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傢村是個偏僻的村子,十幾戶人傢全是農奴,整個小村莊被一望無際的水稻所圍繞。古樹亂插在村居間,高低錯落的木屋大多顯著衰朽的景象,木材滿是蟲蛀,而且舊到灰色,許多屋頂好像一面篩,甚至有些是除瞭椽子之外,看不見屋蓋,其間有幾枝橫檔,仿佛骨架上的肋骨一樣。
就是這樣的村子,卻有一傢看起來相當不錯雙層的客棧,外面的柱子和大門上都塗著嶄新的紅漆,房簷上還掛著燈籠,紅紙如火般鮮艷。
“袁門客棧!”百裡初晴低聲念出門匾上的字,心中犯疑,但並未深究,畢竟他們隻在此處暫歇一夜。
她回看向兩名劍宗的盟友,示意在此次歇腳。與她同行的兩人是劍宗新一代最傑出的五名弟子——金鱗五劍中的兩位:畫眉劍——戚艷與極光劍——卓均。
劍宗的兩人皆風塵仆仆,面露疲色,默默下瞭馬。唯一的男子卓均輕點兩步,來到客棧門前,咚咚敲瞭幾下。
“來瞭!”裡面傳來一聲嬌嫩嗲音,隨即傳來橫鎖被卸下的嘩啦聲。此時天距天黑少說有一個時辰,這客棧竟鎖得這般早。
開門的是位身材嬌小的少女,梳著雙垂平鬟,明眸皓齒,兩頰塗著薄薄脂粉,白裡透紅,宛如十月桃花般嬌艷。長長的睫毛撲閃時,既顯得清純可愛,又頗有幾分嫵媚。一襲鵝黃吊帶短裙,很是清涼,肌膚白嫩,香肩外露,可見纖細的鎖骨,和發育良好的半邊酥胸。
驚鴻一面,卓均立時覺得骨頭發軟,與之相對無骨之物卻硬瞭起來。“啊,啊,我,我”他說話都變得磕磕巴巴,一手提劍,一手撓著腦袋,憨憨傻笑。
“誒呦!”卓均忽覺骶椎處被硬物狠狠懟瞭一下,身子一僵,俊臉刷地一下子變得慘白。
戚艷從他身後走上前,青藍色的裙袍帶來一絲冷意。雖是絲制錦衣,卻是戰裙的款式,手裡同樣提著一把秀氣的細劍,正是江湖上最主流的女俠打扮。且看她插在腦後的翡翠發簪,腳下繡著錦紋的絲履,定是出身不低,非有富貴豪門的背景,便是名門大派的弟子。
“小妹妹,我們想住店,見你們這麼早就打烊瞭,不知還接不接客?”戚艷纖瘦的手抓在卓均的肩膀上,一邊弄得同門齜牙咧嘴,一邊淺笑著詢問店傢少女。
少女吃驚地打量著二人,略微思索點頭答道。“可以。請問是幾位?”
“那便好,三位!要三間獨立的房間,天號的最好!”戚艷松瞭口氣。
百裡初晴見店傢少女的目光穿過兩人看向自己,忙垂下頭去,她這身佈衣打扮可不怎麼好看。
“好,不過我們這種小店,哪裡分什麼高低貴賤。”少女收回目光,眼底閃過對百裡初晴的輕蔑,回頭喊道:“娘,來客人瞭,三位!”
聲音傳過去,寂靜瞭數息,方傳來一位成熟婦人的聲音,接著便從庖屋裡走出。
看她三十五歲左右,面色紅潤,風韻猶存。外披花佈褙子,卻穿得歪斜,裡面是純紅色的抹衣,還在被手提著擺正位置。婦人有些手忙腳亂的整理好衣衫,嘴邊抿起一抹笑容,和少女很是相像,母女關系不容置疑。
“真對不住,我們今天不接客瞭!”
老板娘踏著貓步,擺側開叉的花簇長褲,讓豐饒的玉腿直露到腿根,扭動的圓臀尤為性感。這份妖嬈是豆蔻少女絕難具備的。
“哼。”戚艷冷哼一聲,松開卓均的肩膀,一個冷冽地眼神便讓同門老老實實地當工具般問話:“啊,為什麼呀夫人?”
“娘,”少女想要說什麼,但被她母親拉住小手便閉上瞭嘴,一雙大眼睛委屈地看著卓均。
卓均一手揉著肩膀,和少女對上眼,頓時硬氣幾分道:“這麼小的村子,本就少有客人,怎麼還不接待?”
