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丧乱志>第六章 殊途同歸戰沙場 山水相隔親弟兄

第六章 殊途同歸戰沙場 山水相隔親弟兄

  佟仲一愣,想起自傢將軍與雲夫人那等伉儷情深,著實令人艷羨。看看十二小女兒情態,心下微動。轉念又記起她適才所言,暗自警醒,再不多思,招手帶著身後近二百兵士緊緊跟在十二身後。行瞭約有半日,看看天色將晚,一直在前領路、不肯回頭的十二倏地停步,垂頭踟躕瞭一會,回頭來在佟仲面前,指一碎石壘就的記號,聲若蚊吶般道:「佟大哥,此處便是我所說的岔路。我等往左行,再一日即可與歸砦小路連通。陸隊正他們,恐是自此往右,出山去瞭。」

  佟仲聞言,心下大定。知十二窘迫,也不看她,將目光放在右邊駁雜腳印上道:「有勞十二妹子!方才我與陸隊正言辭頗激,皆無轉圜,這才分隊而行。如今我既見瞭妹子所說是實,便當遣人去尋陸隊正。想必陸隊正見瞭此處,亦可知妹子所言不虛。兵合一處,援護砦子之力也多些個。請妹子在隨後路上多做暗記,使陸隊正可循跡而來。哦,再煩請妹子就近幫兵馬尋個略為寬敞的所在,我等歇宿連同等待陸隊正回音。」

  十二見他言行,知他對己回護,隻不迭點頭。佟仲遣瞭名軍士循著陸小安人馬腳印尋去,自帶隊隨瞭十二去覓地為營。那名軍士行到天黑歇息,隔天上路,午時未到,便撞見瞭陸隊斥候,共來在軍前。陸小安聽罷軍士來由,正蹙眉沉思間,探前斥候來報說,前方往和尚原小路上金軍並未封鎖路口,而是略略停頓後反著往和尚原去瞭。陸小安心更猶疑,正欲遣人再探,一名探後斥候疾奔而來,大聲道:「陸隊正,後路有大隊人馬追來,林木掩映,不知人數多少!」

  陸小安聞報,忙令眾軍搶瞭有利地勢,在林中設伏以待。追兵多叛軍,貪功冒進,甫一接觸便潰瞭一陣。雖是如此,卻仍徘徊不退,隻於金人監軍之下輪流攻打,且時有增兵。陸小安一面憑箭手守住密林,一面廣撒斥候偵測退路。守瞭一日,斥候俱回,皆報曰「南向和尚原之路金軍稠密,難以去得;北向之途卻是於路清靖」。陸小安見箭矢將盡,追兵日多,遂當機立斷,下令全軍出小路北行,往鳳翔去投楊從義。

  令既出,眾軍皆行,陸小安自帶瞭一隊兵馬斷後。山間本無路,敵我雙方隻靠著林木間的縫隙爭鬥穿行。陸小安所部乃是西軍精銳,而追兵中叛軍無戰心、金人不擅山路亦不肯前,故此雙方距離拉的越來越遠。陸小安見久無追兵身影,正欲下令去趕早已退去的前軍,忽林木中有兩人飛身而來,大叫道:「賊子休走,還我師妹命來!」

  ***    ***    ***    ***

  「金狗休走,給爺爺納命來!」

  陸大安向天狂吼一聲,一刀將面前金兵劈倒,身旁眾軍聞聲亦皆隨之大叫,猛虎出柙般向前沖突。攻砦金軍隻顧著舉盾防弩箭,卻不想一向隻以弩箭防禦的小小山砦竟敢啟門殺出,淬不及防之下節節敗退。陸大安率收編叛軍,借地勢狂掠而下,直逼至金軍營前不遠。聞砦中鳴金,方耀武揚威而回。

  金軍來時,正值東路軍搜山檢海,抽調瞭許多西路主力。更兼恃孟門相助,並未曾料想此路有守禦,將餘下百戰之士放在瞭和尚原下,故營中軍士多非能戰之人。烏魯頓軍於山中已有月餘,不但攻砦事未得存進,反而死傷逾千,軍心疲敝。此刻立在中軍觀瞧,見軍馬敗狀,登時臉色鐵青。正欲遣軍再戰,忽聞營右一陣紛亂。放眼遠望,隻見帳幕火起、軍亂馬嘶,一小隊白衣砦丁正往密林中撤去。金兵慌亂救火,無暇顧及,偶有追襲金兵,皆被砦丁弓箭射死。烏魯大怒,吩咐左軍救火,自帶瞭親兵上斜坡攻砦,卻被砦左峰頂箭雨滾木阻回。

