我回答她。除此之外還能說點什麼呢。
母親一連幾天都沒好好休息,周六一早還得赴林城參加個什麼文化節,這又待瞭一會兒,就在大傢催促下回去瞭。難得地,我提醒她註意身體。母親喲一聲,隻是笑瞭笑。臨走,她問我回去不,我說:“我得值班啊。”我表現得很誇張,餃子差點扣奶奶頭上。
“也行,給你舅媽做做幫手,這打水買飯掃地瞭,還能幹幹。”母親穿上羽絨服,“說好啊,一切聽你舅媽指揮,有事兒給媽打電話。”
於是在小舅媽指揮下,我們伺候奶奶拉瞭兩天以來的第一泡屎。她那個聲音和神情讓我覺得生命真是場煎熬。而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在排泄後的心滿意足中,奶奶很快又進入瞭夢鄉。於是在小舅媽指揮下,我們又聊瞭些傢長裡短的屁事兒,先是骨折,再是四中,接著是萌萌、小舅和姥爺。她說陳老師早離瞭婚,小孩得瞭白血病,前一陣二任開車翻溝裡去瞭,剩下一條腿,“你說說這人啊,誰知道下一步會走到哪兒去呢”。清澈的燈光下,我這才發現連小舅媽的眼角都爬上瞭歲月的吻痕,而我曾經以為這個人會永遠嬌憨下去。後來我們就談起瞭陳瑤。小舅媽說她可聽說我上次帶女朋友回來瞭,也不讓她瞧瞧,“真是不把舅媽放在眼裡”。我隻能滿面通紅地表示時間太緊,下次一定領給她看。“是不是?小氣樣兒,我還能給你看壞?”小舅媽笑起來像能融化世界上最冷的冰。然而父親的宵夜我們沒能等來,這個小舅媽再指揮也無濟於事。
第二天晌午父親才來瞭一趟,提瞭倆飯盒,一個盛著魚湯,另一個是鹵面外帶瞭份糖醋裡脊。魚湯自然是煲給奶奶的,鹵面和裡脊——父親說:“湊合著吃吧,母豬剛下完崽,這豬場裡忙得要死,連個放屁功夫都沒,到飯店裡隨便拾掇瞭些。”原本我還想質問他昨晚上宵夜為啥沒送到,既然“連個放屁功夫都沒”,那也實在不好說些什麼瞭。早飯是在醫院食堂解決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貴又難吃,所以這鹵面我難免吃得狼吞虎咽。父親讓我慢點,說豬崽都不帶這麼急。小舅媽在簾子那頭笑瞭笑。她手腳是真麻利。魚湯一到,她就接過去,碗勺備好,叮叮當當一通後,奶奶就發出瞭滿足的嘆息。父親則奔於簾子內外,凈講些豬崽的事瞭。等奶奶吃飽喝足,小舅媽就要走,說一會兒張鳳棠就到,她這帶著畢業班,下午還得補課。父親和我讓她吃完飯再走,她連連擺手。父親說這就是鳳舉的手藝,“你回去吃的也一樣”。小舅媽這才紅著臉坐瞭下來。
就小舅媽吃飯的當口,張鳳棠來瞭。她買瞭點水果。“也不知道你們吃飯沒,”到簾子那頭看過奶奶後,她一面脫大衣一面說,“幸虧沒給你們帶。”
“帶啥帶,這鹵面多的是,專門給你捎瞭份。”父親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說,那我再吃點?”張鳳棠小心翼翼地把綠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撐到衣架上,“鳳蘭走瞭吧?”
“一早就走瞭。”
我以為張鳳棠會說點什麼,結果她直奔衛生間。再出來時,她邊擦手邊說:“這雪下得邪乎,一勁兒一勁兒的。”如她所言,確實如此,地上湯湯水水,空中飛絮亂舞。從凝著水汽的窗戶望出去,我還以為自己得瞭白內障。
小舅媽走後,父親讓我回傢睡去,他說他在這兒看一會兒,順便等主治醫生來瞭問點事兒。於是我就回去。老實說,病房裡的氣味過於考驗一個人的意志。打的到傢,倒頭便睡,醒來已近八點——是被父親叫醒的,他說:“吃點東西,吃點東西再睡。”父親帶瞭倆涼菜,弄瞭個狗肉火鍋。客廳裡肉香四溢。他搓搓手說:“喝點?”恐怕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我隻好“喝點”。問哪兒來的狗肉,父親笑笑說:“問你小舅去,這肉是燉好瞭我才帶回來的。”抿瞭兩口老白幹,我才真的從昏睡中掙脫開來。燈光下,父親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瞭許多,看起來像真的一樣。他說奶奶換瞭人工關節其實三五天就能下地,關鍵是那個骨裂,起碼得多躺十天半月。他說這個張XX可以的,年齡不大,醫術一流,不愧是師出名門。他說他先去的醫院,“給你奶奶送瞭鍋泥鰍蛋花湯”,“你小舅發明的”。然後他就沒話說瞭。他搓搓手,打瞭個酒嗝。然而我也沒話說。埋頭掇瞭兩塊狗肉後,我隻好吸吸鼻子,給自己摸瞭根煙。敬父親一根,他驚呼:“爸早戒煙瞭,你不知道?!”這我還真不知道,起碼戒煙並沒有使他更胖。但打火機不見瞭,我摸遍口袋也沒有。父親起身在客廳裡轉瞭一圈兒,也毫無收獲。“邪門瞭!”他說,“以前他媽的到處都是!”
