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孩急匆匆地穿過一間間小巷,避開街道上混亂的人喊馬嘶,循著約定好的路線走進一間廢棄已久的破舊倉庫。她們小心翼翼地繞開沉積的廢料,散落的雜物與裹滿灰塵的貨架。米絲蒂爾蹺著一雙黑絲長腿,神態自若地坐在壘起的木箱上,俯視著如約前來的少女二人,見面表情也並不驚奇,悠然自若,似乎早就預料到瞭米芙卡能成功逃出。她活動著關節,輕盈地跳下木箱。
“能如期見面,看來過程一切順利呢。不管怎麼說,平安會合就好。”
米芙卡唯唯諾諾地點頭。她心裡還未擺脫剛得知她們對自己另有陰謀時的沖擊,此刻與米絲蒂爾面對面時,隻覺得心裡亂不可言,懷疑,怨恨,憤怒,不解的無數情緒交織在一起。她竭力控制著表情不讓對方看到異樣,自己不得不依附神母教瞭,此時絕不能讓她們得知,自己已經知道瞭她們謀害自己的詭計。必須裝的一無所知,才能讓她們放松警惕,否則她們會做什麼可真的無法預料。她不著痕跡地暗中端詳著米絲蒂爾的臉,想要捕捉到哪怕一點蛛絲馬跡,但從中什麼都沒有得到。她定瞭定神,組織瞭一下措辭,有些艱難地試探性開口。
“有一個不情之請……我和姐姐……我們想正式加入神母教,可以嗎?”
她開門見山地說出請求瞭。這時候如果拐彎抹角強行找些理由鋪墊,反而更顯得自己另有所圖,米芙卡這樣想到。但米絲蒂爾的表情依舊平淡如常,露出的表情竟完全未因這句話表現出過多的波動。
“唔,為什麼?你們城主待你不錯吧?你之前暫時加入,也隻是咱們為瞭贖出烏奈裝給鐵面軍看的。現在目的快要達成,你也可以回歸日常瞭。”
米芙卡在心中抑制不住地冷笑起來,意圖用藥控制我,把我無聲無息綁到賊船上的的是你們,這個時候,還在玩假意推脫的這一套麼?她感到一股深深的冷蔑湧上來,但她強忍著心裡的情緒,現在萬萬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她咬瞭咬牙,繼續壯著膽子編造看似可靠的理由。
“之前咱們控制官軍第三營時,我和你們接觸的場面,不少官軍都親眼目睹瞭……本來我覺得可以解釋,沒想到那其中對我懷恨在心的官軍敗類,準備把這個事跨級匯報上去致我於死地,我走投無路瞭……”
話已至此,米絲蒂爾不再多說,這一刻,米芙卡終於在她的眼睛裡,捕捉到瞭極細微的一絲得計與滿意。米芙卡的心中滿足瞭,仿佛這算是成功的一點反擊後的揚眉吐氣一般。得知自己被暗中算計,被她們的詭計玩弄於股掌這麼久時產生的大量怨氣,此刻似乎終於找到瞭一點發泄的方向。呵,你們想不到,自己也會有暴露在我的觀察下,被捕捉到漏洞的時候。但她把表情藏在臉頰的掩飾下,那無辜的金色大眼睛,望向米絲蒂爾流露出的分明是希冀的光芒,她已經學會瞭深藏情緒不形於色,把想要的面具隨時展現在需要時候的臉上。淪為性奴隸的一年多以來,這座城市裡,她已經經歷見證瞭無數的陰謀與明爭暗鬥。她早已逐漸拋棄瞭稚嫩與單純,開始走向深邃與內斂。
終於,她聽到瞭回答。
“好吧。既然如此,二位若是窘迫走投無路,救急也的確是我們的作風。”
“那麼,歡迎二位加入神母教。”
聽到這句話的米芙卡,在這一刻覺得心裡仿佛一件沉重的東西落下來瞭,既感到些許達到目的的如釋重負,又另有一股別樣的沉重壓在心頭。她知道,從此開始,自己就沒有回頭路,隻能在這前路不明的唯一選擇上前行瞭。能否證明自己的清白恢復自由,能否逃脫神母教不明的陰謀,一切自此都是未知數瞭。她勉強平復激烈的心情,轉向米絲蒂爾。
“那麼,咱們現在?”
