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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像以前一樣愛你

  天幕廣闊而陰沉,好似正在倒放一部驚悚片。

  伊藤潤二式的邪典風格,閃電如鎂光燈擊破濃黑,像有看不見的巨人偵探,拍攝著命案現場。姍姍來遲的才是嫌疑犯,一步步踏著雷聲,一步步悄然逼近,輕輕吹開小城的熱帶風暴,俯身看向螻蟻般的受害者——

  燈光昏黃明滅,雨聲綿延不絕。寬大兜帽下,是兇手乍看柔情,卻也陰鬱的臉。

  受害者終於抬起頭來。

  今天狂看的犯罪劇集,平時耳聞的社會事件,頓時洶湧著撞入腦海,頃刻淹沒方起的愕然。

  沒等爸爸出聲,萬姿臉色一變,抄起桌上剝螃蟹用的廚房剪刀,直指梁景明——

  “你不要過來!”

  “……這是你男朋友吧?”

  管不瞭爸爸,萬姿顧著喝令:“你把包放下!”

  她眼裡唯有不遠處,那個還真止步的人。

  畫面慢放一般,眸光委頓下來。他仿佛遇到勁敵的小動物,垂下與她相觸的視線,不知是誠心臣服,還是暗中蓄力。凝瞭片刻,終究脫瞭雙肩包。

  任它貼著潮濕的地。

  “讓我看看你的口袋。”

  竭力不被感情左右,萬姿牢牢盯著梁景明。

  就算爸爸在耳邊念叨著“你幹嘛”,她也隻是小聲回:“我怎麼知道他來幹嘛?”

  “……他是來跟你和好的吧?”

  “萬一我不答應他就要傷害我怎麼辦?”萬姿飛快橫爸爸一眼,“得不到我就毀掉我?你沒看過這種新聞?”

  “……”

  雨下得愈發迅疾,蜂擁而來圍觀這場鬧劇。

  “梁景明,讓我看看你的口袋。”

  她咬字重復,一聲比一聲沉。

  可置若罔聞一樣,他握手成拳,頭垂下來,循著水滴墜落的軌跡。

  看不見他的表情。

  沉默被緩慢抻開,整個世界是暗的,壓抑的,混沌不堪的,除瞭剪刀尖那抹亮點。

  銳器令人平添躁意,緊握的手隱隱泛白。她的呼吸,神志,心率如溫水煮滾,漸漸漫起焦灼,仿佛一張弓被拉到極點,即將在斷弦的邊緣——

  直到他松開拳頭,伸入口袋。

  不僅翻出空癟襯佈,梁景明還摘下兜帽,舉起手來。

  五指張開,與耳際齊平,他沉默地剖白他的無害,以投降的姿勢。

  用另一種碎光,相峙著剪刀尖。

  剎那間,萬姿突然失瞭所有戰意。

  頹然放下銳器,一股濃烈的酸澀感席卷全身,她一個字都說不出瞭,隻發覺嘴裡苦得厲害。

  梁景明左手無名指,仍然戴著那枚戒指。

  和她一人一個的對戒。

  “萬姿啊,你真的……”

  周遭隻有雨在自盡,留下眼淚般的屍體,和著爸爸的輕聲嘆息。

  “怎麼?”她像是終於抓到逞強反擊的繩索,“現在變態男的這麼多,我不該多留一個心眼——”

  “行行行,我說不過你,看樣子你也不需要我,自己解決吧。”

  從大排檔後門離開,爸爸又駐足,反顧。

  “我是覺得,談不下去就算瞭,還是不要折磨人。”

  “包括別人和你自己。”

  話音落地許久,萬姿才慢慢抬眸。

  梁景明已站在面前。

  “那是你爸爸?”

