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玦道:“我另外讓人畫好幾幅油畫,請韓趙娘子同時教導其他繡娘刺繡。倘若那些繡品賣得好,繡坊將招進更多繡娘,成立新繡班專繡泰西繡畫,到時由韓趙娘子領頭,做繡房師傅。”
原婉然愕然。
趙玦因問道:“韓趙娘子不願意?”
原婉然陪笑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買辦提拔我感激。不過……繡坊升遷向例論資排輩,這兒多的是手藝出色的老人。”
趙玦微笑,“單論資歷,資歷便是最無用的東西。”
原婉然怔住,那年頭講人情,夥計年資長短也等同雇傭雙方的情分深淺。“資歷是最無用的東西”這話因此多少顯得不近人情,由素來溫煦的趙玦口中道出,更出人意料。
趙玦道:“我並非刺繡行傢,繡坊管事及師傅卻是,他們按繡娘手藝高低開工錢。然而那些工錢高的繡娘試繡,竟不及你,此系何因?她們精明,看穿泰西繡畫吃力難討好,怕繡不成鬧沒臉,妨礙升遷,便假作力有未逮。”
他又道:“空有資歷,光領工錢,卻不盡本分,畏難惜力,讓這等人領頭帶班,必要攬功諉過,上梁不正下梁歪。似韓趙娘子,幹活勤快,本該升遷,也正好樹立榜樣給眾人看,肅正風氣。”
原婉然先前雖拿趙玦當主顧及上司敬著,始終以為這人寬厚好相與,這時體認到他作為商號主事人,自有決斷強悍的那一面。
兩人談畢公事,趙玦便欲離去。
原婉然想瞭想,道:“有件事我得謝謝趙買辦。”
“哦?”
“不隻為您體貼添炭,又信得過我手藝,還為……”她赧然笑道:“上回您提過的那位叫趙無拘的畫師,他因為將泰西畫法融於大夏丹青,近來教人罵瞭百句千句。”
趙玦聽她提起趙無拘流露感情,登時萌生不悅的預感。
原婉然接著道:“上回我來不及向您說,趙無拘便是我傢二官人,他以表字(本名以外另取的別號)‘無拘’闖蕩畫壇,謝謝您對他的褒揚。”
她熬油點燈地繡好泰西繡畫,固然有身為繡娘的好強,以及盡職酬報趙玦這兩重意思,但和趙野更加有關聯。
趙野采用泰西畫法,飽受畫壇非議,原婉然自忖沒本領和分量同那幫晝師與文人直面叫板,那便迂回側進助陣。她尋思自己繡好泰西繡畫,假若這等繡畫在大夏闖出名堂,其所根源的泰西油畫也會在大夏流傳開來。借這一帆風,讓更多人認識並接受泰西油畫,趙野東西兼用的畫法便不愁洗清罵名。
原婉然不曾吐露這分想頭,但趙玦從趙忠那兒聽過她以身相護趙野,又豈會料想不到她變著法子襄助丈夫的這點淺顯私心?
對於原婉然致謝,他客套淺笑,袖中右手重重搓捻姆指食指。
離開繡間時,他心境陰沉,不等趙忠過來開門,便自行推開門扇走到遊廊。其時北風凜冽,眼前皚皚,原來大雪漫天,放眼一片飛白碎玉。
他見白雪鋪天蓋地,紛揚而落,驀地一句詩句躍上心頭。
西風滿天雪,何處報人恩。①
他先前對原婉然那點私情的濕冷厭惡,此刻全教另一種伸手不見五指,無邊無涯的陰晦沉鬱所壓倒。
趙忠在後頭掩上繡間門戶,勸道:“主子,天冷,保重身子。”
趙玦往前邁瞭幾步,忽然眼前一黑,腳步虛浮,往前傾倒。
“主子!”趙忠忙趕上前扶住,攙著人折回炭火溫暖的小繡間。
趙玦意識趙忠欲將自己帶向何處,立時使出殘餘氣力攫抓對方手臂。
“不要!”他咬牙道,聲音虛微,口氣堅決。
趙忠警悟主子好強,不願在外人跟前失態示弱,便改將他扶入小繡間旁、空無一人的議事間,關上門扉。
趙玦依在椅上休息半晌,鄰室房門吱呀響,想是原婉然收拾好針線,步出小繡間。不久果然是她發出“咦”的一聲,而後感嘆道:“大雪紛紛是豐年。”
趙玦人仍虛弱,但聽她開口便是農諺,掌不住有氣無力嗤聲輕笑。
趙忠正替他揉搓頭面穴道,活絡血氣,聞聲探詢問道:“主子?”
