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洛離瞭老貍貓所處之大屋,不顧夜霧至深,昏蒙蒙見不得前路,束腰攏發,抖擻精神,那小妖仙燈草還欲挽留,卻叫張洛以事情緊要,婉言謝絕瞭。
“天師若執意要去,我便不好相留,耽誤天師的要緊事,便不為美,隻是那雉舟賭坊不是個好去處,那去處妖霧慘漫,醃臢邪氣,一發地濃,我當值時,也要避開那兒三丈開外,總要等天明日出,方才敢到那條街上灑掃整飭……”
那貓修士還欲再言,卻聽張洛擺手笑到:“仁兄休出此言恐嚇與我,兀那妖鬼,最懼浩然正氣,我此番去時,定能逢兇化吉也。”
燈草聞言急到:“你這道士,恁的不知好歹!我說這話,並無半點裝假,依著我,你便住一晚,等天明時,我伴著你去,也好同那群妖魔言語便是。”
張洛聞言,不以為意道:“吾事甚急,便懼不得瞭,倒是仁兄你修為在身,亦懼他們不成?”
燈草嘆瞭口氣,緩緩道:“我雖為野貓成精,采靈補氣,讀書明智,擷草煉丹,走得卻是修行正路,妖仙之路,卻也天賦不夠,莫說三五十年,我自拜師至今,凡三百七十餘年,方才會些小法術,連那化形之術,若無你提點,我也修不成瞭。”
那燈草聳瞭聳肩,無奈到:“你隻見我好說話,便以為世間妖精,皆是如此也?殊不知這世上還有恁般食人肉以果腹,捧人血以煉神,寢人皮而弄相,淫人女而補氣的邪魔外道乎?兀那雉舟賭坊所踞之妖魔,莫說我一介不入流的妖仙,就是我師父,也萬不敢惹,故這鬼市雖歸我等管轄,那雉舟賭坊,卻另有主人,我等維持鬼市,尚且勉強,你若在雉舟賭坊出事,就是我師父出面保你,也要費上些力氣也。”
張洛聞言拱手道:“如是便多謝仁兄提點,貧道方才言語間多有孟浪,還請仁兄寬恕則個,隻是我事甚急,去晚瞭,便怕耽誤瞭事情也,仁兄所言貧道牢記在心,行事之時,定會多加小心。”
燈草無奈搖瞭搖頭道:“罷瞭,你是個比我伶俐的,處事之時,定有妙策。”
張洛正欲別過燈草,卻又叫燈草攔住到:“一旦出事,隻管往大螺居裡,就是我師父所在之處跑,得瞭護持,便可保你六分無虞也。”
張洛點頭再拜,便辭別燈草,奔鬼市西雉舟賭坊而去。那雉舟賭坊在鬼市極西,自大螺居處行二三裡,方才至其處。張洛行時,隻覺光明漸暗,昏靄慘霧,一發湧來,性至深時,便見那夜霧更濃,直把前路攏住,與那黑夜黑水,一道裡隱成一塊兒,向前走去,便好似踏在虛空之中,頭上燈亮,隻餘昏登登一捧,好似幾隻結在燈桿上的藍果子,隨風嗚咽,搖搖欲墜。
“此番卻是準備不及,早知道前路如此昏蒙,便從燈草處討個火把來瞭。”心念及此,張洛便猛然想起腰間燈籠,便摸出火石引燃蠟燭,星火滴落,綠火如豆,尖叫著自燭上燃起,俄而聲銷,便見那綠火愈發明亮,直似個一丈方圓的大球罩住張洛,四周橋梁燈柱,一發可見。
隻是那綠幽幽的火是在滲人,火光罩在身上不暖和,倒好似叫隻綠眼睛盯上相似,寒氣打著旋風,“柔”地自張洛尾巴骨吹到後腦勺,吹得張洛汗毛倒豎,不禁打瞭個冷顫,便把心提到嗓子眼兒,三步一回頭,五步一頓挫,直至把膽兒都要嚇得滅瞭,方才不管不顧,大踏步走瞭起來。
“想我張洛混跡江湖,端的也是個有膽色的人物,區區昏黑,卻又能耐我何?我有長劍三尺傍身,沖罡太陽之劍法在胸,魑魅魍魎若是敢來進犯,也要掂量掂量能耐也!”
張洛一面給自己壯膽氣,一面掣劍在手,挽瞭個劍花,方才復行。那張洛提起膽色,復走瞭一裡,隱隱見前路不甚平整,似有凸石掩路,復行幾步,便覺腳下踩著個似玉的硬什物,低頭一看,隻見一張剝皮去肉,骨突突一張骷髏臉亙在腳下,又好似活著般擠眉弄眼,似哀嚎,似大笑,詭異萬狀,好似比良坂上慘叫的生魂,恰似地獄火裡掙紮的惡鬼,把個張洛嚇得大叫一聲,咚地往後一坐,掙紮起身再往前看去,隻見那橋上凸石般的什物,俱是這一張張骷髏臉,汩汩蠕動,卻似活物一般。
“媽耶!莫不是把人剝皮去骨,硬嵌在橋上的?若是死瞭,怎得還在動,若是活的,卻能否救一救?”
那張洛壯著膽子湊到進前,卻見那一張張骷髏臉好似受瞭感召一般,齊齊沖著一頭兒,忽見一張骷髏臉舒展開來,自臉下伸開八個針般短腿,從額頂上亮出兩隻墨樣亮眼,其餘諸面,一發如此,便聽窸窸窣窣之聲大作,隻見那一張張骷髏臉躍下橋,飄在黑水裡,齊齊都像一個方向前進,都發出淺藍色熒光,好似俯骨磷火,映得那黑水愈發得幽深,淵不可測瞭。
“怪哉,此物莫不是南海裡的鬼臉鱟嗎?相傳此物是深海裡從龍之物,龍行時,此物或附在龍鱗之上,或隱於龍須之間,莫不是墜龍之後此物便定居與此,生生不息也?可這鬼市裡,也隻有此處有此物,或許至此向下,便是遺龍埋骨之處也。”
張洛自神思始,幾個轉睛的功夫,那一大群鬼臉鱟便順著黑水,藍幽幽向夜霧深處飄搖,熒光幽幽,直映得那黑水慘慘放光。張洛駐足橋上,失神地朝那鬼臉鱟遁去之所在望瞭良久,剛才回過神,趁腰間綠火未滅,加緊腳步,沿著前路前行,不多時便見一雕梁畫棟的復道,自頭頂三尺,橫亙在兩座五丈高的望樓之間,似龍似虹,華彩萬狀,於昏朦之處,也可見其五色,在遠觀之際,仍能觀諸文彩。
“這鬼市雖是個慘黑昏朦的所在,卻也端的是個好去處也,好造化,好造化!”
張洛眼前不禁為之一亮,便踮腳翹首,順著那復道上的文彩,細細地觀瞧起來。但見那復道雕欄畫棟,文彩鮮明,頂上龍騰,飄逸俊灑,簷間鳳舞,文彩斐然,頂下一根直梁,飛雲霞光,瓴下廿二支柱,雷霆風霧,仰其雕欄,乃是飛禽走獸,察其玉砌,且是人間祥瑞,巴掌寬的方寸,尚能雕幾十隻獅虎,米粒大的間隙,也能刻一兩隻花貍,縱使遠觀,也能見其巧奪天工,及細看時,便覺出亂花瞇眼,至於工巧天成,筆墨遄飛,便更不在話下,張洛越看越入迷,欲細觀瞧時,便解下腰間燈籠,掣在手裡,高高舉在半空。
可自琉璃燈高舉時,隻見那復道一觸上燈裡的綠火,便霎時間消匿無形,綠光所及,莫不如是。張洛大驚,忙把那燈籠低瞭低,便見那華彩紋飾復又現出,便把那燈籠復舉得離那復道近些,又復如是。
那道士心下狐疑,便用手去觸那復道之底,手指不用力氣,便從那復道之底穿過,手上一攬,便自那復道之中,整個穿瞭過去,張洛大驚,那復道視之有形,觸之無物,若是從上面踏過去,便要落在水裡瞭。
“怪哉,莫不是海市蜃樓也?可那海市蜃樓,遠觀有形,及至近處,便見不得瞭,這幻象倒是逼真,卻不知是自己中瞭幻術,還是那復道本是幻影?”
張洛對著手裡提燈,仔細端詳一陣,便把那裝著綠火的琉璃燈籠挑在青銅古劍的劍尖上,高舉著向四周探望。
那綠火罩在四周一片混沌之中,便好似烙鐵入薄冰,利劍破朽木,直把周圍漆黑,無聲地撕開一道口子,及至觀瞧時,周圍哪裡是什麼錦城雲樂的去處?但見碗口粗的朽木,似抓似撓地探出黑水,無好磚的破墻,半塌半現地隱在霧裡,火亮處,錦緞成泥,燈明時,雕梁灰飛,隻見周圍哪裡有什麼美輪美奐,不過是一片城陷池亡的慘象,又見那黑水裡,一傢人抱作一團,俱成朽骨,再看那墻頭上,幾夥人橫七豎八,也隻餘半截身子,空袖管,爛褲腿,淒慘慘悲風中飄蕩,朽金泥,爛銀簪,兀突突枯發裡零散。
那鬼臉鱟隻是長瞭個骷髏樣半像不像的殼子,可這周圍零零散散,俱是真正屍骨。玄州古城陷落之時,有造化的坐在門板木梁上,僥幸能逃得性命,會水的浮在黑水慘霧裡,便也得走脫,隻剩下老幼弱病廢,眾人逃難時無人照料,或溺斃在水裡,或餓死在高處,加之野獸水鬼橫行,便教這餘下的死也死得淒慘悲涼,張洛見狀,心中亦悲哀莫名,戰戰栗栗,生怕腳下一滑,落在水裡,便要終日與悲魂慘魄作伴瞭。
“據說狐貍野貓之屬最能使術法迷人,喚作‘圓光’的,便如是也……”
張洛思索片刻,暗自點瞭點頭:“想必這鬼市之盛,多半是那群貍子使幻術弄的,兀那妖仙,也是要面子的也。”
張洛正思索間,卻見頭頂烏燈藍火,“噗”地滅瞭,俄而橋上燈盡滅,張洛還以為那燈禁不得風,被吹得滅瞭,耳邊廂卻聽得一陣腳步聲響,勢大力沉,急匆匆正朝本處趕來。張洛大驚,便趕忙把燈籠掛在腰側,使起走沙無狀,踏雪無痕的輕功,飛也似朝前路奔去。
那道長行不多時,便見一偌大灰船亙在前方,自龍骨至桅桿頂,足有十丈有餘,船旗烈烈,遮天蔽日,船燈燦燦,火光通明,喧鬧聲夾雜放肆,二裡外便可聽聞,更兼一股極重的邪穢氣息暗湧,和著漫漫濃霧,奓得人汗毛倒豎。張洛遠見其狀,心中便生畏怖退縮之意,躊躇半晌,猶不敢上前。
“哎,這廂果真是當事則迷也,依那燈草所言,此地便是‘雉舟賭坊’也,兇險之相,果真是不裝假的,此番未入虎穴,打起退堂鼓來,尚未得晚,想當初我來此處時並非大志所驅,乃敢犯險,說到底,便也隻是為瞭遂瞭那嶽母的心意而已,而今之勢,若是造化低些,休說要不回簪子,就連性命也要搭在此處也……”
心念及此,張洛也不禁暗嘆道:“苦哉!前番與那妖仙說得太滿,沒個臺階可下,英名在先,卻不是要落下笑柄也?……”
那天師搖瞭搖牙,長嘆一聲道:“罷!罷!罷!丟瞭臉皮總比沒瞭性命要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那嶽母若要刁難我,我便把那信掣出來,不怕她不把媳婦許我……”
“哎……想我當初下山,原是為瞭給師父尋個養老的去處,怎料得今日之事?”張洛轉瞭個神,心下復思忖道:“不過想來老爺子並非我向日所料之村野神棍,驅使式神,算前料後,也算是有兩下遮奢的神通瞭,如此說來,自然是用不著我這破爛道士尋養老去處的,我此番之行,亦步亦趨,好似著瞭道一般,想來也在師父料算之內,……”
那天師每逢大事在前,便更多決斷思量,此番似回過味兒來,便復又暗道:“莫不是師父見我混跡市井,道心日衰,俗心日盛,便以今遭下山之行,入道之遇,就勢點化我也?若是如此,我此番來鬼市,便也在師父料算之內……”
“嘖……”張洛想起袁老道平日裡潑皮破落,其究竟神通有無,心下便又要躊躇:“我若是盲目進瞭,恐其內真有一番挫磨,挨得過還成,若是挨不過,卻不是吹瞭稀的瞭?待我使個大錢兒卜上一卜,若是陽面在上,便去得,陰面在上,便打道回府便是。”
張洛自覺荒謬,心中卻惶亂無策,想來世間人,伶俐則多策少決,莽撞則易生禍端,總是偏執一端者多,少有足智多謀,更兼雷厲風行之人。那道長索性不再多想,便自懷裡掏出枚孔方大錢兒,掂瞭兩掂,便擱指置錢兒,拇指一用力,“噌”地一聲,便把那半新不舊的銅錢掣到半空,“鈴鈴”翻響。
那少年盯著錢兒,瞅著時候,雙手一夾,便把那銅錢合在雙掌之間,剛欲打開審視,便聽不遠處腳步聲復又傳來,遠望之,便見一龐然大物,身寬足有大半個橋寬,頭上雙角,濃霧裡影綽綽可見,張洛大驚,暗道來者不善,便不等開掌視錢,復運起輕功,徑直往遠處那偌大灰船邊狂奔。
“想來行走江湖,應是技多不壓身也,想當初與我這道士師父在江南‘雲遊’之時機緣巧合,偶然間得瞭個諢號‘沒腳燕子’的輕功師父傳授,雖不當大用,逃難潛蹤,卻也當得瞭使喚也。 ”
那道士飛跑一陣,便把那催命似的腳步聲甩在後頭,眼見那山般大的灰船舶在路盡頭,又見兩個門板大的字刻在船上,正是“雉舟”二字。行至路盡之處,又見處牌樓門臉,與那大舟相比,卻是小的,上書“雉舟賭坊”,並一副對聯貼在兩側,雲:
情至相宜處權衡應運可止
身到要傷時彷徨莫怪行失
並一橫批:休言不預
張洛對著對聯看瞭幾看,便不禁笑道:“這對子寫得卻也是勸人的好話兒,隻是不應在此處,倒該寫在書裡,拓在木石之上,權做個恒言罷瞭,見事則迷,至於無救者,豈是一副對子可拉回的?不過作個‘有言在先’,或可挽一兩個迷得淺的吧……”
那道士觀完對子,復又對著那一丈高的牌樓端詳一陣,那雉舟相比牌樓,卻好似貓兒和大象相比,人在其前,怎狀渺小,哪叫微末,自更不比說。
“隻是這灰船甚大,那城門較此一比,簡直就像個耗子洞一般,那麼此船當初卻是自何處駛來也?想必是營造古城之初,便有瞭這船也?亦或是特意造在城裡,便作個招攬顧客的噱頭罷,此番卻也邪詭,妖氣詭漫之處,須是小心行事才行。”
思多則心疑,張洛便想起手裡攥著的大錢兒,可此番已是到瞭切近,後面又有不知甚麼妖魔往此處趕來,就是想退,也是不成瞭。念及此,那少年便不猶疑,整束衣裳,便自牌樓當中,徑自往那賭坊裡進。
那牌樓不高不矮,卻並無光亮,一片漆黑,更甚其外,唯餘前方尺寸之光,隱隱瞧得昏蒙,張洛復行幾步,隻見一一丈高下,混鐵澆築的大門攔住去路,那門上有一小窗,蒙蒙光亮,正是自那小窗中透出。
張洛謹慎心神,壯起膽色,輕輕拍瞭拍那鐵門,便聽一人沒好氣道:“恁個夜貓子甚不通情,三更半夜的,便是門房子,也要睡覺的也!”
