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四月,山花乍放,林深幽靜,鳥鳴啾啾。林外樹前的草地上,正有幾隻野兔嬉戲覓食。忽然,其中一隻抬頭豎起耳朵靜聽,另外幾隻也偏頭立耳,跟著便四散逃去。未久,有幾個手持簡陋兵器的青壯從林中深處走瞭出來,踏在剛剛被野兔啃噬過的青草之上,向四周打量。其中一人猿猴一般迅捷地爬上樹梢,向遠處瞭望瞭一會,喜悅地向下喊道:「陸二郎,這股金兵貌似過去瞭!」
樹下被稱作陸二郎的那人二十餘歲年紀,眉清目秀、乍背蜂腰,打瞭個赤膊,前胸後背有幾處看似痊愈未久的傷疤。聽到樹頂那人喊話,欣喜笑道:「好!你下來與眾人先行,我返林中喊鄉親回村。」
樹下另一人調笑道:「二郎喊鄉親是假,與周傢小娘子廝磨才是真吧!」
陸二郎滿面羞赧,強項道:「隻你這潑才心內醃臢!」
眾人見他臉色通紅,齊發一陣哄笑,七嘴八舌指點議論。陸二郎吃不住眾人戲謔,拋下句「路上仔細些個」便一頭紮回來路林中。走瞭一會兒,耳根熱燙漸消,心中浮起蘭秀的柔情美貌,笑容浮上唇角,腳步更加快瞭些。
崎嶇中行瞭頓飯工夫,又跨過一條小溪,鄉民藏匿的山洞便現於眼前。陸二郎使洞口放哨之人知會人眾返鄉,自己匆匆來到洞中周傢父女所處之處,歡喜道:「蘭秀,金狗退瞭,咱們回傢去!」
那蘭秀正值桃李年華,雖是身著粗衣,卻難遮清秀可人之氣。此時見陸二郎至,眼角眉梢,盡是喜氣。牽瞭他手親熱道:「小安,路上可辛苦麼?來,先喝口水解渴!」
小安尚未答話,旁邊忽然傳出兩聲咳嗽,隨聲轉出一名老者。蘭秀倏地將手縮回,紅著臉低頭跑去取水;陸小安憨憨一笑掩飾心內尷尬,撓頭道:「義父!」
老者瞥瞭陸小安一眼,淡淡嗯瞭一聲,自背起一個小包袱吩咐道:「帶好咱傢糧種!」接著又瞥瞭他一眼,嘆口氣拄瞭根木棍自顧自向外行去。
蘭秀見傢父離去,將手中皮囊遞給陸小安,歉疚道:「你別怪爹爹,他心中很是疼你的。隻是……隻是見我年歲日長,氣你……不向他提親罷瞭。」
陸小安見蘭秀語句踟躕、眼神委屈,胸中一痛,將心一橫道:「等回村,我就去向義父說,請他將你嫁我!」
蘭秀聞言欣喜萬分,可笑顏綻開未久又沉寂下去,執手問道:「這次依舊沒有你兄長的消息麼?」
小安黯然搖頭道:「富平戰前在軍中打聽時,聽人說大哥……戰死在太原瞭!」
蘭秀聞聽此信,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隻好將執著的手更緊瞭緊,陪陸小安一道默默。陸小安強顏笑道:「我奉傢父遺命,尋瞭大哥七年。如今雖是死訊,卻也勝過杳然。五年前我途徑此地感風寒時,若不是義父救我,恐我比大哥還要先走一步。後來義父他老人傢又收我為義子、舉薦我入西軍,方有今日之陸二郎。
得你青睞,更是我三生修來的福氣。隻是我執迷尋找,讓你苦等瞭這些年,真是對你不起!」
蘭秀搖頭方欲講話,從洞中深處前呼後擁走出一個衣錦之人,嗤鼻道:「你這軍中逃卒又在對周傢小娘子做什麼勾當?」接著得意洋洋對身邊人道:「武夫就是武夫,怎也靠不住!兩軍陣前比誰逃得都快,此刻見瞭小娘子,卻粘粘糊糊往上去貼!」
陸小安聞言大怒,轉身欲爭執,手臂卻被蘭秀緊緊拉住。那衣錦人輕蔑道:「如何?你這黥卒還想對我動手麼?吾乃進士出身,大宋的肱骨男兒!豈是你這斑面小兒可以無禮的!」
