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找到食物已經毫無指望瞭。
杜丘找到一條河,喝足瞭水。
河水甜極瞭。
他沿著河流,來到山下的一個小村落。
這個村落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已經能看見有幾處地方像鋸木廠一樣。
杜丘洗洗臉,抖掉身上的灰塵,然後又洗去鞋上的泥污,盡可能地整理瞭一下裝束,朝村落走去。
一個騎摩托的年輕人,在路上與杜丘迎面而過。
剛剛過去不久,又停下車來回頭張望,露出一副滿腹狐疑的神色,隨後開車揚長而去。
杜丘漫不經心地掃瞭一眼村口的佈告牌。
他這才明白,為什麼剛才那個騎摩托的青年要停下車。
佈告牌上正貼著一張通緝令,上面寫著逃進山去的杜丘的衣著打扮,還寫明他在某時某處可能下山,必須嚴加監視。
摩托車的聲音又轉瞭回來。
杜丘一閃身從大路站進森林,隱蔽起來。
正是剛才遇見的那個年輕人。
摩托車卷起一片塵土,駛進瞭村落。
顯而易見,這個年輕人一定是想起瞭通緝令上寫的相貌和服裝來瞭。
杜丘不顧一切地在森林中奔跑起來。
已經聽見有好幾臺摩托車在街上奔馳的聲響,肯定是那些瘋狂的傢夥發現瞭獵物,立刻駕車追來。
連喊叫聲也聽得清清楚楚瞭,那是人類在捕捉自己的同類時的歡呼聲。
就連狗也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狂吠。
┅
放出狗來瞭?
杜丘拼命地跑著,簡直是連滾帶爬。
腳象被竹簽子紮瞭一樣劇痛,胸口憋得透不過氣來。
但是絕不能停留。
這幫人要比警察更熟悉山路,跑得也快,而且兇猛異常。
摩托車有節奏的聲響,正說明瞭這一點。
這種有節奏的啥啥聲,宛如兒童們做遊戲時唱的一首歌,充滿瞭追捕逃亡者的無比快意。
不久,跑在前頭的狗追瞭上來。
真不知被他們抓住將會怎樣。
人捕捉人…這裡充滿瞭那種人捕捉動物時所無法比擬的殘忍的喜悅。
穿過瞭森林,他又登上瞭山崖。
追進森林裡來的那些年輕人,旁若無人地高聲大叫,彼此呼應。
搶在最前頭的是狗的叫聲,杜丘邊跑邊想,已經不行啦。
他深知阿伊努族人用來獵熊的狗有多麼兇猛。
杜丘並不象狐貍那樣機靈,他無法防備這每狗。
白天不同於夜晚,沒有借以隱身的黑暗,即便是黑夜,在狗的面前也無計可施。
他踉踉蹌蹌地跑著,體力的消耗己達到瞭極點。
盡管如此,杜丘還是向前跑去。
跑著跑著,一個兇狠的念頭掠過腦海。
難道不應該站住,和這幫傢夥血戰一場嗎?…這幫傢夥憑什麼要追上來?他們有什麼權力非得要捕捉一個與自己無關而且又無罪的人不可呢?這夥人並不是警察。
他們為什麼要讓狗跑在前頭追呢?難道這幫傢夥沒有想過,逃犯也許是無辜的嗎?這幫傢夥,隻憑一紙告示,就認準瞭逃犯是惡魔,於是,一心一意地來捕捉惡魔,體味著追捕的樂趣。
如果這也叫做百姓的話,那麼,這樣的百姓不正是惡魔嗎?這樣的百姓所支持的國傢權力,又能是什麼呢?杜丘思索著。
這裡沒有什麼路,杜丘用兩手分開樹叢往前走。
會不會被這群比流氓更可怕的年青人包圍呢?這種不安的心緒油然而生。
身後傳來一陣響聲。
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隻狗,一隻白毛的阿伊努狗象箭一般直奔而來。
有著狩獵經驗的杜丘,非常瞭解阿伊努狗,那絕非警犬之類的狗可比,就是面對大熊也毫不退縮,是一種不怕死的狗。
杜丘想揀一段木棒拿在手裡。
隻要有根棒子,一隻狗還能對付。
可是卻找不到。
狗已經追上來瞭,但它隻是追到跟前,用眼角看瞭看杜丘,就轉身跑遠瞭。
杜丘松瞭口氣,毫無血色的鐵青的臉上,堆滿瞭苦笑。
狗其實並不知道它自己在追什麼。
男人們在騷亂中把它們放瞭出來,於是它們就興奮地去搜尋獵物,各自奔跑著。
獵狗心目中的獵物,可能是鹿,也可能是狐貍,反正不是杜丘。
捕捉人的狗,隻有警犬。
這隻狗很快又轉回來,站在那裡,對著杜丘搖瞭兩下尾巴,隨後急匆匆地朝著對面的森林跑去瞭。
傍晚時分,杜丘又找到一個小棚子。
看來,這種開采礦床時留下的朽爛的小棚子,幾乎到處都有。
雖然叫做小棚子,其實連露水都遮不住。
四壁百孔千瘡,破洞累累。
從裡面仰視夜空,星星都歷歷可數。
杜丘躺下身來。
全身疲憊得一動也動不瞭。
他出神地望著思星,漸漸地,在他的眼裡,星星越來越亮瞭,也越來越堅硬瞭。
┅
隻有去自首瞭?
