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將那金銀珠寶,並籌碼當票,歸堆兒收在匣子裡,斂上包袱皮兒,系掛在貼身側,半抱半挎地收好,本欲直奔玄州城北,行之半路,心下暗覺不妥,便折回趙府,把那行囊裡的法器術書,盡數收傍在身側,以備不時之用。
卻道那破行囊裡盛放著甚麼厲害法器也?不過是一柄三尺青銅古劍,雖是青銅所制,“古”與不“古”,尚在商量之間;一本飛邊缺頁的術書,記著些諸如隱身開光的法術,靈與不靈,亦在商量之間;除此以外,另有兩個黑狗血瓶,那少年自遭瞭修羅女的桃花冤傢劫之後,便把新灌的黑狗血瓶盡數扔瞭,隻留下兩個沒開封,沒用過的,也隻待黔驢技窮,萬不得已之時,再作使用,那時節,中與不中,又在商量之間也。
“想那鬼市,必是個妖魔盤踞,魚龍混雜的所在,若那些妖怪也懂些人情世故,我與它商量商量,或許逃得生路也……”
張洛苦笑,隻作聊勝於無,便佩寶劍,掖殘書,暗藏瓶子,把那一應法器法寶,悉數裝帶在身,乍一看,雖是破爛天師,卻也有些降妖破魔的氣度,唬嚇幾個道行淺的妖怪,倒也是夠瞭。
那少年天師穿戴整齊,將欲行時,猛然想起那截自八部寺前,夜叉像所捧骷髏嘴裡撬下之半截綠火蠟燭,雖不知那蠟燭以何物制成,卻不似凡物,便又另找瞭個琉璃做的小燈籠,穩穩地把那蠟燭裝在裡頭,尚不舍得點燃,隻作個傍身的腰燈,掛在身側,倒頗玲瓏有趣。
張洛打點再三,方才復奔城北而去。那玄州城北乃是古玄州城遺址,相傳距今三百年前,有龍墜於此,便把那三十裡古城砸陷大半,復有黑水自龍墜處湧出,又把那古城淹沒大半,由是始荒棄。煙荒生怪草,城圮出鬼狐,譎詭妖魔之事,由是乃生,古城遂無人敢住,有司便召鄉望,議建新城。時值兵亂,便暫擱置,直至太祖初年,因玄州地處兵略之地,方才由內庭批文,巡撫出面,以大城高壘之勢,興建新玄州城,以作要所。
那新玄州城方圓百裡,修城之初,缺工少料,便借瞭古玄州城西,北各一段,正把那老城圍在新城西北角處。然自其中傳出詭譎之事後,便幾乎無人敢去,或有膽大好事者去瞭,十個裡八個倒回不來,有的說是讓黑水裡的怪物吃瞭,有的說是讓古城之鬼抓瞭,有的說是讓墜龍所生“妖蜃詭樓”迷瞭,陷在美榭精臺的幻境裡,再難得返。故那玄州城雖是十分繁華去處,其中古城,時人皆稱“鬼腹”者,卻是少有人到的。
張洛到那鬼城之時,正值昏日沒原,星月未生之際,繁華街上,尚且昏蒙不得見人,遑論那“鬼腹”之地?那少年天師踽踽獨行,轉眼間走出人煙之地,隔著半裡,便那古城址兀然聳立,四周再無半分人煙。
那古城城墻高約兩丈六尺上下,據傳造古城時,有候差酷吏監工,把工匠編作兩隊,一隊造城磚,一隊造重錐,錐磚俱刻上工匠姓名,待到驗工時,便以錐刺磚,磚破則立斬磚匠,錐銷則立斬錐匠,更兼徭工役奴,過勞死者,斂其屍骨,俱填作古城城墻之基。那古城城墻歷經數百年,更兼墜龍之災,卻隻銷瞭鼓樓,隳瞭民宅,陷瞭城郭,淹瞭城池,唯餘城墻依舊。興亡之苦,卻不曾飄搖其半分,萬千怨戾,曾不能塌其一磚,損其一隅也。