  “嗯。”

  從無話不談到沒話找話,不過一天時間。

  沒有仰頭看他,她躲著他的眼睛,就像躲著自己的良心。

  她也有點辨不清瞭,剛剛那般刁難梁景明,是真的害怕,還是有意折磨。

  “我知道你應該不是那種人,我隻是……”

  “沒事,我活該。”

  他短促地笑瞭笑,被她用餘光捕捉。

  她從來沒發現,他的臉頰竟然這麼瘦。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心臟像被人當成壓力球,捏緊後放開,又再度捏緊。

  頭埋得更低,萬姿聲音悶悶的,仿佛在對梁景明的戒指呢喃。

  他連指甲蓋都是濕的。淋瞭那麼久的雨。

  “你手機關機時間太長瞭,應該不是飛香港。我查瞭今日航班,最有可能性的目的地就是這裡,之前你也說過你傢裡的地址。”

  “那你一樣坐飛機過來,怎麼沒關機。”頓瞭頓,她到底沒忍住溜他一眼,“還給我打電話,發短信。”

  “我買瞭機上WiFi,想說你如果回瞭我,就能收到瞭。”

  她當然沒回,無論電話抑或短信。

  沒覺得自己做錯,但阻止不瞭嘴裡苦味越發濃重。繼續死盯著他的戒指,幾乎被微芒逼出淚意。

  似乎借助玫瑰金的力量,才能讓她硬下心腸。

  “所以我借你十萬塊去新加坡讀書,你就花在這種事情上。”

  “……”

  最親近的人發狠,最容易戳向痛處。再開口時,梁景明語調又低瞭幾分。

  “交換項目有發獎學金,我自己也有存。你借我的錢,其實都還沒動。”

  “如果我用剩下的一點錢,再給你買個戒指,你會戴嗎。”

  他也在看她空蕩蕩的手指。

  萬姿說不出話來。

  早上不辭而別離開酒店,她就把對戒隨便扔在桌上,估計梁景明也沒發現。

  怕是已經丟瞭。

  “何必呢,買瞭也是浪費錢。”

  咬緊牙關,字幾乎是迸出來的。委屈和難過絞成一團,她終於受不瞭瞭,伸手去毀他僅存的光。

  “你也可以不戴的。”

  瞬間握手成拳,梁景明也不反抗,他像毫無痛感似的,任由她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掰下戒指,泄憤地在他手上抓出血絲。呼吸急促地膠著在一起,單方暴力在拉鋸中升級,她幾乎在毆打他,可誰叫他被運勢排擠瞭小半輩子,最擅長忍耐和堅持。

  然而這一次,他放棄得很快——

  她使勁到美甲劈起一片,立刻被他抓住手腕。

  把她按在懷中的是他,無助得近乎哀求的也是他。

  “別生氣瞭,好不好。”

  “你管我!你還有臉說?我憑什麼不能生氣?我憑什麼不能生氣!”

  咬他罵他踢他,都掙脫不開他,像是某種宿命的隱喻。

  胸臆比手腕更痛,舍與不舍,決與不決,愛與不愛,所有情緒在此刻潰堤而出,萬姿連咆哮的力氣都殆盡瞭,尖叫一聲比一聲模糊,最終淌成嗚咽。

  “我他媽憑什麼——”

  絕望嗎。

  太絕望瞭。

  她其實不過是一隻小螃蟹,剛才被爸爸捅死的那種。天真地以為自己生活在靜水中,就算周遭有些顛沛流離,她也可以揮舞著兩個蟹螯,勇猛地保護自己。

  截止今日才恍然驚覺,伴侶是一頭大白鯊,父母是兩條美洲鱷,生活的其他組成是一群食人鯧,她的防禦脆弱得可笑,她無處可逃。

  原來她,一直孤獨地在深海遊弋。

  但再可笑,也得防禦,然後反擊。

  不過在此之前,太想要一個螺殼短暫寄居,把自己蜷縮起來,放下所有百感交集,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隻是靜靜躺著,悠長地深呼吸。

  太想要一個抱抱。

  “不要低頭,不要讓我看見你。”

  不知不覺,掙紮退化為眼淚。感覺裹著自己的人要傾身端詳她,萬姿趕緊抬手止住。

  她自己則宿醉一般,陷落在他懷裡。

  “你的臉還在讓我犯惡心。”

