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對姐姐“偷偷回平海”卻沒捎上她,陳若男很生氣。按陳瑤的說法,如果有胡子的話,她肯定會吹胡子瞪眼。鑒於此,我們不得不在一個暮氣沉沉的周日晌午請她吃飯。說暮氣沉沉有點過,太陽還是有的,可惜黏糊糊的,像坨融化的狗屎,乃至連慘淡的陽光都散著股說不出的怪味。在這黏糊糊的怪味裡,陳若男冷靜沉著地挑瞭傢中檔川菜館。“也不難為你們瞭,隨便意思意思就行。”她小臉緊繃著說。這川菜館開張沒多久,用的是大學苑的門面,據說光月租就有個兩三萬。當然,對此陳若男是不屑一顧的,雖然我懷疑她老對貨幣度量單位是否有一個確切的概念。

  “五星酒店就不說瞭,就子午路上隨便一個店面也不止這個數。”她小手一揮,豪情萬丈。此說準確性如何暫且不提,哪怕它是真的,也代表不瞭商鋪租金的一般水平,所以我說她這是高級地方去多瞭,“你也不瞅瞅平海房租才多少”。“多少?”她問。如你所料,我也不知道,難免小楞瞭一下。“兩三千吧。”陳瑤這笑憋得有點辛苦。陳若男瞅瞅她姐,又瞅瞅我,哼瞭一聲後,註意力就又回到瞭麻婆豆腐上。於是我倆都笑出聲來,特別是陳瑤,前仰後合的,在公共場合這麼搞有點誇張。“那,你們上哪兒玩瞭?”陳若男吐吐舌頭,吸溜著嘴,“在平海。”

  “不都跟你說過瞭?老是問。”陳瑤止住笑,給妹妹夾瞭一筷子水煮白菜。

  “我問他,”陳若男瞟我一眼,“想聽他說。”這前半句普通話,後半句也不知哪兒的方言。

  搞不好為什麼,我瞥瞭陳瑤一眼。後者埋頭扒瞭一嘴米,也不看我。但陳若男盯著我,她依舊吸溜著嘴,小鼻頭汗津津的。“河神廟瞭,大雁溝瞭,老南街瞭,哪兒都去瞭。”我隻好告訴她。

  “還有哪兒?”小姑娘掇著碟裡的白菜。

  “沒瞭啊,平海就這麼幾個地方。”雖有點莫名其妙,我還是瞅瞭陳瑤一眼。

  “快吃你的,話真多。”姐姐又給妹妹夾瞭一筷子菜。這間隙,她的目光總算在我身上晃瞭一下。

  “好玩嗎?”陳若男側著頭,吃飯說話兩不誤。

  “還行吧,下次帶你去。”這麼說著,我給姐妹倆各續瞭一杯橙汁。

  “誰稀罕,”小姑娘不領情,“我要想去啥時候都能去,連我媽也攔不住,一個電話的事兒也就,我……”她戛然而止,像幼兒園課堂上逞能的小朋友被老師冷水澆頭。冷水當然來自姐姐。陳瑤自顧自地掇著菜,頭也不抬,臉毫無疑問是緊繃著的。陳若男看看我,又瞟瞟姐姐,鼓囊囊的小嘴努瞭努,突然就笑瞭。“其實我也不想去,你們不都說瞭,沒啥意思。”她說。

  “飯咽下去再說話,說過你多少次。”陳瑤把橙汁往妹妹跟前推瞭推。

  於是陳若男一口下去瞭半杯橙汁。半晌,大概是符合說話條件瞭,她抹抹嘴:“你們要真帶我去,我也會考慮考慮,隻要你們有誠意。”這話太雷人,陳瑤翻個白眼,切瞭一聲。別無選擇,我也友情效仿瞭一下。

  飯後我們在校園裡轉瞭轉。別看天氣一般,那也哪哪都是人。在西湖邊看人釣瞭會兒魚,應陳若男要求,我們又到西操場的新網球場上體驗瞭一把。打北門出來時,陳瑤說要上廁所。如你所料,她邀請妹妹同去,但陳若男不為所動,具體表現就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陳瑤進去後,我們倚著護欄站瞭好半晌。陳若男問我能扣籃不,我說當然能,她說她不信,我說得踩著高蹺。“笨,”她嗤之以鼻,“我們班有個男的就能扣籃。”我說我不信。她說:“以為我是你倆,滿嘴假話?”