  王錦在砦墻之上極目遠眺,見烏魯肩上中瞭一箭,卻不肯醫治,反把醫者一頓鞭笞。遂哈哈一笑,挑大指對折翎道:「折將軍妙計,每令章興率砦丁垂繩以出、聞金而進,騷擾敵營。這幾日那烏魯顯已煩躁,又加金人攻勢日衰,恐是無能為瞭!前些日陣前收納的軍兵,不想經將軍調教後竟有如此戰力!想想那日我阻將軍收叛之事,真是糊塗!」

  折翎搖手,望王錦誠摯道:「那日是我怒令智昏,隻是僥幸成功罷瞭。王兄所言,乃是萬全之思。以後還請王兄切莫難言,我亦當時時聽取。」言罷,對著王錦施瞭一禮,轉望墻下正回砦軍兵道:「此皆是我西軍勇士,隻是受領軍人之累而成叛。非折翎調教,乃胸中傢國氣使然!」

  王錦感佩,還禮不迭。一旁高誦忽指墻外道:「將軍快看!怎地金兵好似要拔營瞭!」

  折王二人隨指看去,見金營中有軍列隊於前,嚴陣以待。餘眾除一部於砦右滅火後就地警戒外,皆拔營緩緩而退,烏魯在中軍正在與一人爭吵,暴跳如雷。折翎一怔,王錦卻已歡呼起來。砦眾聞王錦呼聲,見金軍退去,皆欣喜不已,舉兵刃高呼,喜極至有泣下者。趙破自左峰匆匆而來,笑容滿面道:「折將軍,金人退瞭!」

  折翎心下雖疑,卻不願攪瞭眾人歡喜,遂頷首道:「正是!但我等亦不可大意,以防金人有詐。還請趙兄遣一得用之人,與晏虎高誦一道墜著金人隊尾探查一番。」

  趙破應諾,喜滋滋的與晏虎高誦一道去瞭。折翎轉對王錦道:「請王兄同與我去尋魏慶,將他監視之人一一過審,娜娜許是就在那些人當中!」

  待王錦點頭,又對身邊郝摯陳丹命道:「你二人巡砦!若是我與王堂主審問無果,那娜娜行蹤便著落在你二人身上。此女毒辣,若不趁金兵退時除去,恐她再為害腹心!」頓瞭頓又囑道:「你二人各帶一隊人同去,切莫落單,小心自身!」

  郝摯陳丹抱拳尊令,各領瞭一隊人分頭而去。郝摯帶人在中坪尋瞭一遭,未見有異,兜兜轉轉間到瞭折翎巧雲居所不遠。郝摯睹物思人,憶起巧雲音容笑貌及自傢心事,憂思纏繞、悶悶難樂。抬眼瞥見克裡斯蒂娜原住房前階下站著的兩名衛兵,忽記起曉月猶被折翎軟禁其中。心中念頭轉瞭又轉,終咬咬牙將身後砦丁散開各自巡視,自推開房門,來在克裡斯蒂娜屋中。

  屋內陳設一如往日,可先入瞭郝摯眼簾的卻是一老嫗的佝僂背影。那老嫗背對屋門,恍若未聞門軸吱呀,隻是顫抖著手收拾桌上碗筷。郝摯放眼,見曉月坐在榻上端坐不動、僵若石雕,隻一對眼珠看著自己焦急地轉來轉去,遂心下大疑。轉念記起適才門口衛兵對自己恍若未見的樣子,暗道不好。手握腰中短劍劍柄,仔細看瞭看周遭,卻是絲毫異樣也無。

  此時,那老嫗已將桌面抹凈、轉身欲走,忽見郝摯在後,駭瞭一跳,險些將手中碗盤失落。定瞭定神,方道:「老婆子耳聾瞭,竟未聽到這位官人進屋來。來來來,快裡面請!惜竹夫人在後院賞花,老婆子這就去請她回來。」

