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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腹之患

  折翎又發矢射死兩人,但還是難擋金人合圍步伐。截斷三人歸路的兩隊金人已將歸路缺口封死,直對著的那些金人卻依然保持著一條通路。通路盡頭像是什麼都沒有,卻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得分外詭異。

  折翎再射一箭,不由心頭惶急。以己之能,破敵不易,竄高離去卻是不難。

  隻是身邊王錦本就不以輕功見長,此刻腿上又受瞭刀傷,更是行動不便。趙破功夫又不知深淺,想要一同離去,恐是難如登天。正彷徨中,趙破突然低吼一聲「隨我來」,然後便架著王錦向路左密林狂掠。折翎毫不猶豫欺身跟上,緊緊追在二人身後,一雙眼緊緊盯著三隊金人動向。

  適才路左密林中突出那一對金兵,此刻尚有五人拖在隊尾最後剛剛出林。見三人飛速逃向自己,便嘰裡咕嚕的大叫著擎盾舉兵相迎。趙破王錦二人並未攜帶兵器,隻得一對拳頭,一旦對上眼前金兵,定是難逃糾纏。而身後三隊金兵見三人逃竄,已經轉過方向、快速圍攏過來。折翎見狀,知道一刻也耽擱不得,遂喝聲「隨我來」,接著倏地加速越過趙王二人,就在空中將弓背在身上,探手自身後取瞭兩支無翎箭,如一隻大鳥般撲向那五名攔路金兵。

  那五名金兵面色沉穩、膀大腰圓,看到有敵來襲也不緊張,非常自然地迅速結成一個小防禦陣,一看便是久經沙場。手中兩長三短五件兵器有攻有守,將空中飛落的折翎罩在當中。折翎冷哼一聲,手中用勁「喀拉」一聲捏斷箭桿,隻留瞭箭頭後幾寸長短。人尚未有落像,已將手中箭做暗器般甩手射出,直取持長兵二人面門。金兵才見過折翎神射,不敢托大,急將手中盾抬起、頭頸縮下遮擋閃避。這一閃避,手中兵器便指歪瞭些許,折翎借著這個空當,破陣而入。三名持短兵的金人見勢不妙,執手中刀對著折翎橫掃豎劈,灑出刀光一片。折翎將腰向後一扭,險險避開刀鋒,自身後再取二矢轉真氣飛身前送,直刺入兩名使刀金人咽喉。兩名使長兵金人自忖折翎已欺近,長兵擺佈不開,遂將身子壓在手中盾上,靠蠻力從兩邊橫壓過來。二人本是想將來敵擠個骨斷筋折,卻不料折翎身法奇快,如泥鰍般自二人盾前滑過,一腳踢在僅存持刀金兵的下頜。骨碎之音在先,刀飛人倒繼之,最後才是兩盾憑大力相碰的巨響一聲。盾響之聲未落,折翎已回身分手捏住二金兵咽喉,運氣碎骨,取二命於反掌之間。

  這一沖一戰電光火石,兔起鶻落,趙王二人隻覺得空中那一聲喝在耳中猶有餘韻,前方通路便已被折翎打開,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佩服。攙扶著跑過去與折翎聚在一處,三隊金人尚有二十餘步之遠。

  折翎好整以暇的用腳尖挑起兩柄金人樸刀遞在趙王二人手中,將身上弓取下搭箭做欲射之狀。金人皆懼折翎手段,圍攏之勢竟為之一緩。折翎挽弓,提氣揚聲道:「爾等回營告知仆散,切莫做喪傢犬竄。旬日之內,我必取他性命!」言罷,一腳踢在下頜碎裂、在地上痛苦掙紮那名金人的太陽穴上,而後與趙王二人閃進密林。

  入林之後,趙破便似到瞭自傢院中一般,攙著王錦、帶著折翎,幾個拐彎便將金人的喊殺追討聲遠遠拋在身後。過瞭盞茶工夫,砦墻左那四壁平滑如鏡的平頂山峰便出現在眼前。趙破從懷中取出火信發在空中,片刻便有人探出頭來看。

