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
揚州府,聚鳳島。
新年的喧囂還遠未結束,揚州府的春天也遲遲未至。
然而這座將將三百畝的聚鳳島,似乎與世隔絕一般,不知年為何物,近三千力夫,幹的熱火朝天。
一艘艘拖拉著沙石和青石板的貨船停靠在碼頭上,各色物料流水一般運下,又散開到島上各處。
齊筠穿一件銀絲素錦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風騷的緊,對隻穿瞭件輕裘披風的賈薔道:“良臣,幫你拾掇這座小島,齊傢這次可是大出瞭血。為瞭趕工期,原本千餘人的工匠,生生擴到近三千人。揚州府各傢工匠,幾乎都沒過上個好年。還有各色鐵匠、泥瓦匠、木匠、鎖匠……島上各處的鎖都是特制的,關鍵地方的,非得集齊三把鑰匙同時開啟,才能打開房門。對瞭,你看那邊,還有那邊,那裡……”
齊筠又指瞭三面方向,道:“這三處,老爺子一聲令下,你知道沉瞭多少破船?”
賈薔明白這是為瞭堵塞水道,以保安全之用,便笑問道:“沉瞭多少?”
齊筠自己也覺得好笑,道:“整整二百條,揚州府的破舊大船,大半被沉在這周邊瞭,還掛有破網,尋常船隻根本進不來,便是極熟水性之人,也不敢輕涉此絕地。四面再多養一些訓犬,必能萬無一失。”
說至此,齊筠再嘆一聲,道:“祖父大人多少年不理俗務,此次一出手,當真是大手筆啊!連幼犬和犬奴都為你尋好瞭……”
賈薔看著島上一處處嶄新的作坊,以及周遭一排排工人住處,以及平鋪三馬並行的青石板路,輕聲笑道:“謝謝老爺子瞭,不過德昂兄你也不必這幅神情。你三叔差點要瞭我的命,看在齊老太爺的面上,我按下此事不提,就換瞭這麼一座小島。怎麼,德昂兄是以為我的命不值這座小島,還是覺得你三叔的命不值?對瞭,還忘問瞭,你三叔近來可好?這個年怕是不怎麼好過吧?”
齊筠苦笑不已,搖頭道:“良臣,此事……傢門不幸,還請你寬宥一二。我三叔……唉,回安徽祖地,同我父親作伴去瞭。”
賈薔聞言,一笑瞭之,也不再提及此事,最後問道:“今日就能全部竣工?”
齊筠點頭道:“擴充瞭三倍人手,晝夜不停幹瞭一個月餘,今天是最後一天,必能徹底完工。另外,你讓人打造的那些鐵器銅器,還有缸、甕、木架之流,也全部送進作坊裡瞭。為瞭這些東西,徐仲鸞那小子年也沒過好,跑瞭半個江南才籌備齊全。主要是年節裡,各處門鋪都不怎麼開門。良臣,今日祖父本來是想親自來的,不過近兩日他身子骨不大舒坦,就沒來成,囑托我,將這座聚鳳島完完整整的交到你手裡。也祝你栽下梧桐樹,引得金鳳來。”
賈薔笑著謝過後,又關心道:“老爺子身子骨可還硬朗?”
齊筠笑道:“還好,就盼你什麼時候再去做客。”
賈薔哈哈大笑道:“這話就不真誠瞭,揚州府有一傢算一傢,怕都在等著鹽院衙門裁撤,我和先生趕緊回京。不用急,上元節後,我們就出發回京。想來德昂兄已經知道,頭批人手已經動身上京瞭。”
齊筠抽瞭抽嘴角,不好不承認,隻能點頭道:“傢裡也已經為我和三妹妹打點行囊瞭。”
賈薔笑瞭笑,話鋒一轉,道:“好瞭,今日就到此為止,明日正式接手這島。你也別在這和我多耽擱瞭,回去多陪陪你祖父吧。這一走,齊傢這邊連同我這裡,都要勞他老人傢費神。我就不去瞭,勞德昂兄代我轉告老爺子,我與齊傢之間的情義,雖小有瑕疵,但總得來說,我對他老人傢,佩服之至。也願意與齊傢,繼續攜手合作下去。這天地何其之廣闊,可容得下千萬個齊傢,也可容得下千萬個賈薔。你我兩傢,合則兩利,鬥則兩敗。這個道理,請老爺子放心,我深以為然。隻要齊傢不再出現風波,我這邊必不更變。”
齊筠聞言,面色一肅,拱手道:“良臣放心,此言,我必帶到。”
……
鹽院衙門。
忠林堂。
賈薔進來時,林如海正在同賈璉說話。
“還有四五天就要返京瞭,來時你和薔哥兒一並來,走時自己回,不大像吧?”
賈薔還沒見過林如海動過怒,即使面對賈璉這樣混帳的忘八羔子,也是語氣溫和。
賈璉自然也就不怎麼怕瞭,笑道:“姑丈,我不是在金陵那邊還有些事沒忙完嗎,也就幾日的功夫,等忙完後,立刻[書趣閣 ]就回京,絕不多耽擱一天!”
他見賈薔進來,也隻斜眼覷視瞭眼,沒怎麼搭理。
賈璉算看出來瞭,賈薔如今攀上瞭林如海的高枝兒,不過他並不嫉妒,反而覺得更好,有個長輩管教著,總比從前野狗似的跟誰都敢齜牙的好……
卻不想這個念頭剛起,就聽賈薔冷冰冰道:“金陵的事沒收尾?是秦淮河上的妓子沒嫖夠,還是你準備帶上劉提督傢的小妾一起私奔?你怎麼到哪都這麼多爛事?”
