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大概是十二年前的事,當時燕陵僅得五歲。

  那是他與齊氏小姐訂下姻親的翌年,薑卿月隨夫君與愛兒,在數百薑氏族人的伴隨下,浩浩蕩蕩前往鄴城。

  當時楚國碰上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旱,國境內逾半數田地顆粒無收,數之不盡的平民百姓淪為乞丐和流民,自然亦有更多饑民落草為寇。

  在他們途經長留山脈之時,車隊碰上瞭多起流匪,但皆被訓練有素的薑氏精銳擊得潰不成軍。

  也就是在這時,流落到瞭山林間,被那些流寇盜匪逼迫欺壓的二十多個康傢村民,在骨瘦如柴的康黎帶頭下,紛紛跪倒在車隊跟前,懇求薑氏一族能收留他們。

  薑卿月當時同行的二兄薑立神情冷漠,極之不耐煩地要命人將這些餓成皮包骨的饑民趕走。

  當年楚國大旱,餓死在路邊的百姓不知凡幾,這樣的情景早已見怪不怪,薑卿月的兩位兄長從來都不會把這些人當成人看。

  當時康黎懷抱的孩子已三天未進一粒米,餓得幾乎快死,他看出薑卿月跟燕離夫婦倆也同為主事之人,身旁也還帶著一個孩子,撲通一聲便跪拜在他們夫婦面前。

  不停磕頭哀求,隻要能收留他們,給他們一口飯吃,便是當年做馬他們也心甘情願,絕無二話。

  薑卿月有些為難。

  非是她不願,而是在此之前,她已收留過同樣遭遇的饑民百多人,她心再善,也要考慮所能夠施以援手的極限。

  不過她心愛的夫君似是不忍心見到眼前的場面,於是想私下與她兄長商議。

  薑卿月知她的二兄長是斷不可能應承的,但她為人也頗為心軟,見夫君想堅持,便當即做出決定,將這二十多個康姓的流民收入薑氏做奴仆。

  那僅是件早已淹沒在薑卿月過往記憶裡,毫不起眼的一件塵埃往事。

  如非屋外的奴仆康黎刻意提到,她幾乎早已忘記。

  沉吟片響,薑卿月最後還是紅唇輕啟,道:“讓他進來。”

  “是,夫人。”

  一個面容滄桑的老仆出現在薑卿月的面前,見到他,薑卿月勉力回憶起一個模糊的印象。

  在薑卿月貼身侍女盛雪的帶領下,這個名為康黎的老仆拘謹地步入她房中。

  他的腰半彎著,讓他本就矮小的身軀更顯佝僂。從跨入房中的一刻起,他的目光便連望都不敢望薑卿月一眼。

  “撲通”一聲。

  老仆康黎雙膝便跪在瞭薑卿月腳邊,重重地磕瞭一個頭。

  “老奴康黎,見過夫人。”

  “起來吧。”

  薑卿月看著他,語氣不冷也不熱地道:“你方才說,你願意到長留山搜尋姑爺與三公子?”

  康黎仍舊跪伏在地,頭也沒有抬起,語氣顯得極為著急。

  “是的,夫人,老奴聽人說姑爺與三公子失瞭蹤,內心實是萬分焦灼,希望能夠盡一份力。”

  “長留山脈乃一片連綿千裡的原始茂密老林,與數大國境接壤,地勢復雜,不僅危機四伏,更是盜賊四起。縱然薑氏一族精銳盡出,要在這一大片地方找兩個人,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老奴曾與康傢村人在長留山一帶顛簸流離數年,對那一帶頗為熟悉,老奴願替夫人搜尋姑爺與三公子的下落。”

  薑卿月靜靜聽他說完,傾國傾城的美麗玉容上沒有半點表露,不知在思索什麼。

  康黎仍舊拘謹地跪伏她腳邊。

  過瞭半晌,薑卿月才輕啟朱唇,淡淡道:“你明知長留山脈危機四伏,為何還要主動請纓?”

