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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誰叫我喜歡他啊!

  與其說是出去透透風,不如說是讓風透進室內。

  出乎萬姿的意料,爸爸帶她去瞭媽媽主理的海鮮大排檔,離傢隻有一街之隔。

  今晚因熱帶風暴暫停營業,店被鎖瞭大半天,於是卷簾門一開,所有淤塞的空氣瞬間撲面而來。

  有種說不出的蕭索。

  “我餓瞭,煮點夜宵。”

  也沒問她吃不吃,爸爸自顧自進瞭廚房。隨著他的腳步,循著他的目光,萬姿不由得呼吸一窒。

  隻見一大個不銹鋼水槽裡,全部都是方才餐桌上的黃油蟹。

  應該全部都是,媽媽準備留給她的。

  “你知道怎麼做螃蟹嗎。”爸爸拿起一根筷子。

  “不知道。”

  “那你會做什麼菜?”

  “都不會,沒興趣。”

  “……”

  被她的坦然折服,爸爸忍不住瞇眼:“虧你媽媽開大排檔這麼多年,自己女兒竟然對做飯沒興趣。”

  低落的情緒,稍微走高瞭百分之一,泡在這淺笑聲裡。

  萬姿的臉仍然黯淡,聲音卻柔軟瞭些。

  “……還不是因為老媽的原因。”

  她是跟媽媽學過做飯的,在高中畢業的那個假期,在媽媽的強烈要求下。

  她本以為趁著上大學前,媽媽想教會她如何照顧自己。然而因為手生,她切菜慢慢吞吞,媽媽看得不耐煩瞭,直接脫口而出——

  “你麻利點!都這麼大瞭,以後嫁人如果什麼傢務都不會做,你婆婆會罵我沒教好!”

  “我管她!你這麼擔心,那我以後不嫁瞭!”

  彼時萬姿也是年少氣盛,震驚之餘當場就這麼嗆瞭回去,一摔案板,跟媽媽大吵一架。

  從此之後,她再沒精進過廚藝,更違背媽媽的期望,今生註定成不瞭賢良淑德的類型。

  現在想來,那是她們之間鴻溝般的分歧,第一次顯現端倪。

  “哎……你和你媽……”

  這些事情,爸爸當然都是知道的。可明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他最終搖瞭搖頭,從水槽挑出一隻螃蟹。

  “對做菜沒興趣不要緊,有些常識瞭解一下沒壞處。”

  “殺螃蟹的話,要把它先翻過來。這是嘴巴,看到沒有?”

  說著拿起筷子,爸爸速度很快——

  “這樣用力捅進去,再從它屁股刺出來,中間一定要再扭一下,確保穿過心臟……來,你試試?”

  但睜大瞭眼用力皺眉,萬姿根本沒有接的意思。

  仿佛兒時點開好友發來的鏈接,本以為是治愈系動畫,卻猝不及防看到一個恐怖片彈窗——

  螃蟹是肚皮朝天的,甲殼泛著慘白色澤。死亡正處於進行時,它嘴巴到胸腔貫穿半根筷子,八隻細腳扭曲地掙紮不休,連帶被束縛的兩隻蟹螯都顫動著,一對豆豆眼更轉得要爆裂出來瞭,像是某種瘋癲至極的舞蹈。

  任誰看,它都在無聲又淒厲地尖叫。

  不知為何,萬姿瞬間想起梁景明的父親。

  他死的時候,腦袋上也嵌著一個狗臂架。

  “不要不要,別給我。”

  爸爸還在把螃蟹遞過來,如同一串蠕動的異形糖葫蘆。越看越難受,萬姿連忙後退著擺手,眉頭蹙得更緊。

  “我不殺,太殘忍太可怕瞭。”

  笑瞭笑,爸爸倒也沒有強求。筷子往深處一捅,幹脆利落解決瞭螃蟹。

  清洗,斬件,下鍋,所有事情完成後,他才抬眸瞥她一眼。

  聲音也是不緊不慢的。

  “萬姿啊,可你媽媽殺瞭一輩子的螃蟹。”