他想,為瞭不致餓死,也隻好如此瞭。
在城市會怎麼樣且不說,反正在這山裡是毫無辦法。
或許警察正是看到瞭這一點,打算對他采取饑餓戰術的吧。
自己是不想默默無聞地倒斃山中的。
與其餓死,還不如無辜入獄。
杜丘把破爛不堪的外衣,蓋在頭上和前腳。
大雪漫天飛舞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宣告瞭嚴冬的到來。
今夜將是一個更加寒冷的夜。
不知是什麼聲音把他驚醒瞭。
也許是饑餓和寒冷使他醒來。
遠處山峰上,動物的啼叫聲劃破夜空。
「嘎伊…喲,嘎伊…喲!」這是蝦夷鹿的叫聲。
杜丘起身來到外面。
在冰冷的月光下,一片黑黝黝的山巒隱約可見,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遠處的山峰大概就是批利卡山一帶。
批利卡山是阿伊努語,意思就是女神山。
鹿的叫聲並不是從那麼遠的地方傳來的,它們就在眼前的山峰上啼叫。
這是在宣佈鹿的交尾期已經到來。
「鹿在交尾嗎?」杜丘自言自語地叨念著。
鹿能在如此嚴酷的自然界中覓食、交尾、生存,真是令人欽佩。
而人呢,在這山裡隻過瞭一兩天,就要被迫做出抉擇,或者餓死,或者屈從於權力、放棄自由。
而人最終所選擇的卻是被剝奪自由這條路,因為覺得這條路畢竟要比餓死強得多。
「嘎伊…喲,嘎伊…喲,嘎伊…喲!」
在另外的山峰上,又有別的鹿在啼叫。
叫三聲的,是三叉角的公鹿。
那聲音強勁有力,清脆響亮,劃破瞭漫漫長夜裡的濃重的黑暗,越過一座座長滿茂密的蝦夷松的山峰,消失瞭。
然而,那激越的鳴聲,卻像被冰冷的月光粘附在一座座山峰上,仍然餘音裊裊,不絕如縷。
這是多麼令人感到有些超凡入聖的情景。
三叉角公鹿雄壯的叫聲,深深地震動瞭杜丘。
他面對著餘韻末消的山巔,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憤怒,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逃跑的信念重新占據瞭他的頭腦。
不,這不是逃跑,而是追蹤,必須窮追到底。
逃跑不過是權宜之計,而根本目的卻是窮追到底。
如果在這兒就縱失敗,那設置陷講的人就正中下懷瞭。
絕不能這樣!
┅
窮追到底!
陷害自己的這個陰謀的內幕到底是什麼,這當然也要揭露,但現在杜丘已經沒有想要揭露陰謀、洗清罪責、以期求得自身安泰那種急切的心情瞭。
洗不洗清罪責,那是無所謂的,關鍵是要窮追到底,直到剝掉導演瞭這場喪盡天良的陰謀劇的人的假面具。
在這短暫的瞬間,杜丘暗自下定瞭決心。
他用自己今後的人生,做瞭這最後的賭註。
與其害怕餓死而交出自己的自由,莫不如一直活下去,直到餓死。
杜丘下瞭這個決心,反倒覺得不那麼饑餓難忍瞭。
┅
明天,向密林深處進發!
警察可能不會封鎖所有的地方。
他可以吃一些野草毒和野香草,再找點獼猴桃充饑,不管要用多長時間,也要尋找一個警戒比較薄弱的村落跑過去。
絕不能因微不足道的饑餓而舍棄自由。
既然警察已在橫路傢設下瞭埋伏,那就大體上可以確定,橫路敬二和寺町俊明就是一個人。
盡管還沒弄清模路目前的狀況。
但也算是不虛此行瞭。
杜丘回到小棚子裡。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離開小棚子。
根據陽光確定瞭方向,決定朝西北走。
穿過野獸往來的小徑,先後跨過瞭三條小河。
從地圖上看,日高山脈發源的無數條河,展開瞭許許多多支流。
從昨天被警察追趕逃出的那個位置,計算瞭一下走過的距離,剛剛渡過的這條河很可能是幌別川上遊的美那春別川或守漫川。
地圖上沒有標明這一帶有村落。
如果真有的話,杜丘很希望是個老人占多數的阿伊努族村落。
對於那些有著以捕人為樂趣、極端殘忍的年輕人的村落,杜丘再也不想誤人其中瞭。
他走得很慢。
兩腳有些不聽使喚,瑟瑟發抖。
一路上,他隻吃瞭一點點野草毒和獼猴桃。
生香章難以下咽,可他沒有精神去生火。
再說,火柴和香煙也都沒有瞭。
隻有水很豐富。
灌滿瞭水的肚子,每走一步,都要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
長在蘆葦裡的七度灶草,結著通紅的果實。
襯托著它的,是露出在連綿的峰巒之上的一片湛藍色的晴空。
然而,杜丘此時毫無詩意。
他看見瞭幾隻兔子,於是揀起塊石頭想打死它,可走瞭幾步立刻又把石頭扔掉瞭。
杜丘迷瞭路。
不,說迷路是不恰當的。
因為他一直是在不斷地判斷著那些獵人走過的小路,並沿著它走下去。
要說迷路,隻能說是從最開始就迷瞭路。
即便如此,他也並沒有亂走一氣,總是看準瞭山勢,判斷出哪是豬人走的小路,盡可能地朝西北方向走。
自己過去打獵的經驗發揮瞭作用。
但是,現在走錯的這條路,分明是一條野獸常走的小道,已經被鹿踏得堅硬無比。
走野獸的路可是件險事,說不定在哪兒就會碰上熊。
杜丘站住腳,想往回走。
忽然,他大吃一驚,嚇得縮成一團。
就在眼前,大約十幾厘米的地方,扯著一條細線。
順著錢慢慢地看去,線的一端消失在繁茂的樹叢中。
「別碰線。」杜丘叮囑著自己,小心翼翼地鉆進茂密的樹叢。
在樹叢深處,一棵粗大的落葉松上,固定著一枝舊的村田槍(村田經芳於1880年設計的一種獵槍),這條線就連在板機上。
┅
這種預先設下獵槍的作法,在獰獵法上是被禁止的。
由於設置時做過精心計算,因此隻要路過的野獸碰上細線,槍就會自動發射而命中。
杜丘把槍從固定支架上摘下,打開彈倉,裡面裝著一粒鉛彈,是打鹿或熊用的。
杜丘全身冷汗涔涔,卸下獵槍之後,更加感到筋疲力盡。
剛才如果碰在線上,子彈肯定要射穿腹部。
他坐瞭下來。
他知道,一旦坐下,就不容易站起來瞭,所以從早晨開始就一直不停地走。