“既然塵埃落定,不管是你還是我們的問題都即將解決,咱們也可以離開瞭。馬上出城,會合烏奈和鐵面軍,回總部吧。哦,還有個好消息,我親口許諾不在追究之後,鐵面軍已經釋放瞭烏奈,並且同樣主動要求加入咱們瞭。”
鐵面軍也加入瞭?米芙卡心裡驟然一震,這困擾她們一年多的難纏勢力,竟然就這麼在解除威脅之後,毫無波瀾地投奔瞭神母教?她們的能量到底有多大?她微微定神,把驚訝壓在心底,一股五味雜陳的感覺湧上心頭,還有一件事,如同念念不忘的執念般割舍不下,她沉默半晌,說出瞭那個難以啟齒的要求。
“我……我想再見城主一面。”
“無妨。那麼我們先行一步,放心,會來接你的。”米絲蒂爾無所謂地回答。
“……謝謝。”
身披甲胄的巴格瑞斯,不安地徘徊在城墻之上,遠遠遙望著城外整齊列陣的官軍。城內幾個官紳密謀開城投降,雖然剛一走漏風聲就立刻被他帶兵鎮壓,但此刻人心惶惶的城中局勢,已經有些控制不住瞭。遠處在弓箭射程之外列陣的官兵,隊形嚴整並不急於進攻,但卻持續地開始合圍完善包圍圈不斷逼上壓力。阿希利爾接管的四大營圍瞭西北二面,南門外則是始終情況不明的第三營。官軍三面合圍,唯一放過的東門,則在地理上恰好背對邊境線朝向內地,把聯合境外盜匪的機會也完全隔絕瞭。想到這裡,他就捶胸頓足地恨恨後悔自己沒有早點幹掉阿希利爾。哪裡能想得到,已經被自己俘虜中出玩弄瞭多少次的婊子,居然能在這麼快的時間裡出逃並重整隊伍?該死的,如果沒有內鬼,怎麼可能讓那小婊子混進地牢裡救人?想不到最關鍵的時候後院起火,竟然在自己背後出瞭傢賊,要是知道這雜種是誰,非要把她剁碎瞭喂狗不可!
但現在顯然沒時間顧及這些,調查清理門戶也得等解決瞭眼前之敵以後瞭。他一人佈防在各個城門與城墻上防守的私兵已然有些捉襟見肘,明明已經幾次通知城中的眾財閥們立刻率兵協防,但到現在為止,怎麼還沒有一點消息?他焦躁不安地轉過身,大聲責問:
“派去的人回來沒有?什麼情況?”
“老……老爺,其他財閥,大多在忙著轉運傢財瞭,不多的幾個已經出兵的,推說自己兵力不足訓練不精,自請先去東門協防……”
“混賬!東門根本沒有被圍,哪用得著這麼多人擠破頭要過去?他媽的仗還沒打,惦記那點錢有個屁用!”
巴格瑞斯暴跳如雷地咒罵一陣,思考著對策急走幾步,又忽然轉過身來。
“霍爾泰呢?他有沒有回話?”
“……霍爾泰老爺……好像還沒有消息……”
“別人不管,先去找他!告訴這王八蛋,他和我走的最近,阿希利爾最不可能放過的就是他!這時候別他媽抱僥幸心理瞭,死心塌地跟著老子拼吧,先把能拉攏的拉到手,再慢慢一個個給這群無頭蒼蠅指路!這群混賬,現在大戰在即十萬火急的關頭,一個個都當起縮頭烏龜瞭,難道縮頭就不會被砍?蠢貨!”
歇斯底裡的巴格瑞斯當然不會意識到,在他那一夜激情號召眾財閥對抗政府,卻又暗中調動鐵面軍助他稱霸城市,乃至控制城市後大權獨握的一系列行徑後,他那由欺騙與強權構築的短暫霸業,早已經在眾人的失望下千瘡百孔瞭。沒有人再寄希望於與他重鑄戰線共同對抗,如今在強敵壓境的威脅下,往日依仗著聯合聲勢大肆對抗政府的財閥們,再沒有瞭抱團頑抗到底的想法,全部在四散奔走開始轉運傢財各思退路。已經經歷過一次背叛的他們,再不可能回到財閥們一度聯合之時的浩大聲勢,以及共進退的緊密聯合瞭。此時的城市中一片混亂,街道擁堵,行人逃竄,全然沒有半點備戰的整肅。他剛煩躁地向手下下完命令,又覺得心裡始終不放心,轉身急匆匆地要親自前去,又扭頭看瞭看城外壓境的大軍,大聲吼叫。
“親兵立刻隨我出發,先去會合霍爾泰。城上本部守軍,無我命令,不得擅自換防!”