張洛遠望那古城城墻,隻覺四下裡慘霧驟起,遮扣四周,妖氣紛紛,朦朧平地,雖未聞鬼泣,亦感四周淒冷,直拿得人周身汗毛,根根豎立,唯恐那泛起的慘霧裡竄出猛鬼惡獸,頃刻間便要將人噬作白骨殘皮。
念及此,張洛也不禁斂住衣服,自腰間抽出青銅古劍傍身,又見那城池雖荒,卻自城內泛起藍幽幽暗淡光芒,隱隱點亮夜空,屏息聞之,腳步聲,嘈雜聲,隱隱自城內傳來。俗語雲寧宿荒墳,不住破廟,兀那早便無人的荒城裡此時竟有燈火人聲,細思之,不禁暗覺愈發怖戾。
那少年行至城墻根下,更覺周身透骨森寒,如墜深谷幽水,便趕忙摸出火折子,點燃所備火把,待到火舌吞吐,方才覺稍稍暖些。那慘霧似絲如幕,打著旋兒彌散開來,兀那松油火把,亦照不到三尺開外。向前探去,好似摸劃開蛛網,卻不能覺察形質,空握而已。張洛來時距城墻僅有半裡路,提心吊膽,邊走邊探,卻走瞭小半個時辰,直走到濃霧稍稍淡些,方才在朦朧間望見那城門洞口,雖是大開,卻如一潭絕深之水,黑洞洞暗黢黢,一眼望不到究竟。
“罷瞭,開弓沒有回頭箭,莫要退縮,莫要退縮也!”
張洛強按住心下七上八下十五個忐忑,咬牙打氣,抖擻精神,拿著火把,一步一腳印,三步三四方,快步走入城門,閉著眼睛闖出去幾個呼吸,方才敢睜開眼。眼見心明,那少年闖入“鬼腹”,四下打量一陣,卻不禁挑眉扶頷,心下暗自贊嘆起來。
卻道張洛何故贊嘆也?那少年自城門洞進瞭古城,便見一長橋,朱漆橋柱,白茬木板,雕欄巧刻,煩鏤巧鐫,甚是華麗。橋兩邊燈籠明亮,罩著層琉璃,內裡暗發幽火,藍冰冰地挑在燈柱之上,照得橋下黑水寂靜,好似渾鐵一般。
橋盡水生,黑水之上,便是一處停泊小船的口岸,自那口岸遠望,便見層樓堆杼,疊玉鐫石,隔水相望,相去此岸,約一裡上下,其間華美雅致,不可以言蔽之。但見復道亙於樓間,好似雨過之虹,小橋行於水上,恰若過水之龍,一應建築,華美異常,更不見半分荒頹。
那鬼市雖有在“鬼腹”之內,卻好似帝都之南煙雨鄉,隻是暗霧幽鄉,更無半分人煙,冷水精閣,倒添三分妖氣。一應建築,俱在黑水之上,其下甚淵甚深,不可見之究竟。那天師本欲涉水往鬼市去,盯著黑水看瞭半晌,但見那黑水無波起浪,其下似有巨物遊動。張洛一觸那水,便覺指尖冰涼,直透於骨,當下便斷瞭涉水的念想,兀自在岸邊靜站思量。
張洛一面靜站,一面四下裡打量,便見橋岸邊有個高懸半空的黑鈴鐺,鈴舌系著一段繩子,恰巧垂在伸手可觸之處。神使鬼差,那天師便拽住繩子,搖響鈴鐺。
“鐺~鐺~鐺~……”
三聲鳴響罷,隻見一盞湛青火的琉璃燈分開濃霧,光暈擾擾,便見一通體烏黑的小船現身,緩緩向河岸駛來,行瞭半刻,便到瞭河岸切近。那小船前後窄,中間寬,好似黑魚一般,那船上竟連擺渡的船夫也沒有,真真鬼船相似。張洛心下暗驚,以為甚是詭譎,躊躇良久,猶不敢上船。
“怪哉,方才還以為四周霧濃遮住瞭船夫,沒成想確實真真沒有船夫也!若是有船夫,多使兩個錢兒,多說兩個好話,便過去也無妨瞭,若是這鬼船行至半路便扣將去,我卻不是喂瞭魚也?……罷,罷,三叩九拜,不差這一踉蹌,便就上去,再作理會罷!”