在太陽落山之前,要找一個睡覺的地方,而且必須找到食物。
但是,現在可以稍微歇一下瞭,因為手裡已經有瞭槍。
┅
可以得到獵物瞭。
杜丘查看瞭一下子彈。
這是自造的子彈,但看來總算還能使。
又看瞭看槍。
槍已經有年月瞭,相當舊,而且上瞭銹。
不過撞針倒是新換的,還沒大磨損,看來擊發是沒問題的。
必須要它一發必中。
打什麼呢?隻能打鹿。
兔子太小瞭,消耗僅有的一顆子彈不合算。
打鹿正好,要是能打到一隻鹿的話…
杜丘想起昨夜公鹿的雄壯叫聲。
正是那些鹿,把自己從絕望的深淵中救瞭出來。
現在要射擊它們,他有些下不得手。
如果沒有回響在群峰之上的那強有力的鹿鳴,現在,自己也許已經搖搖晃晃地去自首瞭。
「真沒辦法。」杜丘自語著。
(二)
他聽到一陣淙淙的流水聲,好象附近有一條小河。
除瞭流水聲,似乎還夾雜著別的什麼聲音。
杜丘站住瞭。
確實隻有流水的聲音。
他想,也許是錯覺,於是又向前走去。
即使要打鹿,在這個無雪的季節,也絕非一件易事。
如果有一條狗的話還可以,否則,就隻能藏在野獸往來的小路上,等候鹿的到來。
這是需要耐力的事,稍一急躁就要徒勞。
還不如先找個阿伊努村落,解決一下饑餓,再睡上一覺,然後打鹿不遲。
盡管這樣,杜丘還是極為留心地上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碰上獵物呢。
他來到一片草原上,前面是一片稀疏的落葉松林。
有一條狹窄的林間小道穿過松林。
漏漏的流水聲,就在前頭。
是往下去還是往上去?杜丘思忖著。
正在這時,他又聽到一陣聲響。
那是從山坡上傳米的,好象有人驚叫。
杜丘隱蔽在落葉松的陰影裡,做出隨時逃跑的姿勢,註視著事態變化。
這回,清楚地聽見驚叫聲瞭,是個女人的聲音。
「救命啊!」
那是瘋瞭一般的顫抖的叫聲,絕非無緣無故。
杜丘走出樹蔭。
這個女人被人侮辱的場面,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
他登上山坡。
這也許有危險,但絕不能見死不救。
登上平緩的山坡後,驚叫聲更清楚瞭,好象就在耳邊。
突然,匆征趕到的杜丘大吃一驚,驟然停住瞭腳步。
一陣可怕的吼聲,震耳欲聾地傳來。
有著狩獵經驗的杜丘,頗知熊的兇暴。
如果貿然沖過去,勢必被害。
看來,這個怒吼的龐然大物,絕不是村田槍所能對付得瞭的。
連續不斷的吼聲,使人戰栗不已。
但是,此刻也絕不能見死不救,偷偷溜走。
他檢查瞭一下上膛的子彈。
幸好,風從上面刮來,是頂風。
杜丘悄悄地靠近前去。
一個可怕的情景,展現在他面前。
有個姑娘攀登在松例上。
一隻看來有一百二、三十貫(日本重量單位,一貫為3.75公斤)重的金毛熊,一邊高聲怒吼著,一邊啃著樹幹,用利爪嘩啦嘩啦地抓著。
一會兒,它又好起來,兩隻強勁的熊掌抱住樹幹,拼命地搖動。
┅
樹幹已佈滿傷痕。
那棵不太粗的落葉松樹幹,幾乎被弄掉瞭一圈。
而且,能還在一個勁地搖著。
在高處拼命摟住樹幹的姑娘,被劇烈地晃動著,眼看就要掉下來瞭。
顯然,她已支持不瞭多久瞭。
熊很可能咬斷樹幹,把樹推倒。
它正發瘋地暴跳著。
杜丘迅速看好地形。
想用村田槍一槍打死它,是不可能的,隻能打傷。
如果打一槍它就逃掉,那是再好不過的。
然而,吃人的熊,在槍響的瞬間,就會掉頭襲來。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子彈裝的是發煙火藥,它就會朝著煙猛撲過去。
射擊之後迅即轉移,這是獵熊的訣竅。
現在這支村田槍的子彈,很可能裝的就是發煙火藥。
要是再有一發就好瞭,然而卻沒有。
是富有時間棄槍上樹呢?要想來得及,就得從遠處射擊,而那是否能把熊打傷都值得懷疑。
當熊掉頭襲來的時候,隻能跳進奔流的河裡。
那條河就在大約二十米遠的地方。
比起經過訓練的賽跑運動員來,熊當然要快得多。
但隻有二十米,不會逃不掉。
隻要跳進河裡,就可以得救,而那個姑娘也能乘機跑掉。
隻有這麼辦瞭。
杜丘扔掉上衣,向熊靠近。
熊隻顧去咬樹上的人,絲毫沒有察覺。
驚叫不已的姑娘,拼命地抱住樹幹,也沒有發現杜丘。
還剩三十米遠。
這支村田槍也許打不響,再靠近就太危險瞭。
他的腿微微發抖。
驚天動地的吼叫,使他耳邊的空氣都震動起來。
瞄準瞭。
他從背後瞄準瞭熊的脊柱。
如果能命中。
當然也可以一彈斃命。
但是,隔著二十米遠,連來福槍也很難打準,這支村田槍就更不行瞭。
杜丘瞄準攀著樹幹站起來的熊,扣動瞭扳機。
「砰…」隨著一聲槍響,硝煙彌漫。
杜丘不管是否擊中,立刻扔下槍,跑向河邊。
一剎那間,隻見能掉轉頭,以排山倒海之勢猛撲過來,杜丘不顧一切地跑著。
就要跳進河裡之前,他回頭看去,熊正吼叫著撲上他掩護射擊的那棵樹,把樹幹都咬裂瞭。
熊也立刻發現瞭杜丘,於是猛沖過來。
杜丘跳進河裡。
但河卻很淺,不能遊泳。
糟糕!不過已經晚瞭。
熊能看見騰起的水花。
他胡亂地撥開水向前遊著。
與其說是遊泳,不如說是腳登河底,手扒石頭。
水流湍急,偶爾還要嗆上一口。
無論如何,總算遊瞭過來。
忽然,杜丘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熊已經不見瞭。
他頓時感到全身酥軟,四肢無力。
他好不容易走到岸邊,一上岸就再也支持不住瞭,一頭躺倒在草地上。
鞋脫不掉,手腳全是傷,臉上還流著血。
現在,連揚一下手的力氣也沒有瞭。
寒冷已無所謂,他隻是困,眼皮沉得很。
他意識到,一睡著就會凍死,熊也可能再來。
他告誡自己,不能睡過去。
雖然在告誡著自己,但已經爬不起來瞭,隻是掙開雙眼,註視著天空。
薄暮來臨,但水鳥還在昂首高飛。
不知它們是在飛向無邊的暗夜,還是想從黑夜遠遠地逃去。
┅
那個姑娘跑掉瞭嗎?
