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裡,墨寶屬晚上最愜意。
晚間飯後,韓一、趙野和原婉然到東間寢間閑話,墨寶跟著人跳上炕,往原婉然身旁空地一倒。它背貼著燒熱瞭的炕,四腳朝天,頭往炕外屁股往內,讓原婉然給自己推拿。
原婉然手勢溫柔,摸得它睡意迷蒙,半夢半醒間,它彷佛在宅裡宅外東趕貓,右逐鳥,稱霸四喜胡同。正要入睡,忽聽原婉然輕輕嘶瞭聲,撫在它身上的手勢也打住瞭。
墨寶睜開惺忪雙眼,炕旁傳來低厚話聲,“力道太重,弄疼你瞭?”
墨寶循聲轉頭,韓一坐於炕旁鼓墩,對著原婉然擱在他大腿上的光腳推拿。
原婉然道:“不是,你使的力道和趙野差不多大小。”
墨寶等瞭等,原婉然放在自己身上的手遲遲未再動作,它便側翻身,抬起四腿踢踏原婉然臀腿側。
原婉然會意,便又動手給墨寶揉捏,墨寶美滋滋慢慢合上眼睛。
趙野坐在炕桌一端,就著桌上顏料紙張隨手畫畫兒,同韓一說:“準是頭眼相幹的經脈害疼,她這陣子推敲繡畫,費瞭不少腦力眼力。”
“趙買辦賞識我手藝,自掏腰包在小繡間多添炭盆。人這麼大方,我好意思不盡心幹活,酬報知己嗎?”
韓一和趙野齊齊抬首,同聲問道:“知己?”
原婉然微偏頭思忖,道:“這麼說,過瞭。”她轉向韓一道:“相公,你說過豫讓的故事,他為舊主智伯刺殺仇傢,仇傢問他投效過的人不止智伯一個,為何獨獨為智伯報仇,豫讓原話怎麼回的?”
韓一道:“‘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①”
“嗯,是瞭,‘智伯待我如國士,我便如國士那般報答他’。”
趙野一邊畫畫兒,一邊道:“趙買辦禮遇你,你盡心回報,主雇相得是美事,不過不到虧損身子的地步。況且他也有為自傢生意打算的緣故。”
原婉然瞥瞭趙野和他筆下圖畫一眼,心頭柔軟,口內隻道:“其實我自個兒也想繡好泰西繡畫,盼它能在大夏吃香。”
說到這兒,她有些煩惱,道:“過幾天又到趙買辦過來查核的日子,他希望暈色轉色自然,我想出的法子始終差瞭幾分火候。比如畫中那和桃花相似的花環,我繡莖葉用上五六種同色深淺繡線,一皮頭(②一層刺繡層次)換一種深淺顏色,細膩歸細膩,仍不及真畫那般生動。”
趙野道:“刺繡與繪畫雖說同源,所用器料手法終究不同,沒法十成十原本照搬。那趙買辦自傢便擅畫,又通情達理,必定不會強人所難。”
原婉然不願拖著傢人繞著自己那點煩心事打轉,因問趙野,近來他在行內的紛爭可平息瞭。
趙野泰然道:“老樣子。”
“這麼說,那些同行依然對你畫作說長道短?”原婉然遮掩忡忡心緒,溫聲寬解,“帶頭羊總是獨個兒走在最前頭。”
趙野微笑,“你別擔心,你相公早料到新畫法要捅馬蜂窩,受人詬誶。我敢做就不怕死。”他悠哉遊哉唱瞭句:“‘但放平生丘壑,莫管旁人嘲罵’③。”