  “啥?”

  “我就不信你倆沒去老柳莊。”她低著頭——或許抬瞭一下,但很快又垂瞭下去,不厭其煩地踢著護欄。於是後者便發出“騰騰”的呻吟。這種聲音我說不好,仿佛一個大彈簧在你耳邊被不斷地拉伸再收縮。

  “真沒去。”好一會兒我才說,與此同時掃瞭眼廁所門口。陳若男沒吭聲,依舊踢著護欄,小辮兒一晃一晃的。於是我就揪瞭揪那個小辮兒:“真沒去,就吃瞭倆煎餅。”她還是沒吭聲,隻是左右搖瞭搖腦袋。“老柳莊有啥好的,也就煎餅還能吃。”我嘆口氣補充道。

  “你有啥好的?”陳若男總算抬起頭來,嘴唇動動卻又沒瞭音。

  “咋,哥哪兒不好?”

  “切。”她又開始踢護欄。

  “看你姐是不是掉茅坑裡瞭,還不出來。”

  “我姐,”她扭臉掃瞭眼廁所,“早就想去留學,認瞭你就不去瞭,說啥都不去。”這稚嫩的聲音透著種說不出的嚴肅,或許是頭部低垂顱腔共鳴的緣故。但我還是吸瞭吸鼻子。“咋說都不行,沒把我媽氣死。”陳若男瞥我一眼。

  “真的假的啊?”我隻好說。

  “騙你小狗。暑假我姐說去看看,結果還不是回來瞭?”她索性轉過身來。

  “澳大利亞啊。”

  “嗯。”

  我想說點什麼,卻隻是摸出瞭一支煙。

  “還抽煙,真不知道你哪兒好。”陳若男歪頭盯著我。

  “摸摸不行啊。”我隻好把煙又放瞭回去。但小姑娘還是盯著我。這就他媽有點過分瞭,於是我也盯著她。除瞭膚色略黑,陳若男小鼻頭肉乎乎的,輕微上翹,這點倒不像陳瑤。當然,也不像她媽。此行為藝術大概持續瞭十幾秒,以女方失敗告終。陳若男紅著臉,把頭撇過一邊,嘴裡嘟囔瞭句什麼。沒有辦法,我隻能發出瞭勝利的笑聲。甚至,我逗她說:“你媽老早就讓我上你傢玩,咋不見吭聲瞭?還算不算數?”

  “誰知道我媽咋想的。”陳若男顯然愣瞭下,完瞭她又補充道,“想去就去唄,這也需要批準啊?”