那少年耳聞人言,便略放下心神,喏喏賠笑道:“是哩是哩,大哥莫怪,行個方便與我進去吧。”
裡面人聞言問道:“賭局子醜二時是不開的,你子時四刻來此,卻是要做甚的?”
“獾公子差我來贖賭當。”張洛忙扯謊道。
裡面人聞言,半晌不答,卻聽金鐵交鳴之聲,又聞裡面人道:“你往後撤撤,我們這是推門兒。”
但聽那鐵門哳哳作響,緩緩張開,便見一一丈高下的大水牛,雙角粗似胳膊,兩眼好像銅鈴,卻穿著粗佈粗杉,一副小廝打扮,卻也破費衣料,手同人手,腳是牛蹄,人立而起,奮虯筋,使蠻力,這才將那鐵門緩緩推開個容人進的縫,直把那天師驚得目瞪口呆,卻見那大水牛張口人言,正是那頭先在門內回答之“人”:
“快些進瞭,夜裡風冷。”
“怪哉,大哥身量恁般狼夯,聲卻蠻和善的。”張洛堆笑,卻見那牛妖不茍言笑道:“快些進瞭,休與我膩歪。”
張洛忙點頭,便自那將容人過的縫隙,強強鉆瞭進去。又見那牛妖拽住門內碗口粗的大鐵環,咬牙切齒,便把周身骨節,也一發用力作響,廢瞭甚大力氣,方才將那兩三尺厚的鐵門拽合上。
“徑去辦事,莫要在我處礙事。”那牛妖把硯臺大的牛鼻子一哼,“噗”地噴出兩股水氣,便趕小童似的把張洛驅走。
張洛入瞭門,借著燈光,復又沿著行廊走瞭幾步,於豁然開朗處,便見一十分闊大繁華去處。那雉舟賭坊在大灰船中,好似建在魚腹中一般,上下三層樓,前後百丈長,左右寬闊,亦有數十丈,其中繁華景致,更甚鬼市。那賭坊三層俱是環套回廊,其間許多屋室,莫可逐一而數,那門廊處入進,便有一片植樹栽石的假山,挖池灌水,亦作個小湖,繁華雅致,亦在相容之間。
張洛見瞭那好去處,心下不禁一喜,心神不覺松弛道:“想這妖邪縱橫的去處,竟修得此樣好景色,想來繁華盛景,到哪裡都是當受用的,待我贖瞭簪子,便在此處流連一陣,卻有何妨?”
心念及此,那天師便一面走,一面賞景,四處看瞧時,竟無意間撞在一人身上,張洛方才回過神,忙低頭鞠躬道歉起來。
“看……看……看路……”
張洛抬頭,便驚得連忙後退,隻見一八尺高的老虎身著錦衣,口中吃吃道:“讓,讓,讓……”
張洛聞言,不待那老虎把話說全,便讓在一邊,待那老虎走遠,方才長噓口氣。
“想來這老虎剛學會人話不久,橫骨插心,故口吃也,這樣說來,那守門的水牛,卻也是小有道行的瞭。”
“這雉舟賭坊甚大,卻是要在何處去尋簪子也?”張洛想起那欠條上寫瞭個叫“玄八”的名字,那簪子並一眾金銀,八成是置給那個叫玄八的瞭。如此,張洛便暫穩心神,一面尋那開賭局的去處,一面打聽玄八所在。
那道長打定主意,便在賭坊裡一面走,一面伺機盤問。那賭坊裡的妖精多是人衣獸頭,偶爾見幾個成人形的,或一臉兇蠻,或滿面妖媚,兇蠻的暴戾,老遠便能聞見其身上的血味兒,妖媚的風騷,無論男女,見張洛來至切近,都要滿面含春地攀扯住,非要與張洛尋個去處歡好。
“松手!松手!此事乃兩廂情願,萬萬強不得哩!”
“怎麼?我不貌美?”
“非也非也,我可沒龍陽之好,你莫打我腚眼兒的主意!”
那少年幾掙幾紮,乃至運起輕功逃竄,才勉強自個妖媚的男妖身邊脫走,待再盤問時,不是遇見橫骨插心,半句話也說不利索的,就是遇見連話都不會說,隻會嗚嗷嘰喳鳴叫的,強蠻的不敢相近,孱弱的一見張洛道士打扮,便嚇得跑瞭,故張洛在雉舟裡轉瞭幾圈,卻也是白折騰而已。
張洛正懊惱間,便在一層處見一二層門面,昏暗燈籠,華麗牌匾,一旁牌桿下所掛,乃是“押寶”兩個大字,另有一行小子在旁,曰:
押寶處,掌櫃玄八
張洛大喜,便抖擻精神,便入那押寶局裡去尋玄八,那押寶局裡燈火通明,原來是個通宵經營的所在,隻是客流稀少,隻有十來個獸頭妖精在一樓押寶處吆五喝六,並兩三個侍候的狐妖小廝倚著二樓欄桿,拄著臉,懶慵慵朝樓下望去。
張洛不敢觸怒那群聚賭的妖怪,便繞上二樓,尋個狐貍小廝,略施一禮問道:“敢問阿兄,此處掌櫃,喚作玄八的,可在何處可尋?”
那小廝耷拉著眉眼,兀自打瞭個哈欠,頭也不抬,指瞭指樓下一處不亮光的暗室,張洛一面拜謝,一面復奔樓下去尋玄八。
還那道士還未下樓,便聽樓下一陣喧嘩,及至細看時,便見聚賭的眾妖不知怎得起瞭爭執,又見一方面大口的虎妖搡開眾人,沒好氣地向賭坊外走去。
“願……願賭服輸!該……該……該我們的賭……賭籌,豈有賴賬的道……道理!”
那虎妖耳聽眾人磕磕巴巴地叫喊,卻仍不以為意,眾妖上前欲攔,卻叫那虎妖略展老木粗的胳膊,虎掌一拍“呼”地把眾妖扇出去老遠。
那虎妖見眾人倒地,自以為得意,舒虎筋邁開大步,正欲出門,卻聽見裂風之聲,尖咆銳嘯。那虎妖回頭,隻見那暗室門開,四周燈火,半數熄滅。那虎妖心下狐疑,正欲扭頭復行時,卻見四周之妖,一並向自己看來,都一發長大瞭嘴,神色驚恐。
那虎妖還以為眾妖怕瞭它的威風,暗自得意之時,腦袋缺不聽使喚,徑自扭到側面。隻見一黑豹子黑錦袍,長打扮,一面抓著那虎妖的腦袋,一面挫得一口鋼牙嚓愣愣山響。那虎妖心下大驚,忙欲相搏,卻隻覺手腳身子一發不聽使喚。
那黑豹子見虎妖一副慌張神色,便吊起嘴角,鬼森森一笑,復用沙煲般大的爪子輕輕一推那虎妖的身子,隻見那虎妖的身子竟離瞭腦袋,緩緩向後倒去,“咣咚”一聲,便見腔中鮮血,潑花撇錦般噴瞭一地。
“賬房師爺,把虎老板欠的賬,連本帶息,今番一並結瞭吧。”
那黑豹子分開眾人,緩緩將老虎腦袋放在賭桌上,復氣定神閑地推瞭推鼻梁上戴得那一副金絲繞邊框,黑玉打鏡片的墨色眼鏡。那虎妖身首分傢,腦袋卻還未死,此時卻哪裡還有半點囂張神色?隻是盯著那黑豹子,嘴裡一個勁兒地告饒而已。
“玄大掌櫃,您念在我欠的債少,傢裡還有老婆孩子要養活,此番便饒瞭我吧……”
那黑豹子正是玄八,見那虎妖討饒,嘴裡卻嗤笑道:“既有傢室,白甚的要做此本錢外的賭?傷身敗傢,把供養妻子的本錢,一發壓在此沒輸贏的地界來?可見你心裡,原是沒有傢室,隻在生死須臾之間,方才攀出討饒,像你這類賭蟲,有無傢室,尚在虛實之間,休拿話哄將與我!”
那掌櫃一面說,一面訓斥眾小廝道:“我曉得你們幾個貨色也是愛賭的,賭則賭矣,莫欠賭債,若是讓我知道你們在外頭欠瞭債,倒讓債主到我這場子裡鬧事,形同此番!”
那黑豹子一聲豹喊,便把一眾人驚得疲意全無,直定定立在當場,周身寒毛,一並立起。正說話間,便見那賭場的師爺捧著賬本筆紙,裝在大方盤子裡,自櫃後緩緩走出。張洛一見那師爺,便不禁驚道:“我的天,真是個九頭師爺!”
那師爺身著青袍,蛇頸鳥頭,密匝匝排在腔子上,足有九個。那掌櫃取來捧盤裡四寸厚的賬本,便連看也不看,隨手一翻,便到瞭寫滿那虎妖名字的一頁,用爪一指,便見那頁賬紙竟自立瞭起來,口吐人言道:“有虎妖上誨人下癡者,共欠本坊賭籌貳萬壹仟柒佰陸拾伍枚,折黃金陸佰柒拾壹萬兩,或白銀倍十於金,或凈土金叁仟錠,或赤璃交子伍拾枚,綠琦交子壹仟枚,白玉交子貳萬枚,資短事急,故憑跳條賒欠。”
那書頁一面說,九頭師爺便在一旁使算盤核賬,半晌書頁語畢,便見那師爺平瞭算盤,默默點瞭點頭。
“如此,虎老板要如何平賬也?”那掌櫃一面接過狐小廝奉的一碗熱茶,一面慢悠悠問道。
“稟掌櫃,我此身實在沒資償債,萬請掌櫃容我三日,我便還把一應賭債,盡數相償。”
那掌櫃聞言不語,隻是揭開玉瓷茶碗,使杯蓋“噠,噠”磕瞭兩下茶杯,翻瞭翻茶水,略略呷瞭一口,便見那黑豹子神色一變,喚來一狐貍小廝問道:“今日是哪個當值煮茶的?”
那狐小廝顫栗身子,輕聲應道:“是……是奴婢……”
那黑豹子金瞳一豎,未及眾人反應,便見那狐小廝從頭至底裂成兩半,分成兩扇,血淋淋倒在地上,那一眾狐小廝面色驚懼,眼裡含怒,卻都一發不敢出聲。
“我前日裡說過,煮茶時要放人心,人肺,並兩根手指頭,誰叫你放的人大腸也?把個美味佳肴煮得一股便溺味,當我是吃屎喝尿的豬嗎?”
那妖魔厲聲咆哮,便把個茶碗“當”地摜成粉末,茶湯血紅,咕嘟嘟淌瞭一地,更兼幾根手指,平地上骨碌碌亂滾,復又怒斥那虎妖道:“你個貓不教狗不肏的野種‘虎人癡’,便道我也是癡傻好唬的?我今番隻要你以死平債,若不夠數,便賣你妻女,奴你兒孫還債!”
那妖魔掄起拳頭,不待那虎妖再爭辯,便把顆老虎腦袋捶得眼迸牙飛,直跟露瞭餡的肉餅相似,又吩咐眾小廝抬來一方銅鼎,一副大沙漏一桿大秤,並幾個寫著斤數的鐵鑄小鬼兒秤砣,齊齊擺在當中,便把那虎屍虎首,一並扔進鼎裡。
那銅鼎似乎無火便熱,更不知裡頭裝瞭甚麼水,那虎屍首泡在鼎中,不一會便化沒瞭,隻見無數杯口寬徑的剔透珠子,色分赤紅,碧綠,潔白,骨嘟嘟自那鼎裡外湧,又好似活物一般滿地亂蹦,周圍小廝見狀,便扯開金線大網,將那些珠子盡數網住,半晌便收瞭滿當當十大網。又見那群小廝收起網來,嘩啦啦地把那珠子傾在大沙漏裡,那沙漏分三個漏口,下接三個大鬥,珠分三色,俄而便把三個大鬥裝滿。
“上秤。”
那黑豹子一聲令下,便見眾小廝搬鬥抬鬼,撐秤桿,托秤盤,又把那三個大鬥,挨個過瞭遍秤,那九頭師爺便在一旁添墨輕書,一面寫,一面九個腦袋一齊叫道:
“赤璃交子,二十五枚……”
未等那師爺說完,便見其九個頭裡,八個頸子都滴出血,咕嚕嚕滾在地上,又見那掌櫃伸出沾血的爪子,一面就著九頭師爺的袍子揩瞭揩手,一面皺眉齜牙道:
“我都說過多少次?唱賬用一個腦袋就成,別在這鬧心。”
“抱歉抱歉,年紀大瞭,三更半夜的,睡迷糊瞭。”
那師爺剩下的一個腦袋看不出喜怒,隻是垂眉應著,但見那滴血的頸子半晌止住血,便見八個腔子裡復又長出八個腦袋,血淋淋得駭人。那師爺趁腦袋長出來的功夫,又兀自用九個腦袋一齊唱道:
“碧綠交子,七百枚!”
那師爺還未待掌櫃再動手,兀自緩緩道:“你若再砍我的腦袋,我便不與你做事瞭,你可著玄州,不,塞北,但能找見一個比我強的師爺,你便現在就宰瞭我吧。”
此言一出,便見那黑毛豹子斂手抱肩,恨恨道:“若非你是塗山大人請來的師爺,我便早就宰瞭你……”
“潔白交子,四千枚!”
那師爺還未等玄八發完牢騷,便喊完一聲,也不待看那豹子臉色,一面吩咐小廝入賬,一面徑自回櫃裡坐下。那黑豹子吃瞭啞巴虧,當即對著一眾賭客暴跳如雷道:
“我把你們這群扁毛骯臟的畜牲!若是再敢拖賬,我便把你們一個個宰瞭扔進練功鼎裡!”
那掌櫃怒畢,便見寶桌上的賭徒一個個斂聲屏息,一個個都不敢往那黑豹處張望,卻見那一眾賭客,有的臊眉搭眼,有的抱頭發抖,有的嚇得便溺一地,還有的雖不言語,怒目圓睜,一口獠牙,咯吱吱鳴響,卻隻是無奈捶桌,泄恨似的把賭籌往寶桌上狠狠摜去。
“把這兩半瞭的也扔那鼎裡煉瞭。”那妖魔踹瞭踹倒地兩半的狐貍屍首,復又大聲斥道:“我把你們這群畜牲肏的狗雜種!哪個把燈點瞭這麼多?不知道本掌櫃的墨鏡是防個甚的瞭?”
張洛在賭坊二樓見那玄八耀武揚威,一心下悚懼,便同身邊的狐小廝問道:“哥兒,你這掌櫃的甚麼來歷,怎把個賭客夥計,說殺便殺瞭?”
那小廝聞言,忙把張洛按低身形,又把一副長嘴貼在張洛耳邊,悄聲輕語道:“你這孟浪人,豈不知貓耳朵,狗鼻子,最是靈光的?你在此嚼我那掌櫃的舌根子,當心他捉你煮茶下酒呀……”
張洛聞言,輕聲喏喏道:“既如此,我便不問瞭,隻是哥兒,我待問你樁事情可否?”
