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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陣前同宗生死射 忠義將軍骨肉離

  折翎搖頭,凝重道:「我不相信!」

  折可求嘆口氣,再勸道:「你初聞此訊,不願相信也是正經。但此事乃……」

  折翎抬手止住折可求話語,沉痛道:「叔父,此事我幼時曾聽佟叔叔提起過,知你所言非虛。我所言不信者,乃是不信叔父你勸我降金之言發自真心!」

  折可求聞言一愣,瞇瞭眼將折翎細細打量瞭一番,過瞭半響方嘆道:「使小翎你失落於野,怕是我折傢子孫輩最大的損失!」側頭瞪瞭一眼又欲叫囂的折彥義,阻住他話語,對折翎續道:「不錯!祖輩是否匈奴,與現下有何關聯?我折可求又怎會如此迂腐不堪?折氏入華夏已近千年,服飾習俗與中原無異,心中也早已當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漢人。金人入寇,破我傢國,折氏子弟個個感同身受,恨不能生啖胡虜血肉!」頓瞭頓,將激昂轉作一嘆,道:「我奉命率軍解太原之圍,三戰三敗,無奈退守府州。金將婁宿挾我父及三子勸降,並許以關中之地。當時府州軍馬新敗,甲兵不完,我為保祖宗宗廟,隻得羞愧而降。降金之後,我一面同金人虛與委蛇,一面暗中將反對降金最激烈的族人分路送出,散於中原、江南。一來避禍,二來留我折氏忠義一脈。隻可惜近來金人察覺我動作,斷瞭府州往來道路……小翎,我不負折傢,卻負瞭大宋!折彥翎!折傢對大宋官傢盡忠百餘年,如今國難之際,這忠義隻得著落在你身上!」

  折翎聽折可求呼自己為「折彥翎」,知他正式承認自己宗族身份,心中喜不自勝。加上他言及種種不得已並將折氏忠義托在自己身上,一時熱血沸騰,激蕩不能自已。抱拳正容,激昂道:「叔父放心!小侄但有口氣在,定不使半個金人偷過此處!」

  折可求聞言捻須而笑,喃喃道:「好,好!」

  折翎定瞭定神,略思索瞭一番,道:「叔父敢在陣前對我如此相托,定是金人在軍中未設監軍。金人信叔父如斯,叔父何不順勢為大宋做些事,遣人與張樞密暗通,提供金人兵馬情報。翌日,我大宋收復失地,定有依仗叔父及我折傢之處。今日種種屈辱亦可洗雪!」

  折可求重重一嘆道:「小翎,無論原因為何,我已然叛瞭一次。百姓心中,史書之上,罵名已定,難以更改。此時若是復叛,是為首鼠兩端,不堪之名,隻會更甚。史上聲名如何,我折可求早已置之度外,隻求後人提及我府州折傢,莫要……」

  折可求意興蕭索,邊說邊往前踱步,話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一句處,忽抬起右手,掌拳而指,做瞭個奇怪的手勢。墻上折翎正聽的入神,漸漸側耳,見折可求手勢蹊蹺,懵然一怔,繼而便覺殺氣森然。氣機臨身之際,不假思索直直向後仰倒,卻見一箭好似憑空出現,已來在胸前不遠,看看便要穿身而入。千鈞一發之際,一人自側撲出,猛地將折翎推倒。那支飛箭自左而右在撲出人頜下透頸穿過,帶出好大蓬血雨,越過砦墻,又釘在一名砦丁右臂之上。

  趙破雖緊隨在折翎身邊,但心懷喪子之痛,神思一直有些恍惚。醒過神來時,墻下箭矢已經臨近折翎胸膛。大驚失色之下欲喝「小心」,聲尚在喉頭,箭矢已穿頸傷瞭救護之人。急矮身藏在砦墻中防護,再抬眼去找,發現折翎已將那人抱起,藏在墻頭睥睨之後。那人雖滿面是血,但卻可清晰辨出正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高誦。高誦手捂頜下傷口,卻擋不住鮮血狂噴,望向折翎的眼中滿是喜悅釋然,口中含混不清道:「將軍!與強……對射之時,我護將……將軍周……」言未盡,已撒手西歸。

