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為何是她

  夜色中,謝錦茵緊攥著手中的時曇,向著忘墟劍塚步履不停地奔跑。

  冷風迎著面吹來,她渾然不顧眼底刺痛,隻想著快些趕往那個地方。

  “母親,您要去哪?”

  一道聲音打斷瞭她。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不由止住瞭腳步。

  謝瑾站在不遠處的廊橋上,離她隻有幾步之遙,二人心底的距離卻因為這短短的分別,相隔瞭千山萬水。

  “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現在要離開。”謝錦茵猶豫瞭片刻後回答。

  謝瑾難掩失落:“不能告訴我,不能帶我一起去嗎?”

  “是。”沒有餘地,謝錦茵給出瞭肯定的答案。

  此行的目的地是三百年前的紫微界,那時妖魔橫行,危機四伏,她此去或許沒有生還的可能,帶上小瑾並無益處,若是出瞭什麼意外,也隻是徒添一條無辜的性命罷瞭。

  謝瑾又怎會不明她所想,可隻要能夠留在母親身邊,他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我知道母親您心中,或許有自己的打算,但是……我想要陪在您身邊,無論是何種結局,就不能,帶我一道去嗎?”

  謝錦茵深吸一口氣,道出瞭她一直想要說的話:

  “小瑾,雖我生你,養育你,但我覺得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成為一位母親過。十八年前我作為謝錦茵活在這世上,十八年後,我仍是我自己,我沒有為你父親改變過,也從沒為你改變,今後也不會為瞭任何人改變。母親也好,他人的道侶也好,我絕不要成為除我自己以外的身份,謝錦茵自始至終,隻能是謝錦茵。”

  “師尊她於我而言,才是一位真正的母親。她雖未生我,但她養育我,教導我,給予我她所能給予我的一切,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親人。”

  她將手按向心口,眼神堅定而決絕,像是要滿腔的勇氣加諸在身上,說服謝瑾,也說服她自己:

  “所以,我非去不可。”

  轉瞬之間,謝瑾已經走近。

  少年的容色豐神俊朗,近在咫尺,絲毫不遜色於他的父親,唯獨那琉璃色的眼瞳與她相似,縱使她認為自己始終沒能成為“母親”這一角色,但小瑾和她之間的血緣是無法斷絕的,是她無論如何否認和逃避母親這個身份,也無法斷絕的。

  “我明白的,母親。”謝瑾牽起她的手按向心口,心跳在她掌心間回應,仿佛兒時那一聲聲在心中無法訴諸的呼喚,而他的眼裡,自始至終,隻倒映出她的影子,“我無法定義您和您師尊的感情,但我知道她對您非常重要。作為您的孩子,我覺得母親您已做得足夠好,也足夠多,我很幸福。”

  謝錦茵有些熱淚盈眶,她抹瞭抹眼角,低低道:“你真傻。”

  對小瑾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就連她自己也無法定義,但她註定無法成為一位真正的“母親”,她無法兼顧母親和自我這兩種身份,她自始至終隻能做謝錦茵,也隻想做謝錦茵,無拘無束。

  在天地間自由行走,是她自己的夢想,也是師尊的期望。

  所以她從未後悔過,選擇成為這樣的自我。

  “母親都已經說到這一步瞭,我又有什麼理由阻止您?隻是遺憾不能陪在您身邊罷瞭。”

  “母親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

  隻要母親能夠實現願望,他也同樣可以付出一切。

  謝瑾笑意溫和,但袖下五指已經緊攥成全,骨節發白,連帶著掌骨都隱痛出血。

  這世上,不是唯有你一人才深愛著母親的。

  鳳梧道君。

  *

  已是深夜,忘虛劍塚內寂靜非常。

  謝錦茵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每走一步都能聽到腳下極為清晰地回聲。

  四下並無什麼光源,道路卻不知為何清楚可見,待她循著記憶中的方向走至劍塚的中心之處,李長源已站在祭壇上等候她。

  他的身後是支撐劍塚的冰柱,紺青色掌門道袍逶迤在地,從長階上垂下,身形修長,眉眼清澹,僅是這樣站在那裡,就仿佛溪水涓流般淡泊的畫卷。

  謝錦茵捧著時曇,幾步跑上臺階,來到李長源面前。

  “他可有說什麼?”李長源問,問的自然是鳳梧。

  說瞭什麼?

  想到鳳梧那決絕的眼神,謝錦茵有片刻的猶豫,最後卻隻是遞出瞭手中的時曇花搖瞭搖頭:“沒有說什麼。”

  “如此。”

  李長源看著手中的花蹙眉沉思,思緒不自覺回到瞭十八年前,鳳梧前往東海的前一日。

  那時無雪就已為他立下過讖言,此行或無生還的可能,即便活下來,十八年後亦有一場死劫。

  無雪又言,鳳梧所愛之人天性冷情無心,若這世上能有人令她心動片刻,為這片刻,或許,要以生命相換。

  鳳梧隻是笑道,師長,那又何妨?