恐怕一看熊跳進河裡,她就一溜煙跑回傢去瞭。
此刻,他忽然記起,那姑娘在暗色的襯衫外面套著一件紅毛衣。
這是從潛在的意識中升起的記憶。
大概是個阿伊努族姑娘吧。
隻要找到她,也許能給自己一些食物。
┅
可現在已經不行瞭。
杜丘想。
現在已經無力去尋找阿伊努族的村落瞭。
他預感到自己就要死去。
不被熊吃掉,就算萬幸。
他仰望著灰暗的天空,那些穿空而過的水鳥,已經飛得無影無蹤。
久久地註視過天空之後,杜丘合上雙跟。
他感到,漫長的逃亡生活就要成為過去。
剛要跌進沉睡的深淵時,他恍惚聽到有什麼在響,聲音很大。
熊?杜丘想,又是熊來瞭。
他勉勉強強抬起上身。
已經沒有一絲逃跑的力氣瞭。
如果熊朝自己撲來的話,隻有再跳進河裡去。
黃昏已開始籠罩河面,暗灰色的河水顯得更加寒冷。
「呼…」他聽到一聲動物的喘息。
但那並不是熊。
他看到河灘上有個人騎在馬上,那姿勢好象美國西部劇裡的牧童。
那人從馬鞍上撥出槍。
朝空中放瞭兩槍。
聽到槍聲,杜丘又無力地躺下瞭。
「不要緊吧?」
那個男人跳下馬來,扶起杜丘。
杜丘「啊啊」兩聲,點點頭。
頓時,人喊馬嘶,飛馳而來。
有十幾匹馬跑下瞭河灘。
其中一匹馬上騎著的就是那個姑娘。
「太好啦!沒讓熊吃掉哇!」她跑到跟前,說道。
「沒…吃掉。」杜丘在人們簇擁下,有氣無力地回答。
「睡得好嗎?」遠波真由美走進房間,問道。
「謝謝,睡得很好。」
杜丘叼著一支煙,正從窗子裡看著外面的景色,他轉過身來,輕輕點點頭。
「您的衣服太破瞭,光穿這套吧,是父親打獵的衣服。鞋也合腳吧。隻是您的錢濕瞭,給您換瞭張新的。」
杜丘從真由美手中接過衣服、鞋和沒有折痕的紙幣,走進旁邊的屋子。
厚運動服式的狩獵服,和自己的那套西裝不同,活動自如。
半長靴,再穿上厚襪子,也沒什麼不合腳。
杜丘本打算等恢復瞭體力再說,可一有瞭這身衣服,頓時又鼓起瞭逃跑的勁頭。
「正合身!」真由美從上看到下,「可是,我還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哪!」
「我姓前田。」杜丘低下眼睛,回答說。
他記起,被接到真由美的父親經營的這個日高牧場時,好象曾經對誰說過自己姓前田。
「前田君,你為什麼要在山裡呀?你好象不是本地人。」
真由美微微歪起頭,問杜丘。
在山裡的遭遇,真是一場可怕的幻夢。
正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忽聽一聲槍響,往樹下一看。
隻見一位身穿西裝的男人,向河邊飛奔而去。
熊用快得可怕的速度,緊追不放。
在河裡濺起團團水花。
她不知發生瞭什麼事,從樹上跳下來就跑回傢,隻記得那個男人穿著西裝。
「是旅行的,迷路瞭…」杜丘簡單地答道。
他自己也明知,這種說法根本不能令人相信。
或許,這個姑娘早已知道瞭他的身份。
她看來有二十二、三歲,一雙眼睛又黑又大。
身體的線條從緊身衫裡清晰地顯露出來,使杜丘有點不敢正視。
「那麼,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到那種地方去呢?」
「我是騎馬去探望一位住在山裡的阿伊努老人哪!熊一撲來,我就摔下馬,從馬鞍上拿來福槍來不及瞭,才拼命爬上樹的。」她微微聳聳肩,「告訴你一個有趣的事,好嗎?」
「什麼呢?」
「聽說,從前日高山一帶的阿伊努人,一碰上熊,就把袍子前面卷起來,讓熊看下身。嘴裡念叨著,『你想看的,在這裡,已經為你把衣襟掖起。』要是女人就彎下腰,屁股對著熊,男人就站著讓它看前邊。」
「熊能跑嗎?」
「我來不及試驗哪!」
「啊…」杜丘笑瞭笑。
真是個大膽而開朗的姑娘。
他望著窗外,心想,大概正是這廣闊的牧場,才培養出瞭她如此開朗的性格吧。
窗外是一片草原,環繞著層層森林,一望無際。
「在北海道,這要算得上第二大牧場瞭,這是父親的驕傲啊。不過,他參加瞭道知事競選,眼下正忙著那些事呢…」
「養馬,還是養牛?」
「養馬,已經發出去好多英國純種馬啦。你會騎馬嗎?」
「不會。」
「你的工作呢,律師?」
「像嗎?」
「不知道。」
究竟是什麼職業,真由美想象不出。
但一看面貌就知道,肯定不是工人。
隻是在精明聰慧的相貌中,流露出一絲冷酷的神情。
「您父親在傢嗎?」
「在。」
「想去問候他老人傢,另外,希望能把這套衣服送給我。可是…」
「怎麼,你要走?…」
「我還有事,再說,也不能總給你們添麻煩哪。」警察遲早會來的。
必須趕在警察之前離開這裡。
他不想讓真由美看到自己那時的狼狽相。
「請求您也不行嗎?您這樣的人,父親也一定要挽留的。」
不知為什麼,真由美對於就這樣把他送走,感到有些惆悵。