  折翎見高誦眼神,知他心意,心頭如同壓瞭一塊千斤大石,伸手緩緩合上他雙眼,含悲道:「好兄弟!我從未怪你對我隱瞞身份之事!且放心去,我定為你報仇雪恨!」手撫下,話方罷,砦墻上守衛眾軍已有二人中箭身亡。反應快的急蹲在墻上躲避,反應慢的瞬息間又被射死幾人。趙破見狀,含悲大吼道:「高誦!高誦!」見高誦已去,又看瞭看適才折可求與折翎對話時與高誦同來的陳丹,猛地轉身,半匍匐著從砦墻邊躍進砦中,飛速往砦內奔去。

  折翎心內悲憤交加,腦中卻是冷靜非常。探手自箭壺中取瞭三支無翎箭一同掛在弦上,矮身開弓以待。墻下二折見墻上守軍或已躲避、或已防禦,折翎又不見蹤影,亦是將弦上箭矢留而不發。墻上墻下一時動靜全無,場間一片死寂,。

  陳丹適才慢瞭高誦一步,眼睜睜看著同伴命喪當場。此時見折翎瞑目凝神,靜待反戈之機,遂將牙一咬,橫下心來。抱拳低低喊瞭聲「將軍保重」,便猛地起身,弓開滿月,一箭射下。箭矢方出,已被一箭射中眉心,轟然倒地。

  折翎見陳丹抱拳,已知他所思。阻止不及,隻得將心中悲痛傷懷、經脈裡澎湃真氣凝在弦上箭中,意欲搶先站起。怎奈終究是陳丹快瞭一線,牽動墻下二折準頭。折翎抿唇不語,飛速將三箭取折彥義上中下三路之後,又接連自箭壺中取瞭三支無翎,箭如連珠,其速逾電。先後六箭,毫無斷續連成一線,箭箭不離折彥義身前要穴。

  折彥義先得瞭折可求暗示、射死高誦,後受氣機牽引、命中陳丹,正在洋洋得意,餘光瞄見陳丹不遠處一人張弓而三箭齊出,猜度該是折翎,遂冷冷一哼,張弓還射,竟是以三箭對三箭,箭中蘊真氣硬抗。空中一時箭氣縱橫,如風起似雷動。六支箭矢幾乎同時在空中交匯撞擊,發出巨大聲響。氣浪翻湧,打在地面,激起土石一片,於空散做一片迷霧,遮蔽對方人影。折彥義視線受阻,但折可求在旁側將折翎後出三箭看瞭個真切。大喝瞭聲「義兒小心」,亦是三箭連珠,先遠後近,分段阻擊。折彥義雖狂傲,但心知父親武藝見識在自己之上甚多,聞聲忙凝神防備。不遠處迷霧中,但有一無翎出,便有一箭側來正中來箭箭身,將其攔腰截斷。無翎前半截箭身雖是繼續劃空而來,卻變得或歪斜、或無力。但無翎箭來速實在太快,折可求攔截三箭隻得一箭箭向折彥義迫近,到得最後一支時,箭尾羽翎擦過折彥義鼻尖,帶出一道血痕。直來的最後一支無翎箭尖歪歪扭扭地從折彥義耳邊飛過,在耳廓尖上撞走瞭一塊血肉。

  折彥義對傷處不理不睬,面對折翎箭支之際,身形亦是不退不搖。當耳廓受損之時,已是搭箭在弦,大吼一聲,暴射而出,風馳電掣,直取折翎。雖是隻得一矢,卻是適才三箭阻敵時的三倍威勢不止。折可求見折翎箭支終究傷瞭己子,心頭微怒,將五箭發做連珠,隨在折彥義箭後射奔折翎而去。

  折翎六箭畢,早已搭瞭支箭在弦。此刻見漸淡塵霧中六箭幾乎齊至,也不慌張,於一息之間將體內真氣催到極致,待箭矢即將臨身,才將蓄勢已久的一箭放出。箭方離弦,自身忽高速旋轉,折翎刻意未加隱藏的真氣順勢發散開去,在箭身周遭形成一個漩渦,將空中氣息帶的扭轉起來。墻下二折射來的六支箭矢直直飛進折翎箭漩中,瞬時就被擰成一團亂麻,隻折彥義那全力一箭仍在前飛,卻一頭撞在折翎射出的箭支上。兩箭相交,節節斷碎,落地為屑。

