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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雲去戈起

  朦朦朧朧中,折翎聽見有人在耳邊呼喊。欲睜眼看時,隻覺得雙眼似墜瞭鉛塊般沉重難開。將一口氣攢在喉口勉強嗯瞭一聲後,耳力仿佛也靈光瞭許多,再試圖活動手指頭頸,卻依舊不能挪動。

  巧雲見折翎雖有應聲,但閉目不動,心知其藥力尚未全退,在他耳邊低低喊瞭聲「廿三郎」,接著便落下淚來。折翎聽清聲音所屬,面上又覺有水滴落,心中疑惑。身子難以動彈,便把心思轉的飛快。待記起自己無知覺前發生的一切及巧雲的最後一句話語,心中暗叫不好。欲提真氣驅毒,卻發現經脈中一絲異樣也無,心內急如火焚,怎奈毫無辦法。

  巧雲輕撫折翎面龐,將適才做的事細細梳捋瞭一遍,覺得毫無差錯,遂起身將床頭所掛金燈點亮,附身道:「廿三郎,金燈我已掛好。那夜江中繡船之上,我初經人事,未能盡意服侍。今日,就讓我好好彌補。」言罷,悉悉索索為折翎寬瞭衣物,又將自己脫個精光,俏生生立在床榻邊上。

  此時天已微明,雷收雨歇。屋內燭火不紅,金燈難燦。巧雲獨立,面粉唇朱、胴體嫩膚、椒乳蠻腰、背腿無暇,猶若初破繭之蝶,美不勝收。折翎裸身僵臥,目不能視、耳畔無聲,卻有一襲淡淡香氣飄進鼻腔,氤氳不散。俄頃,折翎覺下身自冰冷轉為火熱,似是有人以口相就。未幾,自那昂首處始,由點及面,僵直化作酥麻,指端竟可微動。又數十息後,下身自熱復冷,倏忽變作滾燙,陰陽交合、無隙無間。折翎隻覺周身力道一點點回復,丹田之中生出一縷陰柔之氣,將本來的真氣密密纏繞起來。小腹之下,雙腿之間,暢爽無比。又過一刻,那縷陰柔之氣漸漸融進瞭折翎丹田真氣之中,牽引著在體內轉瞭個周天,而後便在肺脈之中不斷往來徘徊,一點點將傷損醫復。

  折翎雖知巧雲所行於己有益,但既不知巧雲何處習得此等功法,又不知此法是否會令其自傷,心中甚是難安。暗暗將身上所聚微力凝在眉下掌端,瞠目起手,一把按在巧雲跨間。

  折翎隻覺得手心發燙,定睛看巧雲全身泛著淡淡紅光,就連雙目也是赤紅。

  折翎大驚,喉頭一緊,擠道:「雲兒……你……」

  巧雲見折翎醒轉,嫣然一笑,面上眸中透著說不盡的平安喜樂;動作不停,如同騎在匹烈馬上一般,空中長發飛散、胸前波濤翻湧,整個人散著道不出的媚惑妖嬈。

  折翎望著巧雲雙眼,自己眼神漸漸迷亂,陶醉其中難以自已,漸漸不知身處何地、今夕何夕。或是良久,亦或轉瞬,折翎體內真氣若江河入海般重歸丹田,肺脈傷情盡復。正恍惚間,忽有一片溫熱撲面灑至。折翎醒神,隻覺得鼻中淡香驟減,取而代之的是血氣腥膻。大驚下抬眼去看,隻見巧雲七竅流血,正軟軟倒下。

  折翎躍起將巧雲摟在懷中,隻覺五內俱焚,大喊道:「雲兒!怎會如此?為何如此?」

  巧雲癱軟在折翎懷中,平靜微笑道:「廿三郎,我服瞭劇毒,生機已盡。你莫出聲,且聽我講。」

  折翎眼紅心碎,連呼「為何、為何」,不迭點頭。

  巧雲艱難喘息幾下,續道:「我以為能當面對你說明一切,但最終還是難成。

  我已將所有事情書為一信,待我死後便會有人送至。孟門、諸葛砦、花溪峽外宋人、金人因何而至此地及我心中一切,俱在信中……廿三郎,但齊心守砦禦敵,切莫為難我砦中門人!」