唱罷他道:“老子樂意怎麼畫就怎麼畫,誰理那班老頑固?”俊美的面孔滿臉不馴,一雙勾魂眼光采照耀,竟是鬥志高昂,甚至覺得自己遭到畫壇群起圍攻這事挺有趣似的。
不過他雖不管旁人觀感心緒,卻顧及原婉然的,便細說現況。
“貴族士族守舊,因我風評不佳,對我的畫作裹足不前,不過起頭我便不打算找他們作照顧主兒,而是從商人下手。有幾個富商已在詢問,委托我作畫。”
原婉然道:“嗯,你按自己的意思來,橫豎我們傢日子過得去。”
趙野向妻子一笑,因她提及桃花相似的花朵,先畫瞭枝幹,再尋另一枝幹凈毛筆,筆頭蘸清水,再蘸上鈦白和曙紅二色調出的顏色,又在筆尖蘸點胭脂,而後往紙上一畫。
原婉然在旁見瞭,像一槌子砸在天靈蓋,又似於身在漆黑無涯荒野,眼前猛然炸瞭個霹靂,照出一片豁亮天地。
她停下揉弄墨寶的手,張口盯著趙野在紙上遊走的筆鋒猛瞧。
趙野以側鋒下筆,沾瞭淡紅顏料的筆腹以及殷紅胭脂的筆尖迤邐紙上,畫就一朵桃花花瓣。兩股深淺不同的紅色顏料在紙上接連洇開,花瓣顏色漸次由濃深而淺淡,轉色渾然天成。
他又另尋一筆一般辦理,調出汁綠色蘸在筆頭,筆尖則蘸曙紅,照樣側鋒落紙,一抹綠葉微透些許紅意,襯得葉子格外鮮嫩。
韓一見原婉然呆愣愣盯住紙上花葉目不轉睛,因問道:“阿婉,怎麼瞭?”
原婉然醒過神來,向韓一笑瞭笑表示無恙,便問向趙野,“相公,你一筆蘸雙色,筆頭一種顏料,筆尖另一種……”
“這叫‘色色調和’④,”趙野笑問:“從前你不就瞧過我這麼做?”
原婉然豁然開朗,喜笑顏開,“我瞧慣瞭,反倒燈下黑,忘瞭這一茬兒。”
她沒說完,便火急火燎要下炕,韓一將她輕輕按回炕上。
原婉然道:“相公,我有要緊事,我想到暈色法子瞭……”
韓一彎腰拾起原婉然的繡鞋,替她穿上,“光腳下地要著涼。”又道:“阿婉,你喜歡刺繡,樂在其中,這很好,但萬事不及身子重要。”
原婉然嫣然道:“我理會得。”她抱瞭抱韓一,踩著繡鞋便匆匆走向繡架,揀起針線埋頭搗鼓。
趙野和韓一相視搖頭一笑,他擱筆下炕,對原婉然道:“我去煮枸杞紅棗茶。”
原婉然道:“屋裡有現成茶水,將就著喝便成瞭,這天氣走到灶間,一路吹冷風,何必呢?”
“給賢內助補身。——加桂圓嗎?”
原婉然聽說,曉得趙野洞穿自己刺繡深意,這茶煮定瞭,索性不跟他客氣。
“加。”她笑道。
趙野又問韓一,韓一搖頭。他們兄弟倆全不愛甜食。
趙野走瞭,韓一在旁看著原婉然專心全意擺弄針線,身後炕上傳來嗚嗚輕叫。
原來墨寶教原婉然半途丟下,怏怏翻身坐起,它和韓一對上眼,更加賣力從口鼻擠出嗚嗚聲。
韓一坐上炕,遞補原婉然位子,往這毛皮黑亮的小狗背上輕拍安撫。
墨寶立馬往炕上噗通仰躺,果然韓一那雙大手往它肚子摩挲起來。
墨寶心滿意足閉眼,又打起呼嚕……
趙玦打開小繡間房門,便是一股溫熱不失津潤的暖氣拂來。
繡間四角炭盆前,各放一小盆水,原婉然還問他會否覺得房裡太幹,那便請雜役過來添水。
趙玦靜默剎那,道是屋裡燥濕正合適,便問起暈色問題。
原婉然道:“您看看這回如何?”
