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六年,正月十五。
春寒料峭。
本是上元佳節,然而揚州府權勢最高的鹽院衙門,卻沒有太多節日的氣息。
甚至,鹽院主官和內眷,都不在衙門內。
午時時分,陽光帶來瞭些許溫度,—汶河西面的鹽院衙門大門洞開,幾架馬車在一隊鹽丁的護從下,緩緩駛過文津橋。
一路無事,待出瞭城後,又自碼頭上船,駛向西南方向。
半個時辰後,客船在一新建的碼頭停泊。
四五架馬車依次而下後,賈薔攙扶著林如海,竟走下瞭船。
碼頭上恭恭敬敬站滿瞭人,一半為男,一半為女。
賈薔攙扶著林如海站在碼頭上,對著一八寶簪纓馬車裡笑道:“林姑姑,你和姨娘、寶琴、楚兒、香菱她們去看看周圍的景兒,還有白鷺、野鴨那些鳥兒。我陪姑祖丈去作坊看看……”
馬車瑞安靜瞭稍許後,方才傳出一道聲音來:“那好吧,你自去忙你的就是,何必同我說?”
顯然對他不能一道前去,有三分不滿。
賈薔哈哈一笑,也不讓步,男人嘛,怎麼能慣著女人?
就回道:“你先去,回頭我陪姑祖丈轉完就速速去尋你們!”
林如海:“……”
車內冷哼瞭聲,卻帶著絲絲笑意,又有數道吃吃笑聲傳出。
林如海聞言,有些無奈的搖瞭搖頭,不過看著賈薔的眼神裡,並無不滿。
以賈薔在揚州府表現的霸道,甚至有些不擇手段的意味。
齊傢那隻老狐貍,便是在他這個揚州鹽院掌院大人跟前,都氣勢不落下風。
的確,以其與太上皇為舊友的經歷,天下人誰又能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等閑將他如何?
可是,面對賈薔這位太上皇欽點的“良臣”,齊太忠一樣害怕“以毒攻毒”,退讓三分。
賈薔這個眾人眼裡的半大少年郎,卻在歷代鹽院掌院都忌憚的齊太忠面前,屢屢吃肉……
這樣的少年郎,本該是六親不認,無法無天的。
他也的確曾經這樣大鬧過國公府……
可在他在乎的人跟前,他卻能如正常少年郎一般,伏低做小,溫柔小意……
這樣才好,這樣才好……
待李婧帶著一眾健婦女子護送黛玉眾人前去觀景後,賈薔則繼續攙扶著林如海,逛起島上諸作坊來。
林如海自忖並非純粹的儒官,但是看到一座高大巨石磊砌的屋子大門前,鋪設著兩行木軌,進屋後,又見有一巨大門框似的東西矗立在門口,不由好奇問道:“薔哥兒,這些是……”
賈薔笑著解釋道:“這是軌道,有專門的輪車置於其上,以駑馬牽拉之,可大大提高運力,還能減輕工人勞作量。這個則是龍門吊,上面那個是滑輪,用轉盤絞索牽拉,可以把庫房裡的貨較為輕松送到輪車上。這樣做,一來提高運輸中的效率,二來,不讓工仆們太累。島上的主要活計,都是技術類,不是苦力。”
林如海聞言,嘆為觀止,笑道:“雖然還粗糙的很,比不得朝廷的將作監,但也很有幾分意思瞭。”
賈薔笑道:“將作監裡的大匠,都是匯集瞭全天下最頂級的能工巧匠,我這小小一作坊如何能及?不過,別處不能及,可在織染一道,卻不好說。”
林如海讀書讀的通透,知道“不知為不知”的道理,也沒有嘗試去瞭解一門手藝的頂級門道到底是什麼。
因為他知道,那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林如海環顧一周後,看著賈薔笑道:“看來你對自己摸索出來的織染手段十分自信,不過你姨娘也說瞭,你讓帶起回京當各傢見禮的絲綢佈帛,顏色都比市面上賣的更鮮亮明艷。有瞭這個,回去後也不必愁著琢磨往各傢送甚麼禮瞭。隻是這回,卻讓你破費許多。”
賈薔搖頭笑道:“自傢織染的,算不得甚麼。再說,金銀財富的作用就是用來使的,留在庫房裡不過是一堆沒用的廢物。若能襄助姑祖丈進京後盡快聯絡起世交故舊和老親世族,就算再多花費十倍,也是值得的。”
林如海聞言笑罵道:“你明目張膽的讓我去賄賂世族?豈不知天子還有半山公最想拿他們開刀?”
賈薔呵呵一笑,道:“不可能拿全部都開刀,是拿那些權高位重財大氣粗的豪族開刀。其餘的空殼子,即將沒落或者正在沒落,但祖上餘蔭仍在,仍有一些餘力的世族,卻是可以拉攏利用的。賈傢那些廢物,一個個連官都不想去做,隻願意在傢裡享福受用,卻可以插手一些朝中官員的任命,憑借的不就是先祖留下來的一些香火人情?當然,姑祖丈不方便做這些事,還是由我來罷。”
這些道理林如海當然懂,他和韓彬不同。
韓彬是真正的寒門子弟出身,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憑借的就是他天生奇才以及一腔清正剛烈的忠孝熱血。
韓彬也有朋友,也有盟友,但他的盟友和朋友,多和他一般。
也正是這樣的人,才能撐得起大燕的脊骨。
隻是,連韓彬自己都明白剛不可久的道理,他自己是死瞭心,不惜以一身,換取大燕國運長存,為江山黎庶掃一掃沉珂爛垢。
所以,他不會與任何世族權貴虛與委蛇。
剛猛直烈,一往無前!