陸小安怒目喃喃道:「大頭巾果都該死!」
衣錦人怒喝道:「你說什麼?來人,將他與我綁瞭,鞭打一頓送到鳳翔府治罪……」言罷,想起鳳翔已被金人占據、府治皆無,心中登時有些虛怯。一旁陸小安已怒至極點、雙目噴火,若不是蘭秀死死拉住,早就沖上來將衣錦人一頓好打。他久在軍中,歷死傷無數,隻發怒站立不動,便已肅氣蕭殺。衣錦人身旁一幹傢奴護院心生恐懼,一邊在自傢老爺耳邊說著好話,一邊連拉帶勸的將其往洞外送去。
陸小安狠狠的朝那幹人離去處吐瞭口唾沫道:「真不知我等沙場血戰為瞭哪般!就為瞭保住這些跋扈無禮的大頭巾麼?」
蘭秀在旁解勸道:「罷瞭,莫氣壞瞭身子。胡老爺隻是暫時棲身此處,待趕走金狗,得瞭天下太平,還是要為天傢做官的。休得惱瞭他,以後你我日子難過。」
陸小安餘怒難息,卻也不願讓蘭秀看自己冷臉冷面。隻得重重嘆瞭口氣,將傢中糧種背在身上,攜瞭蘭秀去追她爹爹。
村落中道路上,馬蹄腳印頗多,亂雜雜直往南去瞭。路旁各傢隻損瞭些門窗,屋舍床櫃倒還完整。此村所處偏僻,本來並無金人打攪。不知為何自上月中始,總有成隊金人過境。雖從未若聽聞般燒殺搶掠,卻也嚇得鄉民膽戰心驚、躲避山中。憑心論之,富平敗後,倒是大宋的潰軍更可怕些。不過山中民風本就彪悍,又加村中年輕後生多在西軍中為兵卒,村落所在一直安好。
陸小安請義父歇下,自己與蘭秀安置糧種。方告一段落,便聽得村南一陣喧鬧。再仔細聽,卻是梆子聲中夾雜著漢子大吼:「金狗大隊自南邊來啦!」
蘭秀嚇得臉色煞白,忙去屋中喊爹爹逃遁。陸小安心中雖疑惑金狗這次往返太速,行動卻不敢怠慢,搶瞭剛剛收拾好的糧種,攙拽著周傢父女二人熟門熟路的往山中奔跑。村中鄉民措手不及、扶老攜幼、跌撞而行,傢傢戶戶皆是一般。
大隊尚未出村,南面金人已至。陸小安見逃脫不得,一震手中木棒,回頭大喝道:「有膽的隨我擋住金狗,護鄉親進山!」掙脫蘭秀拉扯,往隊尾跑去。
十來個富平逃回的漢子與七八名村中後生各持槍棒緊緊跟在陸小安身後,在路中間列瞭個軍中常用的小陣以便隨時與金狗廝殺。眾人來得倉促,手中多持柴刀棍棒,一件像樣的兵器也無。有個漢子,竟抄著一卷粗繩列在陣中。那胡老爺身軀頗肥、行走緩慢,與一眾傢丁拖在隊伍最後,見陸小安等人結陣於路,喘息道:「抵住金兵……抵住金兵……不然將爾等送往鳳翔府……」話未說完,人已自陣邊跑過,餘聲不聞。
南面馬蹄聲漸近,陸小安等人定睛觀瞧,卻隻有十數匹馬映入眼簾。且馬匹大多無主,隻最前有三個金人在馬背上策馬狂奔,面上塵泥和血,十分狼狽。陸小安見奔馬狂亂,非血肉之軀可擋,斜眼看到漢子手中的粗繩,計上心來。大喝瞭聲「絆馬索」,吆喝著十七八人分作兩路,將那卷粗繩橫在路中、扯得筆直。
金人馬快,幾息便到瞭眼前,眾人扯繩分開與馬蹄踏至隻差瞭反掌工夫。隻聽唏律律連聲,前馬被絆倒在地,三個金人亦皆摔落地上。後馬不停,或躍過前馬,或絆在前馬身上。三個金人被碗口大馬蹄踏下,又被數百斤的馬身重砸,皆是一命嗚呼。