我也起來找。直奔臥室。還是沒有。父親說他們屋裡應該有,床頭櫃瞭或者哪兒。這讓我隱約想起母親曾從我手裡沒收過一個打火機。於是進父母房間的同時,我說:“我媽還沒收過我一個。”
“一個?你媽沒收過我一打!”
床頭櫃裡也沒有。倒是在梳妝臺的二層抽屜裡,我發現瞭母親的一個舊手袋。漫無目的地,我打開亂翻瞭一通,結果摸到一疊紙。隨手拽出來一看,粉色紙面,藍色小字,像是銀行或者醫院收據。我以為是奶奶的手術單據,就胡亂瞄瞭一眼,不想“張鳳蘭”仨字一下就躥入眼簾。沒由來地,我心裡猛然一緊,兩秒後又渙散開來,好似雪球必然會融化,煙霧必然會消散。我隻覺腦子有點發懵,而燈光硬得厲害。單據上赫然印著“電子宮腔鏡檢查”,再往下是“0。9%氯化鈉註射液”、“陰道灌洗上藥”、“宮頸註射”、“觀查床”、“一次性引流管”以及“超導無痛人流”。後面還有一長串,但那些字跳躍著,越發難辨。除瞭發票,還有些白紙綠字的收費清單,甚至一張B超報告和宮頸檢查報告。“找到瞭沒?一個破打火機……”父親突然湊瞭過來,仿佛從天而降。我感到自己的手哆嗦瞭一下,然後他就愣住瞭。真的愣住瞭,兩眼大睜,胡茬和褶子熠熠生輝。
“這你都能翻出來?”或許有個半秒鐘,他笑笑,撓瞭撓脖子,“快收起來,你媽凈瞎放。”於是我就收瞭起來,出票日期是2004年11月23日。
“咋樣,”父親扛扛我,“爹厲害吧?”這又是一個故作幽默的動作,在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常用來表現小康之傢和諧健康開明的親子關系。
煙是在液化氣灶上點著的。幾乎與此同時,我在廚房窗臺上發現瞭一個打火機,這他媽就有點誇張瞭。但無論如何,狗肉還得吃。直到把那半瓶老白幹喝完,父子倆都沒怎麼說話。不是不想說,是我真不知說點什麼好。後來父親就開瞭電視,他笑笑說:“我說呢,咋老覺得少瞭點啥。”我也笑瞭笑。“咋樣,飽不飽?”父親又搓搓手,“要不再下點掛面?你媽燉的雞湯還剩點。”猶豫瞭下,我說行。
湯面很快就出鍋瞭。父親炒瞭幾個雞蛋,放瞭兩把白菜,又澆瞭些雞湯和肉湯。不得不說,很香。我卻有點吃不下去,隻是埋頭把碗裡的湯喝瞭個一幹二凈。“吃面啊!”父親瞅我一眼。
於是我就吃面。然而挑瞭兩筷子,我終究還是抬起頭來:“咋回事兒到底?”
“啥?”
我沒吭聲,繼續吃面。
“那個環出瞭點毛病,時間也久瞭,這破銅爛鐵的,早過瞭保質期。”
“哦。”
“嘖,你個小屁孩瞎問個啥?再來點狗肉?”他笑聲轟隆隆的,像個巨大風箱。這是有史以來我們父子間第一次談到性。
“行瞭,飽瞭。”我也笑笑。
“你說說,你奶奶這事兒要不要找個老仙兒看看?”也不知過瞭多久,父親冷不丁問道。他臉膛通紅。
吃完飯不到九點,父親說他去醫院值班,我說我這睡一天瞭,還是我去吧。他起初不願意,但終究是拗不過我,最後翻箱倒櫃找瞭兩套保暖內衣出來。“你媽剛給你買的,洗過瞭。”他說。地上已經積瞭一層雪,父親騎摩托車送我(這當然是妥協的結果),一路小心翼翼。到醫院時大致九點半,陸宏峰竟然也在。仨倆月沒見,這小屄蛋子兒躥高瞭一截,像是硬拔上來似的,頭小脖子細,說不出的怪異。還是愛臉紅——動不動就臉紅,仿佛永遠有瓶紅墨水等著潑灑。父親說送陸宏峰回去,他偏不,說啥都要留下來值班。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張鳳棠接個開水,他也要跟著去。陪奶奶說瞭兩句話,父親就走瞭。我們半拉著簾子,圍著矮幾磕瞭好半天瓜子。當然,病號隻有眼饞的份,雖然她老早兩年就已經喪失瞭嗑瓜子的能力。張鳳棠跟我說這個主治醫生張XX怎麼怎麼牛,“一般人想掛他的號那是難於上青天”,“還是你媽面子大”。“還有這暖氣房,眼下普通病房都難找,還暖氣房,單人間,啊,廚房,衛生間,這可都是老幹部待遇。”
“聽說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房,我這妹妹還不要,不過確實,咱也用不著。”對她這些話我真不知說點什麼好,隻覺著酒精在暖氣烘烤下到處亂爬,讓我渾身發癢。後來,她又談到瞭陸敏,問我去過表姐那兒沒,我說沒。問我見過那個當兵的沒,我也說沒。“我姐姐請我吃過飯。”我告訴她。