  不久便有長繩垂下將三人一一吊上山去。

  三人甫一上山,入耳便是喊殺聲一片。風慎見瞭折翎,亟不可待的抓瞭折翎袖子臨崖觀戰,擔憂道:「砦丁蜂擁敗回,一時難渡護河。陸大安帶瞭十幾個敢出砦的砦丁過河接應,卻與金人混在一處,脫身不得。此時橋上木梯不能撤,砦門不敢關,甚是危急。將軍拿個主意才是啊!」

  折翎踞崖下觀,隻見十餘個白衣砦丁正與沖上來追趕的金兵互相砍殺,雖已是血染白衣,卻仍是死死卡住瞭砦前斜坡遠處最窄一段,寸步不讓。陸大安頂在最前,一口樸刀上下翻飛、毫無懼意,堪堪敵住左右前三面來敵。戰團之後,最後幾個敗卒正狼狽不堪的爬過護河木梯,往砦內逃奔。

  見此情狀,折翎也來不及與身後王趙客氣,當機立斷道:「箭營出砦,以陸大安等人為刀牌,射殺金狗。墻上能射箭者備好箭枝,待我令下便拋射阻斷,接應回撤。不能射箭者持長兵聚至砦門後,以防敵借機沖砦!」

  折翎運氣揚聲,眾人皆聞。箭營餘下五人皆在墻上,隻是斜坡窄處頗遠、箭矢難及,折翎走時又嚴令不許出戰,正急得什麼也似。此刻聞令而動,真個若脫兔一般,不一時便奔出砦門,直奔戰團而去。白衣砦丁也分瞭大半依言持長兵據守砦門,而留在砦墻上的持弓砦丁卻有些茫然,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折翎見狀錯愕,身後趙破嘿瞭一聲,抱拳道:「將軍勿憂,我去傳令講解!」

  趙破飛身去後,王錦抱拳道:「慚愧慚愧!砦丁中能戰者近年多被遣出行事,吐蕃、西賊、方臘三役損瞭許多。隨陸兄弟出的十餘人經過戰事,可驅使如意。

  其餘人等,尚需調教。非不遵令,隻是明拋射,卻不明阻斷之意……」

  折翎恍然,點點頭道:「無妨,王兄容後教授便是。折某在軍中有時,行伍之事,略有所悟。王兄若有需參詳處,盡管開口。」

  適才折翎單槍匹馬救瞭自己性命,王錦便已感激至極。此時聽折翎不稱砦主而稱兄,心頭大喜。遵遺命聽令禦金一事之中隱隱藏著的些許不快化作飛灰、煙消雲散。行禮道:「將軍盡管放心,王錦責無旁貸!」

  兩人說話之時,折翎手中並未停歇,此刻已將一支箭掛在弦上。王錦話音落,折翎道聲「好」,便彎弓放箭,直取陸大安身側不遠。

  折翎此箭,真氣滿貫,又兼居高視下,勢若劈竹,隨箭竟隱有風雷之聲。一金兵正欲襲擊陸大安左肋空當,刀鋒尚未遞出,就覺得自己右肩宛如被一根大木重重錘擊,痛入骨髓。手中刀飛落一旁,整個人不由自主的向側前拋飛,撲倒瞭自己一名同伴。莫名往身下看時,隻見那名同伴被一支無翎箭穿心釘在地上,不由大駭。回視已毫無知覺的右肩,箭洞宛然,鮮血噴濺。急轉頭找箭的來處,卻被一口刀直劈下來,命喪黃泉。

  陸大安三面受敵,漸漸守之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得折翎飛箭相助,身左攻勢緩極至無,前右兩側亦是凌亂不堪。於是心情大好、哈哈一笑,提刀往折翎箭落處砍劈。折翎每箭出,必有敵亡,陸大安便撿亡敵四周心神稍有忽怠之人下手,殺來砍去,戰績斐然。箭營人此時亦至,各自找瞭適合的位置發矢相助。

  道路狹窄,幾百金兵本就擺佈不開,隻能十數人一波上前廝殺。此刻箭雨臨頭,一個個手忙腳亂隻顧遮擋,頃刻間勝勢化作頹勢,潮水般後退。

  陸大安正殺的興起,發現金兵退卻,便也一步步墜在後面追殺。砍翻瞭幾個金兵,正在得意時,忽然有一刀自正面劈來,迅疾非常。運足力揮刀上迎,卻不料兩刀相交時,對面刀如一座小山般直壓過來。驚駭之中再鼓餘力,才險險將那刀逼停在額頭上不足三寸之處。咬牙運力將刀向上頂,那兩刀相交處卻緩緩向自己額頭壓過來。刀口寒光之外,那金將的滿臉虯髯已是清晰可見。