那天師閉眼抬腿,將將邁步上船,踏足站定,卻覺著著船格外穩當。張洛大著膽子,實在蹦上三蹦,卻見那船更不吃深一分水線,真個好似有甚偌大之物自底下托舉一般。
“嗯,這船倒結實,就是不知這船行水如何。”張洛稍稍安心,復打量四周,見那船燈邊復有一小黑鈴鐺,便扽住那拳頭大的鈴鐺,“鈴鈴鈴”地搖瞭三下。卻見四周照舊,更不見船行。
“怪哉,莫非這鈴鐺是個中看的擺設也?”張洛心下奇怪,不禁嘟囔出聲,話音剛落,便聽一極渾厚嗓音回道:
“鈴鐺有用,過岸者,怎可平白驅使……?”
張洛大驚,忙環顧四周,更不見半個人影,卻又聽那聲音道:“奉上船資,莫與我消磨。”
“那……船傢,我給你多少合適也?”張洛心中慌亂,一面探看四周,一面問道。
“給不夠,不開船……”那聲音復回道。
張洛聞言,便自懷中掏出些散碎銀兩放在船上,半晌又聽那聲音道:“沒錢,不開船……”
“船傢,我便把銀子放到船上瞭。”張洛回道。
“扔在水裡……”那聲音復道。
那天師便把那一把散碎銀子,盡數投入水中,半晌便見那黑水咕嘟嘟冒出泡來,又聽那聲音道:“給不夠,不開船……”
“這……我沒錢瞭。”張洛為難道。
那聲音不再與張洛爭辯,隻是那船忽然開始劇烈搖晃,荒得張洛忙抓住船梆道:“有錢!有錢!收瞭神通,我便有錢與你也!”
於是那船便復歸平緩,張洛沒奈何,便打開包袱,開瞭那二層匣子,把那匣子裡裝的金錠,撿小的抓瞭一個投在水裡。
“給不夠,不開船……”
那聲音復道。張洛沒奈何,隻得把那一匣的金銀,一個個投在水裡,投瞭小半,方才聽那聲音滿意道:“給夠瞭,開船……”
那天師長舒一口氣,便連忙收好匣子,穩坐船中。那小船悠地轉瞭個彎兒,便奔對岸而去,不聞劃水聲,隻聽隱隱浪來,打在船上,不消半刻便到瞭對岸。那少年下船上岸,想到投瞭些許金銀,心中不禁有些後悔,便自岸邊撿起一塊小石頭,惡作劇似的朝著船頭扔去。那石子砸在船頭,崩到水中,泛瞭幾個漣漪,便不見蹤影。
“噠,咚……”
漣漪散去,黑水寂靜虛無。那少年正待離去,耳聽得水聲大作,浪動岸搖,張洛站立不穩,“咕咚”摔在地上。那黑水裡泛起七尺浪,猛地將張洛拍倒在岸邊。張洛受驚,慌忙轉身,隻見三丈高下的怪物自黑水裡探出。那怪獸隻是探出首頸,便顯得那岸邊二層閣樓還矮瞭點,那怪獸渾身黢黑好似鐵澆炭抹,龜首蛇頸,眼若死水,黑洞洞一片,死死盯著張洛。
“我的親娘呀!”
張洛大驚,連身也忘瞭起,爬滾著向遠處逃去,卻見那怪獸隻是略略伸長脖子,便將張洛圍在岸邊,直把那少年驚得話也說不出來。那張洛哪裡見過如此龐然大物?登時便手腳俱軟,饒是他膽兒大,也隻堪堪撐著架,不讓自己嚇作一團罷瞭。
“老實點兒……”
那怪獸“噗”地自口鼻中噴出一股帶著水花的白氣,直噴得張洛平地裡打瞭個滾,強撐著站起。卻見那怪獸搖瞭搖頭,便把個頭頸復沒在水中,又炸起一大片水花來。
“咕咚……”
“噗!”