“那敢情好,你們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來往,多多扶持!”她這就要唱起來。
話到此處,陸宏峰早已滾到陪護床上呼呼大睡。奶奶更不用說,她的呼嚕聲在寂靜的雪夜裡如此美妙。張鳳棠說下午張醫生過來復查,一折騰就是半天,“你奶奶是真困瞭”。“你也睡吧,”她拍拍我,“姨一個人看著就成。”這多不好意思。然而哪怕睡瞭一下午,此時此刻我也有點迷糊——酒精和暖氣實在是催人入眠。耷拉著腦袋硬扛瞭一會兒,我隻好挨著陸宏峰躺瞭下來。
再睜開眼,病房裡壁燈昏黃,悄無聲息。衛生間倒燈火通明,沿門縫瀉出一道亮光。我坐起身來,剛想叫聲姨,張鳳棠就從衛生間走瞭出來。“咋醒瞭,不睡啦?”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我親姨一如既往地苗條。“給你弟送點紙,多大的人瞭,丟三落四。”她帶上門,邊走邊說。勞她提醒,我這才發現陪護床上就我一個人,而衛生間裡也適時傳來瞭響聲。張鳳棠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瞭下來——我以為她會開燈,然而並沒有。或許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靜有些過於殘忍。陸宏峰很快就走出來,在我身後倒瞭下去,一句話沒有。瞄瞭眼手機,凌晨四點,我就讓張鳳棠去睡會兒,“這一宿都沒闔眼瞭”。她略一推辭,也就休息去瞭。當然,在此之前先解瞭個手,那嗤嗤的水聲在這樣一個夜晚格外響亮。我也放瞭個水,完瞭看看奶奶,又在這鬥室裡踱瞭一圈兒。透過窗簾的縫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我的心卻一片蓬松。轉過身來,瞥見薄被下緊貼的母子時,沒由來地,我突然就想到瞭陸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來瞭一趟,大包小包帶瞭很多東西。她很驚訝我回來瞭,笑著說林林就是孝順。雖然父親和張鳳棠極力挽留,她還是沒留下來吃飯。在走廊的拐角,她沖我招招手說:“有事兒給老姨打電話!”母親回來時已近五點,劇團裡七八個人隨行。這些插科打諢的行傢圍著奶奶便開始嘰嘰呱呱,一時病房裡歡聲笑語。母親確實瘦瞭點,但臉上終歸恢復瞭血色,兩頰那抹熟悉的紅暈在暖氣烘烤下生動依舊。她問我啥時候走,這我還真沒想好,隨口說明天吧。“管你呢,要不想上學,哪怕你在這兒呆一輩子嘞!”她撇瞭撇嘴。搞不好為什麼,這突然而至的熱鬧讓我說不出的心煩意亂,索性跑消防樓道裡抽瞭會兒煙。一根將盡時,李青霞打此路過,看到我便叫道:“好啊,跑這兒躲清閑瞭,讓你買東西呢!”我問買啥,她說:“你奶奶想聽聽戲,結果咱們這一夥人全忘瞭。”我說收音機傢裡有啊,她說:“傢裡是傢裡。”
這閑著也沒事兒,我就陪霞姐跑瞭趟超市。冰天雪地,鵝毛飛舞,我隻好誇她行動力強。“那是,”李青霞毫不謙虛,“不光行動力強,還美麗大方。”
“那可不,大方起來肯定美。”我笑瞭笑,搖頭晃腦的。就這一瞬間,那個刻著“三谷”的棕色木屜冷不丁地打腦海裡冒瞭出來,於是我又補充道:“請客吃壽司,當然大方啦。”
“啥壽司?”李青霞愣瞭下,馬上又企鵝般地擺瞭擺手,“瞅瞅你們這一個個豺狼虎豹樣兒,我就那麼隨口一說,還真讓你們惦記上瞭!”
“啥?”
“啥啥啥,姐過生日你又回不來,就下周六,比你媽早個一星期?”雪實在太大瞭,我幾乎看不清李青霞的臉,“要我說,直接一塊過得嘞,老板埋單!別說壽司,燕窩魚翅都行!”
在霞姐的大笑中,我吸瞭吸鼻子。遠遠望過去,大地一片蒼茫,行人和雪人也沒什麼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