也唯有如此氣魄,才能將官場上沉寂的腐朽污臭滌蕩幹凈!
當然,後果自然是與敵偕亡,不會有第二種下場。
林如海欽佩他,敬仰他,也願意襄助他。
但林如海做不到韓彬這樣,因為他自己就是世傢子。
他在世間還有牽掛,說的再難聽直白些,國朝社稷之安危,未必就比林傢的安危更重許多……
所以,哪怕為瞭維護林傢的存續,他也不可能如韓彬那樣六親不認,總要選擇一些和光同塵。
隻是正如賈薔所言,他自己不好親自做這些事,天子和韓彬更不許,而他又無親子……
賈薔這個時候出現,豈能不讓他重視和喜歡?
但……
“到底委屈你瞭,你為瞭活的自在些,不與人下跪,連官都不願做。原是想躲在幕後,操控局勢,以圖自保無憂。這對你來說,並非難事。不想造化弄人,走到這個地步,還得讓你出去拋頭露面……”
說至此,林如海既憐愛,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將“拋頭露面”用在一個少年郎身上,也是有趣。
賈薔笑道:“原先想的,確實有些太美,這世上哪有那樣自在的事?至於跪不跪……豈可盡如人意,但求無愧心!有太上皇那一句許諾,除卻天地君親師外,餘者誰敢讓我跪?”
林如海搖頭道:“還是著相瞭……跪,分身上跪和心中跪。身上跪一時不當緊,隻要心中不跪就好。其實真想輕快些,承爵比不承爵更好。就算考中舉人,外官可以不跪,可遇到宗室親王、郡王,乃至鎮國公、輔國公這等貴人,還不是要以國禮相跪?倒是你傢國公門楣,納入宗人府,有與國同戚之德,再加上太上皇恩典,你方可真正見貴人而不跪。”
賈薔聞言,緩緩點頭道:“如今,也隻好這般想來……姑祖丈,不必擔憂我心氣不平,換種路數,或許沿途更精彩。”
林如海高興道:“你能如此想,我也能放心回京瞭。隻再提醒你一點,要註意處理好和西府的關系,不要弄的太緊張,沸沸揚揚的對誰都不好。尤其是對上西府老太太,適當的時候,可做稍許讓步。不是讓你受委屈,可以先進一步,再退半步。這個尺度,你自己把握。”
賈薔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
“薔哥哥來瞭!你快看,林姐姐抱瞭個甚麼?”
賈薔和林如海談完話,見他疲憊瞭,就忙攙扶著去瞭島上客房歇息,他則前往白鷺湖邊去尋眾女孩子。
剛一露面,還未至跟前,寶琴眼尖,早早發現瞭她,高興的招手歡呼道。
賈薔聞言一笑,幾步走到跟前,就看到穿一身銀狐淺紅色羽紗面氅的黛玉,懷中抱著一條全身無一絲雜色的白色幼犬。
看到賈薔過來,雖未言語,可點點星眸中,卻是無聲勝有聲:
我要瞭!
賈薔卻遲疑瞭下,道:“這狗身上……多不幹凈,會不會有疫病……”
聽到這話,黛玉眼中陡然浮起一抹失望,不過她卻明白這非是賈薔小氣,而是真的有所顧慮。
且她原也從未養過貓狗,大傢閨秀屋裡,多是掛幾隻學舌的鸚鵡,已是瞭不得瞭,絕無可能出現貓犬。
一是養在屋子裡氣味不好,二則是擔心傷人。
可是看到這隻奶萌奶萌的小犬,黛玉的心都快化瞭。
賈薔見她這般模樣,想瞭想道:“這樣,這次走帶兩個狗奴回京,讓一人專門在林府訓養這隻小狗。每日裡給它沐浴,喂熟食,當千金小姐養起來,這樣就不怕它偷偷吃屎,沾染惡疾瞭,畢竟狗都愛吃那個……”
黛玉聞言,臉都黑瞭,將手裡的默默的交給瞭一旁的李婧,然後朝賈薔走去。
賈薔見勢不妙,轉頭就跑,身後傳來黛玉嗔惱的聲音:“薔哥兒給我站住,今兒再不饒你!”
賈薔哈哈大笑,卻不留步,養狗不要緊,別太親近就好。
沒疫苗的年代,他不敢有絲毫大意。
再說這白狗看著可愛,可島上的狗都是齊傢特意尋來的看山犬,長大後能搏狼鬥豬的存在,未經過血統改良,也養不成寵物犬。
不過傢裡養幾條訓練有素的好犬,確實有必要。
賈珍的事,不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
入夜。
鹽院衙門。
因明日一早就要啟程回京瞭,今晚,便是林傢在這座鹽院衙門住的最後一宿。
梅姨娘攙扶著林如海,黛玉也默默跟著,賈薔舉著火燭開路,一座院落,一座院落的走著,看著。
待走到當初賈敏與林如海同住的別院時,饒是以林如海的心境修養,也忍不住眼中泛起光澤。
此去經年,便是訣別。
十三載光陰,點點滴滴刻在心頭。
亡妻本國公嫡女,愛若明珠,生性靈俏,如水中芙蓉。
賢德貞慧,秀美天成。
卻因他之故,鬱憤而終,喪於此間。
痛之,愧之。
林如海緩緩推開瞭梅姨娘和黛玉的攙扶,整理瞭番衣冠之後,與別院揖身一禮。
禮罷,淚如雨下。
賈薔在一旁看的有些動容,忽心中有感,轉頭看向身旁。
就見燭光下,黛玉那張早已流滿淚的憐人俏臉,正仰望著他,眸光楚楚。
賈薔微微一笑,目光柔和,無聲道瞭句:“有我在。”
有我在,自能護你一身無憂……
……
PS:揚州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