“村姑終究是村姑。”趙玦喃喃,心緒輕快瞭些。
“阿婉。”不遠處響起男子喚聲,議事間外一抹魁梧身影些些淡淡映在紙窗上,朝小繡間行去。
原婉然訝然問道:“相公,你怎地來瞭?”她迎上前,和韓一在議事間前的遊廊半道會合。
“外出公幹,差事完瞭直截散值。”
“趙野呢,怎沒和你一塊兒?”
“在門房那兒,隨後就到。”
“嗯,”原婉然漫應,向韓一招招手,“相公。”
韓一會意,便即彎身。他個子長大,人物偉岸,朝著嬌小妻子俯首帖耳一低身,彷佛獅子臣服於綿羊,溫柔溫順,百鏈鋼成繞指柔。
原婉然掏出帕子,輕輕拭去他眉毛眼睫上積下的細小雪粒。
“路上必定有雪水化入眼內,不難受嗎?”
“習慣瞭。”韓一答道:“真不舒服,一把抹掉便是。”
“那下手力道得輕,重瞭要傷眼的。”原婉然叮嚀。
韓一五官輪廓猶如山嶽起伏,刻劃分明,聞言簇起一抹笑花。
更遠處又傳來一縷聲線,“‘晚來天已雪,能飲一杯無?’”那是趙野,引用白居易的《問劉十九》,但將原文“晚來天欲雪”的“欲”字順應眼前景況,改成“已”字。
原婉然從趙野那兒學過一些淺白詩詞,因此接口答道:“能,前時釀的葡萄酒剛好可以開醰。”
韓一提醒,“今晚不能讓墨寶上炕。”
“嗯,”原婉然重重點頭,“從前它偷吃醉雞昏迷不醒,嚇壞人。這回連酒味都不能教它嗅到。”
她和丈夫絮絮傢常,聲氣活潑自在,好似一隻黃鶯兒,在晴和春日歡快放聲,清圓嚦嚦。
議事間裡趙忠挪位,要按摩趙玦右手,一瞥主子擱在桌上的手,心中暗驚。
他一度懷疑自己眼花,定睛凝視。
趙玦那隻修長的手張開五指,手指略現蜷曲,如鷹隼張爪準備擒殺獵物,開腸剖肚。
趙玦悠悠喚道:“趙忠。”聲線低柔文雅。
趙忠先見主子手勢,再聞呼喚,立時由這聲音認出一絲算不上耳熟但終歸記得的某種陰惻。
他嘴上應聲,盡管心中疑影,仍舊以為不能夠——那韓趙娘子並非詩禮人傢女兒。
趙玦道:“打聽韓趙娘子一傢底細。”
趙忠驚疑,“主子?”
趙玦眼珠一轉,美目黑白分明,神光冷肅含威,似洞穿他腹內猜疑。
趙忠不敢多想,一揖到地,“是。”
趙玦收回目光,食指輕敲桌面,喃喃道:“閑來無事,聊作消遣。”
此刻的他依舊容顏俊麗,氣質華貴,人前素來溫文的神態卻再也無處可尋,精致的眉眼毫不掩飾森寒氣息。
“真當情比金堅?”他冷笑,“世上沒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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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唐代齊己的《劍客》,原文是:
拔劍繞殘尊,歌終便出門。
西風滿天雪,何處報人恩?
勇死尋常事,輕讎不足論。
翻嫌易水上,細碎動離魂。
精確的譯文及鑒賞請找百度百科,以下隻是我根據它的白話譯文再用自己的話說而已:
劍客在宴會將終時拔劍起舞,舞畢出門。西風吹,滿天雪,劍客要上哪兒為恩人報仇,回報知遇之恩?士為知己勇敢赴死乃是尋常事,為小仇小怨舍命不值得。反倒嫌棄昔日在易水,高漸離擊築,荊軻作歌之舉,情感過於瑣細纏綿,震動離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