  我想告訴她這個我可說不好,但陳瑤已經走瞭出來,所以我說:“哎喲,你姐沒掉茅坑裡啊。”陳若男噗哧一聲捂住瞭嘴。姐姐也笑,她甩著手上的水問:“咋瞭?”我伸瞭個懶腰,沒有說話。太陽總算冒出瞭個金色圓環,鉛灰色的雲拱在隱隱的藍色背景下猶如發黴的陳年爛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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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到平陽來沒有任何征兆,她甚至吝於事先打個招呼。這實在讓人措手不及。電話響起時我正要去打球,可以說在賭約確定的情況下晚飯八成已有著落。但她讓我快出去,喊上陳瑤一起吃個飯,“媽頂多能呆個把鐘頭,趁天亮敞還得往平海趕”。於是我就快出去。陳瑤原本要回傢,這突然有人請吃飯,自然樂得合不攏嘴。這會兒有個四五點,又恰逢周六,校門口一鍋稀粥。母親便是粥中的那顆櫻桃,她在石獅旁娉婷而立,大老遠就沖我們招手。陳瑤叫瞭聲姨,就被她姨親切地挽住瞭胳膊,一時細聲細語噓寒問暖,她老幸福得像春風中的花骨朵。我這兒子自然生生化作瞭一股空氣,和天邊的晚霞、拂面的清風以及周邊無孔不入的喧囂沒什麼不同。母親一身灰條紋休閑西服,緊俏得體,曲線玲瓏,那雪白的翻花大襯領在黑色細高跟的嗒嗒聲中恣意飛揚。陳瑤穿瞭雙平底匡威,整個人看起來比母親小瞭一圈兒,她小臉笑盈盈的,倒是跟眼下紅彤彤的夕陽格外匹配。我怪母親來瞭也不提前說聲。“咋,耽擱你事兒啦?”她把手袋甩過來,“要真是忙啊,您先緊著您的,我倆可不敢妨礙。”這話逗得陳瑤直樂,咯咯咯的。母親也笑,完瞭搗搗我:“上哪兒吃呀,別老瞎轉悠啊咱。”

  “這可難說瞭,”我嘆口氣,“甭管上哪兒吃啊,都得看看有位子沒。”

  晃瞭一圈兒,我們還是進瞭川菜館。沒有辦法,雖然那屎黃色的裝潢我不喜歡,但這點也就它這兒清凈瞭。母親問:“人這麼少,好吃不好吃啊?”陳瑤笑而不語。我說:“好吃是好吃,就是有點小貴。”

  “好啊,倆小鬼也敢給我下套!”渾厚的燈光下,笑容打她豐潤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臉頰上蕩漾開來。母親心情不錯。

  問她啥時候到的,母親說吃罷早飯就來瞭,路況挺好,到平陽也就十點多。於是緊接著,我問她幹啥來瞭。如你所見,或許是語氣急切,這沒由來給人一種盤根問底的感覺,連我都禁不住愣瞭愣。“審特務呢你?”母親抿口白開水,瞥陳瑤一眼,笑瞭笑。後者也笑瞭笑。相應地,我也隻能笑瞭笑。“這找老師啊,找來找去還是找到瞭你們學校。”母親把周遭打量一通。

  “師大不行?”不可避免地,我想到瞭梁致遠。

  “人走茶涼啊,”母親嘆口氣,“人傢也就嘴上應允,再說,你這學校到底咋樣還沒個譜,招賢納士到底還得看這個賢士心裡咋想。”陳瑤點頭表示同意,我張張嘴,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也虧有人介紹,不管成不成的,總得到你們學校看看啊。”母親笑笑,遞來一雙筷子。

  “誰啊?”我吸吸鼻子。

  “管得多!開吃!都趕緊的,我可沒空跟你倆耗。”

  於是我就開吃。然而扒瞭兩嘴米,還是有句話穿過食物的縫隙溜瞭出來:“不說啊,我也知道是誰。”

  “吹吧你就!”陳瑤直翻白眼。

  母親則喲瞭一聲。掇瞭兩塊豆腐後,她才說:“平陽一個唱戲的前輩,也是人托人。”說這話時,她往身後瞅瞭一眼。如你所知,人少隻是相對而言,就這麼十來分鐘,川菜館一樓大廳裡也坐瞭個七七八八。而不管到瞭哪兒,母親都有點奪人眼球。她白生生地端坐此地,宛若一朵悄然盛開的蘭花。