陸小安等人全憑人力拉緊繩索,此刻也都繩索破手、滾摔在地、灰頭土臉,骨斷者亦有之。片刻之後,南面又有大隊來到。一後生眼尖,激動吼道:「是西軍!是我大宋王師!」眾人向遠望去,隻見一將策馬在前,兩卒隨馳在後,將旗之上,繡著鬥大一個楊字。餘眾皆是步卒,雖是全軍疾奔,法度卻絲毫不亂。隊伍來到金人殞命處,那楊姓宋將勒馬環視周遭,忽訝道:「陸小安?」
陸小安手心皮肉全被粗繩搓破,身上也摔得青紫相加,正痛的呲牙咧嘴。聞聽有人喊自己姓名,遂抬頭去看。一望之下亦訝道:「楊隊將!」一邊說著,一邊忍痛起身對楊隊將行瞭個標準軍禮。十來個同是富平逃歸的漢子見狀,雖不識楊隊將,亦皆起身行禮。楊隊將略一頷首,對陸小安道:「正是楊從義!小安,你怎會在此處?」
陸小安道:「此村落是我義父傢鄉!富平戰後,我隨軍敗退。後來不知怎地,慕容洮那廝竟要帶同麾下兵士去投西夏。我等不願,故於途中偷偷四散瞭歸鄉。」
頓瞭頓又道:「那次軍中演武,得楊隊將青睞,小安感恩至今。隻可惜我義父從軍時與環慶軍將領有舊,不許我追隨隊將。不想隊將仍記得我!」
楊從義嘆瞭口氣,先痛心道:「張樞密戰後推諉罪責,斬殺部將,以至軍中生變。」再嘆口氣,展顏道:「小安刀法精湛,又兼聰明過人。我一直以不能收歸帳下為人生憾事,又怎會忘記你!今日偶遇,卻是恰好!吳經略收殘兵,意欲扼守和尚原。如今派我帶兵收復鳳翔,取出府庫存糧以資軍需。調撥與我的兵馬雖是經略帳前精銳,怎奈數量太少,攻堅城恐不足用。小安你可願隨我同行,助我一臂之力?」
陸小安喜道:「楊隊將有命,陸小安無有不從!可否請將軍在村中暫且歇馬,待我稟明義父便隨軍上路。」
楊從義亦喜道:「好!有小安助我,取鳳翔定會事半功倍!不知你義父現在何處,我也要前往拜見。」
陸小安回頭遠望道:「適才為躲避金人出瞭村,此刻應該還未進山。」
楊從義讓身後健卒讓出一匹戰馬,又吩咐隊伍於後緩行,便要與陸小安放馬去追趕。攔截金兵那十數人見二人要走,皆擋在馬前,齊聲求與軍同去。楊從義以目光詢陸小安,陸小安點頭道:「那幾個原就在軍中,均是戰敗散歸的。這幾個是村中後生,適才隨我等阻金狗,亦是鐵膽好漢。」
楊從義大喜,讓眾人隨隊前行,自與陸小安去追趕鄉民。未久,便遠遠看見山腳處大批鄉民望山狂奔。聞陸小安呼喝,見宋將隨至,眾皆停步,欣喜若狂。
楊陸二人於人群中尋見周傢父女,說明意圖。周父將手中木棍一頓,贊道:「大丈夫當提七尺劍,與亂世中搏殺一份功名!小安,你放心去,不必掛懷傢中!」
蘭秀挽著父親手臂,心中不願卻不敢多言,緊繃著俏臉裝作冷漠,可眼眶中淚水卻難以噙住,斷線珠子般掉落下來。陸小安見蘭秀樣子,心中不忍,當著眾人面又不好蜜語撫慰,隻好歉然道:「蘭秀,我隨楊隊將去。攻下鳳翔便……」
蘭秀聽他說話,心中又添委屈,忍不住啜泣道:「山中石洞內,你答應過我什麼?」
周父又將木棍重重一頓,叱罵道:「楊隊將當面,哪裡有你說話的份!此國亂之時,好男兒自當挺身而出!為父若是年輕十歲,亦要與他們一同去上陣拼殺,好教金狗知道,我大宋不可輕侮!」
蘭秀甩開父親手臂,氣鼓鼓道:「真不知沙場血戰為瞭那般!就為瞭保住跋扈無禮的大頭巾麼?」說罷,扭頭跑開。
陸小安心內欲追卻害羞不敢動,眼光隨著蘭秀背影遠去卻恰好看見胡老爺坐在一塊大石上牛喘。心中厭惡,眉頭便皺瞭起來。周父見狀,以為他心憂情事,遂為他寬心道:「放心隨楊隊將廝殺去!待你擊退金狗、衣錦還鄉之時,義父送你個雙喜臨門!我有蘭秀照料,粗重活等大郎送糧回來,也就有瞭著落。」