巴格瑞斯帶著衛隊,一隊人騎著快馬順著街道飛奔,但實際上根本跑不起來。逆著他們前進的方向,盡是奔逃的財閥下屬轉運傢資的私兵,如同潮水一般迎面湧過來,拖傢帶口,呼兒喚女。他們沒有一個人按照巴格瑞斯的部署,根本不朝需要佈防的城門前進,隻是爭先恐後地運著大包小包的財物逃往未被包圍的東門,任憑親兵怎麼恐嚇威脅,也遏制不住。
“不許跑!不許跑!都給我回去,混蛋!”
巴格瑞斯揮舞著馬鞭,氣急敗壞地嘶吼。他手下的私兵揮著雪亮的刀子恐嚇也收效甚微,根本阻止不瞭這股潰退的洪流,直到巴格瑞斯一刀砍瞭正偷偷摸摸指揮他們逃跑的軍官,這群如同驚弓之鳥,個個手提肩扛著搜刮來的財物的私兵才驚恐地停下來。面面相覷,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這無辜的表情幾乎讓巴格瑞斯氣的頭腦發昏,破口大罵。
“你們這群無頭蒼蠅!哪一部的,你們主人是誰?我不是都已經佈置任務瞭嗎?”
“我們老爺……已經縋城先走瞭啊……他讓我們收拾東西追上他的……”
“都給我滾回去守城!”
巴格瑞斯被氣得幾乎昏厥,在他和親兵的威脅下,這群散兵遊勇才不情願地慢慢放下手中的東西。巴格瑞斯一抽馬鞭,繼續帶著人疾馳,他已經沒空管他們會不會真的回去守城瞭,他手下的私兵維護城防就已經捉襟見肘,根本沒法一個個像現在這樣去抓潰兵。此刻隻能趕緊會合霍爾泰合兵一處,再調兵去平息潰亂。遠處霍爾泰的府邸近瞭,但那裡似乎同樣也是一片混亂,巴格瑞斯催馬疾奔,想要過去穩住陣腳,他們飛馳到近前,卻未見霍爾泰本人,隻有著駐守在外數量不多的傢丁,此刻一個個皆是面露不安。霍爾泰府上的管傢,面色蒼白地站在門口,即使看到瞭奔馳過來的巴格瑞斯眾人,也沒有敢動一步。
“霍爾泰人呢?!你們在幹什麼?”
管傢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半天,才回答:“您……您稍後……老爺有事處理,馬上就出來迎接……”
巴格瑞斯壓著火氣,勉強耐著性子等在門外,但那富麗堂皇的府邸一片寂靜,遲遲都沒有一點聲響,一股不祥的預感升騰上來,他猛地拔出寶劍,架在瞭管傢脖子上。
“為什麼沒動靜?他到底在裡面幹嘛!”
“老……老爺……我,我……他……他他……”
目眥欲裂的巴格瑞斯,渾身顫抖地握著劍喘息不止,花白的胡須瑟瑟抖動,鋒利的劍刃瞬間擦破瞭他的喉嚨。管傢面無人色抖若篩糠,嘴唇抖瞭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告訴他。霍爾泰本來想帶兵會合他共同駐防,結果看到城內大亂,各個財閥全無戰意四散潰奔,於是早就收拾財物帶兵跑瞭……
驟然聽聞這消息的巴格瑞斯,如同五雷轟頂般呆若木雞地懵在原地,片刻,這當頭一棒的重擊又轉化成火山噴發般的狂怒,聲嘶力竭地破口大罵。
“混蛋!那你們杵在這裡幹什麼?還說什麼他在裡面有事!”
“是,是是……是老爺怕您帶兵來追,命令我們留在這擋著您,問起來的話就這麼回答……他還說,我們要是敢先跑,就殺我們全傢……”
“去死吧!”