  郝摯雖見婆子失手,卻也絲毫不為所動,隻把一雙眼緊緊盯在她臉上。婆子臉面歲月留痕、溝壑縱橫,常幹粗活的雙手指節粗大圓鼓,並無任何可疑。郝摯聽她說話,本欲囑她幾句「小心」之類的話語,卻聽她越往後說聲音越清脆年輕。到得最後,更是將昔日先得月中自己經常能聽到的一句說話照搬瞭出來,心頭頓時一凜,抽劍欲喝問。誰料那婆子如同知他心意一般,脫兔般倏忽而前。一手覆其口,一手扣其喉,又飛起一腳使鞋底將他已出鞘盈寸的短劍踏瞭回去,桀桀一陣怪笑後又嬌滴滴輕笑兩聲,柔媚道:「休得動粗!人傢都想死你瞭!我適才演的可好麼?有沒有瞞過你?」

  婆子的一張蒼老面皮配上這嬌聲情話,顯得極其詭異。郝摯聞聲卻是一喜,身上繃緊的筋肉漸漸放松。那婆子幾乎整個人都纏在他身上,感知到他身子變化,也漸漸松瞭束縛。郝摯唇角才翹,卻又忽地僵住。呆呆地看著婆子直起身伸瞭個懶腰、面上露出俏皮神色,不禁心底生寒。強抑瞭身上顫抖,勉力平靜道:「娜娜,那日峰上柵斷,你不是被峰上滾石砸死瞭麼?」

  克裡斯蒂娜掩口咯咯嬌笑道:「你這麼心切我死麼!啊,我曉得瞭!我死之後,你怎都會輕松些,對嗎?可惜可惜,死的是張婆子,又或者是李寡婦,再或者是王婆。風慎經我安排死在峰上,我自己怎會與那狗官一同?哦,尚未告知你,我現在是劉傢婆婆,三子皆喪,孤苦的很呢!」

  郝摯大駭道:「峰上的事竟是你幹的?你又害瞭謝寶!不對,你說……你又殺瞭三個無辜之人!」

  克裡斯蒂娜冷哼瞭一聲,不屑道:「谷山李七如何?謝寶又如何?死三十人還復怎樣!終不過是螻蟻!」接著語轉甜膩,湊在郝摯耳邊輕輕道:「人傢易容術雖然高明,但可恨的折翎查的實在嚴密。那隻獨眼鬼又盯得緊,不用上幾次金蟬脫殼之計,人傢現在還困在監視營中呢,哪得在這裡陪官人說話!」

  郝摯面容傷悲,心中戚戚,強忍淚喃喃道:「我又害死一名箭營兄弟!我又害瞭無辜人的性命!」

  克裡斯蒂娜將手臂環在郝摯腰際,調侃道:「你真的把自己當作箭營人瞭麼?莫忘瞭,你先是孟門中人,後又暗中叛出受瞭我明教之戒。箭營對你來說,不過如同一件衣物,也是時候脫去瞭!」

  郝摯聞言,渾身顫抖,垂頭默而不語。克裡斯蒂娜見他不言,側頭笑著看瞭看他,又道:「你可知我裝作張婆子時,讓你借金人之手傳出去的那封書信中寫瞭些什麼麼?是通知咱們明教伏在附近的高手刺殺折翎!」

  郝摯聽罷,虎目圓睜,一把將克裡斯蒂娜推開,將手重新握上劍柄,頸上青筋直跳。克裡斯蒂娜狡黠一笑,悠然道:「可惜功敗垂成,不然我定保舉你為教中法王。」

  郝摯緩緩拔劍,直指克裡斯蒂娜,含恨顫聲道:「你這……你這……你竟然陷我於不義,我……我……」

  克裡斯蒂娜又是一笑,道:「怎麼,你先叛孟門,再叛箭營,如今又要叛我明教瞭麼?」

  郝摯不知如何是好,眼前這玉人化作的婆子仿佛便是自己心中愛恨變幻成的妖魔,傷她則傷己,不傷則傷人。兩難中隻得垂劍閉眼道:「我不是叛!我不是叛!我隻是……隻是……」一時間,覺得千言萬語堵在喉間,不知如何宣泄。

  克裡斯蒂娜見他模樣,亦知他心中所想。收去面上嬉笑,惹起無限遐思,輕嘆口氣道:「你的心思,我怎會不知?隻是,十三郎與我恩愛在前。我……我也不知該如何說瞭!」再嘆瞭口氣,轉作默默。屋內三人皆無聲,隻覺得屋外風過樹葉的沙沙聲十分吵耳、惹人心煩。