當然是他救瞭自己的命。
但是,對於自己來說,怎麼都能得救,因為一看見馬跑回來,救護隊立刻就出發瞭。
可他呢,用隻有一顆子彈的村田槍,就把兇暴的熊引到河裡,該是多麼英勇而又果敢哪!她由衷地敬佩。
熊盡管不能上樹,可卻善於遊水。
弄不好,他就會被吃掉的。
而且,在他額頭上顯露出的含蓄的神情,也深深吸引瞭她。
「您的盛情,我領瞭。」
澡也洗瞭,胡子也刮瞭,奔向明天的追蹤的力氣加足瞭。
「看來,是留不住啦。」真由美無可奈何地站起來。
她原以為,這或許隻是對一個過路人的一見鐘情。
可此刻她卻感到,在這個對自己神秘的旅程隻字不漏的前田身上,還有一種別的吸引她的東西。
杜丘隨著真由美走下樓來。
這是一座城堡似的宏大的西洋式建築。
也許是出於經營牧場這種職業的考慮,室內的設計是可以穿鞋的。
遠波善紀正在客廳裡。
他是個高個子,五十歲上下,體格強壯。
「是前田君吧。」遠波起身迎來,「真不知該怎樣感謝您才好。」
「得救的是我。」杜丘依然站著說道,「我該走瞭。」
「您就走嗎?」遠波點點頭,毫無挽留之意。
「爸爸!」真由美插嘴說,「為什麼不挽留?真無禮。」
她一直認為,父親不是不懂人情的人,他一定會挽留客人,給他以應有的招待。
可現在…真由美不由得大為生氣。
「各人有各人要辦的事,真由美。挽留客人,有時也會給客人添麻煩的。」
遠波深褐色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但目光卻很鋒利。
「明白瞭,那我用馬送你,等一等。」真由美走瞭出去。
「我也失陪瞭,請稍候,真由美就牽馬來。」遠波打個招呼,也出去瞭。
杜丘原想步行走,但一想,光是離開這個廣闊的牧場,也要走好長一段路,於是決定還是騎馬走。
從遠波離開時的目光中,杜丘感到好象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抓緊自己的心。
那兒有報紙!在社會版上,引人註目地登載著一個逃亡的檢察官擺脫警察、潛入日高山一帶的詳細報導。
還有照片。
這本身並沒有什麼奇怪。
可那一部分內容卻被遠波折疊過來,留下瞭仔細讀過的痕跡。
┅
告密瞭?
他很懷疑。
於是拿起報紙站瞭起來。
杜丘並沒有那種天真的想法,以為自己救瞭遠波的女兒,遠波就不會再去告密。
他腦海中掠過瞭那些熱衷於追蹤捕捉的男人們的殘忍神態。
天真的幻想是危險的。
他離開客廳,奔向大門。
也不知有多少房間的龐大的樓房,寂靜無聲,好象沒有一個人。
他越發感到,遠波全傢都在屏息以待呢。
遠波參加瞭道知事競選,如果在自己傢裡逮捕瞭盡人皆知的逃亡檢察官,那無疑會遠近聞名。
即使是思想正直的人,一旦參加瞭競選,也會不惜采取謀略手段的。
杜丘拿著報紙,走出大門。
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中間,有一條汽車道。
他知道,牧場的出口就在前面幾公裡的地方。
但他沒有向那邊去,而朝著與汽車道垂直的方向跑起來。
必須用最快的速度,盡早脫離這個牧場。
跑瞭兩公裡左右,他回過頭,看到有一匹馬追來瞭。
杜丘停住腳。
在草原上,誰也跑不過馬。
馬急馳而來,奔走如飛。
可以看到在馬上的真由美,頭發上下飛舞著。
馬跑近杜丘身邊,踏起一陣煙塵。
真由美手握繩繩弓身馬上,左手凌空揚鞭,壯美無比。
「快!警察來瞭,有人告密?快上馬!」
杜丘來不及細問,抓住直由美的手,跳上馬背。
馬又全力飛奔起來。
「街上全被封鎖啦!」真由美人聲喊著,「來瞭三百機動隊,哪兒都出不去瞭。這個牧場所有交通要道,也立刻要封鎖啦!」
「上哪去好呢?」
「哪兒都不行!」
真由美的腰部劇烈地抖動著,杜丘從背後緊緊地抱住她。
「隻有一個地方,到幌別川上遊去!深山裡有個沒人知道的阿伊努老人的小棚子,到那去!一直躲到解除警戒。如果老人肯帶路,可以穿過肖洛坎別山谷,再翻越批利卡山走出郡境。隻要沒有走出日高山脈,到哪兒都危險。你就先在那裡避一避吧。」
「為什麼要救我?」
「我喜歡你!」
「我要是殺人犯?」
「我不管!」
「我…」
杜丘剛要喊出「我無罪。」但又吞瞭回去。
向一個姑娘做無謂的表白,又有什麼用呢。
有罪無罪,都無關緊要。
從真由美急速躍動的身上,他感到那裡有一股強烈的激憤,即使他終生逃亡,她也要舍身相報。
(三)
「把杜丘圍在北海道瞭。」矢村警長聲音低沉。
瘦削的雙頰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冷笑。
「圍在北海道瞭?…」伊藤檢察長仰起無精打采的臉。
「是的。」
「真可笑,還不如說圍在日本瞭。」