狂怒的吼聲中寒光閃過,那管傢還帶著恐懼之色的腦袋隨著噴湧的鮮血滾在地上,持劍的巴格瑞斯,如同輸得幹幹凈凈的賭徒般瘋癲狂叫,把平時的威嚴與儀態全部扯下,肆意噴著臟話暴跳如雷:
“操他媽的給我殺,殺光這群狗幾把日的!”
親兵揮刀聞聲而上,霍爾泰府邸的大門前瞬間成瞭屠宰場,喊殺與慘叫,淒慘的呻吟聲此起彼伏。巴格瑞斯剛剛勉強平復下震怒的腦袋,又看見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人,臉上帶著傷連滾帶爬地撲到他面前,指手畫腳驚恐萬狀地向他報告。官軍三面圍城攻打不止,向城內亂射勸降信,告示城中的眾財閥,半日內必定破城,他們來不及出城的剩餘財閥們已無處可逃,城主隻誅首惡其餘不問,如主動開城或是擒獲巴格瑞斯者,都可以將功折罪。城中軍心大亂人心惶惶,已經有財閥準備開城投降,被巴格瑞斯駐防城門的親兵拒絕後,他們索性已經開始攻擊城門以此向官軍邀功。見勢不妙要來報告他的幾個親兵,都被財閥們率兵悉數殺光,隻有他扮作難民逃來報信。還有的財閥趁他手下主力都在守城,直接帶兵在城中搜捕,要活捉巴格瑞斯去向城主報功贖罪……
“哈,哈哈哈哈!這群吃裡扒外的王八蛋,老子拿自己的兵幫他們守城,他們這群狗日的給我玩這套!哈哈哈哈!”
氣急敗壞的巴格瑞斯,如神志不清般瘋癲地狂笑不止,已是有些行為失常瞭。街道上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幾乎是說來就來,數十個奔走的財閥私兵,註意到瞭巴格瑞斯身上醒目的紅袍,大呼小叫著駕馬朝他追趕過來。
“巴格瑞斯在那!抓瞭他去領賞啊!”
血氣上湧的巴格瑞斯,一時間兩眼發黑差點沒暈過去,也幸好幾個忠心的親兵把他扶上馬去,正在屠殺霍爾泰傢丁的私兵們,此刻面對沖來的人群登時大亂,屠夫轉眼成瞭獵物,被追上來的騎兵亂刀砍翻在地。魂不附體的巴格瑞斯,騎馬逃出重圍狂奔不止,他不敢再去看情況不明脫離掌控的城門,直接朝著自傢府邸逃亡,卻隻聽見背後一聲尖銳的破風聲,他一聲慘叫,帶著射中後背的一支箭忍著疼繼續奪路而逃,跑的胯下的馬都累的喘息不止才甩脫追兵,伏在馬上呻吟連連到瞭自傢門外,疼的慘叫不止地被傢丁扶進府去。
他趴在大床上,剝去瞭衣服,醫生上來給他處理背上射進肉裡的箭頭,他疼得嚎叫不止,嘴裡兀自含糊不清地怒罵著。他的兒子戰戰兢兢地湊上來,心驚膽戰地問道。
“爸,咱們怎麼辦?我看,這城裡待不下去瞭……”
“廢話!全他媽慫瞭,還守個屁!這群王八蛋,一個都靠不住,都他媽是叛徒!畜生,膽小鬼!”
“……爸,你先包紮,把倉庫鑰匙給我,我馬上去安排,收拾瞭財物跑瞭吧……”
“快去!”
巴格瑞斯隨手掏出鑰匙丟給兒子,繼續在床上呻吟連連,忽然又“嗷!”地慘叫一聲,疼的一陣顫抖猛地翻身跳起來,一腳把醫生踹倒在地。
“疼死老子瞭!你,你想殺瞭我啊!”
“老爺,我……”
他正忍著疼罵罵咧咧,猛然像是想到瞭什麼。同盟土崩瓦解各自奔逃,被霍爾泰欺騙,被倒戈的財閥私兵追殺搜捕,這群王八蛋!一個可信的都沒有,不能信他們半句話!對瞭,他差點還忘瞭那事!自己府上本來就有內鬼!有傢賊!