  折翎前箭才出,便已再取箭張弓。箭粉碎末之中,三向上,三中平,一向下,七箭分路而出。適才折翎、折彥義對箭激起的塵灰之霧已淡不可見,七支前後不一、方向各異的無翎箭清晰無比的落入墻下二折眼中。折可求見七箭無威、分散各處,向下的那一箭更是似乎隨時都會落入土中,不由心生疑竇,卻又不敢怠慢,刷刷連出四箭,意圖接住折翎大半攻勢。折彥義見折翎來箭之狀,以為他適才兩輪箭雨耗費真氣太多,此時難以為繼,遂輕蔑一笑,連發三矢,與乃父聯袂禦敵。待鼓真氣再欲發一矢射折翎時,忽感心頭一寒,隻覺得身前七箭合一、箭氣沖天,將自己死死鎖在當中。再定睛去看,見那七支無翎箭來速不等,在半途恰好組成一個圖形,七箭之間隱有氣機相連。似八門闕一,又似星宿相連,正是北鬥七星之圖。

  折可求雖不識箭陣,卻感知其威力不凡。大驚之下向折彥義狂喝道:「義兒速退!」一邊喊,一邊飛身向折彥義身旁疾奔。人在半途,手中箭暴雨般射出,多半阻來箭,少半取折翎,深符圍魏救趙之法。折翎獨力成七星箭陣,體內真氣為之一竭,此刻見箭矢來的兇猛,隻得輕身向側面避開。墻下折彥義不聞乃父聲音倒好,聞聲反激起自幼一直懷著的與折翎爭強之意。遂將本欲退去的心收瞭,雙腳不丁不八立瞭個穩當,貫全身內力入一箭之中,欲仿效折翎適才一箭亂六矢之法破其箭陣。

  折可求見折彥義不退,心道不好,將手中弓脫手向七星箭陣中擲去,整個人同時若乳燕投林般向折彥義狂掠。無奈折翎箭陣即成,威力速度合七而一。七支箭矢於空中過攔截箭雨若亂石穿空,中折彥義之身如驚濤拍岸,噗噗連聲之下,幾乎齊中折彥義天突、或中、鳩尾、期門、水分、氣海、陰谷七處大穴。折彥義雖仍保持開弓之狀,體內真氣卻已隨七大穴上的血洞噴散而出,片刻之後,帶著不能置信的表情,僵立而死。

  折可求來在折彥義身旁,滿面悲戚,舉手逼出柔和內力將其放倒,就己子手中取過弓箭,含憤往折翎處射出。墻上折翎避開箭雨,雙腳方踏實地,折可求箭支已到。不及開弓,急將身向旁側一閃,運氣於掌,擊在飛來箭矢之上。折可求那箭真氣盈滿,受瞭折翎一擊竟毫不變向,依舊擦著折翎肩頭,如閃電般向後飛去,將砦墻內不遠處一堆伐好的大木炸的四散滾落。折翎微訝,取箭還射。折可求臉色青黑,亦開弓以牙還牙。數息之間,二人分別射出十餘箭,支支對撞、箭箭觸抵,針尖對麥芒,各自不相讓,戰瞭個勢均力敵。又數箭後,折可求箭筒已空,隻餘一支箭在弦上未發,遙指折翎。折翎無翎箭尚有三支,可體內真氣卻難以為繼,已瀕臨油盡燈枯的境地,遂亦扣瞭支箭在弦上,直對折可求。

  二人正對峙,忽有兩箭自折翎肩後呼嘯而出,直奔墻下。折可求松弦一箭將左邊箭矢擊的粉碎,又側瞭側身躲過右邊箭矢,深深看瞭折翎一眼,將折彥義屍身夾起,警惕地一步步倒著向後退去。郝摯晏虎分別自折翎身側搶出,張弓欲再射。折翎張開雙臂攔住二人,背過身去,眉頭緊皺,喉頭一甜,嘔出一口鮮血。左肩處已愈合多日的傷口重被撕開,血透衣衫。