  中原各國皆親族觀念重於王室,若是其他薑氏族人主動請纓這很正常。

  但康黎並非薑氏族人,他隻是傢族裡的一個地位低微的奴仆,身份僅比奴隸好上一些罷瞭,根本就沒有這般做。

  康黎再一次重重磕瞭一個頭,回答道。

  “回夫人,老奴與老奴的小兒子康季兩條命都是夫人與姑爺給的,還有我們康傢村僅剩的二十幾口人,十二年前,如非夫人與三姑爺收留,我們所有人早就餓死。”

  “是夫人與三姑爺給瞭老奴與康傢族人一口飯吃,給我們安定的居所,讓我們從此衣食無憂,這份恩情,老奴一直記於心底。”

  “縱然為姑爺與三公子而死,老奴也心甘情願。”

  薑卿月有些意外地看瞭他一眼。

  跪伏在地的康黎,那佝僂的身軀仍然顯得十分拘謹,可薑卿月聽得出,他所說的話盡皆是肺腑之言,令她首次正眼看瞭這個老仆一眼。

  但也僅此而已。

  縱然康黎熟悉楚國境內的長留山脈一帶,僅憑他一個去尋找,機會也決然不大。

  想到這裡,一股深深的疲倦襲上心頭。

  薑卿月淡淡地道:“你先下去吧。”

  康黎張瞭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磕瞭一個頭,恭敬地退瞭下去。

  “是,夫人。”

  但就在他走出房外,恭敬地彎腰,準備將房門掩上的一刻,他突然像鼓起瞭勇氣般開口道。

  “夫人,姑爺與三公子吉人天相,像他們這樣的好人福大命大,老奴相信他們絕不會有事的。”

  說完瞭這話,他才終於退下。

  薑卿月默然片響。

  她當然不可能因為康黎的一番說辭,便讓他去執行搜尋一事。

  她隨後喚來瞭薑氏一族的大管傢薑福。

  “夫人,您這麼晚喚小人來有何吩咐?”

  薑福身材圓胖,在薑氏一族當瞭二十多年的管傢,為人精明,但在面對薑氏一族執掌者的薑卿月,他神態非常的恭敬。

  薑卿月沉吟片刻,問道:“這個叫康黎的老仆,十幾年來在傢族中表現得如何?”

  “康黎?”

  薑福愣瞭愣,不明白自傢夫人問起一個身份最低微的雜仆的用意。

  他想瞭想,很恭敬地答道:“康黎雖隻是個雜仆,但他為人忠厚老實,自十二年前進入傢族以來,做事一直非常勤力,交給他的活向來都幹得盡心盡力,任勞任怨。”

  薑卿月微微點頭。

  薑福身為薑氏一族的大管傢,為人精明,對薑氏孔也忠心耿耿,但最大的缺點便是對下人略顯刻薄瞭些。

  康黎能在他嘴中得到這樣的評價,實屬不易。

  頓瞭頓,薑卿月想起一事,又問,“我記得,他身旁還帶著一個男孩對吧?”

  “是的,夫人。”薑福恭敬地道,“那是康黎的小兒子,叫康季。”

  “康黎外貌看起來雖老,但其實他年紀隻比小人大上一兩歲,他原有三個兒子,最大的那個被流寇殺瞭,二兒子跟他的妻子則都在逃亡的路上餓死瞭,就剩他跟這個小兒子。康傢村原有三百多口人,流亡到後來就隻剩二十多人,康黎以前還是他們的村長。”

  “他的兒子,現時在做什麼?”

  薑卿月日理萬機,何況值此三姑爺與三公子下落不明之際,她更絕無閑情逸致去從他這裡打聽一個無關緊要的雜仆。

  這般垂詢必定有她的用意,薑福作為傢族的大管傢,自然清楚什麼是自己該問與不該問,該說與不該說。

  當下就將自己所知的都一一恭敬地回答。

  “他的小兒子康季,今年剛滿十七歲,現時也在傢族裡當雜仆。姑爺心善,見他兒子聰明伶俐,又跟三公子同歲,不希望他一輩子隻當個雜仆,在他八歲那年便安排他去上學堂。”

  “他雖讀瞭書認瞭字,但做事同樣非常勤快。”

  薑卿月聽到這裡,明白康黎剛才為何那般感恩戴德。

  隻是在薑卿月心中,她不認為以康黎的個人之力能做什麼,但她眼下別無選擇,隻要尚有一線希望,她都絕不能放過。

  沉默良久,薑卿月才淡淡地道:“你先下去吧。”

  “是,夫人。”

  大管傢薑福離開後,薑卿月吩咐外頭的貼身侍女,將那老仆康黎傳喚進來。

  ※※※

  燕陵從昏昏沉沉之中蘇醒過來。

  四肢百骸傳來一陣強烈劇痛,他感覺身體像被撕裂開似。

  令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一陣輕柔的足音傳進耳中,緊接著便是一聲悅耳動聽的驚喜叫聲。

  “啊,你醒啦……”

  柔軟的足音快步來到他身旁,燕陵聽到那把好聽的聲音關切道。

  “別動,你的傷還沒好,快躺下來。”