  此金將帶瞭隊親兵出現,退卻的金人止瞭敗勢,又將身子護在盾後沖瞭回來。

  戰團重現紛亂,十餘白衣砦丁自顧不暇,救援無力。箭營五人見陸大安不妙,集中瞭箭矢往這邊攢射,卻被那金將親兵撥打擋住。

  陸大安心道不好,心下一橫,準備撤刀用己命拼金將一傷。心思方停,手上乍動,對面刀上忽然力道全消。陸大安起身舉刀就要往前反劈過去,忽然遠處聽折翎暴喝一聲「退」,遂毫不思量,回身就跑。出砦的白衣砦丁在戰中見陸大安勇猛善戰,心中都隱隱將他奉為主心。此時見他退卻,亦皆生退心。箭營一陣連珠羽箭灑出去,將金兵進擊之勢緩得一緩,白衣砦丁得以全身退去。

  金兵整隊欲再追,卻被那金將抬手喝止。金將看瞭看自己身邊被無翎箭穿盾入胸,正躺在地上切齒忍痛的親兵,眉面抽動,向砦左峰上喊道:「你,射箭很好!我,撲散,圍你不住,可惜!」

  金將撲散所言雖是語調怪異,詞難成句,可中氣卻甚是充沛,密林山間盡是回響。折翎聞言失笑,亦揚聲道:「今日承蒙款待,自當銘記!不日,折某定有所報!」

  折翎說話,撲散隻直勾勾看著崖上,待身邊一親兵附在他耳旁耳語幾句,方冷哼一聲,揮手下令撤兵。崖上風慎看著金兵依次而退,向前一步道:「撲散撤兵,何不借機掩殺?」

  折翎凝視崖下道:「金軍整肅,非同等閑。我砦中慣戰之士僅二十餘,追則必敗。」

  風慎眼珠一轉,再道:「此時撲散無備,將軍何不射之?」

  折翎一笑,收弓撤箭道:「不瞞先生,以氣禦箭,損耗真氣甚巨,雖強卻不能久。撲散所處之地,已在我射程外,適才那一箭本應穿盾射死那金狗……」

  風慎不待折翎說完,拱手截斷道:「風某無知,將軍恕罪!」

  折翎忙轉身回禮道:「先生說哪裡話?先生盡心竭力,折翎求之不得!還望先生後勿難言,始終教我!」

  風慎眼中射出復雜神色,片刻後一揖到地,回身呼喝砦丁擺佈守具。此時砦外陸大安等人已渡瞭護河回砦,砦門一閉,山崖上所有人方松瞭口氣。幾名砦丁發現王錦腿上中刀、行動不便,趕忙上前攙扶。折翎招瞭名砦丁去喊大夫為王錦包紮,又安慰王錦幾句,這才自崖後下崖。

  砦墻內,陸大安等十餘人已是血透征衣,正在一旁由箭營五人裹傷。趙破在砦門後不遠將奔逃而回的那許多人攏在一處,一邊清點傷亡,一邊咒罵教訓。奔逃之人面上多有愧色,哭泣者亦不在少數。見折翎至,紛紛行禮甚恭。趙破轉身道:「將軍,清點已畢。這群逃卒死瞭七人,重傷三人,餘者皆輕傷無礙。趙破領軍不利,請將軍責罰!」

  折翎心內轉瞭個念頭,搖手嘆道:「今日撲散設局欲賺我,王趙二兄隻是恰逢其會,何來責罰一說?不過,今日臨戰者皆是七尺漢子,卻望敵而竄,內中竟無一二有膽的好漢麼?」

  砦眾聞言,盡皆色變,有愧色更重者,亦有不服而怒者。趙破先亦變色,後做恍然。折翎掃瞭眾人一眼,轉頭揚聲問道:「大安,你與出砦接應的兄弟每人賞酒一壺、肉三斤可好?」

  陸大安正坐在地上被郝摯用佈條勒的呲牙忍痛,聞折翎喊話便一使力躍起道:「好!」他身旁十餘個砦丁亦躍起道:「謝將軍賞!」

  折翎哈哈大笑,再道:「吃飽喝足,好睡一場,夜裡與我一同出砦劫營可好?」

  陸大安看瞭看左右,咧嘴與十餘砦丁同道:「甚好!」

  折翎轉回頭對面前眾人道:「似這般方是大好男兒!」

  眾人中有一人聞言頂撞道:「那時金人來得快,我等隻是猝不及防,再加未攜兵器,故而逃竄。若是有所準備,又有兵器在手,怎會不拼他娘個魚死網破?