陸小安心中滿是蘭秀,勉強點頭應道:「大哥去瞭十餘日瞭,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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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蹲下身輕撫面前大石,與石土交接處摸到目不可察的本門暗記,回頭喜道:「安公子,路途沒錯!翻過此山,再行十幾裡路便是二裡驛。」
安鴻頷首,亦是一陣輕松。低頭看瞭看已被樹木怪石掛爛的衣物,面上苦苦一笑,心內卻是泛甘。喊瞭十二再鼓餘勇、翻下山頭時,已是繁星乍起,明月初升。
二人雖不願耽擱,但山間無停處,已三日夜接連趕路未休,遂邊行邊沿路找落腳歇息之處。不久,見路邊山側有一山洞,看去洞口雖不寬闊,卻足可擋雨遮風。到洞口向裡望,才發現此洞窄深,數丈長洞壁於底截斷、向右急拐,內有火光忽明忽暗,照的洞底頗紅,卻見不到內中景象。
十二看瞭安鴻一眼,便想躍入洞中查探。安鴻覺荒山野洞、火光蹊蹺,恐十二有失,抬手攔在十二胸前,自己往洞內先走。十二沖勢已起,險些撞在安鴻臂上,臉上泛紅,怒瞪瞭安鴻一眼。見他背影寬厚,心念一路照拂,不由唇角微翹。
安鴻走到中段,耳聽火光處一女子道:「來呀,來呀!你看我美麼?」其聲嬌柔魅惑,饒是安鴻內力雄渾,神思寧靜,亦有些心旌搖晃、抵受不住。十二見其狀有異,急上前幾步拍瞭拍安鴻肩頭。腳步聲驚動洞中人,那女子吒問道:「誰?」
安鴻被十二拍醒,聞女聲不退反進,輕身掠至洞底。入眼簾是一火堆,火堆兩側分別立著一男一女,皆是赤身裸體、寸縷也無。火後倒著四人,一動不動,生死不知。
裸身女子見瞭安鴻,蹙瞭蹙蛾眉,繼而轉怒為喜問道:「公子可是也要在奴傢身上分一杯羹?」
安鴻醒神後心中已有瞭計較,此刻與洞中場景印證無誤,遂起瞭殺意,冷面道:「你便是殺我箭營兄弟的紅紗妖女?」
裸身女子聽罷咯咯嬌笑,搖曳著腰臀步步趨前道:「喲!奴傢這身段,公子竟不滿意麼?」話音未落,面猶帶笑,卻已撮掌成刀,向安鴻頭頸砍來。安鴻見裸身女子出招,口中輕「咦」瞭一聲,不假思索地舉臂相迎,後發先至,看上去倒如同女子目的便是安鴻手臂一般。裸身女子見招式無功,身子一擰換瞭個方位再打,安鴻依法炮制擋格。如是再三,裸身女子大怒,輕喝瞭聲,翻身於空中一腳踢來。安鴻如同師徒喂招一般,負一手在身後,隻用一手撥打防禦,面上神色愈發凝重不解。裸身女子累的氣喘籲籲,退後兩步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安鴻默然不答,站在身後觀戰的十二忽小意道:「安公子……」
安鴻舉手止住十二,側身讓開往洞外去路道:「你走吧!」
裸身女子看看十二,又看看安鴻,捂嘴噗嗤一聲嬌笑,拾起地上衣物。經過安鴻身側之時,駐足深深看瞭他一眼,才飛身離去。十二對安鴻抱拳感激道:「多謝!」
安鴻一怔,問道:「為何?」
十二羞赧道:「我等雖互相輕視,卻同為孟門一脈。十二隻是不願見她斃命,並不是與她同流合污,安公子不要誤會。」