  雖不敢說吃過正宗川菜,但這館子手藝確實可以,該油油,該麻麻,該辣辣,很是過癮。母親筷子卻動得不太勤,凈在那兒扒拉米飯瞭。就這間隙,她還說瞭倆新聞,一是小佈什連任(這賊眉鼠眼的,還挺有能耐),二是營口墜龍事件(白玉霜就見過龍骨,這事兒也幸虧不在咱平海,不然一準給人當成河神)。陳瑤則提到瞭大學苑火災。悲劇固然是悲劇,但就像去年某個大三女生在不遠的公交站臺被割喉一樣,獵奇心理和感同身受會糾纏著給我們種下一個八卦的蠱。這種談資的誘惑很少有人能夠拒絕。可以說,半個月來,不管走到哪兒,人們都會興致勃勃地談起此事。如果恰好能看到那棟樓,甚至是那個模糊的方向,大傢也會一伸手,說:“喏,就那兒!”上周日在這裡吃飯時,陳瑤就給妹妹普及瞭一下消防知識,而當後者提出參觀下火災現場時,又被姐姐無情地拒絕。這種事毫無辦法。

  火災發生於十一月三號。那個下午是民訴課,就在二號教學樓前的林蔭道上,透過半死不活的枯枝爛葉,所有人都看到瞭那道來自西北方向的滾滾濃煙。很黑,像在水中迅速擴散的碳素墨水。但它飄在天上,攜著一股刺鼻的硫化物,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哪哪的火山大噴發。連風都是熱的。在救火車揪心的鳴笛聲中,民訴課算是泡瞭湯。我們被允許看瞭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但誰也不能出去。外面的喧囂模糊而真切,就著興奮的口水,呆逼們腦補瞭一個又一個畫面。然而等下瞭課,一切都結束瞭。大學苑也封閉起來,“禁止閑雜人等隨意進出”。但傳言是禁不住的,聽說是棟住宅樓失瞭火,聽說死瞭好幾個,不,十幾個,十幾個?起碼也有二三十個。新聞很快就出來瞭,先是論壇再是門戶,先是網媒再是平媒,先是南方系再是人民系,先是省報再是市報,最後連我們的X大校刊都出瞭個專題,提醒大傢謹防火災隱患。

  死亡人數最終鎖定在十三個,燒死瞭倆,嚇死瞭一個,其餘都是跳樓摔死的,有一女的硬是扛瞭好幾天,結果還是無奈掛掉。難得地,無一受傷,倒是幹凈利落。事發住宅樓高十八層,火災源於14B,說是電飯煲短路自燃,燎上剛裝修的礦棉板和膠合板,加上當天風大,一發不可收拾。而戶主有事外出,得以保命,雖然鄰居們遭瞭殃。這追責呢,也是顯而易見,消防通道不合格、消防器具沒水、欠缺避險樓層,“新建的高檔樓盤出現這種問題實在不應該”,“開發商和物業誰也跑不瞭”。這話是《新京報》說的,省內媒體除瞭“防患於未然”基本已偃旗息鼓。這期間,我們也得以瞻仰瞭一下事故現場,整棟樓上半截殘垣斷壁黑咕隆咚,像是陽光下憑空冒出的一座墓碑。事情並沒有完,前兩天又有南方系媒體挖出瞭樓面保溫層問題,說外墻擠塑板不達標才是罪魁禍首。連陜西的《華商報》胳膊都伸瞭過來,拿出九五年國務院出臺的一個文件,稱B3類保溫材料不符合住宅樓建設標準,在事故中無異火上澆油。這事在課堂上也討論瞭好幾次,甭管公法私法實體法程序法都要拿出來說道說道。然而,那三千張老牛皮卻總是跑到我腦海裡來。

  “這樓離川菜館不遠,打後門出去應該就能看到。”陳瑤臉蛋紅撲撲的,脖子伸得老長,像是迫不及待要拉著她姨前去瞻仰一番。

  “知道在大學城,沒想到這麼近啊,”母親笑笑,自顧自地續上瞭一杯白開水,“前一陣新聞裡也播瞭,那啥都市頻道,看著挺揪心,後來好像就沒瞭音。”

  “你得上網看,電視裡都避重就輕。”陳瑤插嘴。

  “不管咋的,這人啊,啥時候都要註意安全,是不是?”母親給陳瑤掇瞭塊肺片。我這才發現不知啥時候她又做瞭指甲,粉紅色的,晶瑩剔透。

  “那是,”陳瑤很是乖巧,“安全第一嘛。”