  半響,克裡斯蒂娜抿瞭抿唇,雙手緊緊攥瞭自己衣襟,決絕道:「郝摯,再幫我這最後一次!待此間事瞭,就與我一同回波斯總壇復命。我們和我父親一道,回法蘭克去!」

  郝摯癡戀克裡斯蒂娜數載,此刻見她竟知曉自己心緒,又聽她語中頗有托付相守之意,欣喜若狂,不由自主先疑惑後喜悅,問道:「法蘭克?真的麼?」

  克裡斯蒂娜見郝摯火辣辣的目光直盯住自己,不禁面頰緋紅,轉過身去,又是一嘆道:「你以為我生就這副蛇蠍心腸麼?你以為我很在意什麼明教大業麼?我祖輩乃是法蘭克行商,明教看中他傢產巨富,強將他留在波斯,為教宗生錢。我傢族中雖代代有子在明教總壇為質,卻從未忘記返回故鄉的夢想。我小時,爺爺便常常將法蘭克的故事講給我聽,囑我一定要回故鄉去。傢族傳到我父親那一代,得瞭一兒一女。我兄長在總壇為質,卻莫名而亡。我父去總壇質問,反被護教武士打的重傷難行。總壇見我傢族後繼無人,竟奪瞭我傢族之產,逐我父與我出教。那時我尚年幼,母親又早喪,在波斯舉目無親,隻得靠乞討養活父親。乞丐群中,若不心黑手狠,難求一頓溫飽。我與父親起始時在丐中受盡凌辱,卻終可霸占伊斯法罕最繁華的街道。你可知這其中難言的苦楚麼?」

  郝摯見克裡斯蒂娜孑然立於房中,雙肩抽動,心中憐愛之意大起。向前幾步,探手欲撫,卻又恐唐突佳人,猶豫再三,隻得轉問道:「那你後來因何重歸明教,又是為何來瞭中原?」

  克裡斯蒂娜以袖拭淚,道:「那日不知何故,三光明使將我和父親擄去總壇,承諾送我們回法蘭克去。隻是,先要我受戒為明教聖女,到東土助明教教徒起事……父親為質,回鄉在望,無論陰謀亦或陷阱,我皆不在意,遂孤身萬裡而來……」說到此處,長長出瞭口氣,狠狠道:「我定要助東土明教成功!誰敢阻我回法蘭克,我便殺誰!郝摯,助我!」

  郝摯感她語氣森然,記起待己親厚的巧雲折翎與喪命的箭營眾兄弟,隻覺得一顆心被撕扯的零零碎碎,久久不能言語。克裡斯蒂娜回身執起他雙手放在自己胸前,柔聲道:「最後一次!隻用箭往金營裡射一封信!好麼?」

  郝摯囁喏道:「我已經害死瞭二公主,絕不能再害死折將軍。不如,我悄悄與你溜出砦去,再不理中原任何事,同回波斯去救你父親,然後一同去你的故鄉,可好?」

  克裡斯蒂娜冷冷道:「巧雲自尋死,幹你何事?折翎害瞭十三郎性命,一定要死!」哂笑一聲,自喃喃道:「波斯總壇,千軍萬馬恐也打不破,你我隻得二人,如蚍蜉撼樹……」抬眼見郝摯面容憔悴,抬手撫上他臉頰,視其目誠摯道:「郝郎,送這一封信出去!與我在砦中共待十日,但聽天命。若十日內砦破,你便隨我為東土明教立份功業,而後共回法蘭克。若十日內一切無恙,我便隨你保折翎、守山砦,再不顧任何事,同你一道終老中原。如此可行得?」

  郝摯大為意動,喜不自勝道:「好!」沉思瞭一會,又急道:「信在何處?方才金人已拔營退去,我現下便請令出砦探查,否則恐追趕不及。」

  克裡斯蒂娜聽他說話,喜動顏色,從懷中掏出封書信,在他額上重重親瞭一口,囑道:「郝郎路上小心!十日之內,隻是靜待。第十日頭上,我自來尋你!」

  郝摯羞紅滿面,低頭應承瞭轉身便走,行到門口,忽然停步。克裡斯蒂娜知他心意,在後將曉月穴道解開,執其手對郝摯道:「郝郎放心,曉月妹子既說不得,亦寫不得,隻是個默然聽者,我不會害她。快去吧,莫惹折翎疑心!」