那小廝點頭道:“隻要別嚼那大貓兒的舌根子,我便答與你。”
張洛見狀便問道:“哥兒,聽樓下那位的意思,你這賭坊的東傢可是另有其人的?”
那小廝點頭道:“是哩,我們這兒的東傢是個頂厲害的大狐仙,喚作‘塗山明’的便是。”
“哦……”張洛想起八部寺之事,遍復又問道:“塗山明,那有個叫塗山玉的,不知你認識嗎?”
那小廝聽完,眼睛一亮道:“當今天下狐屬共主,怎會不識?就是我們東傢,也得叫那大人一聲‘奶奶’也!”
那道士點頭道:“如此,對瞭,你這賭坊下賬所用,金,銀,我便是曉得的,隻是那凈土金,赤璃,碧綠,潔白三交子,又是何名堂也?”
那小廝聞言道:“相傳珞珈山上有神鳥,名為‘天鵝’,那天鵝身長三丈,高有六丈,人首鳥身,以人為食,那鳥原是沒翅膀的,每吃以人,便把吃剩人骸卸下裝在軀幹兩側,直至人臂如林,人手似葉,丫丫叉叉地安在兩邊,便作個飛行的翅膀,翱翔天際之時,便可聞生魂尖叫,百裡不絕,這凈土金便是珈珞山上‘天鵝’口水,滴在千足金上所至,那天鵝的口水可溶千足金雜質,便能作無雜質之金,喚作‘凈土金’者,便是如此。”
那小廝頓瞭頓,復言道:“至於三色交子,乃是修道的修士,成精的妖魔,采陰補陽,修為煉化,一發存在體內之‘神’,具象成形,化為精元,便作‘交子’,凡交子者,乃二十進一也,二十潔白可當一碧玉,二十碧玉可當一赤璃,二十赤璃可當一朱紫,二十朱紫可當一精金,其中潔白交子,犀牛望月一生,方能在其角內結出十枚交子,像我自五十年前修煉至今,亦不過身懷三枚碧綠交子的神通,你莫看那虎妖讓我們掌櫃一掌便摜成肉餅,其修行之深,少說也要五六百年也,否則,你當我們掌櫃哪來的膽子,敢賒大賬與他?”
張洛聞言,忙問與那小廝道:“如此說來,你們掌櫃的向來是有多大神通,賒多大賬,若是償還不瞭,便殺身煉體,自那屍首裡,榨出神通來也?”
那狐小廝點頭道:“正是,隻不過此法是個逼絕路之法,壞瞭生生不息之道,就算在雉舟賭坊裡,也要被東傢明裡禁止,那大貓兒仗著武力,恐嚇我等不讓告發,唉……想來世間貓狗,尚且不對付,我等狐貍落在那大貓兒的管轄裡,便是遭罪也……”
“這豹妖面對虎豹之屬尚且不留仁義,哥兒在此營生,恐怕也是萬般難也。”張洛不禁感嘆,便打開身上包裹,把那匣子裡的賭籌金銀,翻出一堆兒塞與小廝,又把那獾公子向日打的欠條遞與小廝,一面央告道:
“好哥兒,此番贈些人事與你,望你幫我估一估此些寶物,能否贖下我的當也?”
那小廝接過欠條端詳一陣,便把那匣子看也不看,端詳張洛一陣,徑自言道:“你這破落道人,賒得好大賬也,莫說你這一匣子,便是堆瞭半大堂的賭籌,也還不瞭你的賬也。”
那少年聞言大驚道:“哥兒莫與我說笑也。”
那小廝斜倚欄桿,漫不經心道:“若是不信,你便那這一匣子東西去抵賬吧,可有言在先,那大貓兒吃人上癮,你若作瞭虎豹屎,莫怪我未曾提醒。”
那小廝說完,打瞭個哈欠,復把胳膊支在二樓欄桿處,瞇眼打起盹兒來,便把個張洛兀自留在二樓,躊躇迷茫起來。
“想來我以人身在此,本就是羊入虎口,那妖魔吃人成性,若是真贖瞭當,也該叫那妖魔連人帶物黑瞭,不過那骨簪子能置出如此多賭籌珠寶,想來定是非凡之物,既是如此,便是一定要取那骨簪瞭。”
那天師心下一面打定主意,一面暗想道:“那妖魔筋壯骨強,更兼絕影失形的一身鬼魅身法,一對拆虎剖狐的獸爪,明與其爭,定是萬不行的……”
那天師想得出神,便盯著那堂中玄八掌櫃出神。隻見那妖魔扶瞭扶鼻梁上墨色眼鏡,見那小廝抬鬥入庫,燃得燈亮,便要下意識遮住眼,沒好氣道:“快些入庫便是,還要費個甚麼勁兒點燈!”
張洛見狀,心下一動,登時有瞭主意,便輕輕搖醒身邊小廝道:“哥兒,哥兒,不知你處有無白磷也?”
那小廝抖瞭抖身子,慌忙站定,見是張洛,便長舒口氣道:“有是有,但逢初一十五,我等便卷些白磷,並捻子細桿,點燃瞭消遣玩耍,不過你要那什物作甚?”
那天師喜孜孜答道:“無他,但求您幫我弄一竹筒白磷來,並根捻子與我便是。”
那小廝聞言,滿腹狐疑,張洛見狀,便把那匣子裡所裝金銀珠寶,撿上乘的與那小廝,那小廝遂眉開眼笑,喏喏而退,半晌便拿瞭一竹筒白磷,並根捻子,一道遞與張洛,那張洛接過竹筒捻子,便把那匣子裡的寶貝,盡數倒在包袱皮兒裡裹好,又對著那匣子竹筒捻子一應什物鼓搗一陣,半晌便復同那小廝道:“待會兒莫要作識得我,萬望哥兒成全。”
那小廝心下隻覺莫名其妙,卻也點瞭點頭,那道士別瞭小廝,便繞到無人見之處,便把三魂隱去一魂,拔簪子,摘頭冠,把張幹凈面皮貼在地上,蹭得滿臉花漬,又在掌上吐瞭口水,亮晶晶抹瞭頭臉,大張嘴,神情渙散,癡呆笨傻之態,好似換瞭個人一般,連那小廝也認不出,隻道是個走火入魔的修士,來賭坊找事罷瞭。
但見那道士一瘸一拐,一步拆作三步,晃悠悠朝樓下走去,及至到瞭那妖魔跟前時,便假作個跌相,半撲在那豹精腿邊,一面扯住那妖魔的褲子,一面不住地“爹,爹”地叫。
那玄八正專註把煉化虎妖所得交子入賬,哪裡註意到旁人,及至回過神來時,便見一蓬頭垢面,滿面口水的傻子,一面抱著自己叫爹,一面止不住把口水蹭到自己衣擺上,那妖魔大驚,本欲把那傻子一腳踢死,卻見四周小廝賭客,並那櫃裡的師爺,一道向自己這邊看,那妖魔雖暴戾乖張卻死要面子,平白裡打殺個傻子恐人笑話,便一把扯過衣擺,一面呵斥道:
“咄!誰是你爹!”
那張洛見妖魔上瞭套,便咦咦啊啊,含混不清,一面講著話兒,一面噴口水,十分狼狽邋遢道:“我……我師父說瞭……誰找我要錢……我就是誰爹……”
“媽的臭傻子,敢來消遣你老子!”那妖魔正欲掄拳打,卻見張洛抱頭哭道:“啊……兒子打老子……”
張洛此話一出,堂內眾人,一齊憋笑,連那櫃上的九頭師爺也強捂住九隻鳥頭,不敢高聲。那妖魔吃瞭虧,便見那張黑毛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把個不可一世的妖魔臊得眼角都立起來。心慌則亂,那妖魔嫌棄張洛噴涎吐痰,十分醃臢,恐污瞭身子,便不敢上前,便忙扯袖掩面道:
“趕緊來個人把個傻子轟走,莫在此惡心人!”
那妖魔平日裡無端打殺小廝,便叫一眾小廝早對他心懷怨氣,此番便隻是在一旁看個熱鬧,連那九頭師爺也自櫃後上前,一面調笑,一面揶揄道:“掌櫃的修為甚深,尚且懼之,我等修為不及,便更不敢上前瞭。”
那掌櫃見師爺上前,便趕忙後退,把個師爺讓上前。隻見那九頭師爺一面哈腰,一面道:“這麼說,你師父欠著賭坊錢,委你來還賬瞭?”
張洛聞言,騰地起身,一把將那九頭師爺推開,一面道:“起開,我兒子找我要錢,該你什麼鳥事。”
那假瘋子言罷,復上前兩步,一面攀住那妖魔,一面嘿嘿笑道:“兒子……便來管你老子要錢便是……我……我師父說瞭……要是還不上,就把我壓這兒抵債瞭……”
那妖魔心下甚急,隻覺平白讓個傻子纏上甚跌面子。那妖魔本是受人排擠的,在此頻繁打殺小廝賭客,便是立威之意。那掌櫃環顧四周,見周圍眾人無論賭客小廝,一發向這邊望來,面上一齊憋笑,便覺臉上臊哄哄地發熱,惱羞成怒,便大喊道:
“咄!說兩句得瞭!我可不殺傻子!”
“那可不……哪有兒子殺老子的道理……”
張洛此言一出,便見一蠢笨高大,青皮尖角的牛妖“噗”地哂瞭一聲,那豹子見狀,緊豎雙瞳,惡狠狠地盯去,便見那牛妖再不敢吱聲,寶局上下,一發沉默瞭。
“哈哈哈哈……”
那九頭師爺九個腦袋九個思緒,隻見一個頭憋不住,“嘎”地笑瞭起來,餘下眾人便再別不住,登時哄堂大笑起來,直臊得那豹子滿面通紅,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攥緊雙拳,殺心驟起,卻見那師爺攔道:
“此人雖是個傻子,卻是個來還賭債的,若是現在打殺瞭他,便是一筆爛賬,東傢怪罪下來,便不好相與瞭,掌櫃且先息怒,待他還瞭債,再作理會不遲。”
“就你笑得最歡……”那掌櫃的心下盛怒,狠狠地盯著師爺,奈何那九頭鳥是東傢親派,莫說殺瞭,便是傷瞭和氣,回頭說與東傢,便是難做的瞭。但見那黑豹子挫得鋼牙脆響,暗戳戳攥瞭幾次拳頭,便復點頭道:“師爺所言極是,待我問清債主,清瞭賬,再與他理會……”
那掌櫃掩面俯身,與那假瘋子面對著面,便強壓惱火,緩緩問道:“你替誰還債來也?”
那道士嘿嘿一笑道:“給……給……給……一個老猹……還……還……”
“娘的,我道是哪個,個不入流的畫皮妖精,不過一爛賭鬼臭無賴,也敢派傻子來消遣我,必是活得不耐煩瞭也!”
那玄八氣得直瞪眼,卻又聽那假瘋子言道:“好……好幾個紫珠子……金珠子……都是嬌娘給的……我……我吃瞭一個……還,還有好幾個……”
“哦?”
那掌櫃聞言,心中竟是一亮,若這傻子所言非虛,便是那臭獾傍上瞭個女修士,得瞭好些精金,朱紫交子,故能還的瞭債的。
“兀那妖怪,修行幾百上千年,也不過結幾十個赤璃交子在身,我在山裡吃男人,奸女人,搶道士,欺儒生,哄釋傢,放蕩六百年,也才身懷八十一枚赤璃交子的神通,尚不及無厄修士一朝伏魔煉化,故這傻子所言,多半是真的……”
“可那無厄境界之修士,自會與同門和合雙修,又怎會看得上那臭獾?或是那臭獾得瞭機緣,拜瞭玉門師尊做弟子?可那玉門師尊收徒首重品德,又怎會容那下三濫的妖精入門?……”
那掌櫃心下思忖,隻覺此事似是而非,有影無形,欲是思索,愈覺奇怪,可觀這傻子,三魂缺一魂,定是個天傻,莫說扯謊,便是連話也說不利索,怎會騙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臭獾得瞭大機緣,卻仍肯差人還債,想來定是有結交之意,派個傻子過來,想必就是以此試我,如此,我便要謹言,至少要哄這傻子把身上朱紫精金交子,一發與瞭我,我便瞅個時機匿下兩三個,也能大增修為,有所裨益也。”
那黑豹子如是想,驅散眾人,便不顧骯臟,把那假瘋子拽到一邊無人之處,又似變臉般換瞭個神色,吊起嘴角,和顏悅色道:“這位仁兄,你說獾公子差你帶來的珠子,可否與我展眼觀瞧?”
那道士心下暗笑,卻歪個嘴角,圓睜雙眼道:“先……先給我……白……白筷子,我便給,給你……珠……珠子……”
“咄!財不入賬,貨不兩清,你先把珠子與我,我便把簪子與你。”
那黑豹子外示清廉,卻是輕聲低語,隻為騙來珠子,就連質押的什物也不還,直把那假瘋子送到後廚洗剝幹凈,徑自來個卷包會。那掌櫃心下甚邪,卻見那假瘋子竟“嗷”地一聲大叫,便撲倒在地,四處亂滾亂爬,一面滿地亂竄,一面大聲哭叫道:
“啊……!我兒子要坑我!……我兒子要坑我!……兒子坑老子……我不活瞭!……”
那假瘋子如此一鬧,便見四周眾人,停下行當,一並朝那邊看來。那妖魔見事幾乎敗露,又見眾人不論賭客小廝,一同嘲笑起來。那假瘋子一面哭,一面四處攀扯,堂裡眾人,皆笑而躲之。
那妖魔心下大亂,便忙一面吩咐小廝給眾賭客上茶點,一面遮掩道:“傻子耍瘋!傻子耍瘋!待我把他帶下堂去便是。”
那假瘋子聞言,當即哭鬧道:“我師父說瞭!不見東西!不給錢!”
那妖魔聞言,當即哄道:“這便拿東西,這便拿東西,你把欠條與我,我便把質押什物與你便是。”
那假瘋子聞言,便裝假道:“兒子給爹錢……啥是欠條也?”
那妖魔忙道:“你師父給沒給你寫著字的條子?便把那個給我就是。”
那假瘋子聞言便自懷裡抽出欠條,胡亂丟將開道:“拿去,揩腚都剌眼子。”
那妖魔聞言,忙使腳踢正那欠條,端詳字據無誤,便一面吩咐小廝取置物過來,一面同假瘋子道:“我取那簪子給你,你便把賬清瞭吧。”
那假瘋子聞言笑道:“不行……這……這裡人太多瞭……搶,搶,搶……”
那妖魔聞言大喜,正愁沒機會私吞交子,這瘋子便送個由頭與我,看我把他拐到暗處,搶瞭簪子,匿瞭珠子,連他也一同夾生吃瞭便是。
那妖魔思索間,隻見小廝捧過托盤,其上擺著一錠璀璨金鐲,一錠皎潔白錫,當間便是支八寸長的骨簪子,但見那簪子質地青綠,隻餘頭前三寸微微發藍,僅是遠觀,便覺涼意幽幽,透肌徹骨,鋪面而來。那妖魔拿起盤中金錫骨簪,示與張洛道:
“凈土金鐲一環,迦南錫一錠,並骨簪一枚,還請查驗。”
那假瘋子心下大喜,卻仍強壓心思道:“你……你匿瞭我的東西也……我……我師父……壓……壓瞭可多東西瞭……”
那妖魔聞言,面露難色道:“那欠條上所寫即是此三件什物,你若不信,便自查那字條來。”
那妖魔此言一出便覺後悔,兀那瘋子話都說不利索,怎得看得懂字?然那黑豹子此刻利欲熏心,見事而迷,便失瞭謹慎,同那假瘋子道:“你若不信,我還你一件什物,你便把那朱紫,精金交子還來一枚便是。”
那妖魔一面說,一面取那簪子遞與張洛。那日裡畫皮妖質押賭物,本就是幾欲走投無路之時,也不覺那骨簪子是個好物件兒,權隻作個添頭,稱那金鐲錫錠之貴,那黑豹子於初入賬時,亦不覺區區骨簪有甚珍貴,便把那骨簪也當個添頭與瞭張洛,那張洛接過骨簪便作勢要咬,那妖魔見來人果真是個瘋子,恐他壞瞭物件兒後賴賬,便忙阻道:
“貨經汝手,我便不包賠瞭,此是仁兄尊師所愛之物,仁兄可小心收下便是。”
張洛聞言便把那骨簪子攥在手裡,一會兒作個癢搔子,一會兒當個剔牙的,蹉跎半晌,把那妖魔也熬得煩瞭,便同那假瘋子道:
“仁兄既見什物,便可否把賬清瞭?”