「不是那樣。」矢村輕蔑地看看伊藤。
「他殺瞭橫路加代,又去追她的丈夫。可是橫路早就聞風逃跑瞭。殺瞭老婆,就不會放過丈夫。」
「這回成瞭報復殺人犯瞭吧?」
「不。」矢村慢慢地搖搖頭,「加代可能是他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殺害的,盡管如此,他還是想拼命洗清自己的罪責。為此,他必須抓住橫路敬二。橫路為瞭逃脫,隻有回到東京,這樣才能得到陷害無辜的那個黑幕的庇護。追蹤橫路的不光是杜丘,我們也在追。所以,他想追上橫路,揭開黑幕,必須盡快地回到東京。」
「等一等,你是說,杜丘是冤枉的…」
「隻是搶劫強奸罪是冤枉的,因為寺町俊明和橫路敬二很象是一個人,那個橫路連妻子出喪都不參加,躲得無影無蹤。」
「要是那樣,根本用不著逃跑。真愚蠢…」
「那種情況,就是我也得逃。不跑就得背黑鍋。」
「啊,倒也是。」伊藤憂心忡忡地點點頭。
「醫生有誤診,罪人也有冤枉的。」
「但是我想,審判時,在不能證明無罪之前,也是應該懷懷疑的。」
「他殺害瞭橫路加代,這說明,他已經知道倆個證人是夫妻關系瞭。這在逃跑當時是不可能知道的。」
「看來是那樣,問題是雇用那對夫妻的幕後人是誰。」
「橫路當過三年出租汽車司機,在那之前,曾經經營販賣試驗用的小動物,但規模太小,無法弄清真實情況。」
「與那個東邦制藥公司沒什麼聯系嗎?」
「剛查過,據東邦制藥公司說,和他們沒有交易。即便有,估計數量也很小,從帳簿上查不出什麼痕跡。」
「如果東邦制藥公司就是黑幕…」
對於厚生省醫務技術官朝雲忠志的自殺,隻有杜丘一個人特反對意見。
伊藤的腦海中,浮現出杜丘暗中跟蹤酒井營業部長的情景。
他看瞭看矢村的表情。
「如果橫路和杜丘唯一的聯系就在東邦的話,朝雲之死可能正如杜丘所說,是有陰謀的…」矢村的臉上現出瞭負疚的神情,「如果是我判斷錯誤,我承擔責任。」
「那個就不要說啦。」
「不。」矢村固執地搖搖頭,「任何時候,我都滿懷信心。如果杜丘正確,我必須承擔責任。即使如此,也要抓住杜丘。隻能由我來揭露殺害朝雲的罪犯。不是杜丘,也不是你,一定是我!」
「這我知道。」
看著矢村瘦削的臉頰上滿佈著抑鬱的神情,伊藤點點頭。
盡管自己是檢察長,但在第一線戰鬥的隻能是矢村,這在偵查上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真的讓年輕的檢察官吞下瞭一杯苦酒,矢村是敢於引咎辭職的。
對於漸露端倪的朝雲之死的背景所產生的悔恨,堆積在他的雙頰上。
「你是說,把他圍在北海道啦?」
如不盡早逮捕杜丘,就是伊藤,也要陷入被追究責任的窘境。
不管是為瞭揭露朝雲之死的背景也好,還是為瞭什麼別的也好,隻要矢村能一心去抓杜丘就好辦瞭。
「那兒的警察采取的措施相當嚴密,他該交惡運瞭。肯定是牧場主的姑娘把他藏到瞭山裡。我去看看。」
「你去嗎?」
「是的,我要單獨行動,這樣容易追上。不行的話,就解除包圍。另在擺渡碼頭、飛機場、漁港,所有能逃出去的地方都做好佈置,引他出來。希望你也下令這樣做。」
「好的,這兒的特搜班全體出動,他們認識杜丘。盡一切努力吧。」伊藤松瞭口氣。
瘦長的矢村,心情有些沉鬱。
(四)
按照真由美在地上畫的地圖,杜丘去找阿伊努老人的小窩棚。
真由美告訴他,老人名叫橫幸吉。
「小心熊啊!雖然這一帶是幸吉的領地,熊也害怕他,不敢來,可你也得小心!」真由美在馬上搖著手。
「你更要小心,有前車之鑒哪!」
「我不要緊,上次是掉下馬來,沒空兒拿槍。今天可以用來福槍,槍法準著呢。」真由美拿起馬鞍上的槍,晃瞭晃。
「喂!我不來你可不要下山哪,不來就說明警戒還很嚴!」
「好的,謝謝。」
杜丘向勒馬走去又回過頭來的真由美揚手回答,隨後踏進森林。
一聲嘶鳴,接著響起瞭一陣疾馳而去的馬蹄聲。
他沿著林中小溪溯流而上。
一串串通紅的野草苞掉在地上,裝點著初冬的河岸。
當這些果實紛紛撒落之後,取而代之的將是一片茫茫白雪吧。
密林深處,隻有啄木鳥敲打樹洞發出的清脆聲響,如同鼓聲陣陣,在林中回蕩。
除此之外,寂然無聲!每走一步,都更加感到寂靜,就連腳步聲也象被森林吸瞭進去似的。
偶爾踏到小樹枝上,才有點嘎吱嘎吱的聲音。
這才是逃亡者從一個神秘的境地踏進另一個神秘的境地的腳步聲。
正如設置陷講人所計劃的那樣,他被警察追蹤著。
杜丘再次體驗到這個國傢的警察權力之大。
那權力不僅僅限於穿制服的警察,天真的年輕人還組成可怕的集團,維護著這權力。
也不僅僅是年輕人,大部分人的心裡都佩戴著警察的證章。
一旦抓到逃亡者,他們就可以在酒席飲宴上炫耀它好多天。
能逃出日高山嗎?