  去砦中喊郝摯晏虎來援的趙破見折翎被傷,急上前一把扶住,自責道:「折將軍!唉,我回來的慢瞭!」側頭見歸西的高誦面容安詳帶喜,心中又多瞭一重悲傷。折翎搖手示意無礙,自點瞭幾個穴道止血,調息療傷。方才坐定,墻外敵營中鼓聲大作,數百箭手在後,百餘刀牌在前,集結前逼,直至墻上郝摯晏虎率箭手射住方停。來軍中一將呼喝,兵士聞聲各各聽令,刀牌舉盾立起面盾墻,在後箭手齊把箭雨往砦墻處拋灑。折氏以用弓見長,軍中箭手皆開得硬弓,故此番箭雨不但密集,其威力準頭亦強過常人太多。墻上軍士方才受二折之害,心有餘悸。此刻見敵陣中箭手眾多,早使盾牌遮住要害。可既便如此,射來箭矢中亦偶有穿盾而出者,傷損瞭數人肩臂胸膛。墻上有箭手不忿,開弓回射,多數一閃出遮蔽,便被敵方箭矢所傷。有些勉強射瞭箭出去,卻也全數被刀牌所擋。

  折翎盤坐,以耳為目,也大概知瞭場中戰況。揮手招過趙破吩咐道:「墻上勿還擊,使郝摯晏虎帶箭手上左峰。」

  趙破聽令方動,敵營中卻已鳴金,一隊隊人馬潮水般退去。趙破觀敵許久,未見動靜,指揮瞭砦丁將傷者抬去救護,抱起高誦屍身又回在折翎身旁切齒道:「折可求這廝真是老奸巨猾!故意說些交心話語,使奸計險些賺瞭將軍,如今又損瞭……又損瞭……高彥儔將軍後繼無人瞭!」言罷,淚如雨下。

  折翎閉目,長長一嘆,心道:「死仇已結,即便叔父所言是實,如今亦是無用瞭!」

  ***    ***    ***    ***

  史天非閉目,長長一嘆道:「終於到瞭!但願張樞密就在城中!若是再往蜀地深處去,便是求得援兵恐也來不及瞭!」

  安鴻勒馬,遙望閬州城,見一隊隊貫甲兵士將城門守把的頗為嚴密,心下稍安。轉頭對史天非微微笑道:「進城吧!」

  二人並轡至城門,向兵士稟明身份。守門將官不敢怠慢,親自帶瞭二人進城。張浚來閬州不久,隻揀瞭城西一處富商莊院住下,並未占據閬州府衙。二人隨在守門將官身後往那莊院行走,見街上各處俱有成隊士兵巡邏,時不時將一群群聚在一處談論不休的人眾驅散。安鴻見士農工商各色人等皆在聚眾談論者之列,心下大奇,方欲開口詢問,一旁史天非已發問道:「這位將軍,敢問百姓在街上談論的是何事?軍兵又何故將其驅散呢?」

  守門將官左腳微跛,回身連稱不敢,又嘆瞭口氣方答道:「張樞密將曲端將軍下瞭獄,閬州百姓多有不平之言,常有在樞密院外鳴冤者。樞密遂傳下令來,使軍兵驅散聚集人眾,不得當街談論曲端事。」

  史天非聞言眼珠一轉,卻不言語。安鴻在旁驚問道:「曲端將軍因何罪入獄?」

  守門將官搖頭道:「緣故因由卻不是我這等下級武官可以知曉的!」默默走瞭一段,忽停步行禮道:「軍中……軍中士卒亦多為曲將軍悵悵,連平日操演都懈怠瞭許多!二位既是吳經略遣來,定然是他身邊親信。待見瞭張樞密,若是有機會,可否為曲將軍美言幾句?金某這廂拜謝瞭!」禮畢也不待二人答話,便大步流星往前走去,再不多言。

  行不多時,來在莊院之外,守門將官將二人來意報給莊前軍士,轉身離去。軍士通報後將二人帶進莊院,來在正廳之前,請二人在門旁稍候。二人皆是內力高深、耳聰目明之輩,雖隻是停在廳門處等待張浚召見,卻將廳內人聲聽瞭個分明。一低沉聲音道:「張樞密,既是吳經略遣人來見,下官這便告辭瞭!那曲端於自傢廊柱上所題’不向關中興事業,卻來江上泛漁舟‘一句,確屬指斥乘輿,反叛之心一覽無餘。還望樞密明察!」一清亮聲音應道:「茲事體大,本官不敢擅專。王節制今日所言之事,本官當為一表,奏請官傢聖裁。小刀,送客!」接著便是衣袂擦拂、腳步聲傳來。