“唉,是我們當傢的不在,我們母女倆哪敢接待來路不明的客人。”老板娘嘆氣道。
“是這樣啊!”卓均恍然大悟,隨即解釋:“我們不是歹徒,我叫吳卓,她是我師妹叫江燕,都是南劍派的弟子。南劍派聽過吧!”
少女甜甜地插嘴:“聽過,是劫教的附屬門派,赫赫有名呢!”
聽見少女的稱贊,卓均有些飄飄然。“哪裡,哪裡,小門小派,不及中原的劍宗半分。”
“哦!”少女應瞭一聲,眸子裡更懷憧憬之色。
“二位是南劍派的弟子!那便不好拒之門外瞭!”老板娘訕笑道。“那後面的這位姑娘也是?”
百裡初晴故作膽怯地把頭低得更深,讓卓均來介紹:“她不是,她來自青山鎮,要去玄武城,路上碰到野狼,被我們救下,正好一道前行,也不是歹徒哈!”
“啊,原來如此,那都快請進吧!”老板娘點瞭點頭,和女兒一並讓開身子。
百裡初晴這次抬頭瞄瞭那對母女一眼,見那少女瞧自己時,臉上有難以掩飾的輕蔑。她並不計較,反而感到欣慰,心想這樣的假身份並未惹來懷疑。
老板娘母女引三人進到裡面,這客棧並不大,一樓就四張桌子,二層便是住房,房間數也是屈指可數,想來也不需要太多。
“除瞭我們就沒有其它客人瞭吧?”戚艷環顧四周,二層清冷寂靜。
店傢少女聞言面露不悅,賭氣般道:“前幾日是客滿為患的,全是去青山鎮剿匪的,沒地住就折回到我們這瞭。”
卓均抓住機會著搭話:“剿匪?六扇門組織的?嘿,我也參加過,就在兩年前,我一劍就把那匪首的腦袋斬下,換瞭千兩白銀呢,就在那個什麼山,啊我想起來瞭,是”
卓均正說得來勁,側腰倏地被人掐瞭一把,他猛地止住嘴,扭頭看戚艷投來殺人般的目光,才發現自己失言瞭,又忙向百裡初晴求助,見她也隻有責備的眼神,不禁羞愧地低下瞭頭,暗道自己要死翹翹瞭。
場面一度尷尬,百裡初晴出言化解道:“敢問是多久前的事,那些江湖俠客最愛遊山玩水,怎會一下全走光瞭?”
少女不耐煩地輕哼一聲。“不是走光,是死光瞭?”
“什麼?”百裡初晴驚愕地掩住嘴巴。
“他們全死在山匪手裡瞭。不少還欠著店錢呢,說剿匪賺來賞金再還,現在可好,我們反倒沒少給他們燒錢!”少女撅著小嘴,生氣的模樣在卓均眼裡是那般可人。
旅人若死在住店期間,不管他來自哪裡,客棧老板都要給燒些紙錢,否則旅人的鬼魂便會長期盤踞在這,謀害其它客人還有老板一傢。這是一個流傳已久的傳說,如今早成瞭習俗。
“什麼樣的山匪,那般厲害?這種事六扇門一般會招募百餘人。”戚艷也大感古怪。
少女還想說,卻被老板娘打住:“這我們便不清楚瞭,當傢的也奔著賞銀去瞭,現在還沒回來,恐怕唉……”老板娘搖頭哀嘆,目光悲戚。
“竟是這樣,願他平安。”戚艷安慰一句,三人都不便多問瞭。
接著,少女領三人去房間,並自報傢門,她芳名袁倩,而老板娘沒有名字,隻好稱呼她為袁夫人,想來這村裡人全都姓袁。
上樓前,百裡初晴瞥瞭眼老板娘出來的庖房,隻覺那裡有人在盯著他們,而白佈幕簾靜垂著,紋絲不動,讓她隻能暗怪自己多疑。
“這間便是你的!”袁倩先給戚艷,百裡初晴安排瞭兩間挨著的房間,卻帶卓均走到角落的一間。
百裡初晴遙見卓均的身影沒入走廊盡頭的屋子,心怕相距太遠,一旦出事不好照應,待那少女回來,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問道:“怎麼離得這麼遠?安排三間挨著的你們也方便些吧!”。
她委婉提出要求,袁倩卻沒好氣道:“客棧裡就這三間房,其餘的早就荒廢瞭,連床都沒有,你要住嗎?”