一道水柱高高躍起,濺出冷水,方才把張洛澆得回過神,顧得上抖身子來。方才叫那怪獸一鬧,把手中火把也弄得熄,怎麼也點不著瞭,那少年隻得愣愣起身,撻著周身濕衣裳,倒顯十分狼狽。好在匣子未曾失落,一應法器,俱傍在身,那少年擰瞭擰身上濕衣,又借著岸邊燈籠青火投下的影子,捋瞭捋散綹的頭發,便復抖擻精神,向那片亭臺樓閣裡走去。
“這鬼市除瞭燈火暗些,四周倒還雅致,若是換瞭燈火,倒也是個不錯去處,想來我和師父走南闖北,帝都也去得,究東去西,也把些繁華的去處逛過,饒是我略有見識,也該誇這鬼市建得巧妙,必是有高人指點,方才經營得如此城郭。”
那少年走走逛逛,漸覺周身放松。夜幕降臨,那鬼市中也上著燈火。隻是那火光不比尋常之火熾亮溫熱,藍幽幽地燃在琉璃罩裡,高高地挑著,好似沒有溫度一般。
“不過也是奇怪,道上立著恁高的燈籠,兀自燃著藍焰,四周樓閣裡倒沒有燈光,一發烏漆麻黑的,莫不是真個供鬼做買賣的去處也?”
念及此,那少年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無名畏怖,兀那有形之物,尚能眼見為明,似這鬼氣,有質無形,卻是萬難捉摸的。張洛心下戰栗,卻仍抖擻精神,暗自多留瞭些心眼。
那鬼市之路,俱修在水上,下支木柱,低低地托在水上,樓閣之間,復道錯雜,又有一條自口岸延伸之大路,四丈寬窄,貫通鬼市,復有小路自那大路之中丫丫叉叉地延伸將來,四通八達,不可謂不方便。隻是那鬼市與城門口之間卻是無路,不知是原就沒有,還是那怪獸故意毀壞,坐地起價。
張洛沿著大路走瞭一陣,不覺間又見霧起,隻是比起鬼市外的詭霧,稍稍淡瞭些,隻是薄紗般朦朧住前路,更不像頭前那麼邪乎。
“沙,沙,沙沙……”
那天師忽聽得前方隱隱生出沙沙聲響,好似多腿多足的蟲子爬著,便急忙掣青銅古劍在手,一面自腰間摸出成罐煉成的豬油,一面復拿出火折子。萬幸那火折子尚能使用,張洛引燃火折子上的火繩,借著半赤的微光,慢慢向那濃霧裡摸去。
“沙,沙,沙沙……”
入霧漸深,便聽那異響愈發清晰,那異響遍佈前方,非止一端,好似數條蜈蚣,一齊爬行,直聽得張洛頭皮都麻瞭。
那天師壯著膽子再深入些,卻見前方隻是幾把笊籬憑空而舞,大路上不斷掃著。張洛大驚,莫非這鬼市真個有鬼,半夜裡拿著掃帚掃大街呢?
那少年雖自詡道士,跟隨袁老道雲遊時,除瞭背誦經典,默念法決,便也隻是鬧市擺攤,半蒙半糊弄地賺些小錢度日,哪裡真個見過異鬼妖狐?那夜降瞭畫皮妖,已算奇遇,那修羅女雖嗔暴,外貌卻於常人無二,及至今日夜探鬼市,方才見瞭真真的妖怪鬼魂。那少年頭前遇瞭水裡怪獸,便嚇得幾乎癱軟,黑夜見鬼,更是悚栗萬分。隻聽那少年“啊”地一聲驚叫,便連步子也邁不動,舉著火折子,石打木刻般愣在當場。
那一把把笊籬好似覺察到瞭張洛,便一齊停下來,那打頭的笊籬頓瞭頓,便見一對亮如燈籠般的幽綠眼睛,瞳仁一縮,便連帶那笊籬,一齊朝張洛迫去。
“啊……啊,啊也……此番真……真見瞭鬼瞭……”
那少年心下大驚,身上卻好似被施瞭定身咒般不能活動,那對眼眸緩緩湊來,森然已至,直唬得張洛閉上眼,一面緊緊攥住那火折子,一面把青銅古劍對準那對眼眸。
“這不讓用明引子,快些收瞭去,免得走瞭水!”
