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寧安堂。
當賈母第三次派人來請賈薔時,別說劉大妞和春嬸兒等人瞭,連劉老實都勸道:“過去一趟罷,怎麼說也是同族……”
賈薔搖頭道:“我過去又有甚麼用?”頓瞭頓,同香菱道:“你讓人去前面吩咐一聲,送一株老參,加一壇寶藥去西府。再告訴老太太,那位得的多是心疾,病患倒在其次。讓她明白,此時死瞭,皇貴妃省不得親,寶玉婚事也要再等三年。萬一過三年賈政也沒瞭,寶玉還得繼續守孝下去。讓她自己斟酌罷……”
香菱努力記下後,笑嘻嘻的與劉老實一傢道瞭別,再跑去辦事瞭。
等她走後,賈薔同小戲班子道:“接著奏樂,接著舞。”
“……”
齡官媚眼薄嗔的橫他一眼,卻又繼續唱起《遊園》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傢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看著香菱帶著老參,隨行嬤嬤帶瞭罐寶藥,又聽瞭香菱轉述之言後,點瞭點頭。
香菱雖嬌憨,卻不傻,自然不會將賈政也沒瞭還得守三年孝這類刺激之言說出來。
賈母同賈政道:“讓人備好馬車,我和你,再帶上寶玉,一道出城一回。”
賈政頷首,讓人去準備,鳳姐兒和李紈則紛紛道:“我也一道陪著去罷?”
賈母擺手道:“人多瞭反不好,你們在傢裡守著罷。”
未幾,林之孝傢的進來,說馬車已經備好,賈母由鴛鴦、寶玉攙扶著,和賈政一道往城外莊子行去。
等眾人走後,王熙鳳忽地嘆息一聲。
王夫人理論起來還是她的親姑姑,她能進賈傢,也都是這位二姑母帶來的。
隻是誰又能想到,如今會成這個下場,二人也早已形同陌路,雖未直接撕破面皮,但心中也仇恨大於親情。
李紈心裡同樣不大好受,她知道這個婆婆並不很中意她,賈珠死後,王夫人也遷怒她這個兒媳沒有服侍好。
這些年,王夫人心裡隻有一個寶玉,對於她和賈蘭,何曾多看過一眼?
但是,她也不願看到王夫人落到這個地步,人就要沒瞭……
“大嫂子,今兒還去不去東邊兒瞭?”
鳳姐兒忽然看著李紈笑問道。
李紈面色不變,搖頭道:“今兒沒聽說那兩個孩子哭,多半是不必瞭。可快適應瞭罷,不然夜夜如此搞,我也吃不住……”
鳳姐兒咯咯笑道:“你一個人吃不住,可以多尋兩個,一道分擔分擔嘛。再說,我瞧大嫂子還是吃得住的,這兩天氣色好的不得瞭,水靈靈的……”
李紈俏臉已經繃不住的滾燙起來,啐道:“你這潑皮破落戶,整日裡胡吣亂嚼,隻當人人都如你一般不成?你且等賈璉回來,你的好多著呢!”
鳳姐兒竟也不惱,左右堂上沒外人,冷笑道:“我的好自然多著呢!隻可憐跟瞭她一道去遼東那苦寒之地的尤二姐,因他幹下的那些混帳事,好好的孩子流掉瞭,聽說還是個哥兒。你說這好多不多?”
李紈嘆息一聲,勸道:“行瞭,越說越沒樣瞭。如今你過你的,他過他的,還是盼他過的好些罷。”
鳳姐兒沉吟稍許後,道:“傢裡對他已經仁至義盡,咱們還險些被他拖累的進教坊司。他是死是活,又和咱們甚麼相幹?若不是……哼哼。他果真想過的好,指望哪個都沒用,就看他能改不能改。”
若不是為瞭西府的爵位,若不是為瞭她腹內孩兒,若不是賈母老太太苦苦相求,賈薔早將這畜生摘出族譜瞭。
對此人,她心中再無絲毫虧欠。
……
遼東,薊遼總督府。
偏院客房。
尤二姐面色蒼白,提著一食盒,走到床榻邊,看著瘦的快不成模樣的賈璉,落淚道:“爺,吃些罷。總是這樣,如何才好?”
賈璉躺在床榻上,雙目無神。
臉頰上已經不見甚麼肉瞭,雙眼也凹瞭進去,哪裡還有二月前風流貴公子的形容……
尤二姐眼淚撲簌撲簌的落下,心如刀絞,卻還是哽咽勸道:“我不怪你,旁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去特木耳那狗賊傢,原是他設的計,你是被人冤枉的。吃瞭這麼些苦,遭瞭那麼些罪,你原也隻是笑笑。隻因我沒用,未保住孩子,才讓你病倒瞭……都是我的不是,爺打罵我容易,何苦熬著自己?你就是我的天,若你也沒瞭,我如何還能活?”