  “你就是這麼被養大的,靠她每天每天……這麼殘忍又可怕。”

  喉間似被覆上海綿,慢慢把水分吸幹。那種灰塵般的壓抑之感,又跟著爬瞭上來。

  萬姿不說話瞭,望著水面上伸出的蟹腿。柳枝般無辜柔軟,還在輕輕地神經性抽搐。

  是不是沒有腦袋,就不會覺得痛瞭。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媽媽很兇,很焦慮,逼你吃這吃那,對你要求很嚴格,但怎麼說呢…………”

  頓瞭頓,爸爸又對上她的視線。

  “因為你媽媽是傢裡的大女兒。”

  “我們那個年代,傢長都忙著幹活,哪裡有時間教育每個小孩。都是對第一個小孩特別嚴厲,讓她多謙讓一點,帶好弟弟妹妹,你外公外婆就是這樣的。”

  “所以你媽媽不自覺地,也會這樣對待你。”

  “她不是當瞭媽才開始犧牲,是一直都把好東西讓給別人。隻不過以前讓給弟弟妹妹,現在是給你。”

  不是聽不明白道理,可萬姿也覺得委屈。憑什麼一向懂她的爸爸,這時候要替媽媽說話。

  扁著嘴,小小聲,她有點不服氣:“你又沒跟她一起長大,你怎麼知道。”

  “傻孩子。”爸爸笑出聲來。

  可這笑裡,裹含著一聲嘆息。

  “因為在我傢裡,我就是那個最小的弟弟啊。”

  “你是獨生子女,現在生活條件又好,所以沒法想象以前有多艱難。大姐都過得很辛苦的,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都必須很寵著弟弟妹妹,尤其是弟弟。”

  “那時候糧食也緊張,傢裡但凡有塊肉,基本也是爸爸和弟弟分著吃,畢竟爸爸要勞動,弟弟要讀書,其他人有肉湯拌飯就很好瞭。弟弟留點肉給姐姐,爸媽誇的也是弟弟懂得疼人。”

  “現在想想,真的很可憐。大姐不過也是小孩子,怎麼會舒服。但爸媽也不容易,有那麼多小孩要養,哪管得瞭誰每天心裡難受不難受,讓你吃飽飯讀完高中就不錯瞭,還能怎麼樣呢。”

  邊說邊給鍋裡加水,爸爸煮上兩袋泡面。這是小城本地特有的品牌,調料粉包經年未變。

  一撕開,舊日的味道瞬時漫在眼前。

  “我們這代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沒有辦法。”

  鍋咕嘟咕嘟地燒著,萬姿再度沉默下去。爸爸講得很散,但她清楚他的深意。

  就像一輩子開廉價海鮮大排檔的媽媽,理解不瞭螃蟹可選擇人道屠宰;在饑饉中被粗糙養育成人的媽媽,也理解不瞭她過度細膩的情感訴求。

  這是無解的難題。

  “可是,為什麼辛苦的總是大姐?”

  但萬姿還是不甘心,為媽媽,為姑姑,為無數具名不知的大姐,明明還有能幫忙的其他兄弟姐妹。

  然而爸爸顯然誤解瞭她的意思,平淡而不假思索地,像在陳述一個舉世公認的事實。

  “如果頭胎是男的,就未必會生那麼多個瞭。”

  一時間,隻有面湯劇烈起伏的響動。

  如同愈發昂揚的軍鼓,催促戰士上場殺敵。可再下一秒,卻被切斷成靜音。

  關火舀起,爸爸給她盛瞭一碗。的確是餓瞭,萬姿機械地把面送入口中。

  蟹膏都溶在佐料湯裡,人工和天然的谷氨酸相互糾纏,匯成滌蕩唇舌的奇香,可她卻嘗不出什麼咸淡。

  視野前方就是大排檔收銀臺,擺著一機櫃的共享充電寶。

  就像一些女孩。

  自幼沐浴著小城的陽光,她也洞悉此地的陰影。在某部分人看來,生姐姐是充電寶,生弟弟才是手機,充電寶的唯一作用便是為手機續航,沒有任何獨立存在的意義。

  按照香港人的說法,充電寶又被叫做“尿袋”。

  便攜,不重要,用來幹臟活,默默承接主體各種不堪入目的污濁。

  萬姿自知是幸運的,被排除在尿袋之外。算是摸到一張人生的小額彩票,手腳雙全,身體康健,父母普通但視她為掌上明珠,傢境一般也沒讓她真發愁過錢,成長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主旋律中,她經歷的唯一插曲,便是爸爸出軌。