安鴻聽他言語,心中疑惑之狀再添一端,口中卻放棄糾纏轉問道:「此人貌似依舊呆傻,如何是好?」
十二上前兩步,怒道:「如此便好!」揚起手左右開弓給瞭裸身男子兩記耳光。裸身男子渾身猛地一震,眼內迷惘雖在,神智卻似漸漸清醒,緩緩轉著頭四處打量。安鴻見狀瞠目道:「多謝。」
十二下巴一抬,問道:「為何?」
安鴻結舌無語,自忖道:「這漢子一切都好,就是這性子忒不爽利,小傢小氣太過。」十二見他不語,頭一扭也不說話。裸身男子此時全醒,撲倒在火後四人身上挨個搖晃身軀,呼喊姓名。見身體僵硬、氣息全無,遂放聲大哭。安鴻上前勸止,待他斂悲穿好衣物後問他來歷。裸身男子答道:「回恩公,小人名叫周青,鳳翔府周傢村人氏。聽聞和尚原之上,軍兵缺糧,遂與四名同鄉前往送糧。
因大路時有金狗行軍,故繞行山間小路,不料……不料……」言語難接,又是淚如雨下。
安鴻與十二見周青淒慘,遂好言安慰。助他在洞外埋瞭屍首,就在洞口暫歇。
天色微明,三人一同上路。行瞭不遠,便看見周青與同鄉的推車、糧袋橫七豎八散在一邊。周青將所有糧袋裝在一車,蠻牛般咬牙推行。又行瞭不遠,到瞭周青所說山間小路,隻見糧車如水,不絕於路。有送糧的鄉民見周青車重,停下分擔,彼此雖不相識,卻親如一傢。
安鴻見周青與大隊同行,放下心來,遂帶瞭十二先走。二人歇息半宿,氣力盡復,不到半日便已將幾十裡山路拋於身後,來到和尚原外不遠。安鴻見路多窄隘、怪石壁立,卻無軍將把守,連斥候哨探竟也見不到半個,不由暗暗心疑。眼見上原,才有幾名宋兵攔住喝問。安鴻將魏慶的腰牌出示,求見吳玠。 宋兵見腰牌皆態度恭謹。分瞭一人離崗為安鴻二人帶路。
一路崎嶇上得原來,入眼便是軍營一片。安鴻不明兵事,十二在他耳旁小聲嘀咕道:「看樣子也不過三五千人馬,怎地紮做這許多小營?」三人於營間穿過,安鴻左右觀瞧,隻見各營宋軍不過數百,或坐臥或笑鬧,狀甚懶散,軍紀憾缺,與帶路宋兵相比,所差何止天壤。
不多時行至一營,兵士僅數十,個個頂盔貫甲、結束威武。與他營相較,靜謐肅殺遠甚。人望其外則自生畏、居其中而自穆然。宋兵帶二人至中軍帳外,行禮揚聲道:「稟將軍,原外有二人自稱折翎折指揮義弟,求見將軍。因其手持將軍貼身侍衛腰牌,故隊正命屬下將二人引來帳外等候。」
宋兵話音剛落,營帳裡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須臾,帳簾一掀,沖出個絡腮連鬢、膀大腰圓的漢子。口中嚷嚷:「折翎在哪裡?可安然無恙麼?」
宋兵悄聲道:「此乃吳玠將軍胞弟,吳璘將軍。」安鴻見吳璘口呼折翎、關懷滿面,於是心中對他好感又加,忙抱拳道:「有勞吳將軍掛念,兄長安好。兄長遣我來此尋二位將軍,有緊要軍情相商。」
吳璘蹬蹬蹬幾步近前,揮退宋兵、一把抓住安鴻手臂道:「那還在這裡文縐縐的做什麼?快進帳來!」安鴻一笑,也不反抗,任由他拉著自己往帳中去。帳幕忽分,現出一人。此人鼻直口闊、五綹長髯,面相頗類文士,但腰寬背厚、虎步龍行、不怒自威,恰一副武將氣度。望安鴻笑道:「舍弟粗豪,性子沖動,讓貴客見笑瞭。帳內請!」