  郝摯點頭,邁步出門,招呼瞭四散的砦丁,帶隊往砦墻處去。行走間,山風微拂,發燙的臉頰與即將跳出胸口的心似乎全都冷瞭下來。對適才激動中所應允之事也起瞭淡淡的悔意,揣在懷中的信箋如一塊大石,壓的人氣悶。看看砦墻將近,郝摯散瞭隊伍,自去墻上尋折翎。守墻砦丁告知,折翎與王錦未歸。郝摯沉思俄頃,下墻尋瞭個僻靜處,緩緩取出懷中信。

  書信無封,隻在紙背上用炭書瞭行如同符咒的文字,似是暗語。郝摯捧信在手,暗暗將牙咬瞭又咬,最終還是將信打開。入眼仍是幾行符咒般文字,符咒中零亂夾雜著由宋文寫就的「峰舉三,明左滅,門開軍,遣火來」十二個字。

  郝摯看罷,不明所以,思慮再三亦難解其意,隻得將信疊好,照舊揣在懷中。正苦心猜度時,一眾砦丁忽啟砦門放進一人,放眼看去,乃是晏虎。晏虎見郝摯迎上,不待他發問,便匆匆道:「將軍在何處?趙堂主撞見瞭金狗圍砦前撒出去的斥候,得知金狗於和尚原前三戰三敗,死傷慘重,箭筈關前,被一少年生擒瞭敵酋。金狗以戰不得力為由,換瞭完顏宗弼為帥。宗弼遣發老弱及輜重沿關中平原東撤,揚言回師。斥候急回來報喜,卻在玉壘關大路至此處間見金狗伐木為寨、營下連珠,於林中擺佈瞭小營數十,內中軍兵恐有數萬。此處退去金兵,分散去在林間各處,堵死瞭所有可通之途。回報的斥候身受重傷,眼見活不成瞭。趙堂主與高誦護著那斥候在後,遣我先回來報信。我回來時,金營中號角連聲,恐已出兵!快快快,帶我去見將軍!」

  折翎與王錦在下坪,會同李豫魏慶將監視之人全部審瞭一遍,竟無一可疑。四人正在商議,郝摯和晏虎急火而來。折翎聽晏虎說罷,沉著吩咐道:「晏虎去砦墻,提醒兵士,切莫放松防禦。郝摯去喊瞭陸大安,帶一隊人馬接應趙堂主與陳丹,以防有失。」揮瞭揮手示意二人離去,轉對王李道:「恰好二位皆在此,正可商議安排守禦之事。」

  一旁晏虎抱拳離去,郝摯卻踟躕不走。折翎見狀,問道:「可有事麼?」郝摯抱拳,欲言又止,垂頭行禮,不語而去。折翎奇怪,蹙眉有思。半響,搖搖頭問道:「李兄弟,砦中守具糧草如何?」

  李豫道:「滾木擂石取之不竭,刀槍盾棒存量頗大,皆足敷用。弓用箭支尚有萬餘,隻是弩用箭支奇缺。砦中匠人此前未曾造過弩箭,雖得將軍制法,卻仍需自行揣摩,新造箭支,多是廢品,無法校準,深有可虞。另,攻戰間難事生產。肉尚可取於山間野獸,這米糧卻是日耗日少。若是省些吃用,或可再支應兩月。」頓瞭頓,下定決心般再開口道:「將軍,器少糧缺。不如趁金人撤圍之際,棄砦去瞭吧!」

  折翎不料他有此說話,懵然一怔。身旁,王錦已怒哼一聲道:「二公主舍命全我等忠義之心,便是為瞭讓你棄砦而去麼?她臨行前,囑你我聽折將軍號令、舉砦抗金,你全忘瞭麼?這種狼心狗肺之言,虧你說的出口!」

  李豫面上忽紅忽白,抗聲道:「你等在砦前廝殺的痛快,卻不知平日裡弟兄傷損抬回時,砦後的一班婦孺哀聲震天!今日是張傢大兒,明日是李傢三子之父,後日又不知是誰。砦中披麻戴孝者日漸增多,恬淡安樂皆化作厲鬼嚎哭。安鴻出山求援,已近兩月。和尚原既已大勝,那山外援軍,現在何處?宋人,不可信!我孟門人丁本就單薄,若是繼續苦守消耗,恐是要死個盡絕。難道要為瞭山後宋人百姓活命,便要將我孟門百年積攢的傢業全數廢瞭不成?即便二公主尚在,亦不會坐視孟門覆滅!」