那張洛聞言,便作個萬般不願之狀,一面往出走,一面道:“我……我來……怕挨搶……就……就把東西……放外頭瞭……兒子……你派個人跟我……出……出去一趟……”
那妖魔聞言忙道:“無須旁人,無須旁人!但請仁兄引路便是。”
那假瘋子連頭也不回,徑自奔門外去,那妖魔咬瞭咬牙,也跟瞭上去,那九頭師爺在一旁看得分明,見二人走遠,便復一面記賬,一面悠悠道:“可疑之利,不可收也……”
一旁小廝聞言忙道:“既是如此,可快差人去攔掌櫃的。”
那九頭師爺聞言忙擺手道:“罷瞭,罷瞭……”
那師爺一面控瞭控算盤,復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想你我多受欺壓,今番換個人來,或可自在些吧……你隻去把這金銀復入瞭庫便是,至於那簪子,觀之不凡,得之不詳,非是我等可收之物也……”
那妖魔尾隨張洛出瞭寶局,兜兜轉轉,又叫那守門的牛妖開瞭門,出離瞭雉舟賭坊,張洛一瘸一拐走在頭前,走一步,拐三下,飛快似蝸牛狂奔,疾走如烏龜奮力,那黑豹子本就生性快急,此刻亦利欲熏心,哪裡還等得瞭?便三兩步上前,趕忙揪住張洛道:
“你快些把那交子與我!否則我便要你化為齏粉!”
張洛聞言道:“你再往頭前走……走兩步,我……我把那好東西……藏在最黑的地方瞭……”
那黑豹子聞言便甩開大步,直至走到黑得要摘墨鏡視物之處,方才停下,但見四周茫茫,一片漆黑,霧靄相繞,不辨東西,那妖魔站定當場,半晌卻見不得那假瘋子的影兒,遂沒好氣道:
“你莫逃也!想我玄八也是有些神通,任你逃竄,終是走不得脫,我奉勸你快些把東西拿出來,否則我便要把你剁成饅頭餡兒也!”
那妖魔喊罷,便聽那霧那頭緩緩道:“我……我知道……你……你閉上眼睛……我到你進前……就,就把東西取與你……”
那妖魔聞言假意道:“我閉上眼瞭,你來吧!”
那假瘋子聞言道:“我看前面那倆碧綠的珠子……指定不是燈籠……”
那妖魔一對夜眼放光,黑暗中看得分明,也格外惹眼,三叩九拜至此,反正那瘋子肉體凡胎,怎得都走脫不得,便放松警惕,閉上雙眼,但聽那步子一步三拐,卻愈發輕盈利索,更不像腿腳打圈兒的瘋子所走之步。那妖魔心下狐疑,卻也聽話,兩隻爪子捂著眼,更不待言語,但聽那瘋子離得愈發相近,直至約二尺左右,方才停下。又聽見“呲拉”一聲,又聞一股火油硝煙之味,紮晃晃彌散開來。
正在那妖魔按捺不住之際,便聽那瘋子叫到:“行……行瞭……睜……睜眼吧……”
那妖魔睜開眼,隻見眼前一片暴光惡閃,直似星墜地,好像雲著火,那沖天光亮打著旋風,呼啦啦朝天上直刺而上,迸散之物夾著難忍之亮,一邊撲啦啦發響,一面直沖妖魔雙眼而來。那妖魔雙眼本就畏光,突見如此駭人暴亮,便連個反應的空檔也沒有便突失瞭視力,莫說周圍景象,連那駭人惡光,一時也瞅不見瞭。
“啊!”
那妖魔失瞭視力,便不管不顧,扯開嗓子,淒聲慘叫起來。那天師見狀暗道一聲好,也不顧不上多加思索,當下便奮起一腳,“噗”地把那妖魔踹進黑水裡。凡世間虎豹之屬皆不善泅渡,那妖魔落瞭水,四肢撲騰瞭沒幾下,便見那妖魔整個沒入水中,半晌便隻見咕嘟嘟冒泡。那妖魔自落水始不到半刻便沉瞭底,那道士眼見妖魔沉底,心中便不由得松瞭口氣。
“看來這世間萬物,總得循個相生相克之道,諸般強橫之輩,亦有命門在身,虧是我今番賭中,更仗著那小廝給的白磷犀利,沾瞭點火星子,便打著旋兒地燒灼奔騰,得虧我攥得緊,否則便也要被那筒白磷頂到水裡瞭……”
那天師又伏強魔,不禁暗自得意,卻聽一聲淒厲怪叫,回過神來時便已倒在地上,隻覺腿上一股怪力束縛,不住將自己往水裡拖去。忙定睛看時,卻見那黑豹子攀住橋柱,奮力撲騰,勉強爬將上來,卻隻於水中露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半閉著眼,卻見汩汩血水,不住自那黑妖魔眼裡淌出。
那妖魔受瞭重傷,卻仍有逃死之悍,搏命之勇,便見他一面緊抓住橋柱,一面奮起怪力,猛地拖拽張洛。那天師無處可依,便隻好抽出青銅古劍,對著那魔爪不住劈削刺挑。
卻見那妖魔好似不覺痛般,任張洛如何折騰,便隻是抓住就不松,那天師隻好看著自己不斷向那妖魔處滑去,也隻是滿腔無能為力,卻也不甘閉目待死,便奮起勇力,掣緊手中長劍,也隻知把那妖魔手掌作瞭個木頭攢捏的,無論輕重,隻顧狠招呼回去。
但見那二人正在焦灼之間,便聽一陣腳步聲震山動河而來,張洛聞聲,登時便慌瞭神,便把身上手上,一發努力,奮起反抗,那妖魔見張洛掙紮得緊,便更抓得勤力。焦灼時,兩下裡誰也不肯讓誰,或進或退,便失瞭命去。那腳步聲自雉舟賭坊處正奔著張洛處趕,慘霧之中,隻見一丈五高下,六尺寬窄,上小下大,頭生利角之影,山一般向張洛玄八二人覆壓而來。
“莫不是索命的惡鬼來收我也?”
那天師心下大叫一聲哀,周身筋肉,一發悚懼,便連掙也忘瞭掙,把著欄桿,直挺挺僵在當場。
靄在迫時消弭,霧至近處稀薄,待那影迫在切近時,便見一龐然大物一搖一擺而來。那怪物挺直身子,角便要觸到燈籠,借著那藍火幽燈,於昏蒙處,尚能把那怪的模樣,盡數看得分明。
凡世間精靈之屬,小者為妖,中者為精,大而神通,謂之魔,至於體態龐然,若山若石,譬如大塊者,便稱之為怪。但見那怪綠體紅毛,鹿角赤眉,怪發叢生,從頭至尾,鋼刷般毛綹通貫,自頂到腳,青銅樣鱗片錚然。大手腳趾爪泛光,粗尾巴龍形生風。瞪兩隻渾黃無瞳眼,張一嘴森然臭黃牙,低聲怪叫,便連水面也跟著震,邁步緩走,隻見那橋板都翻出茬。
自見其形不過幾個迅神,便見那怪壓至切近。伸出殿梁粗胳膊,拽住張洛,便把那一人一妖一道裡拎起。那黑豹子雖瞎瞭眼,憑空裡叫人拎起,又覺一股爛魚般臭味鋪面而來,登時便覺不妙,又恐松手逃遁便復落在水裡,便隻好攀住張洛,貓兒般屈腿卷尾。
“這惡鬼莫不是要吃瞭我也!”
張洛大駭,拼命搖掙,卻見那怪隻是拎那一人一妖在手,並無更欲加害之意。又見那怪捏蟲兒般掐住張洛胳膊,搖鈴兒般不住搖晃,直晃得那少年頭暈目眩,把個腦仁兒晃得在腦殼裡亂軲轆。
“怪哉!莫不是要搖死我再吃也?”
張洛正自狐疑,隻聽“骨碌”一聲,便見那怪止瞭搖晃,忽地壓低身形,“轟”地跪伏在地,一面使另隻空爪子四處摸索,一面圓睜怪眼,四下裡拼瞭命尋找。待張洛緩過神來觀瞧時,便見那收在懷裡的骨簪子掉在瞭地上。張洛恍然,原來那怪也是奔著這骨簪子來的。
不過那怪似乎眼力不濟,但見那怪連看帶聞,又摸索探看半晌,方才把臉湊到那骨簪子邊上,緊攏二指,對著那簪子擷瞭又擷,終因手指過於狼夯,怎得便也捏不起來。
“啊……”
那怪低聲怒鳴,便高抬起捏著張洛那隻手,作勢要往橋上狠摜。
“壞瞭!那怪惱羞成怒,要摜殺我也!”
電光火石,隻在一瞬,但見那張洛不及多想,便奮起腰力,借著那怪下摜之勢,猛地把那黑豹子悠瞭出去。那妖魔四爪凌空,便下意識伸出如鋼之爪,舒展四肢,正抓在那怪面皮上。豹爪挨上怪麟,隻聽“呲拉”一聲,不似爪鱗相擊,倒像金鐵相碰。卻見那黑豹子在那怪的臉上順勢下滑,三個爪子扣上鱗片縫兒,便把那妖魔卡在那怪臉上,一個爪子不偏不倚,正摳在那怪的眼珠子上。
但聽得“噗嗤”一聲,便見甚叫紅,哪叫綠,並著黃白黑青,潑彩灑色,乎嚕嚕噴將出來,直把豹身橋面,一發染作個爆瞭染缸的染鋪一般,又聞腥臭莫名,登時便彌散開來。
“啊!”
那怪一聲慘叫,便下意識放開張洛,連忙伸手去扯那臉上的豹子。那豹子經瞭水淹,好容易摳住一塊平地,哪裡肯輕放?便見那怪雙手奮力掰扯,那黑豹子也不囊揣,任那怪如何用力,便隻似長在那怪臉上一般,四肢趾爪,扣得更緊,至刺入肉,但見黑紅濁血,一並自那鱗上滲出。
“嗷!”
那怪發起蠢狠,便把雙手拽住那黑豹子上軀下幹,奮力一扯,隻聽裂錦般“噗嗤”一聲響,便見那妖魔身分兩段,莫說作惡犯歹時攢的修為,就連一條性命,便也是待時而已。
卻見那黑豹子於垂死間猶生一股絕力,便把隻摳在眼裡的爪子,噗嗤嗤連塞帶鉆,直摳進深處,復又亂掏亂挖,直把一團團白花花赤沁的碎塊,一坨坨掏將出來,又拼起亡命之悍,一通猛攪猛摳,又把半個身子拼命往那怪的眼眶裡探,爪牙並用,便鉆在那怪腦子裡去。
但見那怪厲聲慘嚎,本欲自眼中摳出那黑豹子,手伸在半空,四肢卻再不受控,上撅下抻,一陣亂扭,直把那橋面都搗揣得稀爛,“轟”地一聲墜在水裡,隻見白柱沖天,拋琉璃,灑碎玉,嘩啦啦傾在橋上,半晌便見妖紅惡綠,咕嘟嘟自水下湧起,泛起一層油膩,密層層彌散開來。
“呼……哎……哎呦我……我的……”
那天師落瞭地時便奪過簪子,幾剎那竄至一旁,眼見那黑豹子與那怪拼命死鬥,驚駭之間,便連逃都忘瞭逃,直至那妖魔巨怪同歸於盡,方才顧得上回神,方欲起身,便隻覺雙腿朽面捏作般癱軟,扶著欄桿,方才堪堪站起。
“想來這骨簪子絕不是甚麼凡物,方才那巨怪,恐怕便也是為瞭奪那簪子而來,隻是為何我那嶽母佩得那簪子便安穩二三十年,至於此處,便要惹得那巨怪來奪?”
張洛一面神思,一面端住那骨簪子細細觀瞧。那骨簪子通體碧綠,隻頭前一兩寸長海藍,既無雕飾,更不見金活銀打施在其上,便隻是渾然天成,樸素無瑕,直作骨針一般而已。
那少年端詳半晌,猶不見甚麼奧妙出彩,便把那骨簪子貼衣收瞭,正欲行時,又望見一簇幽藍之光,密簇簇自遠處黑水裡流來。
“啊也,骨簪呀骨簪,你卻是給瞭我好多磨練也!”
張洛見事不妙,正欲奮起輕功逃時,便聽那水面上有人喊道:
“小兄弟!且慢行也!小龍非是歹人!萬求您暫駐尊駕!萬求您暫駐尊駕也!”
張洛耳聞“求”字,又聽那來人央得懇切,便暫駐腳步。但見那黑水裡一群鬼臉鱟簇擁著一個黑影順流而來,及至橋邊,便見那鬼臉鱟層疊著托那黑影上岸,爪爬蟲行,便至切近。
“小兄弟,煩勞您移駕切近,從龍之蟲至此已疲,小龍因身相累,移不得近,請恕小龍不能全禮。”
張洛見那黑影形狀似人趴伏於地,身形言語,俱是男子之狀,恐又遇上歹人,便掣劍在手,摸黑涉霧,緩緩前行。霧薄影現,便見一人身披極長黑鬥篷,罩身罩面,隻見一對犄角自頭上伸出,晶瑩剔透,尚見淺淺肉色。又見那人四周伏滿鬼臉鱟,鬥篷之下,尚聞窸窣爬行之聲,似有數隻蟲子走動不息。
“仁兄喚小弟何事?”
張洛一面說,一面避開那鬼臉鱟,小心行至切近。隻見那人所著黑鬥篷極盡華麗,金絲綴邊,復有華文秀繪,描作雲騰霧湧,又見正中描金刻玉,撰字書文。隻是極破極舊,那華美紋飾,卻已剝落大半,非迫而察之,便難見其華美,上繡之文,亦隻可辨“二蟲”兩字。
“莫非這人乃是牽牛蟲成精不久,故隻能趴伏於地,而豎兩個犄角也?卻又怎得叫‘二蟲’?莫非是兩個蟲子疊作一塊兒也?”