趙玦定睛審視,看瞭又看,末瞭道:“韓趙娘子又棄瞭常法,生出新法。”
“是,常法一線穿一針,我以兩根繡線穿入一針刺繡。”
“兩根繡線還不同色,”趙玦指向花環嫩綠花葉,“韓趙娘子並用俏綠和中紅繡線。⑤”
“嗯,用同色繡線不夠肖似真畫色彩,我便混合不同顏色嘗試。”
趙玦手撫繡地,以為原婉然兩色繡線並用的針法一點兒也不突兀,刺繡色彩確實摹仿油畫原色,過渡自然。
原婉然又道:“這混色法子也能用在肌理上。”
趙玦轉視人物肌膚,果然用瞭同股針刺繡,顏色又比之前鮮活幾分。
想不到一個村姑能有此巧思,他忖道。又因事及物,說道:“這和大夏丹青以‘色色調和’繪畫花木的道理有些相通。”
原婉然道:“趙買辦料中瞭,我便是由‘色色調和’想出這個主意。”
趙玦更加詫異,這村姑居然也懂丹青一道?旋即他想起她丈夫便是畫師,兩人恩愛,必定夫唱婦隨,因此涉獵瞭丹青畫理。
他落在繡地上的手微微屈起食指及中指。
原婉然見趙玦不言語,隻當他仍不滿意試繡成果,因此小心探問。
“趙買辦可是覺得哪裡不足?”
趙玦見問,收回手反剪身後,辭色一如往昔和氣,“你做的很好,著手正式仿繡吧。”
“是。”原婉然歡喜應道,悄悄長出一口氣——總算針法配色大致底定瞭。
************
明天還有一更
①語出《史記?刺客列傳?豫讓》,豫讓的故事流傳很廣,這邊就不贅述瞭
②之前對“皮頭”的解釋是一層刺繡層次,後來覺得太籠統,因此引用百度百科的解釋:指在每一刺繡小單位中,分批繡制出的層次
③出自辛棄疾的《水調歌頭 和趙景明知縣韻》
④“色色調和”也被稱做“筆中調色”
⑤兩根繡線合穿一針這個作法出自刺繡名傢沉壽《雪宦繡譜?繡要?妙用》,嫩葉配色也出自《雪宦繡譜?繡要?配色》:嫩葉則俏綠、中紅合穿一針。兩根以上繡線合穿一針占計也是沉壽領悟首創,因為她自述“潛心默會,乃合二叁色穿於一針”,如果此前就有這種作法,直接蕭規曹隨就行瞭吧?
至於婉婉因為趙野作畫色色調和,生出兩線合股的配色靈感,這節是我自己想的。如果寫“潛心默會而悟”,雖然能讓婉婉顯得像沉壽這樣的名傢一般穎慧,但沒什麼戲劇性。後來我想到國畫有色色調和這種調色法,讓婉婉看趙野一筆蘸幾色顏料畫花葉,從而觸動領悟,更貼合也能突顯兩人職業方面的人設,還寫他們影響彼此
婉婉繡泰西繡畫的情節在這章告一段落,這段情節雖然短,可是絞盡腦汁
如何以古人腔調談刺繡和油畫、如何將針法融入情節、思來想去才想到讓婉婉看趙野用“色色調和”畫畫兒,領悟兩線穿於一針的主意……以我的腦子,即使寫完這段情節,寫其它橋段依然要很費力,不過現在這段好歹解決瞭,像放暑假一樣開心(≧▽≦)
趙野創新畫法這段構思和情節一開始其實並不順。最早我想到以前看過一幅畫,可能由19到20世紀的英國畫傢所繪,畫中人物或建築鄰近被畫上類似建築藍圖的白線,讓畫面產生一種動感。無奈死活想不起來那位畫傢尊姓大名,找半天找不到相關資料,也就無法找到他的作品去評估那種畫風運用在國畫及刺繡的可行性,最後放棄瞭這個點子。到現在還是好奇這位畫傢是誰,因此說起這事,如果有小天使知道,請告訴我
話說回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過陣子我看到現代水墨大師蔣兆和的作品,決定設計趙野融會貫通東西畫法。現在想想,幸好記不起來那位歐美畫傢是誰,藍圖白線畫法這個創作概念跨度太大,太不合理。古代東西兩方交流,東方水墨慢慢受西洋畫法影響,這還說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