  史天非忙垂頭,待一著官袍者轉出門口後恭敬行禮。安鴻蕭規曹隨,依樣施為。王節制如同未見二人,停也不停,腳步踢踏,徑自去遠。那清亮聲音在廳中吩咐道:「請吳經略所遣之人進來!」話音未落,一身高體胖、做親隨打扮之人已出廳門,將二人請進廳中。

  廳內主位上坐瞭一年過三旬的文士,鹿目龍眉,口方鼻正,視端儀穆。見二人來在近前、行大禮參拜,忙起身伸手,一左一右攙扶,喜道:「天非,竟是你來瞭!」眼光轉向安鴻,問道:「這位壯士是……」

  史天非抱拳道:「不想樞密竟記得天非!這位是折翎折指揮義弟安鴻,與我一同來向張樞密求援的。」

  張浚聞言,訝異問安鴻道:「哦?折指揮現在何處?是否安好?」

  安鴻亦抱拳為禮,將諸葛砦及和尚原事敘述瞭一遍,又將風慎手書呈上。史天非在旁說瞭些安鴻未至時之事,最後急切道:「和尚原及陰平路雙雙告急,還請張樞密盡早發兵馬錢糧援助!」

  張浚展開風慎書信匆匆覽畢,嘆道:「天佑我大宋!幸得折指揮與風學士當住陰平之路,又有吳經略扼守和尚原,否則蜀中危矣!天非、安壯士,你二人放心,我這便下令調軍馬往援,不日即可出發!」言罷,轉對那名高壯親隨道:「小刀,使人送天非與安壯士去客房歇息。」

  小刀應諾,揖手請客。史天非欲行,安鴻卻踟躕當場,拱手對張浚道:「張樞密,安某唐突,有件事想問張樞密。」

  張浚一怔,隨即笑道:「安壯士有話但講無妨。」

  安鴻正色道:「適才進城時,聞聽城中百姓議論曲端將軍下獄之事,不知……」

  史天非聞言色變,忙截斷安鴻道:「張樞密息怒!安鴻非朝廷中人,不知深淺……」

  張浚抬手止住史天非,搖頭道:「曲將軍與我共事許久,我亦深知其為人!但王庶王節制三日一求見,稱曲端謀逆、證據確鑿。謀逆大罪,罪不容誅,我亦不敢怠慢。隻得先將曲將軍下獄,支應瞭王節制,待事情查清再做打算!」說到此處,忽輕「咦」一聲道:「天非,你與吳經略久在軍前,可聽過有關曲將軍的什麼傳言麼?」

  史天非面上一僵,囁喏道:「我隨吳經略自永興軍路前往和尚原途中,曾與原曲將軍麾下、現叛將趙彬戰過一場。趙彬他……趙彬他……曾在兩軍陣前稱,曲端將軍令他攻打蜀地,接自己回陜,欲投西賊處求一王爵……」

  安鴻聞史天非之言,心中又記起城內百姓及守門將官言語,疑惑不語。一旁張浚冷哼一聲,面浮怒容,自喃喃道:「竟真有此事!」

  史天非心知不好,忙抱拳勸道:「趙彬乃是叛將,所言又隻是一面之詞,概不可信!天非隻是據實以報,但心中卻是不信此言……」

  史天非正在急切,忽廳外一軍士匆匆闖入,跪倒在地嚷道:「捷報!捷報!和尚原大捷!金軍偷襲和尚原不成,隻得列陣而攻。吳經略避其鋒銳、多置弓弩,於山高溝深之地伏擊金軍。金軍棄馬步戰、舉步維艱、力不能支。兩軍酣鬥三日、四次交鋒。吳經略所部四戰四捷,生擒敵酋潑察胡郎君,殺敵數千。金軍大敗,退守鳳州秦州!吳經略聯眾軍及熙河帥關師古發動反攻,前鋒已近神岔!」

  廳內眾人聞報大喜,適才心中陰霾雖未掃空,卻也去瞭大半。軍士方退出廳門,又有一軍士闖入,跪地報道:「報!陜西細作傳來訊息!金將完顏沒立率敗軍直退至黃河以北休整,東路監軍完顏宗弼率數萬兩淮金軍精銳西進,並瞭金都統撒離喝及西路帥完顏宗輔之權,兵鋒直指鳳翔、大散關。」