必須盡早潛回東京。
杜丘看瞭從遠波傢拿來的報紙,明白瞭這一點。
那些人利用橫路夫婦設下圈套,再殺害加代,藏起橫路敬二,這個謎底已經漸漸地顯露出來。
┅
東邦制藥公司營業部長酒井義廣。
據報導,橫路敬二離開北海道老傢不知去向時,正是加代被害的當晚。
此後一直下落不明,連妻子出喪也沒參加。
當看到警視廳關於橫路經歷的調查上說他曾「販賣醫用實驗動物」時,杜丘立刻確信,利用橫路夫婦的就是東邦制藥公司。
經營醫用實驗動物,當然也就能經營藥理用實驗動物。
而且後一種可能性更大。
最近以來,醫學上用的都是無菌飼養的小動物。
無菌的要求,個人經營是無法做到的。
而藥理使用的則無須要求嚴格的無菌。
橫路與東邦制藥公司…說他們有某種聯系,並不是毫無根據的。
疑點還不止於此。
朝雲傢院子裡那些奇怪的景象,至今還留在杜丘的眼底。
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技術官朝雲忠志的屍體,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早晨發現的。
接到報告,杜丘和矢村一同前往現場。
朝雲住在世田谷區新代田。
在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工作的人,幾乎人人都是持有醫師執照的醫生,朝雲也是如此。
那天早晨,女傭人悅子六點鐘按時起床,去取牛奶和報紙。
院子有五十坪左右,種植著一些花草。
在一個角落裡養瞭一隻日本猴。
沒有孩子的朝雲,很喜歡這隻猴子。
近來,這隻猴子常得病,食欲不住。
朝雲很掛心,常親自去照料。
所以悅子這天早晨也順便往那邊看瞭看。
這一著非同小可,牛奶和報紙都從悅子的手裡掉到地上。
朝雲和猴子都死在花叢中。
朝雲翻著白眼,那兩隻白眼正對著悅子。
悅子大聲驚叫著跑到大街上。
朝雲的妻子當時正在鄉下,不在傢。
杜丘和矢村趕到時,現場勘驗已經開始瞭。
「怎麼樣?」矢村問部下。
「也可能是他殺。」中年刑警細江說,杜丘也和這個刑警面熟。
估計死屍時間,是早五點到六點之間,也就是說,悅子發現時是剛剛被害。
猴子也是這樣。
經法醫鑒定,喝下去的毒藥可能是阿托品。
「阿托品,那是什麼?」這是不常聽見的藥品,矢村皺瞭皺眉頭。
「具體不太清楚,好象是一種烈性藥。」
雖然弄清瞭喝下去的可能是阿托品,但卻沒有找到喝阿托品所用的容器。
對現場的每一片草葉都進行瞭仔細檢查,仍然毫無蹤影。
因此可以推測這是他殺,是殺人犯把容器帶走瞭。
「可奇怪的是,誰也沒有進過院子。」
細江側著頭,說道。
朝雲傢的院墻是鋼筋預制板的。
高高的墻上密密麻麻地埋著一排玻璃碎片。
隻要有人越墻,必然會留下痕跡,因為玻璃要被弄碎。
而且,院內墻邊松軟的土地上,沒有任何腳印,也沒有使用過任何工具的痕跡。
大門一直鎖著,是悅子打開門跑到街上去的。
假設兇手是在院內,又怎麼逃跑的呢!
「容器?」矢村抱著胳搏,「毒藥不能是固體的嗎?」
「不,像是液體。」
「屋子裡邊呢?」
「都仔細檢查過瞭,沒有那種藥。當然也沒有裝藥的容器。另外,根據法醫鑒定和現場勘驗推斷,毒藥就是在他死的地方喝下去的。」
「明白瞭。」
矢村點點頭,朝法醫和鑒定員那邊走去。
屍體還在現場。
「在這兒喝的根據是什麼?」
「這個,有好多現象可以說明。」鑒定科一個老鑒定員答道。
阿托品是從日本野生的天仙子等茄科植物的根莖中提煉出來的,具有與度若堿和菲沃斯相似的化學結構式。
經常與麻醉藥並用,或用於散瞳、防止結核病患者盜汗、治療腸和支氣管痙攣等等。
不過,因為是烈性藥,常用量僅為0.001克,致死量是0.005克。
超過致死量時,大多因延髓中毒引起猝死。
如果在室內喝下去,走不到院子就得死去。
可是,朝雲是穿著拖鞋死的。
任何一種毒藥的致死量,對不同的人稍有差別。
但如果從服藥到死亡存在一段間隙,那就要陷入狂躁狀態。
菲沃斯和莫若堿都有相同的幻覺作用,它的特點是刺激大腦興奮,服後大吵大鬧,同居人對此不可能沒有察覺。
因此,可以斷定是在院子裡吞服,作用於延髓後立即死亡。
「猴子好象折騰得挺厲害。」
地面上有猴子亂抓亂撓、滿地打滾的痕跡。
一眼就能看出,它不象朝雲死的那麼容易。
「是的,一般認為,阿托品混在食物裡對於猴子、狗、兔子、鳥等動物就不起作用。如果吃下提煉的純阿托品,可能就出現眼前這種現象。」
「是這樣。」矢村點點頭,「怎麼確定是阿托品呢?」
「這個嗎,沒解剖之前還確定不瞭,但也可以看得出來。」鑒定員指指朝雲的眼睛。
「眼睛?」
「是的,瞳孔擴大瞭。」瞳孔擴大是一般死屍的特征。
但在朝雲的擴大瞭的瞳孔中間,有一塊水汪汪的黑點。
這就是阿托品的作用。
瞳孔周圍有一圈紅膜,內含色素細胞,有黑色、褐色、茶褐色、藍色等等。
阿托品就作用於虹膜括約肌,使虹膜成為緊縮的環形。
因為這種藥能使眼睛看來有如一股清泉,所以,過去的貴婦人為瞭使自己的眼睛澄清如水,都把含有阿托品的茛菪草視為珍寶。
此刻,朝雲正透過擴大瞭的瞳孔中那股神秘的清泉,凝視著死亡的世界。
「是這樣…」矢村不再說什麼瞭。
朝雲是在早晨五點到六點鐘之間死的。
從猴子身上二拴著繩子這點看來,當時他正在逗弄猴子。
就在這個地方,他喝下阿托品,侵蝕瞭延髓,和猴子一起死去瞭。
但是,沒有容器,朝雲和猴子又用什麼喝的阿托品呢!