  那時候周圍所有人,尤其女人們都在勸。仿佛過錯方,是耽於痛苦不願輕易原諒的媽媽。

  正如爸爸所說,前一代傢長讓小孩吃飽飯讀完高中就不錯瞭,還能怎麼樣呢;彼時她們對媽媽語重心長:“男的隻糊塗過一次就不錯瞭,還能怎麼樣呢。”

  就算糊塗過幾次,懂得悔改就不錯瞭,還能怎麼樣呢。

  就算悔改瞭心裡還有別人,懂得回傢就不錯瞭,還能怎麼樣呢。

  就算不回傢瞭,沒跟外面那個女的有小孩就不錯瞭,還能怎麼樣呢。

  就算跟外面那個女的有小孩瞭,不是男孩就不錯瞭,還能怎麼樣呢。

  是啊,還能怎麼樣呢。

  不過就是輪回的人生。

  面條很燙,很多。

  近似一根根細長的手指,捂住她欲言又止的嘴。但最終,萬姿還是沒有把話吞入腸胃。

  其實她一直想問的,不單單是此時此刻。

  “爸,我出生的時候,你發現我不是男孩,有失望嗎。”

  等著答案,一顆心奔跑到喉頭。然而爸爸隻是輕笑起來,埋頭慢慢剝著最後一條蟹腿。

  然後才把眼神遞給她,連同雪白蟹肉一起。

  “那你長大的時候,你發現我不是有錢人,有失望嗎。”

  “……”

  哽瞭一瞬,萬姿幾乎有種被捉奸在床的慌亂:“你不能偷換概念,有錢人跟男孩是不對等的,你這樣也是潛意識覺得男孩更好——”

  “所以你覺得有錢人比沒錢人更好?”

  “當然瞭!”

  “那你為什麼要跟那個小男朋友在一起,不去賺你媽所說的兩千萬?”

  這次真沒話找補,萬姿徹底僵住。

  爸爸倒愈發暢快,笑得仰身靠在椅子上起伏。最後實在是累瞭,從兜裡摸出一包煙,叼瞭一根在嘴裡。

  “好啦,不為難你瞭。”煙盒欲收回口袋,他卻又折轉到空中,“來一支嗎。”

  “我——”

  “別裝瞭,我知道你會抽。”

  徑直把煙交給她,爸爸點燃自己的。深吸一口,話語彌散在白霧之後。

  “以前你大學放假回傢,我就在你包裡看見打火機瞭。”

  “想抽就抽吧。”

  言至於此,也沒什麼好推的瞭。

  夾煙點火,任由煙草味灌入肺部,飄忽著充盈在體內,萬姿等待自己一點點復蘇過來。

  她不看爸爸,爸爸也沒有看她。兩個人相對而坐,隻讓煙霧無聲地說話。

  像是來自不同陣營,卻同時躲入戰壕的逃兵,周遭風雨如子彈般掃射,他們連對峙的力氣都沒有瞭,不過各自倦怠著,享受一根煙的沉默。

  “願意說說,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摁滅煙頭,爸爸終於開口。

  當然知道“他”是誰。萬姿垂眼,把最後一截煙灰磕進面碗裡,其上浮著一層薄油。

  仿佛在往流膿的創口撒胡椒粉。

  “十八歲,在港大讀大一。沒房沒車,還有個雙胞胎弟弟。爸爸去世得早,媽媽長期住院。傢境挺差的,甚至還在領救濟金。”

  “反正就像媽媽說的,是個用腳指頭想都知道不靠譜的男朋友。”

  “那你還跟他交往?”

  “誰叫我喜歡他啊!”