  王錦忿怒,厲聲應道:「你是否書讀多瞭?怎變得如此迂腐?征戰之事怎有不傷損的?你我男兒頂天立地,言出必踐。應瞭二公主抗金,便是死也要與金兵拼死在這砦子中,豈能出爾反爾?不說宋人亦是我華夏一脈,隻說那山後。你可還知道山後是何處?是蜀中!現下孟門兒郎拼死護著的,乃是我蜀人!」說到此處,倏地停口,一雙眼在折翎身上打轉。見折翎面無他色,才放下心來,狠狠瞪瞭李豫一眼,轉身不語。

  魏慶本是站在折翎身後,李豫說話間已無聲無息移去李豫那側,獨目望著折翎,冷然待命。待王錦說完話,見折翎緩緩搖頭,遂松瞭手中錐柄,解去戒備。折翎嘆口氣道:「李兄弟不必如此,王兄亦不要氣惱。砦人傷損,我亦深知,但這抗金之志絕不會變改!孟門來歷,我已略略猜出一二。得瞭雲兒及孟門助力,折翎實沒齒難忘!那日砦墻外,趙兄曾經言道,兄弟鬩墻而外禦其侮。你二人皆隨雲兒日久,定然聽過。蜀,宋,同胞兄弟也,不該因內怨而引外敵。先顧著金人虎狼,而後再分誰為華夏正朔不遲。」言罷自嘲一笑,又道:「想想我折傢自宋初便自立一府,又何來……罷瞭,待金人退去,我便帶瞭雲兒上峨眉去……日後臨戰之時,我與新收的西軍軍卒在前,教砦中人在後便是!」

  王錦急道:「不可不可!我孟門奉折將軍令共禦金軍,怎能落於人後?自金人來後,大小數十戰,折將軍哪次不是身先士卒?砦中人皆心服口服,願聽將軍調遣!」看瞭看李豫,又道:「休聽這廝在此胡混!」

  李豫斜眼看瞭看折翎王錦,將頭扭在一邊,故作漠然。折翎正欲開口,遠遠晏虎又來,急道:「將軍,趙堂主回來瞭,在砦墻等你,有要事稟報!」

  折翎起身欲行,又有一砦丁自中坪來,報道:「二位堂主、折將軍,不好瞭,看守曉月姑娘的守衛被人使金針殺瞭!」

  折翎大驚,急往中坪方向走瞭兩步,卻又一怔停下。魏慶趕上,抱拳望向折翎。折翎頷首,吩咐道:「晏虎,與魏慶同去,切切小心!」晏虎在後大聲答應,與魏慶直上中坪。

  折翎與王錦李豫一道來在砦墻,隻見趙破在墻下懷抱一浴血之人,面容悲戚。箭營、軍士、砦眾皆在旁默然靜立,氣氛肅然。趙破見折翎到瞭,抬頭悲聲道:「金人營中,軍容整肅,遠遠觀之,殺氣難抑,與以往幾次來者大有不同。金軍連珠第五營中,軍士個個雄壯、甲固兵鋒,中軍帳緊閉,滿營無半面旗幟,我猜,許是完顏宗弼假意撤軍,卻偷偷到瞭此處。」低頭看瞭看懷中人,心如死灰,續悲道:「奉二公主令回砦時,隨我同歸的五個徒兒,十二和黑炭與安公子同去求援,餘下三人已盡數沒於金營之外。我兒……我兒拼死闖關,才將消息傳遞進來!」

  折翎急止瞭趙破言語,附身將真氣緩緩度在趙子體內,但覺氣不能入、生機已絕,無奈黯然收手。趙破見折翎援手,一雙眼緊緊盯著他不放。待折翎抿嘴搖頭,心內登時希冀俱滅,整個人石化當場。趙子在懷,掙紮道:「爹爹,殺金人,為我報……」言未盡出,氣息已斷。

  趙破放聲大哭,眾人亦皆有悲容。良久,王錦見趙破悲情少退,在旁小意問道:「趙兄,方才聽晏虎兄弟說,金人堵死瞭林中所有可通之途。那……安公子與我女可還能尋路歸來麼?」

  趙破眼望己子臉龐,思慮半響,嘆氣道:「難!」

  王錦聞聽,眉宇間盡是憂色。李豫在旁搶話問道:「如此說來,即是援軍無望瞭?那以此區區小砦,如何抵擋完顏宗弼主力兵鋒?」

  眾人皆知李豫所言雖是喪氣,卻是眼下實情,個個垂頭失意。折翎拍瞭拍趙破,看瞭看王錦,正欲出言鼓舞士氣。恰在此時,左峰上鑼聲大起,墻上一軍士喊叫道:「不好!金狗又圍上來啦!咦?不對!是……是我大宋西軍!援軍到瞭!援軍到瞭!」