張洛心下大疑,便復聽那人開口道:“小兄弟莫見怪,小龍自出落娘胎便是天生無骨,故隻能伏於地上,行止騰挪,皆賴從龍之蟲馱運相助。”
那人言語畢,便見數隻甚長之蟲自那人鬥篷下探出,那長蟲蛇頭蛇身,卻長著周身手腳,長臂鳥足,丫叉滲人。但見幾隻長蟲爬上那人身子,揭開周身鬥篷,那人相貌究竟,方才可查。
但見那人男生女相,白發蛇瞳,頭頂肉角,身生白鱗,自頭往下,卻隻是軟灘灘一團剔透白肉,五臟六腑,若隱若現,好似隻生著人臉的肉蟲子,手腳雖尚在,卻早廢而不能運動,隻能如肉芽般垂在身側,堪堪蠕動而已。
“仁兄莫不是受瞭什麼大刑,乃至手足廢似如此也?”
那張洛見來人形狀如此,不覺一陣惡心,一陣可憐,卻見那人笑道:“非也,小龍之軀,生來便是如此,望天師莫要見怪。”
但見那從龍之蟲挪動身子,把那人正對張洛,又聽那人道:“在下敖風,乃是海龍王敖古長子,此間黑水橫流,便是先考墜於其間,觸瞭地脈,瀉瞭地內之海所致,至於濃靄慘霧,蜃樓幻閣,亦是先考逝去後,龍氣彌漫而成。”
“二蟲……便是個‘風’字剝瞭一撇一豎鉤所至,怪不得那‘二’字是上橫長,下橫短也!”
張洛恍然大悟,便深施一禮道:“殿下追思先王,實在令人動容,卻不知殿下攔住貧道,卻要作何理會?”
那龍子聞言不語,卻見身下從龍之蟲窸窸窣窣,自鬥篷裡奉出三件什物,一並向張洛奉上。熟視之,乃是一枚茶碗大的粉色珍珠,一柄玉鞘金劍,並一件羞金愧寶,剔透而織的鎖子甲,但那三寶瑞氣氤氳,敖風見那少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三件寶物看,便在一旁道:
“此三寶一件產自南洲東海,乃是萬仞深海下老蚌千年所懷之珠,一件出自東洲諸島,乃是北洲神鐵與凈土金所合之金,並天雷火燒鑄錘煉而成,喚作‘開象’劍,乃取肇開萬象之意。”
那龍子見張洛看得入迷,便趁機復道:“至於那鎖子甲,則是西洲神工先師,喚作達芬奇者之遺稿,洋僧教廷照那遺稿,以西洲頑金攻為如發細絲,以金瓦銀針所織,凡二十一年者,乃成此甲,西人皆稱之為”依摩特利“之甲也,不知天師觀此三寶,可瞧得上眼嗎?”
張洛對著那三件寶貝瞧得入迷,便收起青銅古劍,復又端詳半晌道:“莫說我看不看得上,就是伽靖皇帝,也難見如此至寶也。”
“我今欲以此三寶易兄一物,不知可否?”
張洛聞言,下意識答到:“除瞭性命與老婆概不相易,其餘一應之物,皆好說也。”
那龍子聞言大喜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小龍不要天師性命妻小,但求天師與我易一物便可。”
那少年聞言,回過神來,便留瞭個心眼,卻仍又不動聲色道:“天師所欲易何物?徑自與我說便是。”
那敖風聞言,卻是扭扭捏捏道:“此物在仁兄處不叫個事,隻是個小玩意兒而已,天師但把那物與我,我便把這三件寶物,一發與你便是。”
那龍子見張洛不言不語,隻是盯著那三樣寶物目不轉睛地審看,便兀自道:“不知天師身上可否有一骨簪,骨針狀小物件兒也?如是有,便把那物與我便是。”
“又是一個要那骨簪子的……”張洛聞言恍然大悟,便回過神與那龍子道:“若說沒有,你便要來搶吧?”
那龍子聞言大驚,卻見張洛退後兩步,復掣劍在手,虛張聲勢道:“你若要加害,我可不是吃素的,你不聞‘太罡劍法’,也要知道我的名聲也!”
那龍子聞言苦笑道:“天師多慮也,莫說我要害你,就是你要害我,也隻要一劍砍來便是,若非有這從龍之蟲,我當初或是困死在那惡羅海的鎮龍塔裡,也未可知也……我觀仁兄不似惡人,方才敢相近,罷,罷……想來那化龍之機,本便非我所有,那鬼臉鱟從龍而走,到底是錯憐一場罷瞭。”
敖風言罷,竟大作悲聲,兀自哭瞭起來,那一眾從龍之蟲見狀,便自那龍子身下湧出,一齊與那龍子揩淚。那少年見狀不禁動瞭惻隱之心,便收起青銅古劍,復問那龍子道:
“我又未曾說不把那骨簪子給你,隻是有些事情請教仁兄,但請仁兄一一作答,此事便有餘地。”
敖風聞言便捺悲聲,抽咽半晌,方才止住悲,便見那張洛一面自身上拿出骨簪子,一面向敖風問道:“你所欲者,乃是此物不是?”
那龍子見瞭那骨簪,便把眼睛都放亮瞭,便忙喜道:“是也是也!此物與天師來說隻好作個首飾,與我等龍子來說,卻是一件天大的寶物也!”
那張洛道:“我執此物時,竟引一鹿角魚鱗的巨怪爭搶,那巨怪額上生角,周身有鱗,仁兄若是龍種,可知其類為何?”
那敖風聞言答到:“若我所猜非錯,方才與天師爭搶龍骨之怪,乃是傢弟手下仆從,喚作‘海鬼夜叉’者,乃是此怪,那怪是海地獄裡生靈,受海龍統轄,凡遇海難之人,有罪大惡極者,便由海夜叉押去海地獄裡受罰。”
張洛點瞭點頭,復問道:“這麼說,令弟亦尋此物?何至於如此珍貴也?”
那龍子道:“天師所執之物乃是先考龍陽之骨,歷代龍王於將死之時,便騰於寰宇之上,拋卻龍陽而後墜,眾龍子之中可得之者,尋著先考之骨,奉龍陽以合之,便能承先考法力,統禦水族。”
但見敖風嘆瞭口氣道:“隻是我天生無骨,爭不過我那幾個兄弟,若得瞭先考龍骨,我便也隻想如常站立行走而已,至於統禦水族,坐擁七海,本就非我所願。”
張洛聞言大驚,差點攥那骨簪子不住,復又問道:“方才仁兄怎知我身懷此物也?”
那龍子聞言道:“凡龍陽者,乃是至陽之物,故可為水中生靈所感,又因先考骨肉感召,故能尋得見,又其性因在海而涼,故屬‘陽水’,最能壓制陰火,先考龍陽自二十幾年前銷蹤,想必便是被陰火極旺之人拾去,陰陽相濟,故不能為我等所察,及至數日前,方才復有感召,料想傢弟亦有知,便是彼時差海鬼夜叉去尋的。”
“哦……”張洛恍然大悟道:“實不相瞞,此物原持在在下嶽母那裡壓制陰火,後被人連拐帶騙賺瞭去,我此行取這簪子,原是為瞭交與嶽母,壓制陰火所用……”
那少年遂將來龍去脈,一並與敖風講瞭,那龍子聽罷道:“想來陰火盛至如此之婦人,定是極其饑渴要性的,足下丈人,也定是形銷骨立,面色晦暗之相,若想壓制女子陰火,說來其實不難,但以男子‘陽水’相濟,便可成也。”
敖風言罷,便令從龍之蟲自鬥篷下掏出一隻寸餘長寬,玲瓏剔透,碧玉雕作一鳳凰,奉與張洛道:“不過不憑交歡,但借物理,亦能壓制陰火,可把此物含與口中,引出津液便可,吞咽時,但將放心無妨,此物甚有靈性,不會順喉入腹。”
張洛聞言謝道:“如此,多謝仁兄指點。”便收下那碧玉鳳凰,又自包袱裡掏出一把金銀贈與那龍子道:“不過一碼歸一碼,此等庸金俗銀,想必殿下是瞧不上的,可也不能白得殿下相助,故此,還望殿下收下便是。”
那龍子聞言驚道:“怎麼?你卻不欲將那龍陽贈與我?”
張洛聞言笑道:“非也,隻是好叫殿下得知,我與殿下龍陽之骨,非是為瞭利祿富貴,殿下所持三寶雖至珍至貴,卻到底隻是凡物,我行走世間,向來不拘泥於此,但見殿下有朝一日,龍飛九天,便不枉你我相識一場便是。”
張洛言罷,便親手把那骨簪子遞在敖風面前,那龍子獲此至寶,喜極而泣,半晌哭罷,猶極受感動道:“我自誕生,親父繼母,宗兄族弟,更不相親,及至成年,便被繼母押在鎮龍塔裡,來在人間,便隻見酷夏嚴冬,未見暖春涼秋,仁兄今日願舍至寶與我,便已是大恩,又怎料仁兄乃是如此仁義之人也?”
但見那龍子仰視張洛,鄭重其事道:“小兄弟,我今欲與你結拜為異性兄弟,恕我充大,往後你便叫我大哥,我便叫你小弟,不知貴意如何?”
張洛聞言,亦是受寵若驚道:“殿下乃龍子,可好與我凡人結拜也?”
那龍子笑道:“我親兄弟尚且未有你如此仁義,但有盟誓,加之情誼,便比親兄弟還親也。”
那少年聞言,不由分說,推金山倒玉柱,俯身下跪,對著那龍子“咚,咚,咚”磕瞭三個響頭,口中稱那龍子為“大哥”,便見那龍子點頭笑道:
“兄弟,大哥這便要化龍瞭,待大哥化龍之日,你我便再相見!”
隻見那龍子叼住龍陽骨,“咕咚”一聲,便把那龍陽骨吞進肚裡,半晌便見那敖風周身泛起藍光,直照得四周黑暗混沌,一發退散。
“兄弟!你把我的鱗片收好,若要喚我時,便攥住龍鱗,默念我名便是!”
那龍子意氣風發,奮力朝水中一鉆,便見那從龍之蟲跟著敖風,一道裡投入黑水。待其盡數退去,便見敖風方才所在之處,留下一枚半掌大的鱗片閃閃發光,那三件寶物,南蚌珠,開象劍,頑金甲,俱留在原地。
“這三樣寶物想必是我那大哥留給我的見面禮,我權且先收下,也好作個護持的武具。”
那少年心念及此,便撩衣收瞭南珠,貼身穿瞭金甲,挨脊背瞭寶劍,並那龍子所遺龍鱗,一道裡收住,見四周天色昏蒙,料想黎明將至,便欲趁著天色未大亮時,快些回傢睡個好覺,然山有靜意,奈何諸水奔流,機緣將至,行止豈能容人?那龍子如水後,又將有何遭逢?
凡少年心性,最愛鮮衣怒馬,那少年得瞭金甲寶劍,心中便暗自欣喜,一面整束衣衫,一面把那寶劍在手,對著那咬錦交金的劍鞘好生端詳一陣,復掣劍出鞘,又仔細打量起來。
但見那劍格之上描雲刻霧,米粒大的紅寶,針鼻兒寬的翡翠,更兼剔透五色琉璃,分作日月星辰,華麗非凡,那劍刃之長寬,在鞘上便早有記數,蓋標長四尺九寸,乃取大衍五十,天衍四九之意,標寬三寸六分,乃取三界六合之意,劍身自劍脊血槽,有紋飾分明兩側,一側以陽紋軋制,一側用陰紋淺鏤,乃取陰陽之意。那寶劍借著燈火亮光,冷燦燦地泛著青光,揮舞時便聽得破風之鳴,嗡然作響,掂其輕重型制,應乃雙手之劍,單手使時,亦能得心應手,由此觀之,那鑄劍之人,必是位萬中無一之神工妙手。
“長鋏兮,歸來!”
彈指劍鳴,更添意氣,那少年不由得大喜,倉鋃鋃收劍入匣,大邁步揚長而去。
正自行時,便見遠處一人人影靜悄悄迎面走來,這時節正直星淡月引,而朝陽不升之時,那來人身披墨藍色鬥篷,恰與四周光影融為一體,若非張洛靈感機敏,亦查不見那人來。
“此時節來人,怕是不善,我便徑自走去,莫要生事便是。”
那張洛遭逢奇險,餘驚未消,將與那人走個對面時,便下意識放空眼光,不與那來人對視,直作個目不見的模樣。及至切近時,卻見那人一頓,張洛見那人暫停腳步,便下意識朝那人望去,電光火石,隻遲緩瞭幾個剎那,餘光倏忽,便把那人自上至下打量一遍。
但見那人身高比張洛高些,周身一領黑鬥篷,便罩得看不出體態,便隻借著頭頂亮光,自鬥篷的陰影裡,瞥見那人面白如玉,一頭如雲卷發,分明是個極其美麗的西域嬌娘。錯肩分神之際,便見那人忙拉低鬥篷,緊移步子走開。張洛心下大疑,回頭看時,便見那黑袍嬌娘早走得遠,步履匆匆,好似刻意躲著張洛似的。
“怪瞭,走得恁快,我又不是鬼,難不成還怕活人?”
“可那婦人與我打照面時竟好似認識我一般,怪哉,我又未曾出過中土,又怎會與西域艷娘相熟?”
“啊也!莫不是她!怎麼變得這麼美瞭?”
張洛大悟,旋即卻又思忖道:“她怎得會來此地?不過修羅之屬在此昏煌詭麗之處現身,做什麼也不奇怪瞭。”
“可她到底要去做什麼呢?”
那少年念及此,暗道事不關己,便隻作未見得,走將去,又有何妨也?
“那修羅與人本就殊途,那夜歡合後,左右也隻不過一場露水鴛鴦,何況那時節破瞭她的處子,又兼向日有怨,再會之時,她能不能饒得人,更在兩說,千思萬緒,左右不過一頭兒,便是莫要去管罷瞭。”
“可她到底與我有過一夜夫妻,方才那人若真是她,沒有當場打殺我,便是沒瞭怨氣,再見面時,未必沒個好顏色,她此番行色匆匆,看是要往雉舟賭坊去,神色也不大好看,不像是要去賭的,此番一去,或是辦事,或要鬧事。”
念及此,張洛便在心下暗自盤算道:“若是辦事,那修羅女萬般強橫,卻不像個會動腦筋的,我這便幫她一幫,還瞭一夜之恩,來去明白,也不枉做個大丈夫,若是鬧事,那修羅女武力絕倫,打將起來,莫說雉舟賭坊,就是鬼市,也要翻個個兒來,我大哥入瞭黑水,真個鬧起來,恐怕波及瞭他,就是念在燈玉婆婆和燈草的幫襯,也要在鬧大發之前勸上一勸,也好息一場無妄劫也。”
那少年到底難平心神,更不欲昧著心裝聾作啞,便急回身,三兩步趕至那人切近,見那人回過頭,心下卻又莫名羞澀,臉上泛起紅,站在當場,含著話兒,卻怎得也說不出來。那人見張洛不語,便也不搭話,轉過身,復向前走去。
“計都!”
張洛輕聲一喊,那魔女便復站住腳,那少年見修羅女站定,一時語塞,半晌方才輕聲道:
“計都仙子,何故走得如此急也?”
那魔女聞言沉默半晌,道:“我這裡沒有便宜與你,我走便走,關你何事?”
修羅女不假辭色,想是那露水情緣,早叫那嗔火烤得涓滴不剩,張洛聞言,一時竟答不上話兒,躊躇猶豫,卻還是跟在那修羅女身後,有走有停,羈絆瞭半晌,方才又到瞭那雉舟賭坊之前。
“你這廂到此兇險之地,究竟意欲何為?”