也許是兇手花言巧語騙他喝下阿托品,然後把容器帶走,但卻沒留下任何出入住宅的痕跡。
┅
這是密室中的犯罪。
也許,矢村並不這樣想吧?杜丘看著矢村陰沉的胳,想道。
當然,矢村的臉上從來也沒有過一絲柔和的表情。
「阿托品的氣味和顏色?」杜丘問。
「無色無味。」
「是嗎。」杜丘細心地觀察著周圍。
「猴子的嘴、鼻子都沾上瞭蜘蛛網,這是為什麼?」
「蜘蛛網嗎?」細江在旁邊答道,「我們來的時候,滿是扯破的蜘蛛網。可能是猴子太痛苦瞭,臉撞到蜘蛛網上瞭吧。」
杜丘默默地點點頭,向空中望去。
旁邊有棵高大的銀杏樹,樹枝和屋頂之間掛瞭三個蜘蛛網。
蛛網很奇特,好象隻織瞭一半就不織瞭。
而且破裂得相當厲害,留下一些奇形怪狀的幾何圖案,三個蛛網一模一樣。
「這是受到公害影響的蜘蛛。」一個鑒定員說著,把照相機對準瞭蛛網。
「由於環境污染,它們把結網的方法都忘啦。」杜丘仍然默默地觀察著銀杏樹。
「檢察官。」細江說,「從墻上跳到這棵銀杏樹上是不可能的,已經查過瞭。」
「搞得怎麼樣啦?」矢村有些不耐煩地說。
酷熱的陽光開始灑向大地。
第二天,矢村打來電話。
「朝雲是自殺。」矢村說,「在朝雲的兩隻手上,發現瞭相當數量的阿托品。他是在屋裡把阿托品倒在手掌上,到外面喝下去的。這就是結論。」
「猴子呢?」
「可能也學著他的樣子喝的,猴子的手掌上也有藥。」
「即使是在室內倒在手掌上的,那先前的容器呢?」
「那好解釋,例如用杯子把藥倒在手掌上,然後把杯子放到水槽裡,用胳膊肘擰開水龍頭沖洗一陣,再關上水龍頭,這樣就可以瞭。那個水槽裡確實有一隻杯子倒著。」
「我反對自殺的看法,如此復雜的自殺,聞所未聞。」
「那麼,你是說,犯人進瞭院子,把藥放到朝雲手上讓他喝下去,然後又讓猴子喝的瞭?要知道,朝雲是醫生!而且犯人的出入地點又怎麼解釋?再說,他也有自殺的動機。」
「那麼微不足道的動機就引起自殺,我不那麼看。」
「好吧。」矢村有些冷笑似地說,「我們這裡的見解是一致的,你們那裡隨便好瞭。」矢村放下瞭電話。
事情就從這開始瞭。
杜丘開始獨自追查朝雲的死因。
他瞭解到,朝雲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三個人來過他傢。
從十點多一直談到凌晨三點。
一個是朝雲的同事青山禎介,另一個是厚生省藥事局藥事科長北島龍二,再一個就是東邦制藥公司營業部長酒井義廣。
三天前的晚上,這三個人也來過一次。
另外。
據女傭人證實,出事的那天晚上三點之前她來送茶時,酒井義廣說他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到院子裡去瞭一趟。
從客廳可以直接走到院子。
杜丘就在跟蹤那個酒井的時候,冒出來瞭那件所謂「搶劫強奸案」。
雇用橫路夫婦的就是酒井,或者說就是他們那個集團。
事到如今,已經不能不這樣懷疑瞭。
此外再也想不出還能有別人。
但是,也還不能完全斷定就是酒井。
因為警視廳認定為自殺,沒有設立偵查總部,所以酒井可以說安然無事。
僅僅因為一個年輕的檢察官的活動,就設置一個很可能是自掘墳墓的陷阱來陷害檢察官,似乎無此必要。
┅
但這也是可能的。
橫路敬二曾經經營實驗用小動物,而酒井則是制藥公門審實權的營業部長。
他們過去就有過某種聯系,所以現在有這種關系也毫不奇怪。
還有那個厚生省藥事科長也是一樣。
如果橫路與酒井沒有什麼聯系,杜丘的推論就是不值一提的無稽之談。
但如果能夠瞭解到其間的其種聯系,這個推論就能達到預期的結果。
┅
那個蜘蛛網…
杜丘感到奇怪的景象,就是掛在院子裡銀杏樹上的那三個既象幾何圖案又不象幾何圖案、隻織瞭一半的蜘蛛網。
供實驗用的小動物,當然也有蜘蛛在內。
近來在城市裡,蜘蛛已很少見。
然而,朝雲傢裡卻佈滿瞭蜘蛛網,又是那麼奇特,這是怎麼回事?經營實驗用小動物。
制藥公司、藥事科長、醫務技術官之死,再加上為檢察官設下的圈套…
杜丘看見一條奇異的蛇從冬眠中醒來,從他眼前蜿蜒爬過。
這令人戰栗的蛇,要爬到哪裡去呢?
這條蛇襲擊瞭橫路加代,咬死瞭她,現在又要逼近橫路敬二瞭。
它一屈一伸地活動著軀體,向前爬去。
不能讓它肆意橫行!
必須盡快回到東京,杜丘想道。
此刻,真由美所說的榛老人的那個小窩棚,已經出現在一個小池塘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