  眾人聞聲皆是精神一振,折翎安排高誦王錦隨趙破安葬其子,自告瞭個罪登上砦墻掠陣。人方行至墻半處,趙破已趕上隨在後頭。折翎愕然回望,趙破面上淚痕猶在,堅毅道:「吾子囑我殺金狗報仇!自此戰陣再不稍離!」折翎頷首不語,同趙破把臂登墻。

  墻外,一群群兵士蜂擁出林,來在金營舊址上列隊齊整。一頂頂范陽氈帽,一面面火紅軍旗,正是大宋西軍。墻上守禦者,大多是那日歸砦的叛軍,此時見到援軍大至,歡聲雷動。趙破剛剛親歷金軍圍山景象,見來軍眾多,心中疑惑。扭頭去看折翎,見他面上雖堅毅,但臉色卻是泛青。正要出言探問,墻下宋軍正中霍地豎起一面大旗,旗上繡瞭個鬥大的折字。一隊隊軍兵在將校指揮下,搬抬石木築壘,欲為一城。

  墻上守禦眾兵久在金營,早已知府州折傢降金之事。前些日沖營陣、殺金狗時雖是個個當先,但此刻見折字大旗,皆是心下生疑,暗暗將眼望折翎身上瞥。折翎本欲遣陸大安、章興帶同所有刀牌,自左峰上垂繩而下,分為數隊騷擾敵營,緩其修築。此刻見墻上情狀,隻得按下念頭。眼望折傢將旗,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折字旗下,兩名未披甲之將策馬向前,到瞭坡前,滾鞍下馬,來在墻外一箭之地。二將中年長者約有四旬,面慈貌善,撫須沉思不語;年少者方弱冠,神情驕橫,仰著頭不屑地盯著折翎觀瞧。

  折翎深吸口氣,抱拳揚聲道:「叔父,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年長者長嘆一聲,蕭索道:「如今天下皆呼我折可求為折賊!小翎這一聲叔父,深慰我懷!」轉頭指年少者道:「此乃我幼子折彥義。義兒,快來見過你兄長。」

  折翎雖未入宗譜,但他身世及折可適、折可同通過佟仲之父私傳箭技之事,族內卻是無人不曉。折翎十八歲在割牛城五箭退西賊、在西軍中傳出好大聲名時,族內同輩尚在父母蔭庇下紈絝。父輩雖是因其身份不便明裡贊賞,但私底下亦是交口稱佳者眾。同輩子弟被比較的煩瞭,多有惱火嫉妒,遂成瞭不屑折翎的風氣。折彥義在同輩中射術最佳,故此對父輩贊許折翎最是不服。此時聞乃父吩咐,隻是重重一哼,偏過頭去,漠然道:「賤婢勾引主子生出的野種罷瞭,憑什麼做我兄長?」

  折翎聽折彥義言語侮及己母,心下忿怒,面沉似水,卻是礙瞭折可求之面,不便反唇相譏,隻是冷冷的盯著折彥義。折可求聞言不喜,怒斥道:「一派胡言!你伯父去世前曾親口對為父說過,此生最虧欠者便是小翎母子二人。明州轉任宴上,是你伯父醉酒,強納瞭小翎母親。他生前幾次欲將小翎納入宗譜,無奈你祖父堅執不同,隻得作罷。你祖父去後,他本欲歸傢時便著手納小翎歸宗之事,誰料年後竟逝於涇原任上……」

  折翎自記事起便未見過父親之面,平日裡窺見母親偷偷流淚,心中難免存瞭些恨意。年少離傢,恣意闖蕩,也未必不是賭氣好勝的成分多些。今日乍一聞折可求言語,才明白自己多年來一直誤會亡父,心中五味雜陳,險些落淚。折彥義在折可求身旁,聽的更是分明,憤憤不平道:「我折傢乃是西北名傢大族,怎能容婢女賤種入瞭族譜?」哂笑幾聲又道:「聽聞那婢女年少時頗無德行,生的兒子還不知是不是我折傢的種……」