“哦,那就請便吧!”百裡初晴半信半疑,心想隻是將就一夜,不必多惹是非。
“沒事瞭,本姑娘還要去給他們準備茶水飯菜。”她略顯驚異地看著肩膀上的手,嘀咕一句就下樓去瞭。
百裡初晴看看左右,仍覺有一雙眼睛在監視她。這種感覺從她離開天山便有,一直持續到現在。任她低調趕路,喬裝打扮,與人同行也抹不去。
“是擔驚受怕的日子過得太久的緣故嗎?”她喃喃自語,心懷忐忑的進瞭房間。小屋子不過四步長,三步寬,倒也精巧整潔,百裡初晴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窗外視野所及,碧綠的水稻在夕陽的照射下一片輝煌,是天山上絕無僅有的景象,令人心曠神怡。
她打算休息片刻,便去找劍宗的盟友確認明天的計劃。
少頃,門外傳來瞭腳步聲,是那少女前來送茶,百裡初晴正有些口渴,卻不想袁倩從戚艷房間裡出來,便徑直從自己門前走過,端著盤子找卓均去瞭。
百裡初晴自嘲道:“看來隻能去他們那討口水喝瞭。”她想等店傢少女下樓後再出門,可等瞭半刻種還不見腳步聲,百裡初晴坐不住瞭。
“戚姐姐!”百裡初晴輕敲瞭隔壁的房門,輕喚道。戚艷也悄然開門迎她進來。
百裡初晴如願以償地喝瞭杯茶,忙道:“袁倩,去瞭卓大哥的房間,許久都沒出來。”
“聽出來瞭!那個蠢貨,當初就是懷著色心跟來的!”戚艷咬著銀牙,絲毫不掩輕蔑。
百裡初晴聽出一絲責備的意味,面色微紅,道:“卓大哥不會做出出格的事情,隻怕他像之前那樣,說錯什麼話!”此地雖然偏僻,但比較離玄武城不遠,她比較擔心劫教的眼線會安插到這。
“那還等什麼,現在就去捉奸好瞭!”戚艷站起身,還拿瞭劍。
“別!”百裡初晴攔住她。“我們還是在等等看,此地不同於中州,別鬧出動靜。”
“那蠢貨明知是到瞭劫教的地盤,還死性不改,真的要害死你我。”戚艷手中的畫眉劍一拍木桌,發出悶響,許是想讓卓均聽到,但畢竟相隔太遠。
戚艷還是不解氣,懟起袁倩來。“還有那沒見過世面的下賤胚子,穿得那麼騷,不就是引歹徒上身嗎?她竟敢這般輕賤你,真該好好羞辱她。”
“算瞭,隨她吧!”百裡初晴摸瞭摸頭上的包巾,試探邊緣有沒有露出發絲。
戚艷忽地想到什麼,噗嗤一笑:“不過那下賤胚子若知道你是寒月宮的吟雪仙子,未來的寒月宮宮主,不知會作出什麼表情,咯咯!”
“別說瞭,叫人聽見。”百裡初晴嗔怪地看她一眼,神情黯淡。不單是因為對方取笑自己,主要是一提到宮主二字,便讓她想起自己失蹤多年的母親百裡尋梅,還有如今的代理宮主甄一禾,以及這些年體心吊膽的日子。
“我是沒有父母的孤女,罪人之女,是代理宮主的眼中釘,肉中刺。”自從母親失蹤的噩耗傳來,百裡初晴時時這般告誡自己。
這次行動是朝廷指派寒月宮的機密任務,而甄一禾隻派遣百裡初晴一人,一如之前她母親孤身南下,從此杳無音信。想來前方必是兇險無比,但她也不會放棄尋找母親下落的機會,也是借機逃離那冷酷絕望的天山。
百裡初晴滿懷心事,眺望窗外,田野也隨著天色的轉變漸漸昏暗。她癡癡出神發呆,倏地被門外兩個人的腳步聲喚醒。
是卓均送袁倩到樓梯。
“你明天就走,人傢真是舍不得。”店傢少女的聲音哀怨婉轉,聽得人骨頭快酥瞭。
“等我辦完正事,一定回來看你!”卓均同樣戀戀不舍道。
百裡初晴見戚艷握劍的手背繃得慘白,隱約浮露青筋,為稍後如何打圓場而苦惱。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卓均正在感慨,戚艷突然從房間裡沖出。“過來,有事!”幾個字從牙縫中擠出,百裡初晴聽得出她在努力壓制怒火瞭。
關上門,卓均見百裡初晴也在,如釋重負地松瞭口氣。但隨即擺出一副羞愧的表情。“師妹,我,我錯瞭!”