那少年終究按捺不住,修羅女聞言不答,卻自顧自道:“既知是兇險之地,何故在此逗留,趁早離開,到時打將起來,本座可無暇顧你。”
那修羅女再不同張洛言語,便來在賭坊大鐵門前,鬥篷下探出白裡透亮臂膀,攥緊拳頭,高高舉在半空。那修羅女端的好肌膚,靜處時若荷下新藕,發起力來,卻見虯筋肌肉,隱隱現出,果真是個健美之女。張洛見修羅女舉拳欲打,便忙攀住那玉臂膊,一面摟住那修羅女道:
“我的姐姐,你到底要做甚的?”
“此乃本座之事,你休管!”
那修羅女叫那少年一抱,身子登時便柔瞭五分,原是前番歡合時作下的“情緣結”,縱使那魔女有拉天拽地的力氣,對著入瞭她本穴的張洛,也萬難施展。
隻見那修羅女一挨著張洛,登時便作個嘴硬身軟,縱然大驚,也用不上渾身神通,隻得軟綿綿同張洛糾纏起來。
“你放不放手?休怪本座不留情面也!”
那修羅女渾身酥麻,縱使裝腔作勢,也隻能使上比尋常人婦稍大些的力氣,不住推搡起張洛來。
“你若不說,我卻就是不依你也!”張洛不依,索性胳膊大腿,一同伸進修羅女鬥篷裡盤桓,攀抓摟抱,直似個緣樹掣松的猿猱一般。
“咄!休賴上本座也!”
那修羅女不經意與張洛挨上皮肉,卻把那日風流,一股腦地在心中剎那不落地復過瞭遍,不覺間便臉紅耳熱,沒來由地動起情來。
卻道那修羅女與張洛露水一場,失瞭處子貞潔,那阿修羅之眾易嗔易怒,便更易動情,記仇尚且得緊,風月纏綿,又怎會忘得幹凈?那魔女自與張洛歡好,便無一刻不把心思亂想,婦人思春,是銅鯉魚下鍋硬挺,修羅女動情,便是幹岸上行船硬撐,前番豪強之態,俱是打起精神作態,情思暗想,便如山高的幹柴潑上松油,一遇上火星子,便著得連邊兒也沒瞭。
“哎喲,你松手,松手……我說與你,我說與你便是,你莫纏也,你莫纏也……”
那修羅女叫張洛纏得軟,方才說話兒告饒,那少年怕修羅女一掙脫便要逞嗔,便道:“我不鬧你,你說就是。”
那修羅女長喘一口氣,顫巍巍道:“你纏著我……我話也說不明白也,你放瞭我,我自說與你……哎喲……你別亂摸……好不知羞……”
那少年仰頭,見那美人兒玉面帶粉,雙眼含羞,心下不覺一陣大喜,便伸手去修羅女臉上摸瞭一把,直羞得那嬌娘瞪眼嬌嗔道:
“你這潑賊,平白無故占起我便宜來瞭,真真猖狂無狀也!真該把你解官問個強占罪,就把你這惹事的賊舌頭毛手腳,一並給你打爛瞭!”
那少年聞言不惱,見那修羅女果真羞惱,也不好去硬占她的便宜,便收束手腳,隻攥住那修羅女一隻玉手調笑道:
“若真打殺瞭我,你卻忍得心也?”
那修羅女聞言,嬌嗔抽手,捩瞭眼張洛道:“你這潑賊,打殺你,好教我輩姐妹不受你糟蹋也。”
張洛聞言笑道:“是是是,你好心腸,可你今番來此卻是要做什麼?”
那修羅女斂瞭斂鬥篷道:“你這潑賊凡俗,我同你說瞭你也不知,你要真有心,可趁早快走,莫要與我添亂也。”
那修羅女說完,復推瞭推張洛口中半是埋怨道:“你還不快走呀!”
卻見那少年面帶笑容,也不理那言語,慢悠悠門廊下坐定,洋洋得意到:“要我走可以,你卻叫聲好聽的與我,我便依你。”
那魔女聞言,惱羞成怒道:“你這該死的潑賊!真真太不知好歹瞭也!若不是作下情緣結,我便當場打死你解氣!”
那少年有意阻修羅女犯險,又吃準修羅女斷不會傷瞭自己,便故意氣那嬌娘,心下盤算定,便復笑道:“你若不叫聲好聽的,我便賴在這兒,倘若鬧起來,我可是擔不起的。”
“擔不起便走啊!”修羅女大惱,把銀牙咬得咯吱吱響,卻終究奈何不得張洛。氣急而泄,便哀嘆一聲,垂頭低眉道:“好天師,您老快走成不?”
那少年聞言搖頭笑道:“你這話兒不是好聽的,我不依你。”
那魔女聞言氣道:“好哥哥,你快些走吧。”
少年聞言,便把嘴角咧得細彎,復搖瞭搖頭道:“這話兒倒中聽瞭些,隻是還差點意思,俗話說,一日……百日……便合著此理喚我便是。”
那修羅女聞言瞪眼跺腳,直惱得耳後根眼上皮一陣亂跳,咬唇皺眉,半晌方才擠出話兒道:“相公……成瞭吧,你快走!快走吧!”
那魔女耐不住羞,復上前推扯張洛,卻叫那少年就勢復摟在懷裡,笑嘻嘻戲道:
“話兒是好的,卻要你再大聲兒些與我說得聽。”
那魔女聞言大怒道:“天殺的潑賤淫賊!果真是業力報應也!不知我是哪世惹瞭你,今世倒要你來挫磨我也!相公!相公!相公!成瞭吧!快些走罷!快些走罷!”
那少年聞言大喜,便放瞭那嬌娘,復坐到廊下笑道:“好娘子,好娘子,好娘子,既然娘子叫我相公,那我便更要同娘子共進同退便是,你這番硬趕我走,必是要做大事,我身為你的相公,便更不能相棄而走瞭……”
那魔女聞言正要發怒,卻又見張洛正色道:“我張洛非是吃瞭走的淫賊,那日占瞭你的身子,實屬偶然,可也要來去明白,我雖是浪蕩人,卻從不占女人便宜,當然,女修羅的便宜,我也是不會占的。”
但見那修羅女立眉瞪眼,卻又聽張洛道:“那雉舟賭坊我也去過,端的是個兇險所在,你雖有神通,孤身犯險,亦不萬全,如此,我便也不能袖手旁觀,我雖沒你這神力,卻也能幫襯一二,先不論你此去何為,多個幫手在身邊,總好過單槍匹馬。”
那天師遂將計賺玄八,巧誅夜叉之事,一並與修羅女說瞭,那魔女聞言不語,復又聽張洛道:
“今番做你一次幫手,便還瞭向日之情,你既厭我,從此便兩不相欠,天各一方,就此別過,就當那日裡犯瞭個糊塗就是。”
那修羅女耳聞此言,不知有何思索,呆立當場,及至聽瞭“兩不相欠”,“犯個糊塗”之時,便咬唇皺眉,隻覺喉腹間鬱鬱有氣,吐不出咽不下,甚是憋悶不快。
“你……你把我看成何等樣人也……”
那修羅女神情間突地泛起一股哀怨的委屈,沉默半晌,方才緩緩道:“好吧……但隻這一次……”
“想來我與那修羅女到底非是一路人,前番故作孟浪惹得她煩,便是不讓她因恩念情之理,不然日後糾纏,兩邊廂都不為美,我幫她本就出於本心,不圖感激,隻為瞭卻我心中念想便是……”
張洛心中暗想,卻見那嬌娘神色頗不自在,本欲相勸,卻因瞭情之意,故佯充不見。隻見那修羅女半晌垂眉頷首,抬起頭時,便向那賭坊前的大鐵門邊走去。
“這鐵門厚得緊,可是得費些勁才能弄開,你在此等,待我去叫個門……”
那道士殷勤未至,便見修羅女收束鬥篷,顯出袍下束胸軟甲,戰裙過膝,高舉赤膊,緊攥玉拳,碧肉玉膚,驟然緊繃,半晌便覺一股絕強勁力蕩起狂風湧動,雜著嘯音,轟然向鐵門沖去,但見那一拳來得著實迅猛,張洛反應不及,便忙捂耳伏身,遂隻覺腦內嗡鳴,耳裡好似積瞭水般滯阻聽覺,又覺肺喉間一股氣力來回沖蕩,咳瞭半晌方才勉強睜眼,回過神時,便見廊摧柱倒,煙塵彌漫。
塵霾隱約之間,便見那魔女剝鐵卸木拆下鐵門,復對著那黑門扇上半尺大的窟窿搗瞭兩拳,但見那一人薄厚,兩人寬高的實心鐵門竟被修羅女自當中洞穿開,單臂托擔在肩上,猶神色自若,如舉無物。張洛大驚,隻見識修羅女有如此力氣,還擔心那修羅女應付不瞭雉舟眾妖,屬實是擔心得多餘些。那修羅女見張洛愣在當場,半晌不行,便歪瞭歪頭,示意張洛跟上。
“你……你待會兒莫受傷瞭……”
張洛咋舌,啞然一笑,惹得那修羅女白瞭張洛一眼,便兀自走將去。那道士遠遠跟上,卻見那守門的牛妖早被木柱鐵梁砸得血肉模糊,隻剩半個張著嘴的帶角腦袋依稀可辨。
“計都仙子……若是那雉舟裡的人惹瞭你,冤有頭債有主,報應瞭便是,莫再傷及無辜也,哎……這傻大個兒倒還挺不賴的……”
那魔女聞言不屑道:“若是說道傷及無辜,當日便該打殺瞭你這潑賊也……”
張洛聞言大噓,將行之際,卻見一隻半殘的金戒指自那牛妖半張著的嘴裡軲轆出來,凝神細看時,便見那牛妖半張的嘴裡竟叼著半隻還沒被嚼爛的女人手掌。張洛見狀大駭呆愣,那修羅女倒自顧自走遠,一任肩上鐵門刮紫柱,碎金梁,留下一地錦繡殘墟。倒教張洛小心跟在修羅女後頭。
那天師一面躲著碎瓦殘木,一面掣出開象寶劍,仔細前行,不覺已到瞭雉舟開闊之處,但見那雉舟內繁華而不喧鬧,燈燭高挑,門扉卻是緊閉,三層行空梯道,竟無行走之客。
“蹊蹺也,鬧出這麼大動靜,倒不曾驚得人來,若說那眾妖畏懼神通,盡數走逃瞭倒也合情理,可偌大一樁生意,莫不是連個看場子的都沒有嗎?”
張洛打量四周,不覺竟撞在修羅女身後,那魔女回頭一望,便不耐煩地推開那少年道:
“你待會兒可找個去處小心藏瞭,仔細保重,劫陂無料,若吃瞭刮落兒,莫怪本座事先無言。”
“你也要小心。”
張洛自知難成個幫手,便識趣躲在賭坊破落的入處,半晌便聽那修羅女放下肩上殘鐵門,抬頭朗聲道:
“出來吧。”
“我把你這沒準撇兒的,折騰人呢還……”
張洛心下暗暗抱怨一句,正欲閃身上前,便見那修羅女驟然暴起,錚地劈斷半扇鐵門板,轟地向三樓上擲去。那鐵門騰在半空,嗡然鳴響,其間之力,何止千鈞。但見那大鐵塊砸在三樓上,轟地墜坍瞭十數間亭臺閣宇,咚一聲嵌砸在雉舟壁上。
張洛見狀大驚,忙復躲藏畢,便聽一陣笑聲傳來,卻見那塌毀的三層上現出一白衣貴人,面帶哂笑,踏空而行,如履平地,悠然踱步,款款向修羅女處走去,居高臨下,泰然自若道:
“稀客拜訪,徑自來便是,怎得拆瞭我傢門送與我也?”
那修羅女眼見來人,不由分說,復將那另半扇鐵山般大塊擲去,那貴人見狀不驚不躲,隻把手中折扇騞然一展,舒肩展臂隻一揮,便見那大塊霎時化作黑塵,呼啦啦飄灑在地,卻見那貴人白衣如洗,半點黑色,竟染不得。
那貴人形姿飄渺,若雲似霧,更兼朦朧之氣,隱隱盤繞,待那貴人行至切近,張洛方才見其全貌。
那貴人身約六尺五六,少年身量,頎柔體格,松姿玉形,周身素雅,氣度雍容,舉止大方。細觀之,但見那貴人古冠巍巍,銀簪爍爍,東洲狩衣,南洲碧佩,素鞋凈底,亮繡雲紋。觀其容貌,隻見白發天生,燦然若雪,劍眉修長,如冰似霜,雙瞳異色,鍍珀灑金,挺拔山根,潤鼻堪玩。紅唇自生點就,眸目天然妝成,垂鬢似霜凇風擺,飄飄然隨扇舞陸離。
那貴人不覺已在距修羅女稍遠處站定,折扇撫脊,立眉冷笑,張洛隻顧打量那貴人,不覺間竟有些出神。
“想必這便是惹瞭事的那位,觀其行止,也是個有本事的,不過看身量,若是計都稍用些力氣,縱有一百個他,也萬難挨上半拳,若真到瞭那時節,我便與計都求求情,饒他一命,這少年模樣甚是可愛,徑自打死,卻是可惜瞭也。”
張洛正自胡亂盤算時,卻見修羅女凌空躍起,直奔那貴人打去,那貴人先是一驚,便橫扇一擋,不層見傷,便借著拳風餘力飛身相離,那魔女追身上前欲與貴人相鬥,卻見那貴人不與修羅女糾纏,隻是閃身躲避,那修羅女見狀大惱,身法愈迅,拳腳愈猛,那貴人起初躲閃尚有餘,不覺已漸漸吃力,便立起扇子一劃,霎時便失瞭蹤影,回過神時,便見那貴人早已在修羅女身後六丈外站定,臉色微紅,呼吸略亂,鎖眉瞪眼,執扇指道:
“你這阿修羅好不知禮!擄我祖母,傷我徒眾,我原本正要尋機會給些教訓與你等,你等如今卻又上門挑釁,砸我居處,又欲害我性命,今日正該給你些教訓也!”
那貴人言罷,嘩地揩開折扇,雙瞳一震,猛然揮扇向前,便見數十隻小紙鳶自那扇舞之處驟然飛出,盤旋兩圈,猛地向修羅女沖去,那修羅女見狀迅身一躲,便見幾隻紙鳶拐不過彎兒來,直直沖向地面,“轟隆”一聲巨響,便見赤蓮驟綻,火光四起,黑煙滾騰之處,幾隻火蛇騰空而起,復追修羅女而去。
那修羅女見狀不躲不閃,待那火蛇沖將來時,便挺胸吸氣,直將那數條火蛇擰著股兒吸入口中,復鼓腮凝神,又在手裡捻瞭個蓮花印,呼地自口裡噴出一陣青火,直沖那貴人而去。那貴人見狀叫瞭聲“來”,便復舞扇摶空,將那青黢黢的火柱盡數收在扇裡。
“我還以為你是個什麼神通廣大的,原不過是會點拳腳的莽撞人,你那點弄火的本事,同我小侄兒比尚且不如,不過是繡花枕頭罷瞭。”
那貴人輕哂,正欲收扇,卻突地一皺眉,猛地將那折扇遠遠甩出。那折扇當空,鳥兒般盤旋,半晌竟突地燃起青火,轟地爆燃開來,貴人大驚,便見那修羅女挑眉冷笑道:
“九尾狐貍的子孫,也怕火嗎?”
那貴人聞言神色驚怒,便出言回道:“蜘蛛似的妖人,隻會逞嘴嗎?”
那修羅女聞言怒道:“你等偷襲我的師父,我此番便要來報仇。”
那貴人震怒道:“你等擄瞭我的祖母,我斷不能饒你。”
那修羅女道:“我等從不幹擄人親屬的齷齪事,你是哪個,我尚不知曉,怎知你祖母是誰?更何談擄瞭?”