  折翎趁巧雲說話,將手按在她背上的至陽、命門兩穴,欲以真氣為她療傷續命。不料真氣所至,穴移脈碎,竟是無可進處。不由心間絞痛,雙淚長流。

  巧雲見折翎流淚,欲伸手為其擦拭卻因無力抬手而不能。遂自嘲一笑續道:「廿三郎莫悲!我這一生所為,除許身於你外,皆非自己情願。生,恐永陷愁結欺瞞而不能自處。如今一死,傢國大夢再與我無幹,倒是輕松寫意。隻是,我這心中卻怎也舍不得你……」說到此處,口中又湧出一口黑血。

  折翎隻覺懷中人呼氣越發火熱,可身子卻冷如冰凍,知其隨時棄世,於是也不管有無用處,徑自把體內真氣催到極致,將巧雲罩在其中,希冀能多留她哪怕半刻一時。

  巧雲一口血吐出,隻覺雙眼難開、疲累欲睡。混亂迷目中呢喃道:「廿三郎,那酸漿中有毒,永遠不要再喝……箭營之中,有我……有我孟門門徒……曉月與娜娜,皆不可信……娜娜……娜娜她……」吸一口氣,再無動靜,香魂一縷,散去無蹤。

  折翎不言不語、不挪不動,如一尊石像般凝視著懷中的巧雲。毫無表情的臉上空餘兩道淚痕,眼中卻再無熱淚湧出,隻有雄渾的真氣仍在源源不絕的往巧雲的身子上撲過去。巧雲已死,真氣滑過她的身子往四邊發散,將床帳與金燈打得搖擺晃動,如同二人仍是在秦淮舟中一般,赤身圍衾相依相偎,於天微明時看雙燕銜泥。

  東方紅日初升,溫暖日光將林間雲霧映做縷縷紅紗,層層疊疊籠罩在坪中蒼翠之上;遠近高低,傳來鳴鳥振翅、竄獸折枝之聲。砦子三坪二十餘層臺之中,皆有衣白之人魚貫而出,各成隊伍往折翎巧雲所在中坪聚集。兩刻之後,屋外已是密密站滿瞭人眾,皆緘口不言。王砦主與兩名男子站在最前,正對房門,滿臉肅穆。王砦主身後,約有百五十眾,俱是青壯。立他左首那人年過五旬,身高五尺,五短身材,面龐黝黑。無論氣質樣貌,均是田間地頭常見老農。他身後隻立瞭五人,個個氣質與他相仿。右首那人是個年輕後生,濃眉白面,望之可喜。他身後所立人數最多,卻是非婦即幼、非老即殘。

  安鴻早就攜魏慶、晏虎、高誦候在坪口,待王砦主上坪便來到折翎門口,背房面眾站定。白衣砦眾排班列位之時,雖無人說話,但腳步聲亦是頗為嘈雜。待一切清靖後,折翎房中的佈幔吹動之聲便凸顯在安鴻耳中。

  安鴻聞聲,面色一凜,縱身撞破房門便沖進屋中。魏慶反應稍慢,正欲緊跟沖入,卻聽屋內安鴻一聲斷喝:「你們三人守在門外,不要進來!」

  魏慶倏地止步,轉身與險些撞在自己背上的晏虎高誦一同把住門口。動作才定,就見王砦主和身邊兩男子面色一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接著,場間所有白衣砦眾跪倒一地,山呼道:「送長公主!」

  箭營三人駭瞭一跳,雖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卻也隱隱覺得不好。忙側身避讓大禮時放眼去看,隻見砦人皆悲,痛哭流涕者頗眾。那一聲山呼更是亦莊亦慟。

  屋內,安鴻見床上二人赤裸相偎。巧雲不動,折翎真氣外泄、已近枯竭。分別喚瞭二人幾聲,卻無絲毫動靜。遂不敢大意,將掌抵在折翎後心,柔發內力入折翎經脈,探至透體出處發力一震。折翎身子一跳,哼瞭一聲,瞑目向後便倒。

  安鴻閃身將他讓倒在床上,急扯瞭錦被為巧雲遮羞。再伸手去探巧雲鼻息,心中便如觸手處那般一涼。懷瞭戚戚傷悲長嘆口氣,強收情緒將折翎扶起坐正,以真氣助他周天流轉、回復氣力。