  原本想強忍起身的燕陵,實在難以忍受那深入肺腑的劇痛,掙紮著,在聽到聲音後,終於放棄不再嘗試著去起身。

  他勉力睜開眼睛。

  幽蘭的體香撲鼻而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麗無比的美麗容顏。

  那是一位年紀與他相仿的美麗少女。

  她身姿玲瓏窈窕,雖一身淡素的綠色佈裙,玉容不施粉黛,但仍然難掩她鐘天地靈秀般的絕美氣質。

  少女粉嫩的臉頰紅撲撲的,面上神情亦嗔亦喜,像是見到燕陵醒來非常開心,又有些責怪他這麼著急著想要起身。

  燕陵想開口說話,但聲音傳到瞭喉嚨,卻變成瞭嘶啞的喉音。

  “水……”

  “啊,你想喝水嗎,你等一會。”

  少女踩著繡鞋快步的離開,很快又回來。

  回來時,她手裡已盛瞭一碗水。

  少女坐在燕陵身旁,用木勺一勺一勺細心地給燕陵喂著水。

  得到清水的滋潤,燕陵嗓子那火辣辣的痛感終於得到稍稍的舒緩,這時才有餘力去觀察所處的環境。

  從外表看,這是一間很尋常普通的百姓屋舍,屋子的陳設簡單,雖遠比不上他平日所住的大宅,但並不算簡陋。

  “我這是在哪裡?”

  強忍著身體傳來的隱隱陣痛,燕陵開口問道。

  少女搬過一張椅子,坐到木床邊,雙手支著下頜,天真浪漫地回答他道。

  “這是我傢呀。”

  “你傢?是……是你救瞭我?”

  燕陵最後的記憶,是縱身躍下瀑佈後,成功地抱住瞭父親的身體。

  當兩人重重砸落到瀑佈水潭水面的一瞬間,巨大的痛楚襲來,燕陵眼前一黑,便徹底失去瞭知覺,不省人事。

  毫無疑問,他現在還活著,是被人救瞭上來。

  因而他望向少女的目光,滿懷瞭感激。

  “不是我救你的。”少女搖瞭搖頭,“是阿公救你的。”

  “他在河邊把你救上來的,你已經昏迷瞭整整兩天瞭。”

  燕陵這才知道,自己已昏迷瞭兩日,且救他的另有其人。

  少女嘴中的阿公,大概是她的爺爺。

  想到這裡,他急切問:“那你阿公他……有沒有看見跟我在一起的另外一個人,那是我父親。”

  少女微一錯愕。

  她搖瞭搖頭,“沒有呢,阿公就隻救瞭你一個人。”

  燕陵臉色一白。

  少女見她神色不對,安慰說:“阿公雖然沒有提起,但不代表他沒看見,等我阿公來瞭,我幫你問問看。”

  “那你阿公……他何時回來?”

  少女回答道:“阿公他有事出門瞭,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不過應該也是這兩天的事。”

  “你不要著急,好好休養身體吧。”

  “那……多謝姑娘。”

  燕陵隻好強壓下內心對父親的深刻擔憂。

  “對瞭,還沒有請教姑娘的芳名。”

  少女神態天真無瑕地回答他:“我叫珊瑚,你呢?”

  “我叫燕陵,珊瑚姑娘,多謝你照顧我。”

  他目光誠懇真摯,帶著深切的感激。

  這一次死裡逃生,給燕陵帶來瞭許多變化,甚至連身上原有的貴胄公子氣息也消散瞭許多。

  珊瑚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頰微微一紅。

  她的天真浪漫,不禁讓燕陵生出一股心動的感覺。

  憑心而論,珊瑚長得非常美,幾乎可算是燕陵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之一。

  縱然比起他娘親薑卿月,以及未婚妻齊湘君,被世人尊為當世三大美人的這二女,珊瑚的美麗也是不遑多讓,令人無比心動。

  何況燕陵還從珊瑚的眼眸中,看到她對自己所含的一絲情意。

  倘若燕陵願意,將這如琬似花的玉人抱上榻子,想必絕非一件太過於困難的事。

  換作以前,燕陵說不定已經開始對她展開激烈的追求。

  但他現在絕不會這般做。

  雖然對於所有的男人而言,三妻四妾實屬尋常不過的事,除未婚妻齊湘君外,燕陵也並非情場初哥。

  可經過這次死裡逃生,燕陵的心境已發生瞭翻天覆地的改變。

  如今他父親失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甚至薑氏一族也大有可能已置身危機之中,他實沒有任何兒女情長的心思。

  他的內心深處,積蓄著一股怒火。

  他現時最想做的事,便是找出襲殺他們父子與數百薑氏精銳的幕後黑手,親手將他們斬殺!

