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間有種錯覺,萬姿似能聽見防空警報般的低吟。
但並非來自身體,而是他的耳鳴。
而眼前這個人,的確正呆愣著,仿佛聽不懂她的語言。
聲線已變得機械而沙啞,不過堪堪幾秒鐘時間。
“沒關系……我們還在一起就好瞭——”
“不梁景明,你還是沒明白。”
快而脆地截斷他,就像利刃劃開皮肉。
此時此刻,她是再理性不過的屠夫,於血肉橫飛中找尋心臟。
然後一把攥住。
“我不像以前一樣愛你瞭,其實最受煎熬的是你。”
“我今天在傢看瞭一部劇,《窺探》,講的是變態殺人犯如何形成。劇裡有提到一個觀點,對變態殺人犯最好的懲罰,不是道德譴責或法律制裁,而是賦予他們良知。”
“讓他們共情受害者傢屬,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極度後悔和痛苦,但他們又無法改寫歷史,隻會被這種感覺折磨一輩子,直到死去。”
“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頓瞭頓,萬姿眸光略移,抓牢他無措的視線。
又有一種錯覺湧現,她好像能共振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急。
“梁景明,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有良知的人,所以得不到伴侶全部的愛,會令你受傷很深,這是一個無法愈合的傷口。”
“如果我們以後吵架吵得很嚴重,幾乎要到分手的地步,你就會想當初要是沒有欺騙我,我們的感情沒有裂縫,根本不會走到這般田地;但如果,我們以後感情很順利很和諧,你會更痛苦——”
“因為你知道我本可以更愛你,你本可以享受最圓滿的幸福。”
“但你不配。”
已然不是錯覺,梁景明以肉眼可見的頻率在喘息,在戰栗。
他咬著牙,眼眸卻亮得可怕,好似在肢解中被痛醒的小獸,心膽俱裂地回頭看著屠夫——
然而越說嘴越熱,所有撕心裂肺的爭吵畫面,所有被欺騙被蒙蔽被耍得團團轉的憤怒又回來瞭,萬姿也無法克制地上下起伏,按住他再度屠戮——
“就像在爬山,你距離山頂隻差一步,看得見終點就在前方,但你永遠爬不上去。”
“你永遠都記得,你本來擁有一份對等的毫無保留的百分之百的愛,這是一個陌生人能給予別人的最好的情感,這也是一個人類能得到的最美好的情感,但是你自己親手毀掉瞭,而且永遠無法彌補。”
“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一直死盯他,可眼裡並沒有他。
等到一串子彈高速打完,等到煙霧逐漸漫開,萬姿才在餘燼裡發現,梁景明淚光閃爍。
但他一直忍著,以至於英俊面容到瞭有點扭曲的地步。
“感覺到瞭嗎。”
“這種煎熬,已經從現在開始瞭。”
其實氣已泄盡。
畏光似地避開目光,萬姿看向他們仍十指交扣的手。
已經不是他主導瞭,是她用力緊握著。
還在嘴硬,不安地等待後悔襲來。
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從冷靜滑向失控,為什麼一鼓作氣說瞭這些,為什麼要這麼無以復加地狠毒。
她隻知道,有水一滴滴落在手背。
明明雨停瞭。
“我……”
甚至說不出一個完整句子,無論調整幾次呼吸。倉皇抽出手來,梁景明捂住臉。
再抬頭,他潰散到被逼出瞭一聲泣笑。
“抱歉……我這次真不想哭的。”
除非實在忍不住。