  數十年修行付諸東流,道心摧折,仙途盡毀,隻是換來一句,師長,那有何妨?

  彼時他與無雪都隻覺得鳳梧太過年輕,修行尚淺,堪不破世間情愛,爾後連無雪亦是淪落,他卻愈加不明瞭,明明已知過往今來,又是寡欲修心之人,情愛究竟有何令他們流連的玄妙,竟癡愚至此……

  不過鏡花水月。

  他心中嘆息,指尖註入靈力,時曇隨之浮於空中。

  曇花懸浮於冰柱之上,一瓣瓣剝落,剝落下來的花瓣瞬間凋零枯敗,落在地上就成為灰,像是逝去的生命。

  隨著曇花,地面上也出現一道光痕,隨之光痕被他身上強大的靈力撕扯開,整個忘墟劍塚也隨之震顫,謝錦茵聽到瞭耳邊無數的劍鳴聲,最後匯聚在一起,像是一首悠遠的挽歌,也不知是為誰而唱。

  看著迅速衰敗的曇花,李長源眉眼間有瞭幾分憂色,鄭重與她叮囑道:“七日之內,花謝之前,你必須回來。”

  “好。”李長源這般叮囑自然是有原因的,謝錦茵沒有時間追問,但若是來得及,她會按照他的囑咐行事。

  她下意識緊握住瞭腰間的慧寂劍。

  為瞭這一步,她苦苦追尋瞭十幾年,如今復活師尊的契機就在眼前,她不會再猶豫。

  她邁出幾步,身影被那道光痕跡吞沒,消失不見。

  在謝錦茵進入光痕的那一瞬間,又有人闖進瞭劍塚。

  他應當是跑來的,口中喘息粗氣,看著謝錦茵離去的身影卻沒有任何猶豫的時間,緊跟著跳入那光門之中。

  早已下過決定,絕不能放母親獨自一人離開,鳳梧能為她做到的,他也可以為母親做到。

  是生是死,她都要留在母親身邊。

  一旁的李長源與他短暫的對上視線,那眉眼亦如神佛,透著悲天憫人的慈柔,並未因少年莽撞的舉止氣惱,似乎早已預料到他會這樣做。

  他本可以阻攔,卻並未阻攔,因為他知道結局。

  光痕越縮越小,在謝瑾進入後,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劍塚歸於沉寂,隻是片刻,外頭響起一陣規律的腳步聲,身著雪青色長衫的男子出現在李長源的視線中。

  男子銀發落至腰間,仿佛一掬霜雪流瀉而下,骨節分明的手從衣擺下微微透出,他緩緩走來,看向那浮在空中的曇花,眼底流露出一抹凝重之色。

  “贈春石碎裂後,我已看不見她的未來。”梅無雪走上前,望著方才謝錦茵離開的方向,悵然一嘆,“我亦不知,她此行會是各種結果。”

  “無妨。”李長源看著不遠處朝他走來的梅無雪,神色漸漸平靜下來,“那孩子……反正你早已目睹過這一幕。”

  “是,我確實見到瞭他會和錦茵一道離開。”梅無雪頷首,道出瞭自己的疑惑,“但您已修行千年,洛神也曾斷言您半步登仙,為何是她?”

  為何是她,為何是她。

  若這世間因果都能盡數說清楚,世人又何必在塵惘中困苦。

  李長源啟唇,字句在唇間凝滯片刻,才道:

  “無雪,你是天讖一族,既相信所見即命數,那便將這當做我的命數。”

  命數麼?

  祭壇上方,並無遮覆,月光透照而下,落在他發間更襯得那容色清冷,比月色更堪稱絕色。

  隻是他薄唇抿成一線,心下,仍震撼於師長竟幹脆承認瞭這般命數。

  李長源,秉君子之志,不染俗情非是半仙的李長源。

  他自知道行不足,淪陷於她是必然,可掌門不同,他早已看透這世間情愛,所以,他方才困惑,困惑於師長也逃不開這婆娑劫難。

  所以他追問師長:“千年修行,半步大乘在即,也逃不過這命數嗎?”

  “我不知道。”李長源微微搖頭,眼底清寂一片,無悲亦無喜,“若能逃過這命數,就修得半仙之軀,若不能……”

  但不知為何,祈夢節的燈火還在他心間明滅,回憶起懷中少女那錯落一吻,他眉頭微微蹙起,竟也難以否認,那時心中真實的悸動。

  太不像話瞭,李長源,你長她諸多年歲,應早該看透才是。

  俗緣千劫不盡,回首落入紅塵裡,若當真是命數,又如何可避,如何可躲,如何可逃。

  “且聽天由命吧。”最後,隻落下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