安鴻連稱不敢,自通報瞭姓名來歷,又將魏慶腰牌及折翎手書交予吳玠,這才在帳中下首站定。吳玠細細讀罷,將書信遞給吳璘,嘆道:「不想金人竟如此狡詐!若陰平失守,我等困於此處,成西蜀薑伯約矣!」頓瞭頓,將諸葛砦情形細細詢問。安鴻一一作答,隻將巧雲孟門之事隱去,稱砦中山匪被折翎收降,同心抗金。十二一直隨在安鴻身後,聞其稱孟門為匪,氣憤填膺。靜悄悄使兩指扭住安鴻腰間軟肉,出力擰掐。
吳璘看罷信函,握拳邁前兩步對吳玠道:「大哥,不,兄長。事關重大,要立即遣軍前去援助才是!」說完又重重頓足道:「手中無兵!奈何!奈何!」
安鴻聞言變色,十二也松手呆立。吳玠對安鴻道:「不瞞安公子,正如舍弟所言,此刻原上無兵可用。我與舍弟所部,本有精兵千人。因軍糧不濟,故分瞭八百人與楊子和,攻鳳翔、取積粟。累日譴軍卒四下遠探,又去瞭百餘。如今營中隻有軍兵數十,分隊輪流把守原周各通路而已。」
安鴻疑惑道:「我在來時路上,見百姓向此處輸粟者眾多。又見原上軍營之中,兵士怎也有數千。怎會……怎會捉襟見肘至如此……」
吳璘嘿瞭一聲道:「你又不知兵事!懂些什麼!」還想再說,被吳玠叱退。
吳玠先致歉,後沉重道:「原上兵士,皆是我收聚之敗兵潰卒。金人搶掠陜西,使將士傢屬失散。張樞密行蹤輾轉不定,使後勤無著、糧食缺乏。原上兵士,每營各自分屬、不聽號令、士氣低落、軍心不穩,無一可用。幸得百姓盼望王師收復,吳某舊日亦略有薄恩,遂慷慨解囊相助。怎奈杯水車薪,軍中仍是入不敷出。」
安鴻為難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吳玠道:「折指揮處軍情,亦是迫在眉睫。雖有高山險砦,兵丁卻隻是烏合之眾,必得援相助方可無虞。為今之計,或待子和率眾歸來,使其麾下精兵隨公子回援;或尋得張樞密駐節之處,求其發兵往援。」
安鴻急切道:「敢問吳經略,哪個方法快些?」
吳玠道:「二十日前,我已遣人去尋張樞密駐節所在,子和亦已率兵去瞭十數日。安公子先在營中住下,不日之內,定會有消息傳回。到時,你我擇其先至者為首選,雙管齊下,定可及時赴援。不知安公子意下如何?」
安鴻雖心急,左思右想亦是無奈,無奈頷首道:「隻好如此!」
吳玠見安鴻面容,知他心中焦慮,遂吩咐吳璘設宴款待。安鴻婉拒,請吳玠安排瞭帳幕自去休息。十二到帳中也不理安鴻,直接蒙頭大睡。安鴻將一切拋諸腦後,閉瞭帳簾運功打坐,一時物我兩忘。待睜眼時,天已黑透,隻覺神清氣爽、饑腸轆轆。十二在安鴻打坐時自作主張拒瞭吳玠邀請,見他運功畢,出帳於火頭處尋瞭軍中飯食,沒好氣的丟在安鴻面前,蒙頭又睡。安鴻惦念折翎,卻又知原上情勢不佳,心中煩悶,飯罷便也躺倒假寐,放耳去聽周遭動靜。山風吹帳、甲葉摩擦、軍中刁鬥、營火噼啪,聲聲皆入耳。不知過瞭多久,忽聞一急匆匆腳步聲由營外而至,於中軍處倏地停步,惶急道:「將軍,吾乃陳遠猷。大事不好,有軍將串謀、鼓動嘩變,欲劫將軍以降金,請將軍速速發兵平亂!」
安鴻聞言大驚,一躍而起。耳聽吳璘叫道:「大哥,帳下兵丁多在原周巡夜,營中隻十餘人,這可如何是好?」
吳玠叱道:「慌什麼!你二人帶營內餘卒去各營傳令,命大小將校同至我帳中商討軍務。」
吳璘又叫道:「大哥!還商討什麼軍務!依我之見,你還是帶上安公子主仆先行離開。我帶領士卒,在此擋……」