  將軍說我等不是好漢,好沒道理!」

  折翎上下打量說話人一番,見他年紀與自己相仿,方面闊口、虎背熊腰,一臉不忿的站在隊中,遂凝視問道:「如此說,今夜你可敢與我出砦劫營?」

  說話人將胸膛一挺道:「有何不敢?休說我敢,我身邊兄弟,個個都敢!」

  說話人話音方落,便激起洶湧群情。眾人皆捶胸揚手,口稱願往。折翎也不言語,靜待眾人聲息,指說話那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說話人大喇喇將手一拱道:「在下章興,砦中兄弟都喊我老坑。」

  折翎笑道:「老坑?好!你可敢擔責?」

  老坑向前一步道:「但憑將軍吩咐」

  折翎道:「在這一眾人中選出真正敢戰之士。不拘多少,整隊與陸大安等人合在一處。一個時辰後,我來整隊。」

  老坑道:「將軍放心便是!」接著咂咂嘴,又要說話。折翎用手一指,笑道:「酒肉卻是沒有!想要酒肉,自己來掙!」

  老坑嘿嘿一笑,左顧右盼大聲道:「兄弟們,夜裡與我一同掙酒肉去!莫要讓人瞧扁瞭我們!」

  眾人七嘴八舌發喊,一時雜亂不已。折翎回身拍瞭拍趙破肩膀道:「言語冒犯,趙兄勿怪!」

  趙破搖頭對折翎示意無礙,繼而問道:「今夜劫營,會不會太急瞭些?」

  折翎面色由輕松轉作沉重,壓聲道:「雖然適才老坑所說屬實,但砦丁怯戰亦是實情。若無一場砦丁親歷之勝,這砦子恐難守住。砦外金人隻是先鋒,大隊尚未開至,這場勝自是越早越好。」

  趙破頷首道:「將軍所言甚是!」見折翎面色沉重,頓瞭頓岔開話題道:「片刻之間便已將眾人戰意挑起,將軍所用之法甚是巧妙啊!」

  一旁冷眼靜觀已久的李豫忽嘀咕道:「有甚妙處?還不是不當傢不知柴米貴,慷我諸葛砦之慨!」

  折翎聞趙破言,已是面色一滯,李豫低聲入耳後,更是搖首低眉,痛心道:「請將不如激將!此法乃雲兒教我!」

  李豫聞聲失語,連慣常的冷哼也忘瞭。趙破自知失言,正欲勸解,忽聞一聲尖嘯自砦中遠處傳來。趙破不知所以,折翎卻聞聲一驚,飛速道:「安鴻示警,我去看看。趙兄與李兄弟請謹守砦墻,切莫輕出!」言罷提起輕身、飛掠而出。

  隨著折翎行路,嘯聲不時傳來,內中卻沒瞭惶急之意,隻是為來人指示方向。

  折翎循聲來到自己房前,門戶洞開,魏慶不見。急沖進房中看時,隻見魏慶左目流血,委頓在桌旁。安鴻守在床上巧雲屍身旁邊,手中捏著一根金針,滿面警惕。

  見折翎近前,揚瞭揚手中金針道:「娜娜為此!被我打瞭一掌,有傷,不重。」

  折翎問明巧雲屍身安好,又探查瞭魏慶傷勢。待知他左目損傷頗重、已眇然難醫,心中不禁懊惱不已。正欲措辭安慰魏慶幾句,魏慶已歉然道:「實不知胡女居然有奇詭武藝在身,吃她偷襲以致如此!所幸安公子及時趕到,未讓她觸及雲夫人遺體!」折翎止住魏慶說話,準備將他扶去靜處調養時,趙破一陣風般出現在門口稟報道:「將軍,大事不好!砦丁來報,養傷的兩位箭營兄弟被胡女所襲,重創……身死……」