那貴人冷笑道:“我確沒傷過你師父,你倒詐言沒幹過擄我祖母的事,你撒得大謊,不怕爛瞭舌頭。”
那修羅女聞言大笑,半晌方才復道:“你這不入流的,穿好衣裳,人模人樣的,說到底還是個滿嘴謊的毛蟲罷瞭。”
那貴人一聽“毛蟲”二字,登時便怒從心起,神色大變,憤然罵道:“你這潑賤濫魔,會說人語,不講人話!我乃玉門師尊座下弟子,塗山傢血脈,我敬你等裡出瞭個姬妲羅睺,曾與我祖母先師同屬元化門璇明道尊座下,說話行事,尚且讓你三分,我與你同屬先天八部眾,你既不尊我,又出言抵我,我便再不忍你,今番殺不瞭你,也高低叫你知道厲害,但叫你日後沒人管教,不識好歹,也斷不會忘瞭我塗山明的名號也!”
“那貴人原來就是塗山明也!”張洛恍然,原以為那塗山明會是飄然仙人之相,卻是個貴氣十足的少年公子,面容雖萬種眣麗,卻是難辨雌雄之相,唯餘少年英氣,撲面而來。
但見那狐仙伸手一揮,便於白氣暗湧之中,復掣出一柄三尺折扇,琉璃扇骨,青玉扇面,翻手一揮,便見數不清千萬個紙鳶嘩啦啦自扇中湧出,摶轉盤桓,霎時便圍成如龍似蟒般一團,簇擁塗山明緩緩上升。
那修羅女見塗山明以龐然氣勢催動式神盤繞,便自鬥篷下掣出一柄樸素無華的精鋼寶劍,掣在手中,悄然擺開架勢,於無形之間,不覺已成相持之勢。
“潑妖魔,吃我的狐火也!”
但見塗山明高舉折扇,重重向下一揮,便覺一股熾熱之風轟然襲來,打在身上,便覺灼燒皮肉,吹在骨內,卻頓感森然惡寒,又見那千萬紙鳶霎時間化作一團團火鳥,雪吹般燃著白色火焰,張洛隻覺周圍氣氛驟然冰冷,再看四周境地,竟在不知何時結出絨毛般一層白霜。那狐仙催動火陣,凜然喊瞭聲“去”,便見那火鳥結成火龍,轟鳴尖嘯,裂空向修羅女沖去。
“啊也!這狐火好生厲害,又冷又熱的,端的是要把人激出風寒也!”
張洛心下暗驚,正自擔心那露水嬌娘的安危,便見那修羅女大叫瞭聲“來得好”,便將那黑鬥篷緊緊裹束在身,腳下生風,剎那間“呼”地遁走,那狐火龍打在地上,便聽必剝火聲,騰空而起時,便見那狐火經過的所在隻剩白茫茫一片,唯餘幾促黑黢黢餘燼而已。
“想來這火溫低如此,斷不是個易滅的,卻能如常火般燃燒,更是犀利,我隻道孤墳野火便是狐火,未曾見如此手段,端的是個神通廣大的。”
張洛心下一緊,不覺後退數步,那狐火龍飛練舞光,拐瞭個彎,轟地沖修羅女襲來,張開大口,正要咬下時,但見那修羅女擲出精鋼寶劍,倉地自狐火龍當中穿過,登時便把那火龍分成兩半,又見那修羅女騰躍之際,不覺已在那狐仙六丈之內。
那修羅女掣住黑鬥篷,騰地自那火龍當中穿過,那黑鬥篷碰瞭狐火,霎時化作大紅顏色,那紙鳶裹挾狐火,觸到鬥篷,便轟地燃起赤火,一瞬之間,灰飛煙滅。
塗山明大驚,但見那修羅女頃刻間到瞭眼前,轟地揮出一拳。那狐仙躲閃不及,隻得使折扇招架,兩廂碰觸,竟呼啦啦碎作玉末瑩塵,便隻聽轟地一聲,及至塵埃落定,便見那狐仙撞在一處閣上,噗地一聲,吐出束鮮血來。
那塗山狐仙法力未必弱過修羅女,隻是那修羅女自下生落地始,便要與同胞兄弟爭鬥,又在修羅場裡征戰不休,數次瀕臨險境,生死之間,亦險來回瞭數遭,遂練就周身神通。那狐仙雖也有大法力,卻是在道門內打坐修煉,師授友提促就,更不曾經過生死之間的大戰,就是略略涉險之境地,更不曾臨得,故臨敵之際,便見參差。
張洛見那修羅女如此善戰,心中竟不由得心疼起來,想那嬌娘形容千萬般美好,卻在欲界海內,修羅道中,行止皆不由己,不知經瞭多少打熬煎煉,痛苦挫磨,方才練就如此本領。那修羅女見狐仙身負重傷,正待掣劍刺去,卻聽聞那貴人踉蹌站起,痛巍巍道:
“好手段,好手段,這雉舟乃是我之產業,顧及傢私,行動搏殺,皆不能自在,我雖見傷,尚有搏命之技,拼生之勇,你若真是個光明磊落的,可敢與我出去爭鬥嗎?”
那修羅女聞言,立劍在側,不禁冷笑道:“我與你出去,你倒要使計遁瞭,你這沒神通的,若趁虛打殺你,倒壞瞭我名聲,如此,我便放你脫生,可有一樣,你把那醫愈九華琉璃火的狐丸子配幾味與我,我醫瞭師父,再來與你爭鬥。”
那狐仙聞言,皺眉瞪眼道:“你與我在外賭鬥,你贏瞭我,我便與你。”
那修羅女聞言笑道:“好,好,好,這廂明白,倒省瞭許多不便,你先出去,我隨後便來。”
那修羅女言罷退後三丈,那狐仙捂著胸口喘瞭半晌,便呼地騰躍而起,破頂而出,修羅女不由分說,當時緊隨而去。張洛見二人出瞭雉舟,向東面而去,便忙跟上二人,心中暗道不妙:
“那狐仙法力不濟,定是要用計謀,此番險矣!我可快些去與計都說也!”
那少年穿墟過柱,半晌才到雉舟外,便見修羅女與塗山明當空對峙,時值巳初二刻,天光大亮,鬼市上本欲朝雉舟賭坊的,此刻卻一道遠遠圍在二裡外橋上,那張洛一面向二人對峙處跑去,一面大聲喊道:
“計都!小心那狐仙用計也!”
修羅女聞言下意識回過頭,卻見那狐仙抓著空檔,“嗖”地飛身遁走,那修羅女不及反應張洛之語,便忙飛身追那狐仙去。但見那狐仙不顧風度,流光奔星,四處逃將起來,修羅女在後追逐,不覺也有些腳力不濟,惱羞成怒,便掣出精鋼寶劍,嗖地向那狐仙擲去,那寶劍與塗山明擦身而過,竟把那貴人的衣擺削去大半,錚然透木,隻剩個柄而露在橋上,那狐仙遂不再奔走,待修羅女迎面撲來之際,便奮聲高喊道:
“子安兄!速來救我也!”
那狐仙話音未落,便見四周水面忽地一靜,半晌隻聽水聲大作,便見一巨身大蛇,周身漆黑,夾著水花,騰地自湖面躍起,烏電般盤繞住修羅女。那修羅女驚叫一聲不好,便被那大蛇牢牢縛扼住,便隻聽骨鳴筋響,更不見那魔女掙脫。
但那大蛇比水井尚寬兩三尺,蛇頭探出,足有四個水缸般大,雖有蛇頭,卻無七竅,隻在腦上嵌著個渾黑混黑的珠子,骨碌碌隨行動繞轉,那大黑蛇想必便是蛇狐二仙之常子安,隻是那蛇非是凡蛇,而是無七竅之莫呼洛迦,喚作七無大蛇。那狐仙見修羅女被縛,便褪下驚愕神色,愣瞭半晌,方才復笑道:
“你這潑魔神通刁鉆,倒不會使計策,豈不聞窮寇莫追,驕兵必敗也?”
那貴人得意半晌,卻不敢近那修羅女身,隻是自憑空裡掣出一張雕弓,翻手現出一支白羽箭,挽弓搭箭,開滿瞭弦,嗖地向那修羅女射去,卻見那箭劃空而出,“搜”地擦過修羅女鬢角,錚地打得那大蛇崩瞭塊鱗,“嗚”地一聲悶叫,便見那狐仙賠笑道:
“抱歉抱歉,子安兄應素知我有一眼天生不能見物,本欲不上切近,徑自格殺此輩,卻不想射術有虧,還請子安兄見諒也。”
那狐仙收弓收箭,揮瞭揮手,便見一眾豺狼虎豹猛獸之屬,獸面人形,手執長矛長槊,緩緩向修羅女處靠近。
“阿修羅眾身膚之堅,凡物不可摧也,你等順著那阿修羅的雙眼刺去,便能格殺她也,若是她閉眼,可來幾個人扒開她的眼皮。”
那修羅女見眾妖踟躕近前,猶作困獸之鬥,於那長矛攢刺之際,左躲右閃,復張開口,嚼金咬鐵,半晌竟把那刺來的長矛噬作凸棍。塗山明見狀大怒,便自凌空中變出十數隻灼鋼匕首,散與眾妖道:
“你等進前格殺瞭她,取得首級者,賞朱赤交子一百枚!”
那眾妖聞言聽有賞,便都振奮精神,擰身攢力,一步步逼向那修羅女切近。那魔女見狀,不由得奮身相掙,卻被那莫乎大蛇緊緊制住,張洛見狀心焦如焚,卻因那精怪個個兇猛,隻身相搏,無異羊入虎口,可眼下之機甚是緊迫,一時間亦無計可施,正自犯難時,乎聽耳後有言道:
“你可用那招斬獅子入陣,接掃千軍格敵制勝,事不宜遲,快!快!快!”
那天師聞言還不及回頭,便覺後心被人猛擊一掌,遂覺周身血氣飛也似奔湧,呼啦啦激蕩奔騰,走靈臺,通三屍,又覺一股熱氣自丹田湧起,沿著通達之脈,霎時間貫通周身。
那天師隻覺周身力氣充沛之至,不由得一聲大喝,猛地雙手高舉寶劍,微微背在脊後,猛地借力騰躍而起,翻瞭個筋鬥,帶著一股金風,猛地朝眾妖間劈下,那天師以身帶劍來得迅猛,便見一妖反應不及,竟被那開象劍猛地劈開,裂成兩半,猶自抽搐。那天師斬妖落地,來不及多想,便掐瞭個劍訣,衡住身形,借著餘勢呼地掄劍橫掃,便見那寶劍泛著金光,嗖地自眾妖間打橫兒削過,便隻聽幾聲裂帛之響,再觀時,便見那近前眾妖盡數攔腰而斷,屍身倒地,方才自腔裡噴出血來。
那少年自仗劍暴起,至於掣劍收勢,不過幾個瞬息之間,便將圍著那修羅女之眾妖,一並斬殺。張洛回過神時,忙向身後望去,卻不見那低語之人。那狐仙見張洛兩招斬殺十數隻兇妖,不由大驚失色,那修羅女見張洛以如此劍招入陣破陣,亦不由得為之一驚,瞪眼張口,愣瞭半晌,方才癡癡道:
“你……你方才使的劍招,莫非是斬獅子和掃千軍嗎?”
張洛聞言一驚,便點頭道:“正是,莫非你也學過太罡劍法也?”
張洛“太罡劍法”四字一出,便聽四下一陣驚呼,那狐仙亦變瞭臉色,七無大蛇聞言,便緩緩松瞭修羅女,復鉆入黑水裡去瞭。
“哈,我把你這毛蟲潑妖,你有幫手,我卻沒有嗎?我有‘天人六衰’師叔之高徒相助,你卻又能奈我何?”
“啊也!原來我那師父真是個難相與的也!向日與我所言,或許真未必為假也……”
那天師聞言思忖半晌,遂不解問道:“甚是天人六衰也?”
那修羅女聞言不禁笑道:“你可知天人壽數將終之際,有五種征兆,一曰衣服垢穢、二曰頭上華萎、三曰腋下流汗、四曰身體臭穢、五曰不樂本座,而那四處征戰之天人之間,於此五衰之兆外,尚有一衰,即‘陣遇淳罡’也,我問你,尊師大名,可是喚作袁淳罡的?”
張洛聞言大驚,半晌方才點頭道:“我師父是叫袁淳罡……可……”
那修羅女還未等張洛說完,便忙對那狐仙道:“你既說在玉門師尊座下修行,怎會不知殺生成聖之袁淳罡師叔也?單這斬獅子式,除卻袁淳罡師叔及其高徒,又有哪個會用,哪個敢用也?”
那狐仙聞言,心下大疑道:“向日在師尊座下,祖母膝上時,果曾聽聞萬年前有位師叔以一己之身,仗劍屠殺百千萬八部眾之屬,直逼得八部眾開擂對鬥,才不讓南閻浮人間因八部眾之爭化作煉獄,因其乃殺生成聖,因果如海,故其名號及其所用劍招,皆成禁忌,傳授溫習,俱為嚴止,可這潑魔又怎會知曉?莫非是誆我也?”
那狐仙遂上下打量張洛半晌,復暗想道:“我觀此少年天師冠舊衣破,斷不像個內門修行之人,可真人不曾露相,那師叔之事尚且在傳說之中,其徒或許是個苦行的,也未可知。”
那狐仙受瞭重傷,本就難支,正欲不管不顧,盡數打殺瞭,卻又猶豫不定道:“若那少年天師真乃同門師叔之徒,貿然行動,一來恐傷同門和氣,二來也未必賭鬥得過,我今番身負重傷,一個阿修羅尚且難支,更怎得奈何一殺生成聖也?若那少年天師沒有本事,到底也屬同門之人,我等八部眾之爭鬥,生生不息,本是常事,可妖仙若傷瞭仙人行者,便是犯瞭師門嚴規,我便要被當作個不知規矩的畜牲,莫說嚴罰,就是打殺瞭,也隻是合該也……”
正自思忖間,卻聽聞那修羅女躲在張洛身後大喊到:“快去殺瞭那潑妖也!”
那狐仙登時大駭,便隻顧保命,奮起餘力,一揮衣袖,撒出幾隻紙鳶,落地便悉數化為巨身妖魔,獠牙巨口,駭人萬狀,或執利鉤,或擎巨斧,或掣鎖鏈,緩緩向二人逼近,那天師本欲再奮血勇,卻覺周身上下,泄氣般脫力,手軟骨麻,堪堪攥住寶劍,雖無退路,猶奮身上前護住修羅女,兩股戰戰,冷汗涔涔。
那幾隻妖魔覆身上前,正欲加害之時,便見一柄闊身精金破海雙頭刀轟地自黑水中飛出,旋轉著攔腰斬向妖魔,便見那幾隻妖魔登時復化作紙鳶,攔腰分半,飄然落地。張洛大喜,又見一股水龍卷自黑水中騰起,直把那晌晴白日艷陽天,漫遮作黑雲覆壓,又聞暗雷滾滾,轟隆隆自雲中穿行,青電疾馳,咔嚓一聲,直擊得青火驟起,呼啦啦卷藉咆嘯。
但見那水龍卷愈聚愈大,直有兩三丈寬粗,便見一人身長發,龍角龍尾,鷹足獸爪,於那水龍卷中若隱若現,一伸手,便把那雙頭金刀拿住,又見那人立刀騰滯,半晌方聽一陣低吟自龍卷中傳出。
“此乃龍吟也!敖風大哥,莫非是你化瞭龍瞭?”