他想到這裡,恐懼與憤怒瞬間漲上臉來,他血紅的雙眼充滿血絲,嘴裡噴著涎水,如同受傷困獸般嗚嗚咆哮,昏亂的眼裡露出六親不認的瘋狂兇光。
“你……啊,我知道瞭!你,你是,想殺瞭我,去找阿希利爾那婊子請功!是不是!”
“我……”
醫生還在解釋,巴格瑞斯狂怒地一揮寶劍,他的腦袋已經滾落在地上瞭。
“爸,你這是……”
兒子驚叫起來。此刻的巴格瑞斯渾身顫抖,牙縫裡噴著血沫,如同癲狂的困獸般,睜著充滿血絲的紅眼喘息不止神經質地掃視著四周,仿佛任何東西都是潛伏著的危險,他看著兒子手裡的鑰匙,暴跳如雷地狂吼。
“把鑰匙給我放下!”
“爸,我……”
“你當我不知道!狗日的,你這畜生是看我死定瞭,想偷瞭我的財物遠走高飛是吧!”
“爸,你怎麼說這話?現在沒時間瞭,我要趕緊去收拾啊?”
兒子還在不信邪地解釋,但已然陷入瘋狂的巴格瑞斯此刻充耳不聞,見他還拿著鑰匙,他直接狂吼亂叫著沖上來,一劍刺進瞭兒子的胸膛。即使後者已經慘叫倒地也毫不停留,還在拿著劍,沾著滿臉的血在屍體上狂砍不止。他的老婆尖叫著上來想要阻止,也被他一腳踢開,轉身,血淋淋的劍尖對準瞭她。
“你……你這老頭子,你瘋啦!”
“放屁!你們才瘋瞭!哈哈哈哈,老子可是什麼都知道!你們是惦記著我的錢,想謀害我去獻給那婊子吧!真當我傻啊!大難臨頭一個個全他媽自顧自跑瞭,你以為老子還會相信你們?都他媽的不是好東西!一個也別想跑!哈哈哈哈!”
癲狂的笑聲裡劍光紛飛,他發瞭瘋似的狂笑不止揮劍亂砍,砍身邊每一個看得見的人。傢奴侍女們在慘叫聲中四散奔逃,他兀自追在後面,在嘶吼狂叫中揮著手裡的劍,他腦子裡什麼都想不到瞭。等到屋中的活人一逃而空,滿地的死人再無一點聲息,他又開始亂砍那價值連城的傢具與擺件,砍一切值錢的東西,這些寶貝,誰都別想拿走!阿希利爾那婊子,最後也得不到他留下的一點東西!哈哈,誰說他輸瞭,哈哈!
他打翻油燈和蠟燭,把一切燃燒的東西丟向四處,火苗竄起來,頃刻間燃起熊熊大火,火舌不斷上湧,舔舐著傢具墻壁,在狷狂的風聲中蔓延整個府邸。
“燒吧,燒吧,你們什麼也得不到!”
他歇斯底裡地哈哈狂笑,在火焰飛騰的噼啪崩裂聲中狂笑。那富麗堂皇的巴格瑞斯府邸,在沖天的烈焰中熊熊燃燒起來,被跌跌撞撞的他拋棄在身後。他聽到街道上人喊馬嘶,知道官軍已經入城。
他失魂落魄地亂跑在街上,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他披頭散發滿臉血跡,瘋癲著亂哭亂笑如同精神失常,往日威風的巴格瑞斯老爺此刻宛如狂人,這反而讓官軍一時之間沒有認出他來。
終於,不知過瞭多久,一個眼尖的降兵認出瞭他,大叫起來:“那個就是老爺!那個就是老爺!那個就是巴格瑞斯!”
“那個就是巴格瑞斯!”
“那個就是巴格瑞斯!兄弟們快上啊!抓住的有重賞!”