  折翎安鴻聞言變色,魏慶倏地起身,恨恨低喝瞭聲「妖女」便一個縱身奔出房門,直奔谷山李七養傷之處而去。折翎怒喝道:「趙破,使砦丁大索全砦!見瞭克裡斯蒂娜,立斬!」趙破轟然應諾、轉身將去之際,折翎又揚聲道:「且慢!」

  頓瞭頓再道:「隨我來!」

  折翎回視,安鴻會意道:「我不離開,大哥放心!」折翎也不多言,帶著趙破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克裡斯蒂娜居處破門而入。屋中椅內的曉月被駭瞭一跳,見破門而入者乃是折翎,登時喜上眉梢,起身快步朝門口走過來。不料折翎面色鐵青,揚手便是一掌揮出。曉月隻覺得勁風如刀、撲面而來,別說動作,便是連呼吸都不得暢快。花容變色蹙眉瞑目之時,卻又覺得面前力道一偏,被帶著打瞭幾個旋,跌倒在地。

  折翎接安鴻示警趕回後連聞噩耗,心中既傷且怒。傷者,箭營餘子一殘兩喪;怒者,自己忽視巧雲臨終言語、未即刻處置克曉二女,以致有此禍事。此時雖不能明鑼明鼓大索克裡斯蒂娜以免動搖軍心,但可搶先於曉月處亡羊補牢,以免重蹈覆轍。待含忿而至、一掌揮出,卻並未感到有任何抵擋。彈指間往曉月臉上一瞥,見其容顏慘淡、淚痕猶在,不由得心頭一軟、手掌略偏。

  曉月心驚,趙破待命,皆寂而無聲。折翎回掌凝視曉月,心中一時是曉月平日乖巧,一時又是郝摯手中舉著的披帛,一時是曉月昨夜燈下的墨筆塗鴉,一時又是巧雲死前那一聲「曉月娜娜皆不可信」。千回百轉,終是難決。半響,嘆口氣道:「吩咐砦丁看守,不許她離開此屋半步!」說罷,轉身離去。趙破唿哨一聲招來兩名砦丁,吩咐瞭看守再尋折翎,哪裡還有蹤影。

  折翎腳下比心中更急切,不一時便已到瞭箭營眾人居處。那房外已經圍攏瞭一群人,多是白衣,見折翎至,不約而同讓出條通路來。折翎大步流星沖進人群,隻見房門外郝摯抱著頭蹲踞於地,雙手狠狠的糾扯著髻旁頭發;高誦立在一旁,目中含淚,雙手顫抖。折翎心中一寒,抬步邁進房中,室內情景入眼,霎時血沸怒起。

  谷山左胸,被不知什麼利刃挖瞭個碗口大的血洞,肉碎如糜、白骨森然。李七喉頭插著一根金針,所餘一臂,被硬生生扯下丟棄在一邊。四壁之上,俱是噴濺鮮血;腥氣散在空中,使人欲嘔。折翎懊愧而怒,怒極反笑,霍地轉身問道:「魏慶呢?」

  高誦聞折翎發問,再難忍目中熱淚,哽咽道:「魏慶往房中看瞭一眼,便去尋那……那……那胡女瞭!他的眼睛……」

  折翎容色一黯,搖手示意高誦不用再說,轉對一白衣砦丁道:「傳令下去,全砦人在砦墻處集合,不得有一人遺漏。」待砦丁應諾,其他砦丁散去後又對高誦道:「將箭營兄弟全都喚來,送谷山、李七一程,也好將他們兩個好好安葬。」

  高誦擦淚離去,折翎與郝摯各懷心事一蹲一立,宛如木雕泥塑。未久,除魏慶外,箭營眾人齊飛奔而至,屋中哀聲令人聞之心碎。陸大安抽刀在手,狠狠地砍在床上吼道:「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屋內眾人紛紛隨之怒吼,聲震屋瓦。蹲在屋門外的郝摯聞聲霍地起身,卻不料雙腿已麻,一跤跌倒。折翎探手過去,想將他拉起。本以為郝摯眼中應滿是憤怒,故自己眼中帶著一份歉疚,不料四目相對時見他眼光空洞,竟是一絲情緒也無。郝摯借力站起,折翎探問再看,卻看見趙破叉手垂頭立在郝摯身後不遠,遂拍瞭拍郝摯肩膀,走到趙破處問道:「我有一事相詢,請趙兄定要如實作答!」