  軍士尚未起身,又來一軍士闖入跪地道:「報!陜西細作又有訊來!完顏宗弼以重兵護衛,遣發老弱及大批輜重東撤,回師北國,前部已過太原。」

  這三番急報接連不斷,使眾人如處萬丈波濤之中,心中急上急下,喜憂交替。三報畢,眾人不知是否還有軍報,皆靜立以待。良久,張浚以掌加額道:「天幸!天幸!完顏宗弼不知我軍底細,揮軍北返。不然,以我數萬久疲之師,安能抗金人縱橫天下之鐵騎!我無憂矣!我無憂矣!」

  安鴻史天非聞言錯愕,對視瞭一眼,各自微微搖頭。史天非抱拳諫道:「張樞密,金人兵勢未竭,又有援軍大至,退兵一事恐是奸計!往和尚原及陰平道援助之兵事,仍是刻不容緩!」

  張浚皺眉不耐道:「我自行事,還需你一親衛說教?兵馬我自會派遣,隻是金人已退,便無需太急瞭!你二人退下吧,待一切準備停當,我使小刀喚你。」

  安鴻見張浚聞報之後與聞報之前反差頗大,一時不明所以。想起來報之前曲端之事,遂拱手問道:「張樞密,曲端將軍……」

  張浚見安鴻拱手,斜眼去看,待聽得曲端之名,不悅拂袖道:「你這草民,好不知進退!國傢大事,豈有你說話的地方?今日喜慶,我不責你。退下!」

  史天非見安鴻發問,攔阻已是不及。此刻見安鴻遭瞭斥責,卻仍欲再問,忙將他攔下,眼色急使。安鴻無奈一嘆,怏怏作罷,隨史天非一同行禮告退。二人轉身,尚未出廳,耳聽張浚啜瞭口茶,吩咐道:「小刀,傳我令。徙曲端至恭州置獄,命武臣康隨為夔路提刑鞫治。」

  小刀聞令,不應反驚道:「大人,武臣提刑之法廢黜已久。更何況那康隨盜用懷德軍庫金,為曲將軍所劾,一直懷恨……」

  張浚冷笑幾聲,不屑道:「即便是我等文臣,犯上謀逆之罪也隻有一死,何況彼等武夫!曲端小兒,自我來陜便多有不敬!金軍若不退,我尚有依仗他處。如今戰事已停,留他何用?傳令便是,偏恁多廢話!」

  小刀諾諾連聲,飛步而去。安鴻見他越過自己身側時,一臉凝重。想起適才聽張浚言曲端之語,心頭亦沉重起來。與史天非一同隨領路軍士來在客房,餐飯用罷,相對枯坐無言。史天非見他心緒不佳,勸慰道:「安兄不必如此,大宋文武殊途,便是如此瞭!我等武人陣前死戰、拋頭潑血,卻敵不過他錦繡文章。」說到此處,覺得亦是無趣,遂嘆氣而不復言。安鴻苦笑問道:「曲端將軍究竟是何等樣人?」

  史天非正色道:「曲將軍長於兵略、威武森嚴,與吳玠吳經略皆有大名,並為西軍之膽!那撒離喝與曲將軍對陣時,見其軍容嚴整,竟嚇得放聲大哭,至今猶被金人笑作’啼哭郎君‘。曲將軍為涇原統制時,其叔父在麾下任偏將,玩忽職守以致兵敗。曲將軍毫不留情地將其依軍法處斬,後跪於遺體前哭祭,並親誦祭文,行侄兒孝道。將軍治軍如此,隻可惜恃才凌物,更與文臣不和。」頓瞭頓又嘆道:「張樞密與曲將軍不睦已久,如今金軍退,遂以權位謀私怨,構陷曲將軍。隻恨我卻將軍前之言相告,更多添瞭曲將軍一條罪狀,心內實在難安!」

  安鴻沉思有頃,看瞭看窗外道:「史兄,天色將晚,可有興趣出去轉上一轉?」

  史天非聞言一震,面現猶疑道:「安兄你可想好瞭麼?須連累瞭折指揮!」

  安鴻道:「抗金英傑受構陷入獄,我既恰逢其會,怎能不聞不問。史兄,你身在軍中,有法度約束,還是不要與我去瞭。大哥他此戰後,無論如何,都要棄官位同嫂嫂上峨眉避世的。隻是這援軍之事……」