“主動認錯,你倒是變機靈瞭呢?”戚艷斜乜他一眼,陰陽怪氣道。
“算啦!是她去找卓大哥的。戚姐姐事情迫在眉睫,我希望你們不要再吵瞭。”這種話百裡初晴勸過多次,但要破局還得轉移話題:“卓大哥,那袁倩找你可是為瞭打探什麼?”
卓均連連擺手:“沒,沒有,她就是問我喜歡吃什麼說,說要親手給我做。”
聽他在為袁倩說話,戚艷氣不打一處來:“孤男寡女相處那麼久,就聊瞭這個?”
“嘿嘿,她還想看我的劍,我便小露瞭兩手!”卓均撓著頭,討好似的憨笑道。
“然後那賤蹄子便芳心暗許,不知你們兩情相悅,私定終身瞭沒?”戚艷繼續冷嘲熱諷。
卓均臉露不悅,但不敢硬頂嘴:“師妹,何必這樣說人傢?她真的沒說什麼?”
“百裡妹妹你瞧,那賤蹄子見你遮掩容貌,便百般輕賤,我這傻師兄還和人傢眉來眼去的,替她說盡好話。”戚艷拉住百裡初晴的手,綿力藏刀。
卓均臊紅瞭臉,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提這事,百裡初晴心底多少有些不忿,也不肯再幫卓均說話。
戚艷輕撫百裡初晴白玉般的手,眸子裡暗含妒忌。“何必這樣苦著自己,白白招別人輕賤。換身像樣的打扮,也不會多惹懷疑。”
“換上錦衣再拿粗佈包頭就不合適瞭,頭發最是麻煩,學禪宗一樣剔掉才好!”百裡初晴的玩笑話中帶著怨意。
“別!”一邊沉默的卓均猛地嚇人一跳。看來他還沒對吟雪仙子徹底死心。
戚艷不禁莞爾:“你看,妹妹舍得,自有人舍不得呢,咯咯。”
此言一出,百裡初晴和卓均都紅瞭臉,尷尬地彼此對望一眼,都別過頭去。
“說說曲小竹的事吧!”百裡初晴不想再聽戚艷的玩笑,出言拉回正題。
朝廷委派她的差事便是鏟除劫教極樂道的弟子曲小竹。這妖女潛伏在玄武候的姬妾之中,刺探朝廷情報,現已被查出,要隱秘除掉。
“聽說玄武侯有四十九房小妾,宅居遍佈玄武城,情報這麼少,怎麼找?”卓均攤攤手,表示無可奈何。
“這我之前想過,她既然是劫教的眼線,便不可能是尋常的姬妾,否則也打探不出什麼。”百裡初晴分析。
戚艷一挑眉道:“玄武侯的寵妾嗎?想來會獨享一居,且打聽一下吧。”
“恩,越快越好!”百裡初晴點點頭。“我們進城後便分開,你們去教坊,戲院打聽,我則到市井之間。”
“好。仙子這身佈衣打扮當真派上瞭用場。”卓均一拍桌子稱贊道。
“別這麼稱呼我。”百裡初晴強調,卓均的恭維會惹來他師妹的妒意。
戚艷蹙起眉毛,冰冷冷地說:“把玄武侯那些獨居一處的姬妾查清楚,有一個殺一個。”
“這樣不是濫殺無辜?”百裡初晴變瞭臉色。
“我看不算,那些貪圖富貴,穿金戴銀的賤人們本就不是善物,殺之也是為民除害。何況朝廷的差事要緊,劫教妖女寧殺錯,也不可放過。”
戚艷的話如劍般鋒利,鋒芒直指百裡初晴的咽喉。
爭辯的話頓時卡住,百裡初晴支吾道:“到時見機行事吧。”
一陣沉默後,百裡初晴道:“大傢都累瞭,吃過飯早些休息吧,明天還有兩個時辰的路,那時再商量也不遲。”
“好,過瞭今晚怕是沒得覺睡瞭呀!”卓均起身伸瞭個懶腰,扭扭肩膀,臉上倒沒倦意,還洋溢著一股子興奮勁,大步出門而去。
“一會吃飯時還要當心。”見戚艷一言不發,百裡初晴留下這句話也快步離去。
“知道瞭。”戚艷生疏的話從身後傳來,百裡初晴關上門,暗嘆口氣。
看來尋人幫助也多是身不由己。事事都難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