巴格瑞斯聽到瞭喊聲,與四面八方驟然沸騰起來瘋狂朝他追來的官兵。他如同驚弓之鳥般下意識地連滾帶爬逃走,剛跑出幾步,卻一腳踩空踩裂瞭腳下的木板,撲通一聲掉進瞭水裡。那木板下方是修好的儲水窖,用來在這幹燥的旱季為城中的居民提供生活用水。落水的巴格瑞斯,此刻竟歇斯底裡地哈哈狂笑起來,想拿我領賞?沒門!老子什麼都沒瞭,也不可能讓你們好過,到最後,也不會讓阿希利爾那臭婊子稱心如意!呵,呵呵,我就是死瞭,你們也休想抓著……他索性心一橫撲在水中,他大口吞咽著水……
然而,仿佛真的是徹底的窮途末路,連自殺的氣運都不站在他那邊。此時已經入秋,水窖裡的儲水早已用光瞭大半,他在水裡翻騰瞭半天,卻隻感覺雙腳接觸到瞭堅硬的實體,微一發力,竟然在水中站瞭起來,水位隻剛剛沒到他的大腿。他大叫:“天亡我也!天亡我也!”他想拿劍自刎,可手剛往腰間一摸才想起來,他的那把劍在他殺瞭老婆兒子之後,隨手丟在傢裡瞭!
士兵們跳下水窖,大吵大嚷著你爭我奪,差一點把他撕碎。最後終於一位小軍官喝退眾人,拿繩子在他脖子上栓瞭,把隻剩半條命的巴格瑞斯老爺,濕淋淋像拖死狗一般拖到岸上來。
貢旗諾厚重的城門,在沉悶的隆隆響聲中逐漸開啟,終於帶著透進來的灼目日光大大敞開。衣甲鮮明旗幟招展的官軍隊伍,在隆隆的馬蹄聲中列隊不緊不慢地進入城市。一身戎裝的阿希利爾策馬在最前面,那美麗英武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淡漠如水,仿佛那些噩夢般的經歷從來都不曾存在過一般,經過的無論是平民還是士紳,都毫不例外地膽戰心驚地整齊跪迎在道路兩側。曾幾何時,他們每個人都在城中見過裸體調教,遊街示眾的城主大人,但那此時已經不重要瞭,此時此刻的他們,沒有一個人敢抬起頭來,直視那馬背上曾被自己看光瞭屈辱場面的人。阿希利爾並不看他們,自顧自地縱馬走瞭兩步,才聽到後面緊趕慢趕追上來的前哨,向自己報告著擒獲巴格瑞斯,一網打盡他全部爪牙的消息。她若有所思地沉默著,忽然像是想到瞭什麼,轉過頭來:
“阿爾希維特那奸賊呢?”
“這個……我們去各種地方都搜查瞭,聽俘虜的巴格瑞斯手下說,他被咬掉瞭……啊大人恕罪,之後就一直在府邸裡養傷,但是我們哪裡都沒有搜到,這傢夥好像提前跑瞭……”
前哨膽戰心驚地匯報完瞭,不敢多找罵地趕緊退到一邊,自己也知道疏忽沒活捉城主大人最恨的內奸怕是不好過瞭。旁邊的小朵果不其然地豎起柳眉,正欲發作,卻被阿希利爾抬手示意制止瞭。她並未糾纏,隻是繼續地問下去。
“米芙卡呢?”
她閉上眼睛,輕輕仰頭,感受著城市上空灑下的細細陽光:
“我一直都沒能做到的事,她一個人替我完成瞭。她是我的恩人,是這座城市的恩人。今天即使我也無法企及,但無論她提出什麼,我都會把我能做到的滿足給她。她在哪兒?”
“我在這裡。”
在她身後的城門側,一處堆著雜物的不起眼角落裡傳來瞭聲音。米芙卡輕輕走瞭出來,那腳步小心翼翼又怯生生,正如她與阿希利爾相逢的那天一般。那稚嫩可愛的臉蛋上,如今卻罩著無人能理解的淡淡憂傷。
她腳步輕輕,迎瞭上去,卻並未走至身邊。
她的面色隱隱無常,她的表情憂鬱而戚傷。
她走到距離阿希利爾的馬頭幾步之外,停下腳步。阿希利爾有些困惑地望著她,身後的官軍隊伍,同樣也議論紛紛地竊竊私語。阿希利爾想要下馬迎上去,但米芙卡輕輕搖頭,示意她不用如此。
“我是來向您道別的,我要走啦。”
“走?去哪?回國嗎?”