  “上網也不行啊,網上都是瞎猜,這事兒還得聽內部人士說道,”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說啥,隻知道嘴咧著,應該是個笑的表情,“也沒跟梁總打聽打聽?”這脫韁而出的話甕聲甕氣的,辛辣得讓人冒汗。

  母親顯然愣瞭下,眸子略一停滯便在我身上快速滑過。“是啊,安全第一,”她抬手看看表,又望瞭眼門外,“少說多吃,麻溜點兒都,姨可耗不起。”於是我們就麻溜點。母親卻不再看我,偶爾她會和陳瑤說兩句,輕巧細碎,我也無從插嘴。適才一閃而過的眼眸在杯盤碗盞間徘徊瞭一圈兒又一圈兒,使我像冰塊般沉默。而周遭已在麻辣和濃烈中沸騰起來。

  水煮肉片上來時,迎著氤氳的油香,我站起身來給母親掇瞭兩筷子。一句話都沒有,我甚至不敢直視那雙眼睛。當然,還有陳瑤。我對她說:“麻溜點兒,說的就是你!”母親卻突然捂住瞭嘴,兩秒鐘後就奔向瞭衛生間。陳瑤尾隨而去。我就這麼愣在那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回來時母親紅暈滿面,眼角還掛著淚花。我問咋瞭,她揉揉肚子,笑笑說:“可能有點小感冒吧,晌午又吃海鮮,那股子腥味兒到現在也沒散。”這麼說著,她嘆口氣:“這麼一桌,媽也沒口福。”

  母親真的是沒口福,續瞭點開水,抿瞭幾粒米,連水煮白菜都下不瞭口。臨走勸她到醫院瞧瞧,她說在傢開過藥瞭。我問行不行,要不明天再走。她說明天得幹明天的事,有個大軲轆子在後面攆啊。八點多時,我給母親去瞭個電話,她已平安到傢。瞎扯一通後,我就沒話說瞭。母親也不說話,一時安靜得有點過分。我覺得是時候掛電話瞭。那頭卻突然開腔:“連你媽的玩笑也開。”又是沉默。皎潔的月光下,草坪上的噴頭吱吱作響。不遠有人跑步,時不時發出一聲野豬的嚎叫。我吸瞭吸鼻子。“咋瞭?”輕輕地。

  “沒事兒。”我又吸瞭吸鼻子。

  “德性,”母親輕笑一聲,“你媽還不能說你兩句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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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到平陽後沒幾天,我竟接到瞭牛秀琴的電話。那是一個暖和的上午,不可避免地,我在經濟法課堂上昏昏欲睡。這個突然而至的電話使我成為笑柄的同時也給苦悶的大夥帶去瞭那麼一點樂子,對此,我深感榮幸。牛秀琴約我吃午飯,地點嘛——“公交站臺北面有傢川菜館,你知道不?”當然知道,想不知道也難啊。然而我沒料到陳晨也在。他一身大紅色的耐克運動服,左手操兜站在二樓包廂窗口,見我進來就笑瞭笑。“上午有課?”他甚至問。

  “那可不。”我也隻好笑笑,攤瞭攤手。

  “趕緊的,都快坐,你倆不餓啊,幹娘可快餓死瞭!”牛秀琴拍拍我,笑聲有些豪放。這話不能說有毛病,但搞不好為什麼,聽她這麼一說,我渾身都不自在起來。牛秀琴叫瞭個肥牛,此刻正沐浴著陽光咕嘟作響。