張洛耳聽人言,便才敢睜眼,隻見一隻毛茸茸的大爪子捏住火折子,“呲”地一聲便把火光攥滅瞭。張洛一驚,手上一抖,便把那火折子失落,又見一隻爪子倏忽間拿住那火折子,緩緩遞與張洛。
“快些收好,莫失落瞭,也莫要再燃。”
那人聲帶些稚氣,卻也能聽出是個少年人在講話,張洛緩緩將目光落在那來者身上,卻見那來者尖耳幽瞳,四方粉鼻,大嘴三瓣,胡須花白,分明是隻白地黑花,烏雲蓋雪的大貓,拄著發白的掃帚人立而起。
那火折子一滅,大貓的瞳孔便復變圓整,張洛見來者並非什麼無形鬼魂,未見怪獸,隻是貓而已,也不管那貓足有一人多高,人立人言,便放下心中驚懼,長舒口氣道:“貧道初到貴寶地,不識規矩,還請小哥見諒。”
那大貓收回毛爪,拄著下巴,微笑著緩緩打量起張洛,半晌便打趣到:“你叫我小哥,倒是有趣也,真真是個風趣人也,兀那道士,我也見過,似你這麼破爛的,也沒幾個,莫說妖精,我便也不怕你。”
那少年聽大貓調笑自己破爛,便回道:“無量天尊,破雖破些,卻是中用不中看的。”
那大貓聽罷,竟捂住嘴,嘿嘿笑瞭起來,四周笊籬,一齊放倒,又見數對貓瞳,一齊向這邊看來,低聲咆哮,一發離得近瞭。
“好瞭好瞭,夥計們且慢動手,我看這道士面善,不像不知好歹,不講道理的,大傢夥既是完瞭工,便各自退去罷。”
那大貓對著群貓一擺爪,便見那數對貓瞳,一發隱在霧裡,又見那倒地的笊籬須兒動瞭動,觸瞭地,便豎起笊籬把兒,蟲般沙沙退去。那大貓舔瞭舔爪子,捋瞭捋耳朵,伏腰抻瞭個懶腰,又把拖在地上的尾巴,打個結兒系在腰間,方才顧得上理會張洛。
“小道長是鬼市之客?”那大貓問到。
張洛點瞭點頭,又聽那大貓問道:“頭一遭來鬼市也?”
張洛不言,便隻點瞭點頭。
那大貓嘴角一彎,笑嘻嘻同張洛道:“讓那守岸的老黿訛走不少金銀吧?”
張洛眼睛一亮,重重點瞭點頭,便見那大貓捧腹笑道:“我們鬼市隻在白天做生意,晚上是不招待客人的,兀那老黿,白日裡渡船時,不要你金銀的。”
張洛一驚,忙問道:“鬼市鬼市,不都是晚上接客的,才換作鬼市嗎?”
那大貓笑道:“這玄州城裡除瞭鬼市,還另有四處常人不得見的去處,便是天市,地市,人市,神市,這裡被喚作鬼市,乃是排字到此,並非故弄玄虛也。”
“哦……”張洛恍然大悟,又問道:“你這鬼市之客……”
那大貓似猜到張洛所想,便道:“我們鬼市裡接待的大多是修煉成人的走獸,並天人,龍,等三界內部眾,似道長這類修道之人,並凡夫俗子,倒是少來的。”
“那……”張洛思慮半晌,又問道:“似那走獸修煉成人的,多半應是些狐貍,蛇,黃狼等晝伏夜出之獸,怎倒把鬼市設在白天也?”