  史天非打斷道:「我理應隨安兄同去,但援軍事仍需有人從中使力。安兄切放心行事,問張樞密求援軍就包在天非身上。」

  安鴻喜道:「有勞史兄,那我這便去瞭!」話音剛落,屋外不遠處便起瞭一陣腳步聲。安史二人噤聲靜聽,隻聞那腳步聲直來在房外站定,恭敬道:「史特使可在麼?張樞密有請。」話聲正是日間廳中那親隨小刀。

  史天非答道:「有勞!請稍待片刻,我馬上就來。」

  屋外小刀道:「不急不急!史特使請自便,我在院中花墻處相侯。」言罷自去。

  史天非待小刀走遠,低聲道:「來的恰好!張樞密定是問我些軍前之事,我盡量答對久些,更言安兄身體不適在房中歇息。安兄辦完事情,便回來此處,或可神鬼不知。」

  安鴻點點頭道:「多謝史兄!但無論事情成敗,我皆不再回瞭。史兄可將所有事推在我身,務必使援軍成行!」看瞭看房外又道:「這個小刀直走到近處我才發覺,顯是藝業非凡。若我不回,張樞密又疑在你身……以防萬一,史兄可要多留意些個。」史天非頷首,雙手與安鴻緊緊執瞭執,轉身推門而去。安鴻又坐瞭盞茶時間,起身推開後窗輕身離開。

  安鴻翻出院墻,尋瞭個小販問明方向,負手往監牢處行去。行之未久,於一路口見許多百姓一面口稱「去為曲將軍喊冤」,一面與阻擋的軍兵撕扯。那些軍兵也不甚盡力,隻是站成一排阻住道路,偶有百姓在身側擠過的,亦裝作未見。安鴻不願生事,轉過幾條橫巷讓過軍兵百姓、復向前行。算算衙門應該已在前方不遠,忽聞到一陣濃鬱的香粉味,側頭一看,身旁不遠一店招上寫著「秦記脂粉」四個大字。

  多日拼殺、千裡奔波,安鴻已將巧雲臨終所托書信忘在腦後,此刻見瞭店招,暗責自己糊塗。看看天色尚未黑透,遂轉身來在脂粉店中。小街偏僻,店中一個客人也無,隻一個掌櫃在櫃臺處支頤昏昏欲睡,見安鴻進店,忙熱情招呼。安鴻說明來由,將懷中信取出遞給掌櫃,行瞭禮便欲離去。誰知那掌櫃見信一愣,對著安鴻恭恭敬敬行瞭個大禮,又將他讓在一旁安坐、沏瞭茶水奉上。安鴻客氣一番又欲離去,那掌櫃卻千恭萬請讓他稍候,自己卻出瞭店門。安鴻以為掌櫃是去尋主事人出面回復,自己也剛好對他說明巧雲情況,誰知等瞭許久亦無動靜。站在門口,見天已大黑,左右店傢都已上瞭鋪板。四顧無人,縱身登瓦,提內力、放耳目、探周遭,皆是市井常態,一無異常。

  安鴻幾個縱躍離瞭脂粉店所在小街,再三確認無人相隨,遂拋開腦中疑惑,直往監牢掠去。來在監外高墻處,扯瞭衣角蒙面,視遍地守衛如無物,悄無聲息地往牢裡潛行。躲過重重侍衛巡哨,點倒瞭牢門站樁的兩個兵士,摸進牢中。進門不遠,安鴻便是一怔。空中彌漫著的並不是牢中應有的潮濕腥騷,而是一股皮肉焦炙的古怪味道;筆直的窄廊直通深遠,廊路盡頭墻上被熊熊火光映出兩個人影,一直立於室內、一佝僂在籠中;站立者笑極暢快,困縛者做猛獸臨終之慘聲。廊路旁約有囚室二十,個個不空卻皆是鴉雀無聲。