  良久,折翎體內真氣回復、已可自行運轉,神智亦稍復,遂緩緩睜眼道:「二弟,有勞瞭。」

  安鴻聽他語氣平靜,毫無波折,擔心道:「大哥保重身體!嫂嫂……嫂嫂之事,尚請節哀。強敵在外,砦中一切還需依仗大哥!」

  折翎側頭直直看著巧雲,抓住她露在被外的冰冷雙手道:「幫我請王砦主和風先生去議事廳。」

  安鴻錯愕,繼而恍然黯色道:「砦眾數百皆已聚在大哥房外。昨夜嫂嫂來尋我時便已吩咐瞭我今早請風先生一同來見大哥,但我遍尋不到,這才帶瞭魏慶、高誦和晏虎來大哥房前聽調。不料嫂嫂她……」

  折翎默然,隻是平靜地看著巧雲屍身。半響方道:「二弟先出去安撫砦眾,我隨後便出去。」

  安鴻點點頭轉身,行瞭幾步轉回道:「適才我闖門時,王砦主及眾砦丁好似已知曉嫂嫂……死訊,並山呼瞭聲長公主。大哥恐要留意應付!」

  折翎姿勢依舊,心中想起昨夜巧雲所唱那句「妾自助力鎮三坪」,靜寂若死的心忽地猛跳瞭幾下,全身血氣都跟著心跳顫抖翻湧,五關四肢俱僵麻不能動。

  良久,方緩緩平復道:「雲兒昨夜已告訴我瞭。」

  安鴻詫眼看瞭看折翎,跪地咚咚向巧雲的屍身磕瞭四個響頭,再不多說,轉身離去。

  屋外數百衣白之人依舊長跪,見安鴻獨出,面色淒然,遂悲聲又起。良久,折翎懷抱巧雲,整衣而出。最近的王砦主及那兩名男子見到二人,匍匐於地,泣下沾襟,身後數百人瞬時悲如雷動。魏慶晏虎見狀,亦是傷悲。高誦更是痛哭流涕。折翎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徑直走到臺階之下、耳房一角,跪在地上用手一捧一捧的挖起土來。

  安鴻和箭營三人搶前欲相助,被折翎揮手而止,隻得站在一旁默默垂淚。王砦主及麾下眾人停瞭哭泣,隻長跪不動看著折翎動作,眼中晶瑩閃爍。又頓飯工夫,事畢。折翎在巧雲額上深深一吻,捧其面道:「雲兒,你暫且歇息。此間事瞭,我便在此常住陪你,你我二人再不分離!隻可惜,不能帶你去峨嵋瞭!」言罷,便欲將巧雲屍身掩埋。

  此時,一旁長跪的王砦主忽道:「稟將軍,長公主是服用魍魎涎而亡,死後面容如生,身子淡香常在、經年不腐,暫時不必掩埋。長公主遺命小人,若將軍不提峨眉事,便任由將軍將她埋葬;若將軍提及,則讓小人提醒將軍此節,以便與將軍同赴峨眉。」

  折翎聞言一怔,繼而轉喜,再轉橫眉。將巧雲緩緩放好,霍地起身怒道:「你既知道雲兒尋死,為何不加以阻止?」

  王砦主恭謹行禮,悲聲道:「回將軍,小人年長公主十七歲,看著她在此砦中出生長大。長公主自幼待下人寬厚,我與她雖份屬主仆,卻是情同叔侄。昨夜公主對小人作遺命之時,小人也曾死死勸阻公主。怎奈公主既難放棄傢國,更難放棄將軍,為全將軍志向與我等忠義,死志已決。在尋我前,便已服下魍魎涎。

  此藥乃我孟門獨門秘藥,服之無解。小人見此狀,隻得奉令。小人無能……小人無能……」

  王砦主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折翎見他額頭青腫,痛悔滿面,知他所言屬實。想到巧雲如此決絕,恐多半是為自己優柔逼迫,心頭一酸,險些流淚。深吸口氣強抑酸楚道:「砦主請起。」