吳玠亦再叱道:「胡言亂語!我吳玠乃軍中主將,豈可因些許亂卒而輕棄中軍?速去傳令,休得耽誤!」頓瞭一頓,轉做溫言道:「左帳中有兩位貴客,煩請陳先生與他們一同出營後,往山中暫避。待此間事瞭,我遣吳璘去尋你三人。」
吳璘頓足離帳,集兵出營。安鴻拍醒十二,示意他跟來,挑簾而出。迎面一中年文士正急步走來,見安鴻二人出,行走中惶急拱手,還未及出言,營外遠處一條火龍直奔營門而來。兵甲繁雜,腳步不一,內中夾雜著高喊「捉吳玠、殺吳玠」之聲。安鴻轉頭對十二道:「送陳先生去中軍,好生保護吳經略,不得離開半步!」言罷,提氣輕身,離弦之箭般直趨營門。
安鴻至營門處站定,那條不斷逼近的火龍尚在數丈之外。運內力仰天一聲長嘯,亂軍前隊聞聲訝異,皆緩緩止步。安鴻拔劍指地,以劍氣在身前三尺地上劃出一道數寸深溝,朗聲道:「越此界者,死!」
亂軍約有三百,本是列為一縱隊。聞安鴻長嘯,見前隊不行,皆擁到前面擠作一團。火光下見安鴻文士打扮,竟敢孤身一人擋住大隊去路、持劍劃界定規,登時笑聲震天。安鴻劍尖指地,面無表情,置若罔聞。亂軍忽分,有一將騎馬而出,大喝道:「百姓送糧,吳玠皆以財貨回贈,累日如此、不見囊空,營中不知屯瞭多少珠寶!攻破營寨,其財任你等取用。活捉吳玠,至金營又是大功一件。
休得在此與這瘋漢聒噪,速速沖進營中!」
亂軍聞聽,個個眼紅,發聲喊便向前沖。十數個膽大貪功之人沖在最前,數息而至劍界邊,各舉兵刃砍刺。安鴻運功,衣襟無風自動,凝神震腕,倏忽劍出。
十餘亂軍略在前者,無論耳鼻足臂,凡過界皆被削落;略在後者,無論刀槍斧鉞,凡過界皆被截做數段。剎那間,刃折兵損,血落成泥。
十餘亂軍或驚駭或慘呼,卻阻不住身後未見此情形同伴向前沖突。機靈的幾個向外急閃,於劍界外撲倒;疼痛難忍的被推搡過界,劍刃相加,登時一命嗚呼。
新沖上亂軍亦是十數人,似同屬一隊,兵器衣甲均無二致。見眼前礙事背影全部消失,不約而同舉槍攢刺,動作整齊劃一。安鴻躍起避過,左臂在空中一卷、袖做遊龍,纏住刺來槍尖,右臂前指、劍似飛鳳,抹過十餘亂軍咽喉。眾亂軍先覺虎口迸裂、槍桿脫手,尚未及反應,喉頭便是一涼,繼而鮮血噴湧。安鴻將衣袖向身後營門中一甩,十餘桿槍整整齊齊插在土中,好似一排木柵。雙足落地,站上適才起身前地上腳印,絲毫不差。
未擁上亂軍隻覺得眨眼之間,地上已是屍身累疊,皆驚愕不敢前。馬上將見狀將手一揮,馬後八名持刀盾者應召上前、排眾而出、擎盾揚刀、沖入界中。安鴻出劍,與八人混戰。這八人倚盾之固、分進合擊,在安鴻劍勢之下分毫不退、竟可勉保安然。馬上將喝道:「此人力竭,你等還不以多為勝,將他亂刀砍死,更待何時?厚祿大功,就在眼前!」
亂軍聞言,一擁而上。營門雖不甚寬闊,卻也有數十人、數十支兵器三面圍著安鴻招呼。安鴻適才以一敵八,優勢頗大,已將盾手逼至界線以外。此時三面受敵,一口劍劈砍崩格、洗截刺攪,應接不暇。雖劍劍奪人性命,卻無奈來敵眾多,隻得步步後退,看看已離槍柵處不遠。馬上將遠遠望見團團圍困之中,劍若遊龍、上下翻飛、使鮮血四濺,持劍人卻已淹沒於人群之中。
未久,劍光忽斂。馬上將大喜,以為安鴻寡不敵眾、殞命營門。剛要催馬向前、入營去殺吳玠,忽然人群中穿來一連串慘叫。其音未落,淒然又起,如是者六,圍中劍光重現。馬上將驚駭不已,轉目暗思瞭一番,終咬牙下定決心。長出口氣穩定心神,緩緩抽出佩刀,雙腳一蹬馬鞍,飛過營門,直奔中軍而去。