  大笑起來,再續上一根煙。這兩件事,萬姿根本無法自控。

  就像她沒法克制心聲,囈語般地淌瞭出去。

  “其他再有錢傢境再好長得再帥的男人……”

  “對我來說,都不是他。”

  “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可憐我。”

  恍惚片刻,轉瞬被爸爸的眸光刺醒。斂瞭笑,萬姿猛吸一口煙氣。

  “我不是那種愛上人渣要死要活的蠢貨,還沒到那個地步。”

  “是我最近發現他有事瞞著我,今早跟他攤牌吵架瞭。我沒有冤枉他,可他犯的錯誤不大不小,剛好處在原諒和不原諒都可以的邊緣,這最讓我難受。”

  “其實他也有他的苦衷,人已經是難得的好。”

  手機一直在彈出提示,未接電話和未讀消息。從早到晚,從未停歇。

  隻要渙散看去,屏幕晶瑩得宛若一滴眼淚。

  “但可能,沒我想象的那麼好。”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一口接著一口吞吐,仿佛答案藏在雲霧之中。

  接住爸爸的投球,在手中把玩許久,萬姿最後又擲瞭回去,勾起一點笑容。

  “難道你不勸我分手嗎?你不擔心我虧兩千萬?”

  “說實在話,你覺得兩千萬很多嗎。”

  “如果你打定主意,就以後在香港生活。”

  若有所思地,爸爸也敲出另一支煙,可不再急於燃著。

  直望進她的眼睛裡,這是他今晚最認真的時刻。

  “我是覺得,兩千萬在這裡夠花,但在香港,或者在任何大城市都一樣,隻夠你買一套稍微好點的房子。你仍要上班工作,仍要應付傢長裡短,認識的仍是同一幫人,生活不會有質的飛躍。你如果沒有任何本事,想單靠兩千萬翻身,這隻會讓你變成香港最窮的富人,或者最富的窮人。”

  “再說拆遷這種事情,還是有變數的。如果你真的很認錢,我不覺得這是一條捷徑。更何況,本來數額也沒有大到值得你倉促結婚。”

  “人一輩子是很長的,你以後還會遇到更多的錢。但你要記住,你自己的人生永遠比這些數字重要得多。”

  “你是無價的。”

  有暖流蜿蜒著匯入心田,嘗起來還是甜的。萬姿繃著臉,極力掩住今天以來,唯一真正感受到的慰藉。

  可一切逃不過爸爸的眼睛,她笑他也忍不住笑,語氣更放緩瞭一些。

  “至於為什麼不勸你分手……”

  “你知道嗎,作為父母,誰不希望自己小孩萬事順利,千萬不要經歷這種挫折。但作為個人,我很羨慕你,真的。這種讓人忽略現實年齡差距的感覺,太珍貴瞭,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擁有也不一定能夠把握。這就是年輕啊。”

  笑意更濃,爸爸的神情愈發明亮。

  “你等到我這個年紀你就知道,跟誰過過到最後,其實都差不多,很多事情不重要的,時間過得太快瞭,最後隻剩下回憶瞭。”

  “也許你跟他走到最後,也就那麼回事。但如果是我勸你分手,破壞瞭你的感情,你反而可能會很放不下這個人。你可能會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去幻想你真正想過的人生,美化這段感情,美化這個人。反正等人老瞭,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比起感情試錯,我更不希望看到你經歷這些。”

  “這些才是對你真正的折磨。”

  煙仍夾在手裡,爸爸似乎忘瞭點燃。那些本該跳動的星火,仿佛轉移到她的胸臆。

  萬姿怔怔地看著他,被某種溫暖炙烤到難以呼吸。

  她被他擊中瞭,這根本不是傢長式的說教抑或心靈雞湯。

  這是人類能留給另一個同類的,毫無保留的極度的坦誠。

  她很難不想到他的第叁者,那個令他念念不忘的初戀。

  不知為何,她有點難過。

  “爸,我一直覺得你跟別人,特別是別的男人不一樣,特別是在這個小地方。”