那大貓笑到:“道長有所不知,走獸修煉成人的,多半要學人語,仿人行,便把那習性舍棄,一發都學人瞭,世間之人,大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故這鬼市,便也是白天熱鬧,晚上冷清也。”
“那小哥你……”張洛一言未盡,那大貓似又領悟道:“我乃是燈玉婆婆的弟子,喚作燈草,……說來慚愧,我在眾多師兄師姐裡開悟最晚,貓性未退,依舊是個晝伏夜出的習性,故被師父遣來和眾貓兄弟一道,夜裡打掃鬼市,並巡邏打更,防盜防水。”
“燈草小哥原就在本地的?”張洛與那名為燈草的大貓攀談熟絡,便下意識問到。
“非也,我爹娘原是遠泊船的船貓,故鄉在哪,就連我爹娘也不知道瞭,這玄州城幾百年有墜龍,我便是那時和我爹娘,還有一大群兄弟姐妹,並不相識的夥計,追腥逐味,一道裡湧到這兒的。”
“那小哥你也好幾百歲瞭呀……”張洛一面贊嘆,一面問道:“這麼說墜龍確有其事?”
“正是,待我等趕到時,便見偌大個玄州古城,整個陷在黑水裡瞭,同行的夥計們有幾個有道行,敢下水的,為瞭撈些龍肉吃,先後下瞭水,都叫那老黿,就是送你渡河的那個,給吃瞭。”燈草答到。
“那老黿又是怎得甘願為你等驅使的?”張洛好奇道。
“這便要說到我師父瞭。”燈草自豪道:“對瞭,小道長初入鬼市,還沒個過夜的去處吧,這黑水之上隻要起霧,便透骨的冷,你在平地裡呆著,萬萬受不住的,莫不如我引你到個暖和去處,待上一宿,天亮再作理會?”
“這……”張洛笑到:“你便不怕我是歹人?”
“妖仙寧怕歹人?”燈草笑到:“倒是你個破爛小道長,可敢跟我這妖精走一遭嗎?”
“這有甚麼不敢?頭前引路便是!”張洛大喜,便與那燈草一面走,一面攀談起來:“方才說到你師父,卻又有何詳略?”
那大貓聞言便停,轉身同張洛道:“適才聞見仁兄身上有些酒氣,可把那美酒分我些飲?”
張洛大喜,便解下腰間酒葫蘆,遞與那大貓。那大貓手不分瓣,抓不得住,便道聲“稍等”,復退後幾步,暗暗掐訣念咒,身形一轉,轉至一周,便見一黑發少年,儀容俊美,好似女人,頭戴玉冠,身著白衣,猶留著兩隻貓耳。
“好變化也!”張洛贊嘆到:“隻不過小哥的耳朵,可以隱去否?”
“這便難也,想我諸師兄師姐裡,能變人的僅十之一二,其中能化全形的,也不出十個。”燈草為難到。
“兀那變化之法,我卻也懂些,奈何神通不濟,變化不得,倒把口訣記得牢,小哥,你可願信我一次?或可助你化形也。”張洛道。
“仁兄有何高見?但請指導無妨。”
那貓修士深施一禮,便俯身上前,恭聽張洛言語,卻道那少年使不出法術,焉能教人也?或可。那張洛自幼隨袁老道雲遊,雖居無定所,那袁老道卻總能隔三差五弄來三教經典,並術書法決,盡數叫張洛爛熟於心,故那少年天師雖是個求仙修道的俗手,道門之本決,仙術之基礎,卻也通達。
隻見那少年對著燈草耳語幾句,便見那貓修士瞪眼張嘴,似恍然大悟一般,便復掐訣念咒,變化起來。一陣煙雲彌散,便見翩翩少年復現,莫說貓耳,連系在腰間,藏在袍下的貓尾巴,一發都變沒瞭。燈草大喜,口裡止不住感謝張洛,痛快接過酒葫蘆,咕嘟嘟飲瞭幾大口,十分快意,自不必說。
“仁兄之術,真乃妙極!想來你等人身先天智慧,我等修煉幾百年,方才能望及項背也。”那貓修士止不住誇贊之言,倒把張洛弄得不好意思,隻得拱手道:“慚愧慚愧,貧道也隻不過略懂點小法決而已,還請仁兄頭前引路,與我尋個過夜的去處吧。”
那燈草連忙應承,便引前路,接著頭先話茬,復又說瞭起來:“說起尊師,本也是東洲諸島遠泊船上的船貍,自東島遣使泊來朝貢之年,隨船來此,師從九尾玄狐塗山玉師尊,便得神通,而我那塗山玉師尊,便是……”
“便是先天八部眾裡,九尾玄狐眾的翹楚?”張洛想起那八部寺的塑像裡有此一號人物,便忙答到。
“正是正是!”燈草喜到:“仁兄果然是見多識廣之人,想必仁兄也知璇明道尊吧?”