  王砦主給巧雲屍身磕瞭頭,方從地上爬起。他身後白衣人眾依例磕頭後,也全都站起。王砦主向折翎行禮道:「將軍,小人姓王,單名一個錦字。因公主及門中長老常不在砦中,故而暫代砦務,並非什麼砦主。今後,王錦願為將軍帳下一走卒,與砦中弟兄一同隨將軍守砦抗金。砦主這個稱呼,還請將軍免去,直接呼我姓名便是!」

  折翎聞此言,心中又浮起巧雲昨夜音貌,一時倒是悲大於喜。回望巧雲、神有不屬,呢喃出聲:「雲兒……孟門……究竟是一個什麼門派?竟有如此……嗯……」

  王錦見不到折翎面貌,以為他在向自己詢問,怔瞭怔方道:「我等幼年入孟門時便發過毒誓,不可向任何外人透露孟門來龍去脈。還望將軍萬勿怪罪!」

  折翎不知所以的「唔」瞭一聲,王錦還道折翎不滿此答,遂誠摯道:「昨夜長公主曾言,關於孟門及此砦之事,她自會安排使將軍知曉,不用我等破誓,請將軍耐心等候。至於我等隨將軍抗金禦敵之堅決,還請將軍放心信任。我等雖是……雖是……但畢竟是華夏一統,非胡夷族類,怎甘心為金人走狗,葬送我華夏大好河山!當年老門主尚在之時,多次拒瞭西夏胡賊內外交攻之議。後老門主喪時,三位公主尚未成年。我門內左使主事,右使輔之。誰料左右二使一改老門主之風,竟轉與胡賊合作,先合西夏吐蕃攻陜西,後聯明教菜魔亂江南,今又引金人入中原。我砦中門人,多有不滿。怒而敢言者,皆被誅殺。三公主年幼,二公主與左右二使一心,唯長公主秉承老門主之念,屢因大義所在與左右使爭。故我孟門中人,多奉長公主為正朔。昨夜長公主號令全砦,願禦金者留,不願者走。

  去者僅三十餘,而砦外小營中歸砦者逾五十。今日在此聚集,先為送長公主,後為尊長公主遺命、聽將軍調遣!」

  折翎耳漸聰、神漸明,追問道:「既如此,你門中左右二使今在何處?」

  王錦道:「將軍寬心,二使不在砦中久矣!我所言舊事已近破誓,不敢再說。

  還請將軍相信我等禦敵守砦之心!」

  折翎拍瞭拍王錦肩頭,見王錦身邊兩人皆直勾勾盯著自己,那白面後生眼中更是充滿憤怒。遂問道:「這二位是何人?」

  王錦恍然,一指面黑年長者道:「此乃我孟門專責刺探之人,姓趙名破。昨夜自小營歸砦,因此尚未與將軍相見。」

  趙破對折翎憨憨一笑、抱拳為禮,便又回復瞭悲痛樣子。他身後的五人隨其行禮,動作整齊劃一。

  折翎回禮,王錦又指白面後生道:「此乃我孟門專責糧草軍械之人,姓李名豫。此前因砦中事需對將軍隱瞞,故不曾為將軍引見。」

  李豫怒目瞪著折翎,切齒道:「禦金之際,砦中軍械糧草事我會全力助你。

  且待擊退金人,我定來尋你為長公主報仇!」

  折翎聞言心頭一絞,毫不猶豫道:「如此甚好!我亦舍不得雲兒孤獨!」

  李豫微愕,繼而轉頭,從鼻孔中發出重重一哼。折翎也不理會,反回頭對箭營三人問道:「雲兒說,箭營中亦有孟門之人。那人可在你們三個中麼?」

  魏慶晏虎茫然,居中高誦向前兩步跪倒道:「將軍恕罪!屬下先被門中左使派至方臘身邊監視,後將軍與韓五爺生擒方臘,又奉命借機追隨將軍身邊。」語罷一把扯開自己衣襟,露出左胸。胸前刺著斑紅一花,花瓣六出,如錦若繡。