  不知不覺,燕陵身上原有的貴胄公子氣息,也在逃亡的那一夜中逐漸消散。

  他清楚自己該做什麼,什麼不該做。

  珊瑚雖然動人,卻也隻能如此。

  接下來的三四日,燕陵一直躺在床上休息。

  在跳下瀑佈水潭之時,他被巨大的沖擊力震傷瞭五臟六腑,肋骨也斷瞭數根,還在河裡漂流瞭不知多久,傷勢很重。

  但珊瑚的阿公看起來醫術極為高明,燕陵包紮所用的草藥皆是他所制,原本至少需半個月以上的時日方能恢復的傷勢,僅六七日的功夫,便已令燕陵恢復瞭大半。

  到瞭第七日,他便已基本可以下床活動。

  對此,珊瑚感到非常欣喜。

  珊瑚爺孫二人所住的地方,是一片由數間屋舍連接在一起的大房屋,前後有兩個院子,前院種植著各種蔬菜瓜果,後院則養著十幾二十隻傢禽。

  珊瑚每天一早便會去集市趕集,然後中午回來煮食給燕陵吃,下午則會去采藥,直到傍晚太陽下山前才回來。

  日復一日,生活頗為簡單單調。

  這天清晨,燕陵早早醒來。

  院子裡看不到珊瑚喂養傢禽的身影,看樣子她應該早早出門趕集去瞭。

  燕陵雖然身體離完全康復尚早,但已能夠自由活動。

  他每天呆在屋子,時間久瞭覺得非常悶,突然想到市集去看看。

  除瞭去看一看珊瑚,更重要的是趁著身體逐漸恢復的當,先探查一番附近的環境。

  這幾天的朝夕相處,燕陵和珊瑚逐漸變得熟悉。

  他從珊瑚嘴裡得知,他所在的這個地方竟是他自幼便從爹娘嘴裡多次得知的,那獨立於各國之外,有著超然地位令人神秘向往的殷境。

  殷境是中原唯一沒有被各國鐵蹄征服的地界。

  但其沒有被征服,非是各國不想染指,相反,這片廣袤的土地是周邊各國一直以來都極為渴望的存在,歷年多有戰火。

  隻是由於殷境由數之不清的原始部族和村落組成,殷人大多兇狠好鬥,從不吝嗇鮮血,加之殷境地形復雜,占盡地利,方一直能夠苦撐至今。

  直至四十年前,劍聖閔於橫空出世。

  一人一劍,於七萬人的六國聯軍之中,一戰千人斬,取六國之中四國敵將的首級。

  這一戰,不僅奠定劍聖閔於在中原,至高無上的世間第一高手的地位,無人可攖其鋒。

  更成功以一人之力,逼得六國退兵,並立下重誓,隻要劍聖在世一日,六國大軍絕不踏入殷境半步,為殷人換來瞭已四十年的和平。

  劍聖閔於據聞現今已百歲高齡,殷人敬其如天神,甚至為他建造瞭殷下行宮。

  因而當燕陵得知自己身處殷境,心中是相當震驚的。

  長留山脈雖與數國接壤,但唯獨離殷境頗遠,他實不知自己是如何流落到此,並被珊瑚的阿公救回的。

  太多未解,燕陵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流落到殷境,對現時的燕陵而言,反而可能是最好的結果。

  燕陵已經決定,待他的傷勢完全好瞭之後,他要前往殷下行宮,覲見劍聖!

  燕陵漫步在人流熙攘的市集裡。

  這裡位處於殷境南部,南部也是與周國、秦國兩國接壤的地界。

  燕陵所處的這個市集非常熱鬧,一路走來,他看到瞭許多衣著各異,甚或膚色各異的不同氏族的人到這裡趕集。

  殷境地域廣袤,不僅保留著原始的生態面貌,也存在著數以百計不同的部落與氏族。

  在楚國王都長大的燕陵,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不同的場面,不停張望。

  出神之間,眼前忽然一暗。

  一個高大彪悍的身影攔住瞭燕陵的去路。

  燕陵停下腳步,愕然抬頭。

  那是一個臉上有著一條猙獰長疤,身軀健壯有力的大漢,他身披著一件由土黃色狼皮裁成的短衣,用一種帶著極其強烈敵意的目光,緊緊盯著燕陵,用不純熟的楚語冷冷地說道。

  “楚人!”

  他話音落下,三個身軀同樣高大健壯,著裝相仿的大漢從身後斷去瞭燕陵的退路。

  燕陵很是一愣,接著便心中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