“被當做牲畜一般擄掠到這異國他鄉,度過瞭那些地獄般的日子,隻有在那天與您的相遇之後,我本來已經如垃圾一般的人生才重新閃出一點光來,並且一直走到今天。”
“我……那時,我也沒想到你能做到這一步啊。”
阿希利爾有些尷尬地勉強而笑,想要出言寬慰,但還未說出什麼。米芙卡抬起頭來,澄澈如秋水的眸子閃出濕潤的微光,那柔軟的唇,猶豫微動。
“我要去的地方,你們不曾見過。”
“那是連我自己,都未曾看得透的前路。”
面帶微笑的阿希利爾,並未理解她的話語,輕輕俯身湊向她,想要表現得更親切一點,但米芙卡無言地後退一步。她抬起頭來,默默仰望這座讓自己的人生永遠改變的城市,與她們發生瞭無數憂與喜,樂與悲,黑暗與曙光交替的這座城市。
“勝利之景,讓人流連啊……”
她深呼吸著平復心情,如同是作為早已想好的結束語一般,說出瞭最後一句話。
“請相信,此生此世,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何時,我都不會與大傢的身影相悖。米芙卡,永遠隻會是米芙卡。”
“你在說什麼……”
眾人困惑的疑問當中,隨之如同回應般響起的,是來自城外,如同浩蕩的巨浪般滾滾壓近,自遠方聚攏而近滔滔滾開的悶雷聲。剛剛戰鬥結束如釋重負的眾人,臉上盡皆變色。那是裝備齊整全軍競發向著城市逼近而來的鐵面軍大軍,沒人知道他們為何來此。阿希利爾按住寶劍,斬釘截鐵地下令戒備全軍準備接戰。那滾滾而來鋪天蓋地的黑衣騎兵們,在馬蹄的悶雷聲中壓近城門,卻並未發起進攻。兩軍相隔咫尺,緊張的官軍紛紛拔刀出鞘,又在阿希利爾的命令下不敢妄動,千軍相對場上卻鴉雀無聲,劍拔弩張中的空氣仿佛凝固。隻見鐵面軍陣中微變,米絲蒂爾與烏奈,不緊不慢地縱馬緩緩出陣,面帶微笑地高聲喊來。
“告別儀式可以瞭。米芙卡,我們神母教履行瞭承諾,接下來,也該你瞭吧?”
“神母教?!!”
伴隨著眾人的驚呼,阿希利爾臉色變瞭,連同官軍眾人也盡皆失色議論紛紛,他們自然聽過神母教,這塔爾遜帝國中被深惡痛絕,視為瘟疫般恐怖存在的威名。性子最急的小朵已然喊瞭起來:“米芙卡!快過來!危險!”
然而,在眾人驚訝恐懼議論紛紛的無數雜亂私語中,那個站在浩大的兩軍陣前,無比渺小卻被所有人註目的嬌小少女,無聲地轉過瞭身,一步一步,走向鐵面軍與神母教的方向。官軍陣中又是一片驚呼,眾人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覷,小朵甚至按捺不住要飛馬過去拉她,隻有面露不敢相信的震驚之色的阿希利爾,在呆滯中,許久不可思議地喊瞭出來。
“你,你加入神母教瞭麼,米芙卡?”
烏奈與米絲蒂爾臉上,得意的笑容更甚。米芙卡朝她們一步步走過去,她聽到瞭阿希利爾的喊聲,她的身體顫抖瞭一下,但她沒有回頭。她知道,自己與神母教有關系的事情,已經人盡皆知,在這對神母教嚴格禁絕的塔爾遜帝國已是死罪。這是自己唯一的選擇。隻有活著,才有證明清白的機會,這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唯一能走向未來的路。已經無法回頭瞭,這條前路,不管光明黑暗,自己都必須走下去。那是自己在淪為奴隸流落異鄉的一刻起,就沒有選擇的人生,一條永遠充滿生死挑戰,沒有任何選擇隻能永遠戰鬥去舍命闖蕩的人生。
那嬌小的身影,逐漸沒入盔甲鏗鏘的茫茫軍陣消失不見。墨色的軍陣隆隆作響,開始轉向逐漸撤向遠方,消失在還未回過神來的貢旗諾城官軍視野下,化為瞭遠方的隆隆悶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