  折翎回望王錦。王錦亦扯衣露出左胸,胸前亦是一團錦繡,與高誦如出一轍。

  折翎輕輕點瞭幾下頭,餘光盡處,看見克裡斯蒂娜面中帶恨站在己房門前。曉月在胡女身後不遠對著巧雲方向磕頭,一張俏臉上涕泗橫流。折翎記起巧雲臨終所言,心頭不由疑恨皆生。

  高誦見折翎不語,雙眉緊蹙,遂向前膝行幾步道:「高誦自知愧對將軍教導信任!請將軍隨意處置,高誦皆是心甘!」

  折翎欲語,卻聽得鑼聲猛起,自遠傳來。王錦聞聲回望,緊接便單膝跪倒大呼道:「我等皆願奉長公主遺命,聽將軍號令,守砦禦敵!」場間數百白衣,皆隨其下拜呼喊,聲震群山。

  折翎知銅鑼響必有緊急,亦曉得王錦心思,遂扶起王錦提氣揚聲道:「金人殘暴,若是使其入蜀,陜西中原慘劇,必將重現於天府。我等皆是華夏漢統,怎能坐視蜀中煉獄?」說道此處,回視巧雲屍身,含悲堅毅道:「恰此時,當此地。

  折某願與諸位一道,使金人不得存進,保我華夏榮光!以金狗性命,為長公主祭!」

  聞折翎最後一喝,自王錦三人以下,眾白衣皆悲憤隨呼。折翎吩咐王錦與安鴻等人去砦墻,暫依舊法配置砦丁守備。待王錦揚聲傳令,這才回身扶起高誦道:「隨我禦敵,前事概不問。佟仲不在,我與強敵對射之時,你可願在身邊護我周全?」

  高誦聞言大喜,重跪下以頭頓地。三拜之後,復膝行退幾步方才起身,心中感佩,實無以言表。

  安鴻上前,耳語折翎道:「我先去砦墻。若是有緊急,便讓魏慶來報。若是無事,大哥且先定定哀思。抗敵事大,卻不急於一時。」

  折翎面上遲滯,彎身抱起巧雲方道:「二弟,等在此處,我安頓雲兒睡下便來。」

  安鴻還想再勸,身後魏慶一把拉住他手臂,默默搖頭。俄頃,折翎自房中提弓挎箭而出,眼望對面二女大聲吩咐魏慶道:「你守在此處,有意圖入屋者,殺無赦!」

  對面的克裡斯蒂娜聞言怒視折翎,狠狠剜瞭他一眼後便拂袖回房,曉月卻仍是跪拜哭泣不已。折翎心急先前鑼響,心中又未將兩個弱質女流放在心上,故攜瞭安鴻等,飛速下坪。

  折翎安鴻腳程快,不多遠便將高誦晏虎甩在身後。飛掠之際,安鴻忽道:「昨夜嫂嫂來尋我,托我將一封信送往閬州秦記脂粉店,大哥可知此事?」

  折翎訝異道:「信不是交給我的麼?」

  安鴻亦訝,搖頭否定。折翎面色微滯,沉思不語。安鴻久候無音,便也不再言語。眼見砦墻將至,折翎忽道:「待一切完備,二弟出砦之前,到我房中取瞭那八門箭陣的秘譜帶在身上。」

  安鴻一凜,倏地停步,伸手抓住折翎道:「大哥,另遣人去求援吧!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必可安守此砦!」

  折翎心中一暖,反握其手道:「砦中兵少,求援事大。他人去,我委實放心不下。二弟放心,無論如何,我定會等你回來。」

  安鴻道:「大哥可要言而有信!你我兄弟,同生共死!」

  折翎將頭重重一點,攜瞭安鴻手擠出一笑,輕身飛掠而去。

  到得砦墻,隻見墻上衣白砦丁約有二十,正與郝摯、陳丹、謝寶交雜著向下射箭。陸大安不知在何處尋瞭許多碗口大小的石頭,又拘瞭幾個不會射箭的砦丁與他一道向下拋砸。墻前河外陡坡之上,有金人伏屍數具,另有百餘金人,正在一個首領呼喝下分散開來,舉著大盾緩緩後退。金人漸遠,砦丁箭支多已力竭難至。陸大安等人丟下的石塊沿坡滾動,每有金人踩絆踉蹌,箭營之箭便隨之建功。