  嘴上這麼說著,她卻埋得更深。這種感覺,臨近斷片。

  她是借酒澆愁的失意人,終於在口渴瀕死時找到水源。松弛感如一圈圈波瀾,從頭到腳蕩漾開來,從他與相貼之地。

  如果她真是小螃蟹,此時梁景明就是小草蝦,去掉頭才配她享用,這極有撫慰感的身體。年輕,蓬勃,堅實又柔軟,主動雙手摟住她。每一塊薄肌骨肉均勻,在濕得緊貼的連帽衫下,隱隱透出線條輪廓,還任她流連撫摸,像永不斷供的鎮定劑。

  於是閉眼,深吸,吐出哭意,滿鼻腔都是雄性荷爾蒙,多巴胺被刺激得狂飆,再也顧不得他渾身是雨,她盡可能用力抱緊——

  卻在寂靜中聽見,“滴滴答答”的聲音。

  她竟然把梁景明擠出瞭水。

  “……”

  這發展來得太荒誕,一下沒繃住,萬姿抵著他的胸膛破涕為笑。

  不經意間終於抬頭,對上他的眼——

  他也彎唇,然而是緊張而討好的,是在小心翼翼地效仿她,目光受傷般半垂著。

  有難掩的寥落。

  萬姿笑不出來瞭。

  心情像發射失敗的導彈,升空半秒又轟然下墜。

  她到底在騙誰,她怎麼會不想看見這個頭這張臉,還有這失魂落魄的可憐眼神。

  她又怎麼會,永遠惡心他。

  “好啦,我沒那麼生氣瞭。”

  伸手揉一把梁景明的腦袋,用他衣服擦瞭臉,附贈他一個白眼。

  其實還是有點意難平,忍不住嘀嘀咕咕——

  “生氣會乳腺增生,我都已經在增生瞭,幹嘛跟自己過不去?難道你值得變成一個瘤珍藏在我胸部裡?不值得。任何男人都不值得。”

  感覺兩道目光驚慌地落過來,她差點又沒繃住,猛錘梁景明。

  “看什麼看,變態啊你。”

  沒打幾下,再度被握住瞭手。

  這次是十指相扣。

  “對不起,萬姿。”

  “真的對不起。”

  她清楚他道歉的,不止是什麼流氓行徑。

  她與他都心知肚明。

  “梁景明啊,你真的很希望我原諒你,對吧?”

  是時候瞭。

  鬧也鬧瞭,笑也笑瞭,是時候說清楚瞭。正如爸爸所說,不要再相互折磨。

  神情漸斂為認真,萬姿甚至不需要梁景明出聲。

  “好,那我原諒你。”

  “但然後呢?”

  然而緊接著一字一句,如同開閘放水,她放掉他的驚喜,甚至沒等它們漫上眼睛。

  “我原諒之後你想怎麼樣?”

  “你覺得我們就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回到以前的關系嗎?”

  “我知道很多人可以原諒伴侶的錯誤,特別對這段感情投入得越深。有多少人要結婚瞭,才發現準老公劈腿過偷吃過嫖娼過,不也就哭哭啼啼鬧一場,最後咬咬牙就結瞭?”

  “可是梁景明,我不是這種人。”

  “我這敏感又記仇,寧可單身也不要茍且。何況我這麼努力工作生活賺錢,就算其他事情跟父母客戶妥協瞭,但我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婚戀自由度,不是用來浪費的。”

  直視著他,萬姿也見證著自己,如何一點點放生又謀殺他的希望,就像神祗擺佈凡人的命運。

  她也想做心軟的神,但她很明白那句話——

  對別人心軟,就是對自己殘忍。

  “你犯的錯誤沒有嫖娼那麼嚴重,但對我的傷害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說,即便我們以後還在一起,無論我們再怎麼甜蜜,你無法擁有完整的我。總有另一部分的我分裂出來,暗地裡像剛才一樣,拿著兇器對準你,審視你,永遠不會信任你。”

  緊鎖著他的瞳仁,她一字一頓。

  “你明白嗎梁景明,我不可能像以前一樣愛你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