那人聞言,不禁大笑道:“正是正是,還是我兄弟機敏,我剛合瞭父王龍骨,便覺你遭瞭難,故來搭救也!”
那狐仙一聽“敖風”之名,便奮聲叫到:“敖風殿下,你父之死,正是拜阿修羅眾舊傷所賜也!那阿修羅眾來我處無端攪鬧,如今已被我狐火所傷,殿下可趁機一雪父仇也!”
“你休亂言,你那狐火不過雕蟲小技,能奈我何?”
“汝之手腳,想來已行動艱難也,你那辟火袍可禦火燒暴灼,卻不抵不過我蒼狐火之寒,莫要裝腔作勢也!”
張洛聞聽此言,便忙去護持修羅女,剛觸手腳,便覺一陣冰涼,但見那修羅女手足俱僵,行動木然,張洛大驚,便忙摟住修羅女,急與敖風道:
“大哥且慢!此女乃是我之親近,萬望大哥高抬貴手也!”
那龍子聞言,半晌緩緩道:“我弟莫驚,若無我弟護持,我亦不欲行加害之事也,我那父王在時,每每見疑見冷,繼母虐待之時,亦不見其護持,我父雖死,哀思已至,況且八部眾之爭鬥,雖在個體間你死我活,總還是維持著一團不冷不熱的和氣,寧因舊怨,而絕修好之機也?”
一席語畢,便聽那龍子凜然道:“修羅女,你此番若回欲界海,請答姬妲羅睺尊者,我若為龍族之主,不欲再與阿修羅眾橫生事端,還請汝輩亦好自為之也。”
那修羅女聞言點頭道:“殿下所言,我俱會答與我師相知,隻是我等與九尾玄狐前怨已深,若殿下有意結好,可助我誅殺此輩。”
敖風聞言嘆道:“仙子,我等八部眾爭鬥日久,宜早止幹戈,妄行殺戮,便隻更添宿怨也。”
那龍子一言既出,卻見那二人更不相聽,雖失爭鬥之力,一言一語,亦蘊攻伐之意,那龍子長嘆一聲,便同張洛道:
“兄弟,想我等龍族,本非凡人所繪所雕之相,隻是飛騰之時,雲從水繞,故謬作形象也,待我顯出原身,恐駭著兄弟,故今番隻在水幕之中與你相見,你可速速離去,莫要讓二人再起爭鬥也,待我身骨牢合,便與兄弟相見。”
張洛聞言謝道:“今番多謝大哥,我等這便離去,隻是要向討幾味治狐火的狐丸,不知……”
那狐仙聞言便自衣下解一荷包,拋與張洛道:“你若不怕藥不除病,我這丸子倒是不藥人的,若藥力不足,多吃幾味便是。”
那天師聞言稱謝,便擔起修羅女往出鬼市方向走去,那殿下見張洛一行走遠,便同那狐仙道:“你與阿修羅眾爭鬥,我本不該管,隻是你要傷瞭我兄弟,我便絕不相饒。”
那龍子一席語畢,便隱形於那水幕之中,半晌便見那水幕愈濃,直沖天際,不知有何龐然大物自水中溯流而上,但見鬼市各處,俱有龍卷自水面騰躍而上,倒灌天河,喚作龍吸水者,便是此間光景。
那龍吸水自是持續一天一夜,待到天晴日亮,便見那鬼市水面退下大半,雖有烏舟擱淺,卻不見瞭老黿,水面粼粼,卻可直視其底,但見水面下斷壁殘垣,圮墻折柱,碎瓦破罐,蝕石銹鐵,更夾雜森然白骨,其間脊梁若屋梁,肋骨似細柱者,龐然兀立,雖不見其首骨,亦要為之駭然稱奇,閉市之際,一眾貓精狐靈,撈掃整飭,自不必題。
卻說那天師擔著修羅女離瞭鬼市,正思去處,便想起前番畫皮妖獾公子所遺之處,便帶嬌娘奔那精閣雅舍而去,安頓修羅女畢,便不住身地執帚整飭,捧盆灑掃,去瞭滿屋晦氣,又去城外采瞭些應時的香花,摘瞭些到季的果子,滿屋清香,沁人心脾。待到忙停,不覺已是日落之時。
那嬌娘雖未被狐火所灼,卻被侵體寒氣所凍,四肢僵冷,尚不能自由行動。那少年給修羅女裹緊棉被,復喂修羅女吃瞭幾個狐丸,又以母雞,木耳,蘑菇,輔茱萸,生薑,熬瞭一大鍋暖湯,張洛自己喝一口,便喂那修羅女喝一口,那修羅女食量頗大,張洛隻喝瞭半碗湯,餘下雞肉幹食,一並與那修羅女吃瞭,晚餐罷,便見那修羅女小聲道:
“你便是再煮三鍋雞湯與我,我也是吃不飽的,你個大笨蛋,不知道先顧自己吃飽,倒都與我瞭……”
張洛聞言,隻是一笑置之,便又聽那修羅女臉紅柔聲道:“謝謝你……”
那少年聞言不語,隻是挑起燈,一面自荷包裡拿出一粒狐丸,一面碾碎仔細觀察,復又掏出紙筆,刷刷點點。那修羅女見張洛不搭話,便嘟唇不快道:“你平日裡嘴巴伶俐,怎得倒與我裝聾作啞也?”
張洛聞言笑道:“我怕這一荷包狐丸不夠吃,便想著研究一下,你可先休息,且容我弄清究竟。”
那修羅女聞言,莫名氣道:“那狐貍猾得很,配置狐丸,方法奧妙,便是讓你研究三百年,也弄不出究竟也。”
“弄不出便弄不出吧,盡力就好。”張洛聞言,倒不與修羅女爭辯,隻是自顧自將那碎狐丸拋在水裡,一面搖,一面仔細查看。修羅女望著張洛背影,心下竟莫名一陣慌亂,便有些氣憤道:
“我要睡覺瞭,你莫要趁我睡覺時占我便宜也。”
卻見那少年不回頭,隻是略略頷首,那修羅女便悶哼一聲,吃力轉過身去。那修羅女本是寬心自在之人,今日卻不知怎的,閉上眼,久久卻睡不著,直把顆初通混沌之心,跳動得愈發勾撩人瞭。
“哎!你莫要占我便宜,當心我打你。”
那修羅女心下發虛,不覺又重復說瞭句,卻聽那少年柔聲道:“知瞭,你早些睡吧。”
那修羅女此刻沒來由地心煩意亂,哪裡睡得著?白甚的天便黑瞭?沒來由地讓人心煩,於是便復翻過身去,同張洛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
“你見過兩個冠子自頭當間分開的雞嗎?”
“未曾,倒見過兩年半餘出欄的雞,都是黑腳灰冠子的。”
“那……你喜歡吃雞肉嗎?”
“我自幼混跡市井,什麼肉都喜歡吃。”
“我自幼便隨師父四處征戰,對瞭,袁淳罡師叔真是你師父嗎?我小時候見過他。”
“或許是同名同姓吧。”
“哦……對瞭,你今年多大?”
“不曾記得,或許十歲,或許十六歲,或許二十歲,或許三十來歲,我師父是個嗜酒的,吃不準我的生辰。”
“我今年正好二十歲,但不是你們南閻浮年,我們那兒一年是你們一百年,你猜猜我多大……”
“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嫌我老瞭?”
“你看著比我年少……”
“切,我要睡覺瞭……”
那修羅女把被子一裹,閉眼靜躺瞭半晌,復又道:
“你喜歡什麼花?”
“能結果子的花都喜歡,我喜歡吃果子。”
“我看你近來得瞭把寶劍,你喜不喜歡?”
“這是我大哥送我的。”
“哎……我把我師父送我的寶劍丟在鬼市瞭。”
“我在鬼市有相熟的,定給你找回來便是瞭。”
“其實那把寶劍也不是大事,你別因為小事去冒險。”
“多謝……”
那修羅女猛地坐起,急急道:“哎,那你到底喜不喜歡……”話說一半,便見張洛猛然回頭,正與自己對視,便突地紅著臉撲在枕頭上。
“你要說什麼?”
“沒……沒……沒……”
那修羅女趴瞭半晌,竟覺手腳漸漸能活動開來,卻隻悠悠說道:“我讓那狐火凍僵瞭身子,活……活……活動不瞭,你……你……你千萬別來占我便宜。”
“唉……仙子放心,我雖浪蕩,斷不是個乘人之危的,你若擔心,我這便走,狐丸和屋子鑰匙我都放在桌上瞭,你可暫在此修養。”
那修羅女見張洛起身欲走,便忙阻到:“我仇傢蠻多的,你不在,我……我……我沒法保得自己周全。”
“那我在門外候著便是。”
那修羅女聞言,可憐巴巴道:“我冷。”
張洛大驚,顫聲到:“哦……那我給你生個火炕吧……”
“你能不能抱著我,就像那天……”修羅女臉騰地一紅,半晌復道:“你是個金精真元的好體格,抱……抱……抱住我,我……我……我就好的快。”
那修羅女一語畢,便咬唇不語,隻睜大眼睛盯盯看著張洛,萬般可憐之狀,引得那少年不由得心疼起來,愣瞭半晌,方才點瞭點頭,撩被入褥,輕輕貼住修羅女後背,緩舒雙臂,輕輕環住修羅女。
“你怎麼不從那面抱?”
“我怕你看瞭我心煩。”
“我……我……我確實討厭你,潑賊,壞蛋。”
那修羅女說完便猛地咬住嘴唇,半晌復道:
“你等凡人身雖軟弱,撒起謊倒臉不紅心不跳,就連磕巴都不磕巴一下。”
“阿修羅眾不說謊嗎?”
“不……不……不說,一說謊,嘴唇就發抖,話的第一個字就說得磕巴,所以,我……我……我們從來不說謊”
“那與你等阿修羅眾相處,倒還算省心。”
那少年嘆瞭口氣,卻又聽修羅女悠悠道:“我的法力盡數用來維護法身,所以用不瞭念力瞭,要不然,那臭狐貍今天就……”
“你那時就已經很好看瞭。”張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覺有些出神。
“哪時?”那修羅女竟突地激動道。
“第一次遇見你,第二次……都挺好看的。”
修羅女聞言吐舌笑道:“嘔……沒想到你喜歡尼姑。”
“隻是那是見瞭你胴體,就覺得挺好看的。”
那修羅女聞言笑罵道:“切,色鬼。”
“對瞭,你那時怎麼說你是‘黑裡歡’的教眾?”張洛似乎想到些什麼,便問那修羅女道。
“我師父便是被艷香魚水派的教眾使九華琉璃盞擊傷的,我此番來閻浮界,一是來為師父尋狐丸治傷,二是向那艷香魚水派復仇,故假充教眾,暗中調查,不想自欲界海到閻浮界之際突遭天人發難,以天人五種神通本領,喚作‘天人五劫’之力所傷,故到瞭閻浮界始,便四處采陰補陽,那日裡見梁氏陰精旺盛,更兼貌美,便欲拐她到八部寺裡……那個……沒成想遇瞭你這個潑賊,傷我身子,占我處子,壞蛋……”
那修羅女一語畢,便下意識摟住張洛胳膊,復又道:
“我在‘艷香魚水派’的分壇裡,時常聽說鬼市與雉舟賭坊之事,那雉舟之主,乃是塗山玉之後代,那塗山玉所用法寶,正是傷瞭我師父的九華琉璃盞,我覺此事蹊蹺,便去那裡打探,及至與那狐貍起瞭爭端,方才知那狐貍非是黑裡歡裡傷瞭我師父的那人。”
“此話怎講?”
“那狐貍法力雖強,若說傷我師父,卻差得遠瞭些,不過我那時砸瞭那狐貍的場子,再去說和,也是騎虎難下瞭。”
“你也太過沖動些瞭。”張洛嘆瞭口氣,復安慰那修羅女道:“如今你可安心養傷,今後處事,萬要多思量思量。”
“你這潑賊,倒輪得到你教訓起我來瞭,若不是你會斬獅子式,我便也把你當做破爛道人瞭。”
那修羅女一陣嬌嗔,便把身子往張洛身上挨瞭挨道:“你……你……你老實點,不可因前事便輕賤瞭我。”
那張洛聞言,便俯身在修羅女耳邊輕聲道:“知道瞭,奧妙計都仙子。”
那修羅女聞言一抖,直把身子都顫軟瞭,雙眼雖閉,心下卻愈發醒,夜遂念深,意隨月動,身邊躺著個摟抱自己的好男人,心動之際,便是鐵石也要崩出水來。那修羅女止不住胡思亂想,心下又羞又喜,挨至月上柳梢,便在心上暗自盤算道:
“別看他現在老實,若真與我毛手毛腳地占起便宜,我便要試一試他的本事,若真是袁師叔高徒,便把身子徹底許瞭他,那日錯入瞭穴,便不冤枉也。”
念及此,那修羅女便覺心梢跳動,如揣脫兔。那阿修羅眾終日紛爭,男女之間,更不曾體驗情愛之事,生殖之時,便也隻是出於本性而已。那阿修羅女正自按捺,不覺間便見月上中天,心鍵意熬,萬難承受,便自動瞭動身子,一面把那少年搭在身脖頸的手兒納在胸前,一面在心中暗惱到:
“這潑賊那日裡如何浪蕩,怎的此番倒裝作君子來也?那日裡明明是我扯斷瞭赤姻絲,他方才入瞭我的本穴,由此說來,他便真能脫下我腰間的赤姻絲,便是我的郎瞭,他若真是我命中之人,便是早就註定瞭的,如此,我便也不必試他也。”
那修羅女心下焦灼,竟與自己較起勁來,本穴天穴,一起麻癢起來,水兒汩汩,黏膩膩淌出粉蚌,那張洛不動,修羅女倒先動瞭心,身子也一發遭挨不住,火煎蟲咬一般,倒把四肢捂得熾熱,自如行動起來,直到月兒偏西,便見那修羅女一面把一輪肥臀挨到那少年胯下,一面伸手將腰間赤姻絲解瞭下來,半晌見那少年仍不動,便在心下暗求道:
“我的好郎君,你不要我,我便想要你也,我自下生,也隻與女人歡合過,如此渴個男人,倒在頭一回,如此,你便真是我的郎瞭,郎呀郎,我面皮薄,不好去求你,但請你行行好,自把你那壞東西,啊不,把那寶貝兒揎將進來,與我解解渴便是也……”
那修羅女煎熬得緊,不知不覺便睡瞭去,待到醒時,隻見天光大亮,那赤姻絲不知怎的竟又系回腰上,竟還挽瞭個結兒,桌邊鍋裡,一鍋雞湯尚滾著泡兒,香氣四溢,飄滿小屋,那桌上放瞭紙信,修羅女忙抓起信,但見那信上寫道:
前番蒙仙子照料,不勝感激,但請仙子在此權且休養,在下繁務在身,先行一步,願各自安好。
那修羅女見信,愣瞭半晌,那雞湯煮好,火堆已息。修羅女自那鍋中撈起食物,一味未罷,竟自眼裡流出淚來。
卻說那張洛別過修羅女,竟自欲往何方?那龍子敖風自鬼市中化龍而飛,又將在何時與張洛相見?那修羅女動瞭心,又將與那不搞而別的心上人作何理會?那“天人六衰”之袁淳罡,是否就是嗜酒的袁老道?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