  即便都快餓死瞭,他幹娘吃起飯來也是小心謹慎。除瞭青菜、魚片和蝦,她隻吃豆腐。但牛秀琴能吃辣,那滾滾紅油我看瞭都汗顏。飯間這老姨突然問:“吃過雞豆花沒?”我不知道她問誰,就沒吭聲,再抬起頭時發現那目光鎖在我身上,隻好搖頭說沒吃過。“那正好,一會兒啊,一人一碗雞豆花!”她一身玫紅羊絨長裙,秀發高束腦後,墨色耳墜直閃人眼。和幹娘正好相反,陳晨話不多——這麼說已算客氣,如果真要核對這貨說過啥話,那大概也隻能是錄音的事瞭。關於雞豆花,陳晨表示沒啥好吃的,牛秀琴哄小孩一樣說嘗嘗看,說對骨頭好。這之後,他就提到瞭藝術學院的錄音室,生硬而直接。“我問過院裡的老師瞭,沒啥問題,你們要真錄音,約好時間就成。”他額頭沁著汗,面無表情。如你所料,我真不知說點什麼好瞭。我以為他隻是隨口說說,不想竟來真的。“不要錢吧?”好半晌我終於憋出這麼一句。

  “靠。”陳晨掇瞭片牛肚,嘴角在氤氳的熱氣後揚瞭揚。可能是好久不見,也可能是剛拆瞭石膏,他整個人看起來確實煥然一新。當然,也沒準是他把背挺直瞭,精神瞭些。

  吃完雞豆花,牛秀琴說她有事要給陳晨說,於是我就起身告辭。但陳晨皺皺眉:“有啥事兒直接說吧。”

  “你爸交代的事兒。”牛秀琴在幹兒子的衣袖上彈瞭一下。輕巧溫柔,親切自然,卻讓人心裡猛然一跳。我快步向門口走去。

  “要說就說,不說就算,我也有事兒,正忙。”關上門時,我聽到陳晨這麼說。

  出瞭川菜館,沒走幾步,陳晨就跟瞭出來。也不能說“跟”,咱走咱的,人走人的,怪就怪飯店就這麼一個正門,而X大不偏不倚正座東方。所以我也拿不準該不該停下來等一等這個富貴的老鄉。或許,我想,如果他喊我的話,我會停下來的。自然,他不會喊,但牛秀琴在喊。她落陳晨幾米遠,拎著名包和小夾克,尖頭高跟把平陽的青石路面踩得噔噔響。我隻好停瞭下來。待兩人走近,我問:“說完瞭?”幹兒子直眺遠方,沒吭聲。幹娘笑笑說:“完瞭,多大點事兒啊,這就回平海。”於是我們就把秀琴老姨送上瞭車,雖然她難得地擺手說不用不用。回宿舍的路上,我隻能和陳晨走在一塊。天很藍,陽光清澈得幾乎能發出聲音。這種情況下一句話不說顯得有點誇張。我們便不約而同地談起瞭錄音的事,沒啥新意,基本上是把飯桌上說過的話顛來倒去又重復瞭一遍。臨分手,陳晨向我確定瞭下試音時間,我說周日上午九點吧,他說,好,三角樓前。我以為他會說“不見不散”,事實上並沒有。還好。

  然而大波反應激烈。上次陳晨跟我說這事時,我隻當是玩笑,沒敢四下散播。現在好事成真,大傢卻認為我在逗他們玩。尤其是大波,在我再三保證、拿出試音日程並痛發毒誓後,他依舊負隅頑抗。“咋可能呢,”他說,“藝術學院的錄音室能隨便亂用?”

  “亂用當然不可以,”我開導他,“但咱們用能叫亂用嗎?”