“這……雖聞其名,不知其詳。”張洛想起被自己和梁氏弄得一塌糊塗的璇明殿,不免有些心虛起來。
“她可是個大人物也!”那燈草忙贊到:“若非她當初創立‘元化門’,開教壇平等授予三界內一切生靈修仙之法,莫說我,就連玄狐師尊塗山玉,也不過是一介野狐罷瞭。”
“不過自璇明道尊廣施教化以來,生靈非人者心術不正,亦能以邪術害人,也正因此,璇明道尊之傳承,玉門師尊,收下非人生靈作為弟子時,也要考量其德行,不過這世間善惡,向來不甚分明,就是人裡,也有好壞也。”
燈草見張洛思慮出神,便以為張洛倦瞭自己的話兒,便又忙同張洛道:“仁兄莫嫌我話繁,隻是個中淵源,需細細道來,我那師父當年亦隨眾到此,以神通降瞭老黿,便將龍肉取來分與我等,我等遂能言人言,做人行,形體也大瞭。”
燈玉見張洛回過神兒,便又道:“我師父取瞭龍肉,又取龍脂煉油,燃之不滅,那琉璃燈籠中之光,便是龍脂燃燒,森然成火,觸之無溫,便不怕走瞭水,隻是那墜龍之骨,尚沉在黑水之下,那老黿甘受驅使,也是為瞭守住水下龍骨。”
那貓修士一面言語,一面領著張洛沿著大路走,穿樓過閣,踏霧行靄,不覺已至路盡,便見一大屋亙在前,卻亮著尋常火光,形似大螺殼一般。那燈草一面過去開門,一面對張洛道:“我原先是想引你到我居所歇一晚,不過一來你助我進步,我便不好慢待瞭你,二來你還算知曉些事,想來與我等頗有淵源,我便引你到師父這裡,委屈你先在此處稍等,待我入門稟告師父,再向師父引薦。”
燈草說完便忙進屋,半晌便出門引張洛入內,那大屋裡燈火通明,黃澄澄地照得人溫暖,四通八達,走慢些便要忘路。那燈草引張洛在大屋內左拐右轉,良久才在一大門前停下,那大門上掛著一隻小黑鈴鐺,燈草搖瞭搖鈴,便見那門吱嘎輕響,緩緩敞開,好似不憑外力,自行打開一般。
“師父,小道長來瞭。”
“有客到此,請進便是。”
那貓修士回事畢,便頭前進屋,張洛跟著燈草,次序入見。那門後乃是一偌大廳堂,堂分上下,錯落有致,堂內裝飾,頗類中原,卻是雅致有餘,氣派不足。那大廳四周繪著東洲諸島盛行之“浮世繪”,用色大膽明艷,所繪落日,船舶,人物,皆栩栩如生,卻如夢似幻,好似他世之物。即至堂中,便見一白紗帳自上垂下,遮住方圓四尺,其中之物,僅是霧裡看花,堪堪得見。至於珊瑚硨磲,珍瓶花卉,陳列繁華,不再話下。
那少年道士一面向廳內走,一面上瞥下瞧,左顧右盼,一時間看花瞭眼,失神慢走,直至讓燈草叫住,方才止步。那貓修士領著張洛站到廳下,便飄然跪坐,俯首恭敬道:“師父安康。”
“罷瞭,有客在此,不必拘禮。”
廳上回話之音,嘔啞老態,卻也低沉有力,不甚叫人討厭,似是一矍鑠老嫗。燈草俯首稱是,略略叩首,便起身倒退,恭敬出門。那張洛不懂規矩,便站在廳下,隱約見那白紗帳裡隱隱傳來叩擊木桌之響,又見其中之人尖耳大頭,自脖頸至上,盡是斑毛,雖身著東洲諸島之東夷服飾,卻是隻老態龍鐘的大貍貓,影影綽綽,兀自擺弄著什麼什物。或許這老貍貓,便是燈草所言之“燈玉婆婆”。
“來客便是燈草兒所說之小道長嗎?”