  詞斟句酌,萬姿審視著他。從小她就朦朧覺得,父親是本破損的古籍,用她似懂非懂的語言寫就。

  她從來沒有讀明白過,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翻開。

  “你很愛看書,也不喝酒,性格也很好,我小時候也花很多時間陪我……很多爸爸跟死瞭一樣,都做不到這些。而且我覺得你是有能力的,媽媽的大排檔你幫瞭很多忙,你從來不說自己的功勞。”

  “有件事我印象特別清楚,十幾年前參加某個親戚的婚禮,我坐在小孩桌,你坐在大人桌。所有人都在喝酒,喝得紅光滿面,可我看到你就坐在旁邊,幾乎是魂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什麼。這就是很多年來我對你的印象,你隱藏得很好,但你一直魂不守舍。”

  “你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又為什麼要把自己藏起來?為什麼要娶媽媽?你們明明不是一種人……你是有本事的人,可為什麼沒有做出什麼?”

  “你是不是……一直在自我折磨?”

  不由自主睜大眼睛,她不想錯過爸爸的任何表情。然而這次,他埋首去點香煙。

  再抬頭,已是一張沉靜自若的臉。

  “我哪裡沒有做出什麼,你不要這麼看不起你爸。”

  他微笑起來,坦然和她對視著。

  “你就是我最好的作品瞭,你還沒有感覺嗎。”

  “萬姿,不要懷疑。”

  她幾欲張口,然而他速度更快。柔和又堅決,令她的追問胎死腹中。

  “我這輩子最在乎的人一定是你,沒有第二種可能。”

  沉默如蜻蜓點水,不過是幾次眨眼。

  交睫之間,腦海中回閃過很多往事,就像飛速向前撥動的紙頁。

  然而爸爸這本書,卻又合上瞭。

  也許他不想讓她翻開,或者說,不想讓任何一個人翻開。

  也許再親的人,也各有各的路要走。

  “如果媽媽也能這樣跟我說就好瞭,能認為我是她最好的作品。”

  最終,萬姿還是岔瞭開去。

  “她肯定這麼覺得啊,雖然她從來不說。”

  不假思索地,爸爸有種幾近寵溺的無奈。

  “不要質疑你媽媽對你的在乎,我從小到大都這麼跟你講的。她可能讓你難受瞭,隻因為她太把你放心上瞭。”

  “老實講,你媽媽隻會比我更愛你。”

  百感交集凝於一點,萬姿登時有些心碎。

  兩邊的愛都溢漫到這般地步,又如何衡量誰多誰寡。爸爸不過無助地,希望她喜歡媽媽。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可沒人知道,她也無助。

  而眼前人仿佛在說,她什麼都可以告訴他。

  “有時候,我挺害怕的。”

  於是萬姿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

  仿佛終於跪入狹小的告解室,耳畔隱隱有唱詩班歌聲,縹緲縈繞,宛若聖光。暴雨中的大排檔何嘗不是教堂,隻對她一人開放。

  都這時候瞭,她到底可以放松下來瞭,交付出最脆弱的秘密,跟神明,跟最親的人,赤裸如羔羊。

  “我會在某個瞬間,突然發現我很像媽媽,特別說話罵人情緒失控……但我不想,也沒辦法成為她這樣的媽媽,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當媽——”

  “不行萬姿!你不能不生!”

  歌頌人世溫暖的唱詩班,猝然被集體掐住喉嚨。

  教堂同時消失瞭,原來還是大排檔。

  她呆呆地看向父親。

  “不行,你不能不做媽媽,這是底線問題。”

  顯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爸爸又說瞭一遍。在重復中婉轉,在重復中緩和。

  真情實感,意味深長。

  “我跟你媽年紀都這麼大瞭,已經老瞭,以後都會死的。那留你一個人怎麼辦?我們怎麼能放心?以後誰來照顧你?我自己是男的我知道,我跟你講實在話,男人靠不住的……”