賈璉聞言,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指著賈薔結巴道:“你……你……你……”
看著賈薔愈發凌厲的眼神,生性軟弱的賈璉哪敢硬頂,隻好轉過頭來對林如海告狀道:“姑丈,你看看他,你看看他!我還是他的叔輩,天下可有這樣同叔叔說話的侄兒?”
林如海嘆息一聲,看著賈璉道:“璉兒,你們東府的珍哥兒沒瞭,早些回去罷。”
賈璉聞言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喃喃道:“珍哥兒沒瞭……”隨即眼睛猛然圓睜,魂兒都唬掉大半,駭然的看著林如海失聲叫道:“甚麼?怎麼可能?!不可能,絕不可能!”
林如海搖瞭搖頭,從一旁桌幾上拿起一張信箋,推到賈璉面前,道:“都中來的信,年前已經出殯,得瞭惡疾暴斃沒瞭。不止賈珍,還有他兒子賈蓉,也被賈珍打瞭個半死,癱在床上。老太太來信,讓薔兒速回。你也跟著一起回吧……”
賈璉拿著信箋看瞭一半,已是落下淚來,哭成瞭淚人。
賈薔在一旁見之,心裡也沒什麼脾氣瞭。
這廝是壞人麼?
也不算。
前世讀紅樓,賈傢有些人情味兒的男丁,怕也就屬這個混賬瞭。
可是做事太不講究,臟的臭的各式別人老婆,隻要能上手的他都不放過。
欺軟怕硬胸無大志,勉強守業也難。
當然,這些隻是賈璉自己的事,與他無關。
隻要賈璉不礙到他跟前,賈薔也懶得理會這些事。
見賈璉哭成這樣,賈薔與林如海微微搖頭後,同賈璉道:“要不要一起回,你自己看著辦。停靈要滿七七四十九日,你遲兩天回也不當緊。”
賈璉抹瞭把眼淚,抬起頭急道:“怎還要等四五日,今兒……明兒個走不成?”
賈薔皺眉道:“姑祖丈衙門裡的事還要和兩江總督衙門那邊交割。”
賈璉惱恨道:“那你呢?老太太信裡的意思,是讓你趕緊回去,過繼過去。蓉兒廢瞭,東府那邊就是你瞭,你也要拖著?”
信裡賈母的確有此意,許也是怕賈薔戀棧江南自在富豪,不願回京,故而以餌誘之。
“過繼?”
賈薔冷笑一聲,道:“我自有爹娘,何須再認他人?”
“你……”
賈璉目瞪口呆的看著賈薔,有些不明白他到底什麼意思。
林如海擺手道:“璉兒且下去罷,準備準備,十六與我等一道出發便是。”
賈璉還想說什麼,不過看著林如海淡然的目光,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麼,隻能悲戚離開。
等賈璉走後,林如海看著賈薔道:“果真無意承爵?”
賈薔搖頭道:“姑祖丈,我怎樣想,都以為承襲寧國爵,弊大於利。看著光鮮,實則盡是拖累,不如不受此爵!”
林如海輕嘆一聲道:“怕沒那樣容易啊。”
賈薔也明白林如海的意思,若賈傢自己能做主,賈母、賈赦之流絕無可能讓他去繼承寧國公府這樣大的傢業。
所以,能有此意,隻有一種可能,是宮裡之意……
而宮裡為何會點他?
毫無疑問,還是看中瞭他這位太上皇欽點“良臣”的名頭,好去做刀,斬景初舊臣。
可這把刀,又如何好做?
做韓彬的刀,對付的不過是幾個揚州鹽商,富則富矣,背後的靠山也驚人,可有韓彬、林如海在,總還能勉強接得住。
然做天子的刀,對付的又是何人?
那是真正十死無生的結局。
這些,賈薔明白,林如海也明白。
賈薔沒有什麼難為情道:“還請姑祖丈指點,如何過此難關。”
林如海思量片刻後,緩緩道:“我也沒有太好的法子,不過……伯府以上的勛貴襲爵,是要考封的。”
“考封?”
賈薔眼睛一亮,忙問道:“不知要考甚麼?”
林如海笑道:“騎射、步射,還有軍策論。”
賈薔聞言,愈發高興,道:“別說騎射,就是步射,我射一百支箭估計都中不瞭三兩支。”
林如海惋惜道:“若是天子有意大用你,這些都是小節。薔兒,事已至此,隻想逃避無用。大丈夫行事,豈可一味避難者?你又非孤身一人,有我在,還有,半山公,他於信中曾言,欠你一人情。這份人情,分量不淺。所以,隻管放手施為就是。”
賈薔聞言滿臉苦澀,搖頭道:“姑祖丈,非我畏險懼難,隻是籌謀瞭半年,都已經定好幾年甚至十幾年後的路數,誰知道……”
殺賈珍殺的,有些弄巧成拙!
不過,也不算弄巧成拙,誰能料到,賈珍臨死前會廢瞭賈蓉?
若是賈蓉不死,那就皆大歡喜瞭。
林如海見他如此,失聲笑道:“薔兒啊薔兒,我原道你是孫行者,無所不能。你今年才多大點,就定好幾年十幾年後的路數瞭?天下大勢瞬息萬變,誰能知道將來怎樣,你如何定?再者,即便如此,難道你忘瞭你寫的那兩句詩瞭?
山阻石攔,大江畢竟東流去。
雪壓霜欺,梅花依舊向陽開!
詩以言志,怎麼,如今才遇到這麼點難處,就氣餒瞭?
再者說,我瞧此事也未必全是壞事吧?”
賈薔聞言,苦笑兩聲後,也不辯解什麼,長呼出口氣後,眼神陡然凌厲道:“姑祖丈教訓的是,我明白瞭,若果真推卻不得,那就讓狂風驟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