戰團之中,安鴻衣上,亂軍鮮血淋漓流淌,頭臉亦被腥紅遮蔽。腳下屍身,已壘為層臺,整個人唯有手中寶劍滴血不染。亂軍約剩瞭百名,皆心驚膽寒、口不能合。當前一人正對安鴻,隻覺兩股戰戰。安鴻逼視其目,繼而眼光向下,嗆地一聲收劍歸鞘。那人順著安鴻目光看向自己腳下,見自己雙腳尚在劍劃血河外寸許之地。心中一松,雙膝酸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安鴻將眼緩緩掃過餘下亂軍,目光所及之處,人皆跪倒、無一站立。
營門寂靜,身後營中忽傳來金鐵交鳴之聲。安鴻急回頭看,見中軍帳幕前不遠處,吳玠、十二正雙戰馬上將。陳遠猷拖著一個大佈袋,面色焦急地站在一旁。
馬上將瞥見安鴻棄門而回,遂以命搏命,不顧十二在側,將全部攻勢集中到瞭吳玠身上。雖立時中瞭十二幾劍,卻也一腳將吳玠踢倒在地。一刀劈下,欲將吳玠殺死,卻被一旁的陳遠猷往面上揚瞭一把沙土,急閉目去躲。扭身揮刀再砍時,安鴻已到。
安鴻使挑字訣擊歪馬上將手中刀,緊接著又是幾招將他逼退數步。馬上將見十二與陳遠猷護著吳玠漸漸遠離,知殺之無望,便將一腔怒氣撒在安鴻身上,刀刀不離要害。安鴻見他刀法不似戰場血戰練就,反倒更似江湖中歷練得來,暗暗生疑,想要將他生擒活捉、問明緣故,遂處處留手。馬上將久攻無果,隻覺氣力不佳、刀法散亂,欲虛晃一招,轉身退去,卻被安鴻抓瞭破綻,一劍刺中肩膀。
安鴻滑劍至馬上將脖頸,喝問道:「你是何人?竟敢挑動軍兵來刺殺吳經略?」
馬上將不理安鴻問話,閉目吟誦道:「光明普遍皆清凈,常樂寂滅無動詛。」
吟罷雙目圓睜,眼中精芒暴漲,一掌向安鴻推來。
安鴻撤劍削馬上將小臂,意欲使其收招回救。不料對方不格不擋、任由他將手臂砍下。馬上將斷臂連掌依舊勢大力沉地打在安鴻前胸,趁安鴻肺腑震蕩之際逃之夭夭。
安鴻銜尾急追,卻不料對方輕身功夫亦是上佳。自己久戰氣虧、又被斷臂震出些內傷。急切之間,竟是不能迫近。數息,馬上將已出瞭營門,一躍上馬,加鞭逃走。安鴻又追瞭一陣,卻隻能目送一人一馬越去越遠。
營門處,吳璘帶同數十兵士、數十軍將自遠而來。火光之中,望見血流成河,百餘人死,百餘人跪,又有數十人成串僵立、一動不動。大駭之下,拔刀迫近。
跪著的一眾亂軍膽氣已破,紛紛膝行讓路。吳璘踏屍山過血海來到僵立人前,舉火觀瞧。隻見僵立之人共有六串,皆被大槍穿胸、連在一處。六名最前之人皆舉盾於胸,卻仍難逃劫數。恰此時,安鴻追擊,無功而返。眾亂軍見血修羅至,盡皆匍匐。吳璘所攜軍將、兵士,亦多有懼色。吳璘探知眾人均安好,便要下令殺光亂軍,以儆效尤。尚未動手,十二來傳吳玠令道:「吳經略請眾軍將入賬議事,另令亂軍餘子清空營門。」
吳璘聞令,恨恨而罷。留瞭兵士看守亂軍清理,帶一眾軍校及安鴻入瞭中軍。
吳玠高坐帳中,神態自若。先請安鴻坐在己側,又將眼一一掃過營中諸將。
諸將眼中,有愧色、懼色者眾,幾乎個個手不離腰間刀柄。吳玠見狀,長長一嘆。
尚未開言,便聽守帳軍卒歡呼道:「賊已授首!賊已授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