畢竟她曾經說過,死咬著他的雙眸。
——哭解決不瞭任何問題,難道你爸爸臨走之前,沒教過你嗎。
“好吧,其實……”
可在這一刻,萬姿無法凝視他的表情,罔論眼睛。
氣氛是張被怒捏成團的紙,不管再怎麼努力展平,褶皺遍佈各處,仍舊藏著陰影。
“其實可能日常相處,根本不需要那麼多愛。”
“我爸剛才跟我說,跟誰過過到最後,其實都差不多。”
“也許真的是這樣……交往個十年十幾年幾十年,除瞭做愛都不會接吻,一周頂多做兩次,做完並排靠在床頭玩手機,愛撫也不需要瞭,連話都不用講瞭,沒有什麼跌宕起伏可言。這也是一種活法,未必行不通。”
盡可能找補,但僵硬感幾乎掩飾不住。瞟瞭梁景明一眼,萬姿笑得越發幹澀。
“說不定真在一起久瞭,你每天下班開車回傢,都得坐在車裡深呼吸半小時,才能上樓面對我。”
“……我們也就是普通人……那就過普通人的生活。”
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聲音是尷尬到蜷縮隱沒的蛇。頭一次,她的調侃仿佛投入深井的沙礫,沒有勾起他任何回應。
隻是垂眸看她,他的長睫毛還濕潤著。
“可你剛才說,寧可單身也不要茍且。”
“這樣的生活,是你想要的麼。”
萬姿怔住。
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直到情緒焚至五臟六腑。
徹底爆炸崩開。
“不是。”
她終於明白過來,她自以為置身一場得心應手的賭博。然而在習焉不察間,長期恪守的底線早已不斷退後,再退後。眼前她隻剩一枚籌碼,卻有兩個選擇。
要麼選擇他,要麼選擇自我。
“不是我想要的。”
再度笑起來,也再度被催出眼淚。
聲音又變成蛇,微微顫抖著,原來涼血動物也會畏懼寒冷。
“但怎麼辦,我舍不得你。”
“我知道我們還年輕,沒有共同財產,沒有共同利益,沒有結婚沒有小孩,交往時間不算長,哪怕現在斷瞭,沉沒成本也很小……我可以列出無數個理由,告訴自己應該理智地,結束這段感情。”
“但所有理由都不成立瞭,隻要我面前這個人是你。”
“隻要是你就夠瞭。”
幾乎是不約而同地,他們抱在一起。
終於悶在梁景明懷裡痛哭起來,萬姿一聲聲啜泣纏在他頸側。
她也聽得見,他的深呼吸。
長而迷惘。
人越長越大,越明白人生是一尊蛋糕,愛情隻是其上的一朵奶油花,不同伴侶更隻是不同顏色。所有過來人都告訴她,赤橙紅綠青藍紫,其實吞咽下肚都不過爾爾。
可她才初嘗幾口,為什麼會覺得——
這麼甜蜜的東西,竟是如此苦澀。
“梁景明,我們該怎麼辦啊。”
在問他,也不在問他。
靈魂不知該何去何從,隻隨著他的回答浮動。
“……你先回傢吧,都冷靜一下。今天太難熬瞭,你可以慢慢考慮。”
“仍然在一起……還是其他的。”
“無論如何,希望是你想要的結果。”
“那你有考慮嗎。”
沉默良久,萬姿仍浸在梁景明擁抱裡。如天鵝交頸,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當然不想分手。”
一句比一句滯澀,他也在靜默後開口。
“雖然我……罪有應得。”
身體相貼,又冷又熱。
如果時間能凝固在這個時刻就好瞭。如果人生能快進掉所有痛苦就好瞭。
“在我考慮清楚之前,我想問你。”
然而慢慢地,萬姿還是清醒過來,從梁景明懷中退開。
“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有,不過是好事,本來想當驚喜的。”
他慘淡地笑,她後知後覺。
“……你本來是想來找我時告訴我,讓我開心一點?”