  趙破面色沉重,點頭道:「將軍請講。」

  折翎道:「我與雲兒相識之時,克裡斯蒂娜已在她身邊做琴師。這女子究竟是不是諸葛砦中之人?」

  趙破搖頭,答非所問道:「適才砦中亦死瞭四人!一老者,一男丁,兩婦人,皆是金針在喉,死狀甚怖!」

  折翎一怔,繼而深施一禮道:「無端猜疑,請趙兄恕罪!適才我恐砦眾驚懼、動搖軍心,更恐這胡女原是砦中人,故止瞭趙兄大索全砦之事。如今砦眾在此處圍觀、知此事者甚眾,我心中結亦結瞭,還請趙兄、王兄傳令舉砦大索,更兼安定人心!」

  趙破還禮道:「將軍說哪裡話?若我是將軍,逢此事亦會疑慮。還請將軍放心,砦中所餘皆是同心抗敵之人。如今砦中亦有被害者,更是感同身受,大索之事,義不容辭。至於安定人心,將軍交予我與王錦二人便是!」

  折翎點頭道:「這胡女狡猾殘忍,我怕她入夜再來殺戮……」

  趙破亦點頭,截斷折翎道:「將軍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慮。砦中雖有一套應內敵的法子,卻數十年未曾用過,恐是有隙……」

  折翎會意道:「大宋軍中有結營巡哨之法,應可稍補闕漏,我使高誦助你。」

  趙破道:「如此甚好!適才我已聽砦丁傳令集結,這便去砦墻安排一切。」

  折翎道:「趙兄辛苦,高誦隨後就到。」

  趙破拱手離去,折翎轉身入房中安慰瞭箭營眾人幾句,便吩咐將谷山李七屍身用被子裹瞭,抬到中坪自己居所處。安鴻聞聲而出,見瞭二人慘狀亦是大驚失色,悲慟不已。眾人七手八腳在清晨折翎掘的坑邊又掘瞭一坑,繼而填土埋屍,使谷山李七入土為安。

  此時陰雲大合,密佈空中,如沙灘潮頭浮沫般層層疊疊壓在山間林梢之上,似已與樹間輕霧連為一體。山風穿林,草木嗚咽,似邊塞羌笛,又若百鬼夜哭,與兩座新墳前眾人悲聲合在一處。折翎凝視二墳,俄頃又將眼光轉向房中。思及短短兩日夜間心頭摯愛、生死弟兄俱是天人永隔,不由悲從中來。可這悲戚到瞭七竅處卻難以宣泄而出,反是又轉回內中,惹胸口一陣煩悶。如此往復不休,整個身子被悲煩填滿,魂魄靈臺似乎也被憂悶淹沒。

  安鴻見折翎怔怔出神,恐他傷心過度,把其臂開口道:「大哥,保重身體!」

  折翎吃他一驚,深吸口氣將胸中煩悶暫壓道:「二弟放心,我自省得。」

  安鴻見他口中雖答,但心神仍是不屬,正欲借他事分其心神,抬眼卻見屋角處轉出個人來。定睛一看,乃是魏慶。箭營眾人大多數尚未知曉魏慶被克裡斯蒂娜傷眼之時,此時見他眇一目、目下頰上血痕猶在,遂一擁而上攙扶問訊。魏慶也不理會,穿出人群來到折翎面前。折翎關切道:「如何瞭?」

  魏慶施禮懊惱道:「屬下循著死去砦丁屍體一路追去,卻還是丟瞭蹤……」

  折翎搖手打斷道:「我是問你傷勢如何。」

  魏慶聞言一愣,折翎續道:「這胡女傷你一目,損谷山李七,我定要將她碎屍萬段!不過,你目傷不輕,切莫再單身獨尋,以防不測。」說到此處,略略揚聲對場內眾人道:「你等亦是如此。」

