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夢中醒來時,謝錦茵面上已是一陣濕意。
她胡亂抹瞭把臉,發現自己還枕在李長源的膝上,雖不知在他膝上枕瞭多久,李長源的目光卻似乎沒有移開過,直至她醒來時,依然和先前那般,溫柔似水。
“快到玄夜瞭嗎?”佯裝無事問起,錯開的視線卻泄露瞭她的慌亂。
“嗯。”
李長源應著,指腹在她眼眶下抹去一滴淚水,肌膚短暫接觸透出細微的涼意,謝錦茵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觸電一般從他懷中離開。
動搖的似乎不是李長源,而是她。
這一夢做得極長極久,她醒來後,靈舟已經抵達玄夜。
回到三百年的陣法需要準備,所以李長源在忘虛劍塚等她,而她則前往千竹峰將玉髓交給林月夕。
在她離開的這幾日,林月夕已將慧寂劍修鑄好,待拿到玉髓註入劍魄,慧寂劍就已嶄新如初。
慧寂劍的事情告一段落後,她直接回到雁青峰找鳳梧索要妖丹。
來前謝錦茵已考慮過種種可能,隻要鳳梧能夠交出妖丹,她可以答應他任何條件。
隻是,她又分外清楚,鳳梧這般的磊落君子,絕不會挾恩以報,乘機為難她。
懷著忐忑的心情回到雁青峰,她直接來到鳳梧的居所。
月色流照,天階如水。
大概是先前李長源就已和鳳梧傳訊過,穿過山腳下的遊廊,還未上雲梯,謝錦茵就見鳳梧站在水榭前,白紗被風吹起,月下隻能瞥見他修長清癯的影子。
她幾步上前,卻沒有立刻靠近,在水榭外停瞭下來。
真正面對鳳梧時,話語到瞭唇邊,她竟一時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為一己私欲,就要求鳳梧交出妖丹,這其實並不公平,但……若要她選擇,於她而言,這世間沒有比師尊更重要的事物,包括她自己。
所以即便是有些為難對方的要求,謝錦茵還是沒有隱瞞,直接開誠佈公問:“鳳梧道君,我想或許,李長源已經告訴過你,有關時曇一事,我想可否請你將此物借與我?”
懇切的聲音透過白紗,落在鳳梧耳畔。
他回過身來,發冠上的珠玉隨著他的動作搖晃,幽邃的墨眸平靜地註視著她,像是經久不明的長夜。
“我可以借給你。”他說。
與其說早已猜到她的目的,不如說心中早已有預料,所以回答時也毫無猶豫。
“可有什麼條件?”謝錦茵問。
對方答應得這麼快,想到自己不過一直濫用他待自己的好,謝錦茵雖不覺得自己對鳳梧有什麼虧欠,但還是不免有幾分惻隱之心。
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視線忽而炙熱起來,像是要透過這軀殼,看到她的心。
但他終究看不到。
而他,的確是有私心的。
這份私心自十八年前起便動過,一直到如今百轉千回,話語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隻得生生咽瞭回去。
他想說,謝錦茵你可否與我結為道侶。
想要一個名正言順站在她身邊的身份,想要二人的關系坦坦蕩蕩,想要她眼中註視著自己,哪怕隻是片刻,隻是一場虛假的儀式……哪怕這一切都是幻影,但能夠真實地擁抱她片刻,即便讓他付出生命,他也心甘情願。
哪怕僅此而已。
他也終究說不出口。
在這種時候提出這種要求,就算他再怎麼自欺欺人也知道,這是一種要挾。
以她珍視之人為條件要挾她,要挾她妥協,要挾她和他擁有一段明面上的短暫關系。
但若是那樣要挾她……
他也不過是個卑劣自私之輩,又有何顏面同她提及愛這一字。
“沒有。”
沒有任何條件。
我愛著你,所以沒有任何條件。
謝錦茵懸著的心落瞭下來,預料中的答案。
長劍橫州,玉鋒截雲,揚清激濁,蕩滓去穢的鳳梧道君啊,自然亦是如君子的光明磊落之人,若他不是這樣的人,謝錦茵當年也不會對他動心。
荀殊朝他伸出手,攤開後,一朵純白的曇花正安靜的在他掌心綻放。
妖丹為時曇所化,這是時曇最原本的模樣,如今,他將它交給謝錦茵。
本清冷的音色,此刻聽起來卻格外溫柔:“我說過的,荀殊從始至終,唯你一人而已。”
“此心,這一生,隻裝得下你一人。”
“所以無論你想我要求什麼,我都願意交給你,哪怕是我的生命。”