  折翎見狀,從身後撤出支無翎箭搭上弓弦,弓開滿月喝一聲「著」。聲音未落,金人首領已是血濺當場。砦墻上喝起沖天一聲彩,百餘金人志為之奪,倉惶搶瞭屍體,如潮水般退去。折翎手中不停、箭似流星,支支追魂。有幾個金人發瞭狠性,哇哇叫著反身殺回,卻被箭營三人收瞭性命。

  片刻之後,金人殘兵退盡。地上伏屍處處,倒有一多半身上插的是無翎箭。

  恰此時,王錦、趙破、李豫三人帶著一隊人馬自砦中而來。人人肩扛手提,皆是軍械。刀槍、弓箭、盾牌、撓鉤應有盡有,卻多是攻器,守具甚少。折翎遙望,面上微微色變。待到得切近,陸大安在一旁失口驚呼道:「娘的,那搬的不是神臂弓麼?」

  帶著抬弓漢子行走在前的李豫聞陸大安驚呼,不屑的瞄瞭他一眼道:「大驚小怪!床子弩砦中亦有一張的!可惜年久弦斷,竟不可用。否則抬將出來,還不嚇死你這醃臢漢!」

  王錦在後,聞言喝止已是不及。折翎抬手止住橫眉怒目的陸大安,正色道:「床子弩倒還在其次,這神臂弓卻真是來的蹊蹺。我大宋軍法,神臂弓不得遺失一具,或敗不能攜,則寧碎之,防敵得其機輪仿制也。如此嚴令下,砦中竟然有四具之多?」

  李豫將頭偏到一邊,鼻孔向天道:「以我孟門左使之威勢,莫說是幾具破弓弩,便是你們這群賊廝殺漢的性命,也隻不過反掌之間便取瞭!」

  王錦趙破聞李豫言語,面色皆變。趙破將李豫拽瞭去安排弓弩佈置,王錦對折翎賠禮道:「李豫年紀尚輕,說話不知輕重,還望將軍勿怪。」

  折翎擺擺手道:「無妨!隻是你門中左使之能,讓折翎好生費解。不知砦主……」抬眼看王錦面色為難,心中忽記起巧雲臨終叮囑,遂再擺手道:「無事,煩勞砦主請趙破趙兄過來。他既專責刺探,我想詳細問問山外軍情。」

  王錦不迭應聲,再囑瞭折翎直呼己名,才跑去將趙破喚至。趙破趨前行禮道:「將軍有何事吩咐?」待折翎重復瞭遍想法,便面色憨憨道:「宋軍富平戰敗後,軍士多逃散,兵將各自不知,唯吳玠收攏殘兵數千自永興軍路退守大散關。

  後其他散軍聞知張浚駐興州,復聚而為軍。但多有散兵不復歸者。趙彬等部見事不諧,反降瞭金人。此刻宋軍全軍,不過幾萬眾,且軍無戰心,其狀不穩。」

  趙破說到此處,一旁的陸大安想起佟仲在荒村中說的話,心中憋悶,遂重重一嘆。箭營一眾,思及西軍慘狀,也是七情在面。趙破頓瞭頓,抬眼看折翎,見他頷首示意,遂續道:「金人富平戰中得瞭宋軍軍資無算,在我孟……嘿……以降軍為前驅,占瞭陜西大半。完顏宗輔將兵鋒推至鳳翔、神岔一帶,意欲兵分南北、兩路入蜀。南路取大散關佯攻,北路自……我諸葛砦行險入蜀,與南路軍內外夾攻。砦外金人,乃北路軍探路先鋒,共千二百人。帶隊金將名為仆散,是烏魯手下第一猛將,勇謀兼備。金人不擅行山路,沿途多有死傷,故後續大隊尚在木門道外越百裡,數約兩萬,踟躕不前,短期內無法到達此處。適才金人攻砦,定是見小營退走。念及此後一無向導,二無後勤,恐困死山中,因此行險一搏。」

  趙破語氣樣貌雖然憨直,但談起情報事卻是侃侃無疏。折翎聽罷,心下稍安道:「這千人小隊不足慮,後續軍兵卻不是我等可應付的,求援事仍是要緊。敢問趙兄,砦前是否有路直至大散關或興州?」