  眾人應諾,獨魏慶不語。半響,方如下定決心般單膝跪倒,抱拳道:「將軍,我有一事稟告!」不待折翎說話,又續道:「我乃吳玠吳經略貼身侍衛,富平戰前奉吳經略之命隱於箭營兵士中歸在將軍麾下,若察將軍有隨府州反宋降金之意,便將將軍刺殺、以絕後患。富平戰敗,於亂軍中隨將軍來至此處,心中仍念吳經略之命。前日議事廳中,我見將軍情狀,方知吳經略所疑不實,將軍定與府州反叛事毫無幹系。當時欲向將軍坦承一切,怎奈亂事頻發,不得其便。今日得將軍關懷,再不說明,怎堪為人。魏慶乞為將軍麾下走卒,抵抗金狗,再無二心,還請將軍恩準!」

  折翎靜聽,面容由驚轉喜。魏慶話音方落,叩首於地。折翎坦然受瞭魏慶三拜,將他扶起視其目鄭重道:「前事已矣,今後同心!」待魏慶頷首回應,又將眼光在箭營眾人面上一一凝視。折翎每看一人,其人便抱拳回望,待六人皆抱拳而立,折翎揚聲道:「好!自此刻起,你我兄弟便將傢國事共扛於肩!內誅胡女,外禦金賊!」

  場內諸人皆隨折翎大呼,待折翎吩咐下守禦及教砦丁結營自保事後便紛紛散去準備。魏慶不顧眼傷,亦要與眾人同去砦墻。折翎心中忽閃起一念,遂將魏慶喚住問道:「安鴻求援,僅攜瞭我與風慎各一封手書。吳經略軍離此較近些,但適才聽你所言,卻顯然信我不過。若是你隨安鴻同去,一來可復命,二來可代我言明心懷,求援事必可事半功倍。隻是你眼傷方被……」

  魏慶聽到此處,截斷折翎言語,抱拳正色道:「尊令隨安公子求援!」

  折翎見狀,也不再多說,吩咐魏慶自去結束準備,轉身對安鴻道:「二弟,那箭陣密譜可收好瞭?」

  安鴻將衣襟略為扯開,露出懷中貼肉處一薄薄佈包道:「大哥放心,我將這密譜用油紙裹瞭一層,又用佈包住藏在胸前,萬無一失。」

  折翎頷首道:「此密譜中所記八門箭陣,乃我與雲兒據諸葛武侯八陣圖之法共同參詳而創。變化萬端、奇妙非常,射敵酋及武功高強之人有奇效。密譜所書,甚為詳盡,但花溪峽外谷山……」說道此處,折翎看瞭看不遠處新墳,頓瞭頓續道:「谷山用箭陣八門闕一,卻點醒我此陣可不拘泥而用。為七星、為五花、為三才,使其視人數之眾寡所變化,結軍營之陣列以抗敵。我心中有所構想,尚未及書於密譜之上。我現將變化之法話與你知,你出山後若是得遇堪托付之人,便將密譜連同其法傳授於他……」

  安鴻本是連連點頭,但聽得折翎語中蕭索之氣越發濃重,最後幾句大有托後事之意,忙打斷問道:「大哥,可還記得清晨路上你我生死以待之約?」

  折翎會意,擠出微笑道:「二弟多慮瞭!我將神臂弓改良之法授與韓五哥之時也是這般,此刻心情不佳,以至語氣如此。密譜所記,我早已爛熟於胸,隻是擔憂此密譜在砦中毀於戰火罷瞭。那神臂弓改良之後,韓五哥為其取名為克敵弓。

  這密譜,二弟可也要那得授之人取個響亮的名字才好。」

  安鴻見折翎容色語氣皆轉輕松,心下稍安,亦笑道:「定不負大哥所托。」

  折翎聽罷,招手示意安鴻附耳,將自己心中箭陣變化與他細細說瞭一遍。安鴻依記憶復述,折翎聽後指其錯漏。如此幾遍,直至安鴻記憶無誤,方才罷手。

  安鴻閉目又將陣法在心中默念瞭一遍,轉身看瞭看屋內、眼光又掠過屋外新墳,對折翎抱拳行禮道:「如此,我這便上路。大哥保重!」

  折翎亦抱拳道:「二弟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安鴻頷首,提氣飛掠,淺荼颯颯,衣袂飄飄,起落之間,漸漸去遠,化作山間一白點,終消失不見。折翎正極目遠眺,遙送安鴻時,幾名白衣人自房側轉出,為首一人一瘸一拐,正是砦外腿上中刀的王錦。