“嗯。”
口中如同咬瞭一把青花椒,說不上辣,說不上苦,一路麻麻木木的,蠕動向喉嚨深處。
萬姿低聲:“那以後說吧。”
“嗯,以後吧。”
雖然誰都不知道,“以後”是什麼時候。
或者,還有沒有以後。
執意要幫梁景明定酒店,但拗不過他執意要自己付錢。萬姿站在街口,目送他離開。
和以往的分別都迥異,最後一次抱瞭抱,然後她看著他,一個人順從地被暗夜吞噬。
沒有回頭。
同樣的,直到萬姿回傢洗澡躺在床上,他也沒有再發來短信打來電話。似乎真打定主意,給她好好考慮的時間。
然而她的考慮,不是沒有前提。
梁景明不能撒過其他謊。
何況她現在,難以相信他的一面之詞。
“驚喜”說得好聽,也可能是包著糖衣的狗屎。
怎麼也睡不著瞭,萬姿下床喚醒電腦。掛瞭VPN又想瞭片刻,在Google搜索框敲下關鍵字——
“禮裕發展 建築工人 意外身亡”
她好像從沒認真瞭解過,梁景明父親的事。
意料之中,前幾個頁面是禮裕集團的官網及關聯網站,旁邊還有“廣告”字樣提示,顯然是付費營銷換來的名列前茅。
萬姿隨手點開一個,精致簡介映入眼簾——
禮裕發展有限公司(「禮裕發展」或「集團」;香港股份代號:99001)自上世紀80年代發展至今,已成為一傢具領導地位的本土地產發展集團,核心業務為物業發展和物業投資,致力建設粵港澳大灣區境內的高質量新型住宅及商業項目,並屢獲殊榮。
創立以來,禮裕發展秉承“誠信經營、關愛員工、惠及社會、持續發展”的既定策略,培養多元化人才,提升核心業務發展,切實滿足客戶需求,長期回饋香港社會大眾。
然而頁面下滑,緊接著出現瞭“集團架構”。
一張張形象照樹狀排列,從最樹梢的主席到最根基的獨立非執行董事,每一個人都姓丁,都是西裝革履精英派頭,都是微笑沉穩雙手抱肩的中年男人,都有這個傢族略高的特色顴骨。
其中最年輕的,是她前男友丁競誠。
她清楚他對傢族生意並不在乎,隻是掛個職,但畢竟是叁十五歲的上市公司執行董事。
畢竟禮裕集團致力培養多元化人才,長期回饋香港社會大眾。
本想關掉瞭,萬姿偶然間,又瞥到右上角一欄“企業社會責任”。
鼠標移過去,剎那細分成叁個小欄目,“丁裕雄慈善基金會”、“工友之傢”和“禮裕金碧聯合管培生計劃”。
神志一凜,飛速點開——
果然,她找到瞭梁景明。
在“丁裕雄慈善基金會”新聞稿裡,有十八歲的他,從集團主席丁裕雄手中接過紙板狀的獎學金支票,是用他出類拔萃的成績換來的。
在“工友之傢”新聞稿裡,有十叁歲的他,同樣和丁裕雄握著一張巨大支票,是用他父親的命換來的。
兩個頁面點擊切換不過半秒,時間卻淌過瞭五年。
同樣是這張臉,從清秀蛻變為俊朗。始終如一的,隻有鋒銳又暗淡的眼神,像伏在草叢中的孤兵。沉沉望著鏡頭,他沒什麼表情,看起來有種青少年慣有的澀感和拘謹。
但萬姿知道,他是在咬牙。
他明明連攥支票的手都是泛白的。
也許是形象太過吸睛,梁景明不僅出現在新聞稿中,被還被做成滾動banner。一會兒是十叁歲的他,一會兒是十八歲的他,被覆上不同底色的圖層,襯著禮裕集團的醒目口號——
誠信經營 關愛員工 惠及社會 持續發展
圖層底色很深,蓋住瞭梁景明泛白的手。
他太好用瞭,像一條街市最常見的抵食鯇魚。一用刀俎宰割成塊,可以清蒸也可以做啫啫煲。不同做法,任人選擇。
或者幹脆一魚兩吃。
心裡有些墜得慌。
仿佛做瞭一個噩夢,驚醒卻記不得任何細節,獨留陰沉沉的壓抑之感。長出一口氣,萬姿忍不住退回主頁面,下滑著看其他搜索結果——
她這才恍然發現,其實她根本沒有醒來,而是進入瞭另一個噩夢。
全是五年前的新聞,有關梁景明的父親。“狗臂架”、“墮下”、“擊斃”、“工人殞命”等字眼濺滿屏幕,宛如亂墳崗裡橫陳的屍體。
心跳加速,依次右鍵點開每一條新聞,然而沒等萬姿一一閱讀,便有自動播放的視頻在耳邊炸開——