  折翎乍聞亡父之意,胸中正激蕩難平,耳聞折彥義一再語焉不尊,飛速扯瞭支箭,將翻蕩的氣息盡數貫於其中,上弦直指折彥義。折彥義正做哂語,未畢便覺一陣森然。雖是深恐牽動氣機、手腳不敢微動,但一雙眼直直盯住折翎、絲毫不讓。目光如電,修為亦是不淺。折可求在旁,見狀忙止道:「小翎不可,快快收瞭箭支!」

  折翎不語,發矢如電。風雷聲起,無翎箭擦著折彥義的鞋尖直直插入泥土之中,連箭尾亦消失不見。真氣在地上炸出一個不大的坑洞,塵土四濺,弄得折彥義灰頭土臉。折彥義大怒,眉毛一擰,張弓便要還射。折可求一巴掌打在折彥義臉上,喝罵道:「混賬!給我退去一旁!否則軍法處置!」

  折彥義雖是被其母慣出瞭個壞性子,但是亦知父親言出必行、軍令如山。不敢爭辯,戟指隔空點瞭點折翎,依言退後幾步站定。折翎見他電光火石間便能猜度出箭矢落點,更是絲毫不避讓,顯是膽氣、眼力俱佳,心中雖惡他口德,卻也暗贊他不凡。折可求喝退折彥義,轉對折翎道:「小翎,昔日可存在世時,我曾與他商議過,秉承大哥遺願、認你歸宗之事。他對你多有推崇、萬般贊成,更堅瞭我使你回族之心。如今雖不是好時機,但我仍想對你提起此意。歸宗後,為彥字輩二十三子,改名折彥翎。日後,這傢主之位,我也準備傳瞭與你……」

  折彥義聽到此處,在後大驚道:「爹爹,你瘋瞭!」

  折可求抬手止住折彥義說話,平靜道:「這傢主之位,本就是你伯父的。如今隻是還與其子罷瞭。」

  折翎在墻上,聽聞此信,整個人呆若木雞。傢主位分,非他所念,但這認祖歸宗之事,卻是無時無刻不在他心中纏擾。良久,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叔父……」

  折可求呵呵一笑,捻須溫言道:「癡兒!此事便如此定下來吧!快開砦門,你我叔侄把酒一敘!戰場廝殺的事,由他是金是宋,隻要保我折傢尊崇,便與我等無幹!」

  折翎久夢成真,被這天大的好事砸的混混沌沌,正不知所以而呆立。待聽瞭折可求金宋之言,猶如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登時清醒。肅容問折可求道:「叔父,小侄以舉砦之力,當此入蜀要道,阻住金人去路。敢問叔父,眼前我折傢之兵,足有三千之數,是從何處而來,竟未遭金人攔阻?」

  折可求一怔,繼而不自然答道:「小翎,實不相瞞,我已率三州降金瞭。此時身份,乃是完顏宗弼元帥帳前先鋒。元帥知你是我折傢人,喜你武勇過人,特使我來勸你棄砦歸降的。元帥為人愛才大度,定會……」

  折翎打斷折可求,暴喝道:「夠瞭!叔父降金之事,我早已知曉。隻是……隻是不願相信罷瞭!如今叔父親承,我便無話可說。請叔父自回,整頓兵馬來戰。如今你金我宋,難顧叔侄情分,來日陣前再見,休怪小侄箭下無情!」

  折彥義在後聽折翎語氣不佳,大聲叱道:「賤種好膽!竟敢如此對我父講話!」

  折可求再次止住折彥義,搖頭一笑道:「金?宋?我折傢自晉以來,代代鎮守府州。名義上雖為中原之臣,但錢糧兵馬一向自主,遊離於朝廷之外。功名富貴,皆是我府州折傢男兒憑武功掙得,不欠朝廷任何情分。這朝廷於晉漢周宋間更迭交替,我折傢始終屹立不倒。如今換瞭金人坐江山,隻不過換個朝廷,與以往有何異同?小翎,你不在族中,有些事你並不知曉。方才不敬之言,我不怪你。待你歸瞭宗,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虛。」

  折翎搖搖頭,誠摯勸道:「叔父,你好糊塗!晉漢周宋皆是華夏一屬,更迭交替我折傢不過問情有可原。但你該知道,金人乃是塞外胡種,非我族類!」

  折可求聞言愕然,繼而仰天大笑,直笑的折翎不知所以。半響,收笑問道:「小翎啊小翎,你可知我折傢先祖乃是匈奴折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