  安鴻心道不好,也顧不得隱形潛蹤,如風般掠過廊路。路終左轉,見一寬敞刑房,滿屋彌漫著濃濃的燒酒味道。刑房正中生瞭一堆大火,火上吊著一個鐵籠,已被燒的通紅。籠中有一人,全身赤裸、口鼻封蠟,身上皮開肉綻、各處毛發皆無,手腳被兒臂粗的鐵索鎖在籠上,動彈不得。籠外站著一身材健壯之人,正一面發笑,一面將手中火把探進籠中、往籠中人身上燒灼。

  籠外健壯人聞聲回頭,見有人蒙面潛入,心知必是來者不善,收回火把往來者面上一擲,急退瞭幾步嗆啷一聲抽出腰刀大叫道:「來人!叛賊劫……」話未說完,隻覺得一股沛然之力迎面而來,壓得自己目難睜、口難言,便是呼吸亦極為困難。掙紮著向後躲避,才邁瞭一步,手中刀已脫手而飛,頭暈目眩之中撞上身後石墻,再想動時,卻連半根手指也移挪不得,喊話之事更是休提。

  安鴻揮手制敵,就其懷中取瞭鎖匙,急去救那籠中人。可那鐵籠門鎖處觸手極燙,皮觸則焦,竟不得開。抬眼望吊籠之索,亦是鐵質,一時無可奈何。籠中人看瞭看安鴻,緩緩搖頭。安鴻長嘆口氣,揭下蒙面佈條,彈出幾縷指風破去籠中人口鼻之蠟,抱拳道:「可是曲將軍當面?安鴻來遲一步!」言語間看他滿身皮肉俱已炙熟,稍做動作便有脫落,心中傷悔與不忍交雜,險些落淚。

  籠中人長長呻吟一聲,一股酒氣自竅中散發。盯住安鴻輕輕一笑道:「正是曲端!我命將盡,壯士救不得我瞭!」安鴻見他情狀,自知是實,無言以對。曲端笑一聲,又嘆一聲,開口道:「壯士能於此危難之時出援手相助,足見俠義。曲某有兩事相求,不知壯士可否……可否」說著話,皮肉又落,言語遂難以為繼。安鴻忙道:「曲將軍隻管言講,安鴻萬死不辭!」

  曲端閉目喘息片刻,開口道:「籠外那賊子名為康隨,今日初至時待我以上官之禮,以救我早出牢獄為由,賺我寫瞭病狀文書。適才……適才折辱我時,他對我言講,欲憑那文書佈告我病死牢中。曲端可死,卻不能死於賊子構陷,更不能死的如此窩囊……」

  安鴻見他每說句話,身上皮肉便少一分,忙截斷道:「曲將軍放心,我必竭盡所能,使將軍死因大白於天下!」

  曲端再喘瞭幾口,道:「曲端死有兩憾,其一不能見中原恢復、韃虜掃空,心深恨之;其二,便是難舍我那愛馬鐵象……鐵象……鐵象應已被張浚那廝收在府中。壯士若是不能取便罷瞭,若是能取,可否將它送與西軍吳玠?我與……我與……唉,就是如此罷!拜托壯士!」

  安鴻見他說到後來,身上肉落如雨,亦不願他再說,忙抱拳鄭重應道:「安鴻謹尊曲將軍之命,定然辦好將軍托付之事。無論年月,除死方休!」

  曲端欣然一笑,閉目道:「安鴻!好!好!不想曲端臨終,還能交到如此一個俠義好友!」說到此處,不顧己身,仰天長笑。俄頃,又痛的咧嘴喊道:「酒來!酒來!」

  安鴻知曲端命不久長,聞聲懷著心中悲愴四處尋找,瞥見身後不遠刑具桌上竟然有壇有碗。曲端見他訝異,呵呵笑道:「適才康賊先灌瞭我滿腹燒酒,才將我放在火上炙烤,故此有酒。現下我五內已焚、筋肉皆脫、定無生理,安壯士予我口酒,送曲端上路罷!」

  安鴻嘆口氣,滿盛一碗,不顧鐵欄灼臂,將酒送在曲端嘴邊。曲端一飲而盡,欣喜道:「曲端終死於俠義英雄之手!多謝!」言罷九竅流血,淒然而亡。

  安鴻靜立,垂首為曲端默默守哀。正悲傷難過間,地上被安鴻制住穴道、扔在墻邊的康隨忽一躍而起,沖到廊道上一邊狂奔一邊大吼道:「來人啊!安鴻劫殺曲端!安鴻劫殺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