  王錦帶著幾名砦丁來到切近,對著兩座墳恭謹行瞭禮,才到折翎身邊低聲道:「將軍節哀。」

  折翎頷首問道:「王兄來此何事?」

  王錦道:「砦中胡女肆虐,小人恐長公主屍身有損,故此來請示將軍。議事廳後有一密室,乃是存放我歷代門主牌位之處。可否將長公主屍身暫且存放在彼處,以保無虞?」

  折翎喜道:「如此甚好,我正憂心此事。多謝王兄告知!我去抱巧雲出來。」

  王錦連稱不敢,繼而為難道:「門規所限,將軍恐進不得密室。」

  折翎道:「我至議事廳前大石處,餘下路程,有勞王兄。」

  王錦不迭應允,同折翎一道攜瞭巧雲屍身至上坪議事廳前。折翎等在大石處,待王錦與隨行砦丁出廳,問明穩妥,方才一同離去。

  不多時來至砦墻,多數砦眾已散去,隻餘箭營、隨陸大安出砦死戰十餘人及老坑等潰兵仍在墻下等候。折翎將風慎、王錦、趙破、李豫招來跟前,共同商議定下出兵六十之數,一眾潰兵竟因能否隨戰爭執起來。折翎見軍心可用,便棄瞭適才斷後那十餘人,欲將潰兵全數帶上。一旁風慎皺眉悄聲道:「將軍,除箭營六人外,皆用剛剛潰於軍前的逃卒,會不會太過冒險?」

  折翎道:「金軍不識地理,又兼後勤已失,定是兵無戰心,此我等必勝一也。

  今日砦前三百金兵圍我三人,雖看似勇猛,卻徒有其表,與富平相比,銳氣全無,乃至功敗垂成,此我等必勝二也。潰兵請戰,軍心可堪大用,此我等必勝三也。

  再加趙兄領路,箭營隨行,更可出其不意。不論戰果如何,此戰後砦中亦可添數十敢戰之兵。隨大安斷後者,俱是能戰之士,留諸砦中,更添防那胡女之力助,我心中亦安穩些個。」

  風慎捻須道:「將軍所言有理!那箭營與砦中弓手可要打混調配?砦中弓手亦多未經戰,由將軍選兩名箭營老卒帶出歷練也好。」

  折翎贊同道:「合該如此!晏虎郝摯帶一隊弓手與我同去,餘人帶一隊弓手守砦。」

  在一旁偷聽的陸大安聽到此處,忍不住叫道:「將軍,我亦要去!」

  折翎聞聲,笑斥道:「休得呱噪!此次劫營,你暫為隊正。」又轉頭對隊列中的老坑道:「你為大安之輔。」

  陸大安得令,歡欣雀躍,就在墻邊找瞭個平坦處,將刀枕在頭下,不多時便鼾聲大起。晏虎郝摯得令後先隨王錦去墻上選瞭一隊弓手,而後依陸大安之態,亦是睡去。老坑及一眾預備出戰的砦丁雖是學樣躺在一邊,卻是個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折翎及眾人計議,趙破隨軍出戰,風慎王錦守砦,李豫大索克裡斯蒂娜。安排已定,眾人各司其職,趙破亦去歇息。折翎在陸大安身側一塊石上盤腿打坐,調息運氣,隻待李豫以鑼傳訊,便趕去手刃克裡斯蒂娜。可體內周天流轉,空中紅日漸西,也無絲毫動靜傳來。又行瞭幾個周天,耳聽高誦在耳邊輕輕喚道:「將軍,時近二更。」

  折翎吐納畢,隻覺神清氣爽。睜目見趙破已至,便吩咐整隊。放眼看去,除趙破及箭營三人外,個個眼袋浮腫,顯是未能安睡。不過個個都是摩拳擦掌,一副躍躍欲試之態。折翎與趙破一同,臨時立瞭幾條令行禁止之規,便領軍出砦。

  趙破在前領路,行瞭幾裡,揚手示意。折翎凝神於目,遠處林中,依稀有火光跳躍,遂下令人人銜枚、散成幾隊躡足向前。折翎趙破眼力皆佳,於暗處解決瞭幾個金人哨探。悄沒聲向前摸去,看看金人營帳已在一箭之距內,折翎剛要下令放箭射篝火旁金兵,趙破忽一拉他衣角,低聲道:「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