  趙破道:「有一小徑可至二裡驛,再往南行不遠,過瞭和尚原便是大散關…

  …」

  此時,一人喊道:「既如此,我與安公子同去求援。」眾人視之,乃是正急匆匆上砦墻的風慎。他神采雖是未減,但臉上青腫處處,頸根處隱有血痕,頗為狼狽。

  風慎走近,氣喘籲籲地急切道:「我與安公子同去求援,出得此山便分作兩路。安公子往吳經略處,我往張樞密處,雙管齊下豈不更為穩妥?」

  趙破聞言撓頭道:「可那小徑林木深遠,絕壁處處,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連我砦中行慣瞭山路的砦丁也隻是幾人能走。隻怕這位……大人和那位什麼公子走不得啊!」

  折翎搖首道:「安鴻無礙,風先生卻是不行。先生給張樞密的手書可修好瞭?

  還是交予安鴻去求援,先生與我在砦中安排守禦事吧!」

  風慎面上惶惶,抓瞭趙破衣袖再三叮問後,終於在袖中抽出封信遞給折翎,頓足道:「不想我風慎聰明一生,如今卻被野雁啄瞭眼!折將軍,適才中坪事我聽瞭個真切,還請將軍節哀!」急止瞭折翎還禮,又續道:「我觀此砦墻並不甚高,又是石基木壘,當敵之時,需防火攻。護河外坡陡濕滑,攻來之敵立足難穩。

  可將木籬至此處路上的石板全數掀瞭,使行走更難。墻左山峰,如刀砍斧剁,敵難攻而我易守。可多置弓弩擂石,與砦墻成掎角之勢,相互照應。將軍若覺可行,又信得過風某,就請將軍委我專責,安排上述之事。」

  折翎喜道:「先生大才!便請先生盡意安排!」言罷將王錦喚至,請他派遣人手助風慎行事。待二人去,將手中信交予安鴻道:「二弟,雖說此砦絕險,但我看適才軍械,守具不多。舉砦之內,久在軍中的唯有魏慶一人。砦中人與我等兄弟,皆是江湖氣重,兩軍攻守並不擅長。我原以為隻要武功高絕,便可傲視天下。經富平一戰,方知千萬人戰場之上,一人之力實在渺茫。二弟此去,一求盡速,二求援軍人少質精,可在金人大隊到前教授砦中人守禦之術者最佳。」

  安鴻抱拳道:「定不負大哥所托!」

  折翎亦抱拳,吩咐瞭安鴻去取密譜後又對趙破道:「還請趙兄安排一個熟識小徑的得力人為安鴻帶路。」

  趙破點頭答道:「選兩人同去吧!萬一路上有個閃失,不至於誤瞭將軍大事。」

  待折翎首肯,便退下自去安排。

  郝摯自折翎箭射敵酋後,便退過來站在折翎身旁。此刻見折翎身邊無人,便上前拱手道:「將軍,昨日不見瞭白小六,屬下與陳丹謝寶尋找一夜,在中坪後發現一絕谷,在谷中見瞭兩件物事。」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條披帛與一把牛耳尖刀。

  折翎見尖刀與披帛俱是血跡斑斑,心中便是一顫。仔細辨認,披帛是曉月之物,尖刀是自己送與白小六那把,寒氣更是漸漸湧起。郝摯在旁續道:「谷中絕壁處有血跡,小六多半墜崖瞭。崖邊腳印交雜,大致看的出是三人糾纏。小六武功不弱,曉月恐難以殺他,莫非……莫非……」

  折翎拂袖道:「不要再說瞭!」

  郝摯面色惶恐,卻是一挺胸膛大聲應道:「箭營兄弟隻有我等十三人逃出生天,山外探軍情損瞭田力、失瞭佟仲,回砦途中又被金人走狗殺林童、殘李七、傷谷山,如今小六又……紅紗妖女、臂上絲絳、不明宋人、谷中亂鬥,皆與雲夫人、與此砦脫不得幹系。將軍曾言必會給我等交代,如今雲夫人已去,一切休提。