賈璉雖還未有動靜,可眼中卻流出淚來。
他頑過那麼多女人,頑過不知多少別人的老婆,從未有過負罪感,也沒生出甚麼歉疚。
他多給銀子,即便剛烈些的,也容易被他花言巧語哄到床上……
特木耳的老婆當著特木耳的面,看他的眼神都想吃瞭他。
那一晚,他其實並未全醉死。
隻想著特木耳就在隔壁帳子裡,他老婆叫的和狼叫似的,也別有一番刺激……
他被下獄,被審問,甚至可能牽連到傢裡,他都不怕,也不悔。
獨獨……
當得知尤二姐因他被抓生而驚恐,懷的孩子滑瞭胎後,那一刻,給賈璉帶來的沖擊,是刻骨銘心,是前所未有的。
那一刻手裡若有刀,他一定會將自己千刀萬剮。
他不吃飯,也不睡覺。
不是不餓,也不是不困。
可他總能看到,一個福娃一樣的小男孩站在他跟前,笑呵呵的叫他爹爹……
他寧肯看到的是一個血淋淋的索命孩子,也不願看到一個濡慕他親近他的孩子……
每一聲“爹爹”,都讓人心暖,可是……
卻更讓賈璉恨不能剮瞭他自己!
尤二姐看著他如此,泣不成聲道:“爺若果真撐不下去瞭,那從今天起,我也陪著爺一道。等走的時候,便是還活著,也尋繩子一並去瞭。正好,咱們一傢三口在地下好好過罷。”
賈璉麻木的目光波動瞭下,隨即眼神中的苦澀、愧疚、懊悔和不舍齊齊湧現,眼淚更是如不要錢似的漫出,隻因他面前的小男孩不笑瞭,看著他同他道:“爹爹,我要走瞭,你要照顧好娘哦。爹爹,你是一個好爹爹!”
說完,與他擺瞭擺手後,轉身跑開,轉眼沒瞭。
賈璉見狀,大叫一聲“我兒”,隨即一口血噴出,眼前一黑栽倒過去。
尤二姐見此動靜大驚,尖叫道:“爺,爺!”
有客房管事婆子聽聞動靜趕過來,也唬瞭一跳,忙上報上去,未幾來瞭一年輕男子,正是薊遼總督之子楊興,楊興瞧瞭瞧,皺眉請來郎中,郎中瞧過卻道:“心口急火散去大半,看著雖駭人,可反倒是好事。隻要肯用藥用飯,最多半月就好。”
楊興聞言不再理會,帶人離去。
因賈璉之過,薊遼總督府也承受瞭極大的壓力。
他都不明白,父親為何還要善待賈璉……
諸人走後,尤二姐一邊哭,一邊取來清水,為賈璉擦洗。
沒多多久,賈璉清醒過來後,看著尤二姐卻笑瞭笑,雖然枯瘦的可怕,但和先前活死人模樣明顯不同,像是活瞭過來。
尤二姐落下淚來,顫聲叫瞭聲:“爺……”
賈璉也紅瞭眼圈,溫聲笑道:“兒子走前叮囑我,讓我照顧好你,還說……還說我是一個好爹爹。二姐兒,一會兒咱們就回莊子裡,好好當百姓罷。我耕地,你織佈,再生一炕胖娃娃,給兒子……多生些弟弟妹妹。二姐兒,打今往後,我會當個好爹爹的……”說完,淚如雨下。
……
神京城外,賈傢莊子。
此處莊園並不大,不過二百畝,隻是一處小莊子。
卻砌著高墻,養著十多條獵犬。
除瞭尋常農宅外,還有一處灰沉沉的佛堂……
賈母、賈政、寶玉一行至此,看到如此荒涼苦寒的景象,心中也多不好受。
賈母、賈政嘆息,寶玉落淚。
在看管嬤嬤的引領下,諸人進瞭佛堂,至臥房,清清冷冷的屋內,雖生著火盆,卻仍感到陰森。
屋內擺一菩薩像,菩薩前點著一盞青銅油燈,放著數卷佛經。
王夫人並未如諸人想象中的蓬頭垢面,甚至不像上次那樣滿面猙獰,她就如一尋常老人,靜靜的躺在木榻上,一身佛衣,雙手仍握著一串佛珠。
“娘!”
寶玉跪倒在床榻邊,埋頭痛哭起來。
一旁看守嬤嬤道:“請瞭郎中來瞧過瞭,隻說原是邪火炙燙,如今卻是心如寂滅,沒瞭向生之志,皆是心病。”
賈母皺眉道:“好端端的,怎就突然如此瞭?”
教養嬤嬤遲疑瞭稍許後,道:“許是聽說瞭傢裡侯爺晉升瞭國公,還得瞭一雙兒女……”
賈母:“……”
王夫人心裡,莫非還一直等著賈薔暴斃不成?得瞭兒女,就算有瞭根,死瞭也不怕瞭……
這到底是甚麼仇,甚麼恨?
不過無論如何,總要捱過省親,捱過二月初五,寶玉大婚之後才可……
“淑清啊,我和老爺,還有寶玉來看你瞭。”
王夫人毫無反應……
賈母嘆息道:“宮裡皇貴妃就要省親,寶玉也就要成親瞭,你不為別個想想,也該為兩個孩子多思量思量。兩個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
王夫人仍無反應。
“皇貴妃不能回傢省親事小,可寶玉……他如何拖得起?”賈母語重心長嘆息道。
隻是,王夫人仍在昏迷中,雖皺瞭皺眉頭,卻依舊未醒來。
賈政一生自詡端方,這會兒也不知怎地抖來瞭機靈,忽地開口道:“趙國公府那邊說瞭,姑娘等不得三年,若寶玉這邊不便宜,就要和賈傢別個子弟聯姻瞭。且聽說,多半會說給薔哥兒……”
此言一出,王夫人緊閉的雙眼,瞬間睜開……
……
PS:忙瞭一天,總算寫完第二更瞭!祝大傢除夕快樂,新年快樂,牛年大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