  這下大波就無言以對瞭,他倚著門悶頭抽煙,半晌又笑瞭笑說:“靠。”這犟驢犟得超乎想象,上次沒把我們的貝司手打壞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試音這天,大波難得地洗瞭洗頭(修瞭修頭發也說不定),還穿上瞭他心愛的馬丁。一行人雄赳赳氣昂昂,卻難免悵然若失。是的,悵然若失,雖然誰都不會說出來,但美夢成真就是這麼個滋味。陳晨果然在三角樓前等著。見瞭面他也不廢話,直接領著我們上瞭三樓。當然,對這棟樓,或許音樂系高材生大波更為熟悉。他老早就給我們講過這個X大最古老建築的歷史,可以說新校址基本就圍繞著三角樓而建,僅從這個角度看,說我校立足於藝術系毫不為過。老建築的缺點也顯而易見,往大瞭說存在安全隱患,比如木質架構和地板;往小瞭講走廊狹小,燈具長明,要我說,實在有點費電,不符合我國節能減排的發展策略。值得一提的是,與很多院系大樓一樣,這走廊兩側裱著些相框,獨特之處嘛,除瞭領導簡介還有些藝術名作,還真有點進博物館的感覺。

  萬萬沒想到的是,錄音室裡赫然坐著白毛衣。她又穿上瞭白毛衣,下身是條喇叭口牛仔褲,腳蹬一雙紅藍新百倫。身材不提,光那蓬松馬尾和高領裡露出的頎長脖頸便足以讓人眼前一亮。我向她問好,她回應你好,至於有沒有認出我來,那就不得而知瞭。大波就不像我這麼客氣,對院領導連聲招呼也沒有就直接躥進瞭錄音棚。當天我們試瞭兩首歌,主唱有點激動,以至於吼得喪心病狂。誰知出來時,白毛衣鼓掌說:“可以啊你們。”我們隻好謙虛地笑瞭笑。白毛衣說錄專輯,甭管是不是小樣,都要有個策劃,幾首歌瞭,時長瞭,配器瞭,包括想要做出的效果,這些都得搞清楚。“不要覺得搞這些跟搖滾樂相背離,不是的,性手槍也離不開麥克拉倫的策劃。像約翰凱奇這樣的,已離音樂太遠,他想表達的那些東西,在這樣一個錄音帶裡根本不可能體現出來。”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等還沒有隨心所欲的資格。當然,她說得對。

  打三角樓出來時,在一樓走廊的墻上,我看到瞭白毛衣。很奇怪,進來時竟沒發現。照片裡她也是個馬尾,倒沒穿白毛衣,皎潔的笑容下松散的白色襯領隱隱可見。襯領往下就是深藍色的宋體簡歷瞭:沈艷茹,女,中共黨員,藝術理論專業教授,博士生導師,先後就讀於四川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1985年至今任教於X大,1997年前往英國埃塞克斯大學藝術系任訪問學者,2000年任藝術系副主任,2002年至今任藝術學院副院長。中華美學學會會員,省文藝評論傢協會會長,省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省電影協會理事,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第八屆全委會委員。如你所見,頭銜有點多。於是呆逼們就說:“頭銜真雞巴多。”邁過草坪時,貝斯又補充道:“不過有容奶大嘛。”大波卻悶聲不響,興許仍沉浸在聲嘶力竭的自我感動中。而風已略見凜冽。

  十二月初,平陽迎來瞭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鵝毛歸鵝毛,但沒兩天就化瞭個幹凈。就像無限拉長的建宇大火,在形單影隻的口誅筆伐中連根毛都沒留下。當然,我們的行政法老師說肯定會處理幾個人,內部處分和刑事起訴都少不瞭,曖昧之處在於處理誰。這難免又讓我想到瞭梁致遠,無論如何,他老如今的日子不好捱。周四的一個晚上,在沖擊CET4的教室裡,我接到瞭父親的一個電話。這當然非同尋常,如你所知,我很少給他老打過去,他老也很少給我打過來。父親笑笑問我在幹啥,磨蹭好半晌他才點明重點,說奶奶摔倒受瞭點傷。“髖骨骨折,醫生說情況還好,你不用擔心。”

  “有個幾天瞭,你媽不讓吭聲,說怕耽誤你學習。”

  “不用擔心不用擔心,今兒個動過手術瞭,醫生說可以,不錯,在病例裡算好的瞭。”之後我聽到瞭母親的聲音,背景空曠,應該是在醫院。她說:“想回來就讓他回來吧,省得在那兒幹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