遲來的十八年的告白,他的愛意卻一如當年的熱烈,熱烈到,在這瞬間,就算是謝錦茵也止不住為他心動瞭片刻。
她掀起紗幔,接過那朵曇花,指節搭在他手腕上踮起腳,在他唇上輕輕吻瞭一下。
吻一觸即離,隻有那一瞬的溫軟卻像是撞上鳳梧的心房,令他甘願就此沉淪。
他本已經下定決心,這一吻卻教他有些不舍。
鳳梧在這世間,已沒有什麼夙願,唯獨唯獨,想留在你身邊。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少女的聲音隨之響起。
分明更親密的事情都做瞭不少,二人甚至還有孩子,可這般不摻雜任何意味的吻甚至令謝錦茵不自在起來,這不是她的風格,想要解釋,又覺得有些多餘,於是補充道:“就是,多謝你的意思。”
真不像她自己。
面頰發燙,心跳不受控制地要越出胸膛,她想將這種心情拋在腦後,匆匆轉身離開。
“謝錦茵。”
鳳梧出聲叫住瞭她。
白紗浮動,層層迭迭如同幕影的夜色裡,謝錦茵與他隔瞭些距離,看不清他如今蒼白如紙的面色,自不知曉如今他經歷著何種痛苦。
妖丹,是他從心口處剖出來的。
自他十八年前吞下妖丹後,妖丹就已和他的血肉結合在一起,若要取出,勢必要剖開層層血肉。
所以李長源同他傳訊之時,他就已用短刀剖開瞭心口,取出妖丹,為瞭能將妖丹以原本的模樣交到她手中。
殘留的劇痛難忍,他的手不自覺按在胸口,咽下喉中溢出的血,死死地看著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樣鐫刻在眼底,忍受著欲五臟六腑被擠壓抽幹的疼痛,卻還是對她啟唇笑道:
“謝錦茵,我愛你。”
謝錦茵,我愛你。
謝錦茵,我愛你。
謝錦茵,我愛你。
他在心中早已重復千千萬萬遍。
為瞭活下去再次見到她,命懸一線時他吞下瞭蛟龍的內丹,每一日妖化的身體都像是被撕裂一般痛苦,敲碎瞭的骨血重新拼湊在一起,尖銳的妖骨刺入他的內臟,被攪碎又重新復原,他隻能靠反反復復回憶起她的聲音苦苦支撐,再次見到她的念頭是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若這就是為瞭再次見到她付出的代價,那他願意接受。
“……我知道。”
鳳梧的心意她其實早已明瞭,可這又如何?她不愛鳳梧,也無法給予他什麼回應,甚至連一個虛假的謊言如今也說不出口。
這份愛意於謝錦茵而言,太沉重瞭。
“抱歉。”她唯有這樣和鳳梧道歉,才能讓自己好受一些。
“走吧,其它的事情,等回來時再回答我。”說到這,荀殊頓瞭頓,“包括……那孩子的事情。”
他無法認同那孩子與茵茵間的關系,那是她與他的骨血,是他們的至親,怎能枉顧人倫,做出與母親亂倫之事。
若是他能夠,活著等到她回來的話。
謝錦茵不清楚荀殊心裡所想,也無法給他什麼保證,保證她能就此斷絕她和小瑾之間的關系,她唯一能做的,隻有在之後給對方一個解釋。
“好,等我回來,會把事情和你說清楚。”
她和小瑾的事情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現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情姑且就先放在一邊。
荀殊最後看瞭她一眼,帶著笑意,眼底卻是一片荒涼。
“去見你想要見的人,不必掛慮我,也不必對我內疚。”
就算是這種時候還在為她著想?
聞言,謝錦茵凝視他良久,才嗤笑一聲道:“鳳梧,或許你不該愛上我這樣的人。”
她深知,自己註定天性薄涼自私,以玩弄旁人的真心為樂,卻不會付出半點真心,所以這些男人即便為她付出再多,也無法換來她半點回應,即便這樣,也願意沉溺在這求而不得的苦痛當中,而她隻需要冷眼旁觀。
這樣一廂情願的感情到底有什麼意義,她大概永遠也不會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鳳梧閉上眼,搖瞭搖頭:
“茵茵,能愛著你,是我此生之幸。”
能愛著你,是我此生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