  但這砦中人絕不可……」

  折翎大怒道:「住口!大安、陳丹、謝寶,將他綁瞭,重打二十軍棍!我等與砦中諸兄弟戮力同心,抵禦金人,怎容他信口雌黃!」

  箭營三人面面相覷,不肯動手。折翎再喝,三人這才上前,將郝摯按到在地。

  王錦風慎等四人早就聞聲,此時見折翎要動軍法,趕忙上前攔阻,隻李豫獨自冷眼旁觀。

  郝摯強項,仰頭直視。折翎忿怒,隻是要打。眾人再三勸阻,折翎這才喝陸大安將郝摯趕下墻去。待陸大安推搡著郝摯離去,風慎自轉去左峰指揮砦丁配置守具,王錦趙破向折翎莊重一禮,帶瞭砦丁出砦破壞石板小路。

  眾皆散去,折翎站在砦墻之上,雖是英姿如舊,可這本就悲慟的心中卻被郝摯所言攪得更是傷懷憋悶。吩咐陳丹趕上郝陸二人,讓陸大安將自己昨日傍晚的一番言語轉述郝摯後,便再無言語。箭營幾人知道將主心傷,也不敢打擾,隻是靜靜侍立。

  未久,趙破自砦外小路盡頭飛奔而至,立在河邊向折翎大聲報道:「將軍,木籬外不遠,發現金人正在掘壕溝、壘土山,似有斷路之意。」

  折翎尚未回言,遠處已傳來隱隱的廝殺聲。折翎面色一緊,飛速吩咐身後箭手道:「使一砦丁尋陳丹三人回,你等據砦墻各守睥睨,不許出戰,隻待放箭接應。」言未畢,已躍身飄出砦墻,急忙忙向前掠出。

  趙破飛身趕上,奇怪道:「將軍何故如此惶急?」

  折翎見趙破身法詭異,似是比自己還要快上半分,心中暗奇,嘴上答道:「趙兄有所不知,金人胡種,其彪悍兇猛較契丹、西夏遠勝。富平時我大宋西軍甫一遇上,便吃瞭大虧。所幸西軍諸部久經戰陣,才漸轉頹勢,勉強敵瞭個平手。

  但趙哲所部終究潰退,引至大敗。昨今兩番守砦,我見砦丁面有駭容,顯是從未經戰之新丁。今一遇金人,便近身廝殺,恐……」

  折翎話未說完,二人便已掠出木籬之外。隻見數十砦丁已潰,正沒命向回奔逃。王錦獨自斷後,已被數名金人圍攏,左支右絀,眼見不敵。

  趙破見狀,嘿瞭一聲,加速前沖。折翎攔之不及,隻得自己定在原地,張弓搭箭。砦丁敗退如流水,折翎挽弓似磐石。一襲襲白衣自身邊如飛般劃過,一張張驚恐面容直直撲來又從眼角消失。折翎沉沉嘆氣,調勻氣息,箭矢飛出,一敵斃命。弓弦猶顫,第二支箭已然搭好。箭離弓不遠,下一支便已自身後箭筒抽出。

  如是七射,王錦身邊便躺倒七人,趙破未到,其圍已解。

  戰團中,王錦身中兩刀,本以為必死,卻覺得周遭壓力忽地一松。匆匆一看,無翎箭遍地,便知是折翎來救。於是毫不猶疑,踉踉蹌蹌回奔。趙破接著,攙扶他後退。折翎一陣連珠箭急射救下王錦,便停弓不射,意欲使臂力略為回復。對陣金兵約有百人,見折翎神射,也不敢逼的太緊,各持瞭大盾分散著往前一點點壓來。

  折翎待王趙二人跑回自己身邊,低喝瞭聲「快走」後,便運真氣於箭,緩緩射出。兩箭出,雙人死,一對盾碎,餘眾多不敢向前。折翎箭鋒指地,跟在王趙身後,背行著一點點退去。就在此時,路兩旁林中忽發震天一聲喊,各湧出百餘金兵,手持大盾,將三人歸路堵瞭個水泄不通。折翎吃瞭一驚,趁伏兵立足未穩,發箭射死幾個,卻也難阻兵陣做成。正面原就分散的金兵此刻竟然分的更開,一邊前逼一邊在本就不寬闊的小路中硬生生讓出條通路來。盾後金兵的眉眼已經清晰可見,個個面容猙獰,目露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