  聲音在絮絮叨叨,是拉長的鋼卷尺,尺殼被她攥在手裡,回收鍵不是她按的,但不妨礙鋒利鋼條奔湧而來。

  她被割得血肉模糊,可也抓住瞭關鍵。

  “底線”。

  萬姿終於回過味來。

  在爸爸看來,她可以抽煙,可以跟不靠譜的小男生談戀愛,可以在感情中盡情試錯。

  但她不能不生小孩。

  這是他給她劃的底線。

  “弟弟吃肉,姐姐有肉湯拌飯就很好瞭。弟弟留點肉給姐姐,爸媽誇的也是弟弟懂得疼人。”

  她之前還是沒有聽明白,直到現在。

  他給你的,才是你的。他不給你的,不是你的。

  “你剛才問我,你出生的時候,我發現你不是男孩,有沒有失望。”

  真正摁滅香煙,休息間歇結束,從同一條戰壕爬出,他們到底隸屬不同陣營。

  牢牢盯住她的眼睛,爸爸仿佛在瞄準著什麼,毫不自知,又不留痕跡。

  “實話實說,是有不開心。”

  “當然不是因為重男輕女,你知道我就不是這種人。”

  “是因為我擔心,人生對你來說會比較不容易。你要比男孩子更勤奮,更努力,更能吃苦,更面面俱到,有時候才剛剛好能取得跟他們一樣的成績。”

  “我知道這很不公平,對你要求非常高。但沒辦法,你爸爸我隻是普通人,這個世界的規則,不是我定的。”

  是你定的。明明是你們定的。

  明明一直他媽都是你們定的。

  慍怒在體內瘋狂亂竄,可萬姿根本張不瞭口。

  眼前是最軟弱,也是最愛她的敵人。如果她強求,他最終不得不把勝利雙手奉上。

  可其他人,隻會更壞更兇。

  而且數不勝數。

  所有持續逃避的現實,在此時此刻,她也終於認清楚瞭。

  男友是有所隱瞞的。媽媽是窒息焦慮的。爸爸是設有“底線”的。

  他們都很愛她,他們都有所求。

  原來人間根本沒有神明可言。

  她必須自救。

  “哎呀爸,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我開玩笑的。”

  人不置身絕地,不會想著反擊。

  出聲的一瞬,她終於感覺真正的自己回來瞭,情不自禁想攥拳,身體裡盡是力氣,盡是對破壞的渴意。

  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鼓噪得幾乎躍出胸腔,水晶指甲在桌下嵌入大腿,疼痛令她清醒,也令她換上社交場合的慣用假面。

  她早知道怎麼對付父母,還是用她信奉的叢林法則。

  不需要跟他們吵,隻要混得比他們好就可以瞭。碾壓他們,恫嚇他們,用金錢用權力用成就,過他們想都不敢想的,真正意義上的人生。

  但在這之前,她必須忍著。

  “生,我當然生,至少兩個或者叁個吧?”

  粲然一笑,萬姿迎接爸爸的審視。誰不會瞄準,誰不會偽裝得毫無瑕疵。

  “那到時候小孩多瞭要買大房子,爸爸可要幫我呀。”

  “當然瞭,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誰欺負你我不會放過他,但你也要善待你自己,想清楚自己的出路。”

  四目相對,他們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眸。寸步不讓,他們像是拉著一段看不見的繩索。

  兩端被繃得筆直,他們在暗中角力。

  又痛又爽。

  萬姿咬牙。

  她知道爸爸沒有買她的賬,因為她所有的縝密和深沉都承襲於他,她在他面前就是透明人,她要頂不住瞭,但她必須頂住——

  然而所有蓬勃鬥志,猛然地被震驚吞噬。

  好像有什麼,闖入瞭餘光。

  大排檔旁的街邊,的確有個人正徑直走來,在磅礴大雨中,渾身都濕透瞭。

  個高,年輕,孤單,他甚至沒有帶傘,隻穿著套頭連帽衫,背著一個雙肩包。平時挺拔的脊背,此刻有些萎靡不振,隻有那雙眼睛是亮的,那雙看向她的琥珀色眼眸。

  他仍是那隻落水的小狗。

  頃刻間什麼都忘瞭,萬姿喃喃著抬起手。

  顫抖地,聲音和指尖一起,朝向梁景明。

  “爸!就是他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