“今晚18時許,沙田新城市廣場附近新蓋樓盤,一名工人疑於收工前不幸被松脫的狗臂架擊中後腦,送醫不治。截止目前,樓盤發展商禮裕集團未作回應。
據瞭解喪生工人姓梁(42歲),與妻子育有未成年兩子,他是傢庭經濟支柱,意外猝逝妻子頓失依靠。本周刊記者調查發現,該名妻子竟是隱退艷星凌嵐。攜長子認屍時,她黑超遮面,星味猶存,但睇得出素顏浮腫,昔日‘警鐘胸’更是大縮水……”
八卦小報素來聳動,視頻配音激昂頓挫,畫面卻是混亂嘈雜的。明明話題中心是凌嵐,可鏡頭一直對準她的身側。
萬姿第一次看清瞭,十叁歲的動態梁景明。
瘦削,還身著校服,低著頭快走。
因為是未成年人,面部被打瞭薄薄馬賽克,但遮不住泛紅的眼睛,以及旁邊的波瀾起伏——
萬姿突然反應過來。
記者不是在拍梁景明,是在拉特寫拍他媽媽的胸。
一種反胃感頓時湧來,全部堵塞在喉嚨。
緊皺著眉頭捂住嘴,萬姿沒法再看,飛快滑動鼠標拉到最後,誰知映入眼簾的,是一連串“相關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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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條都從梁景明的媽媽引入。
每一條的熱度都遠超過她喪夫。
一魚多吃。
一根根泡面在腸胃裡蠕動,黃油蟹也隨之復活,在萬姿理解字句的一瞬,從食道逆流沖出。
手指隨著視線顫抖,嘴再也捂不住。終於受不瞭瞭,她沖進衛生間,對著洗臉臺大聲幹嘔起來。
然而什麼都沒吐出,隻有心跳聲撲撲躍動。
像是倉皇的喪鐘。
作為公關從業者,她很明白這是八卦小報,乃至大部分媒體的生存之道。情色、金錢、死亡、迷信排列組合,生產出穢物不要緊,反正世間自有嗜糞者。
她從來都對此無所謂,隻要自己不吃就好瞭。
她從來都不覺得疼痛,隻要尖刀不刺入自己,或者自己在乎的人。
直到現在。
用冷水洗瞭把臉,萬姿看著鏡中的自己。雙目是赤紅的,眸光凜冽如冰。
返回電腦前,她強忍著惡心,看完瞭所有相關新聞。
終於察覺出端倪。
基本上所有香港媒體,都報道瞭梁景明父親意外身亡,但沒有一傢媒體,後續再出追蹤報道。
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條人命隕落,一個傢庭的破碎,宛若消失在晨曦裡的露珠。
丁傢找人花錢擺平是肯定的,但他傢未必手眼通天到這般地步。每天都在跟媒體打交道,萬姿非常清楚,還是有些記者編輯心懷正義,幾乎無法買通。
更何況還有些媒體,本身就由丁傢的競爭對手豢養,等著捉他傢紕漏。
但為什麼這件事,就這樣被捂住瞭。
思忖片刻,萬姿給丁傢助理鐘先生發去消息。
對方剛好在加班,很快回瞭電話,她也隨便找瞭個借口——
“鐘生是這樣的,我們公司最近要做個內部培訓,想找些case教小朋友……我看你們禮裕五年前有個危機公關處理得好好,方不方便告訴我找瞭哪傢公關公司……哎,對對,就是有個工人被砸死那個……”
“哦,我們沒找公關公司。”
“不可能吧?我又不是不瞭解你們公關部……”
笑聲真切,可萬姿暗自皺眉。
合作過太多次,她的確對禮裕集團瞭如指掌。公關部門養瞭一堆丁姓閑人,平時發發新聞通稿還湊合,出瞭事基本都頂不住,次次都是臨時找外包公司。
但不涉及利益沖突,鐘先生沒有理由騙她。
“真沒找!”
果然電話那頭,鐘先生也笑起來:“那是你做的。”
“啊?”
剎那間,萬姿僵住瞭。
“怎麼——不——”
所有反駁阻塞在口,卻堵不住耳朵。
她清清楚楚地,聽見瞭鐘先生所說——
“你不記得瞭嗎?五年前這個事情,是你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