張洛透過紗帳,見那老貍貓口吐人言,張口盤問,便按住心下狐疑,恭敬回道:“正是,小子不知規矩,天黑來訪,還請主人翁見諒。”
那帳中老貍貓聞言笑道:“卻是我等照顧不周也,想來光顧鬼市的,多是修煉成人形的精怪,似你這人身,倒是少見,不知客人此來,有何貴幹?”
張洛遂將來此尋雉舟賭坊置贖當物之事,如實與那老貍貓說瞭,那老貍貓點瞭點頭道:“你倒是個實誠人,不與我講假話也……既是如此,我便也與你說兩句實話,我這鬼市雖是白日營生,那雉舟賭坊卻是夜裡也做買賣的,你若要去就應趁早,免得你那當贖不回來。”
張洛聞言連忙拜謝,急忙欲走,卻被那老貍叫住,復又叮囑道:“想我毛蟲之屬,貍貓之類,最能查人心,觀顏色,世人愛我等,便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我觀你心口如一,不似奸猾之輩,可那雉舟賭坊所聚之輩,俱是成精後自甘墮落的,十個裡倒有十一個心術不正,你此去須多留心些,莫要遭人誆詐。”
那少年聞言,當即拜謝道:“多謝主人翁指點,卻不知我與主人翁素昧平生,又是凡夫俗子,以何得主人翁好言相告?”
那老貍貓聞言笑道:“想我等經營鬼市,最怕與人交惡,你這小道長面善,我便多說兩句……”
那老貍貓自掌中擲出兩三枚形似鼠首骷髏之物,叮當落於盤中,兀自端詳半晌,便一面扶頷,一面道:“嘖嘖……你這道士,命格卻是難測得的,我本欲為你卜斷,奈何你命格極玄,前途之事,卻不是我這三腳貓功夫能得見的……”
那少年素以命數不以人定,又怕卜問出一二,行事便不由自主,倒應瞭果,便不以卜筮為意。但見張洛聞言不見喜怒,隻是點頭稱謝,便欲告退。
“你且慢行。”
那老貍貓忙叫住張洛,見張洛站定,便復道:“奇瞭,你這一動,卜相便有變化……你雖不信因果,不以我這卜筮為意,我便送你兩句忠告,聽與不聽,全在你意。”
那老貍貓一面擺弄,一面道:“若遇二蟲相求,但去成就,無礙良緣艷遇;但見潑魔之時,隻需隨心,卻要多加容忍;良友冤傢,自此可得。”
那老貍貓說得玄,張洛聞言,心下狐疑,卻也止不住琢磨起來,又聞那老貍貓道:“小道長今日雖不解,日後卻能明白,我雖能卜會問,也隻能略探玄機,不可以卑猥之命,妄瀆天數,以至受無邊之遣。”
那少年深鞠一躬,恭敬道:“主人翁惠賜良言,小子感激不盡,待我做完事,再來拜會。”
張洛言罷便恭敬倒身退去,出瞭那大屋,便復上大路,趁著夜色,探訪雉舟賭坊。那老貍貓既能查人心跡,所出卜筮,又能否得中?張洛所去雉舟賭坊,與鬼市之中,亦是兇險去處,卻不知那少年天師又將如何化險為夷,又將有何奇遇?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