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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中)

  車到陵園山腳下的停車場,嶽母就坐在車裡。

  作為堂堂財政部副部長的女強人,喘息間都帶著一種倦態,我不認為幾個小時的乘坐旅程會讓她盡顯疲憊。

  她像是剛舉行一場長達數小時的國際會議,一個人就能撐住整個場面直到結束,那種被耗光心氣,隨時會暈厥的狀態。

  我隱隱擔心,從一開始她就選擇瞭偏題,在北京時想要為女勸和時隻停留在「一夜情」的情境設想下,如今得知的訊息,足以推翻她整個構想,將她這次來的本意碾壓得毫不留情。

  「京京,陪陪我,到後面來。」嶽母艱難地從喉嚨裡崩出一句話。

  我從駕駛位下來,從後車門坐進去,坐在她的旁邊,她側頭靠在我的肩膀:「你嶽父不在,借我個肩膀靠靠。」

  我不敢說不,甚至連一個字也吐不出,我感覺空氣裡都彌散著窒息的味道。為母則剛,我卻感覺她輕柔像一張紙,禁不起一扯就會散架。

  沒有哭泣,沒有哽咽,一點聲音也沒有,靜謐得可怕,但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從她眼角沁出,我隻敢將紙巾塞在她手裡,什麼也不能多做。

  她疼痛,我也心疼,但人隻要清醒,忍痛便是療愈的開始,孤狼受傷,獨自舔弄傷口,我們不是狼,隻是守在情感邊緣的孤獨者,有些事得自己承受殘酷,難以忍受卻又不得不接受。

  「知道我為什麼沒讓穎穎跟著一起來麼?」

  嶽母在長久沉默後的第一句話,我想瞭想,不是很確定:「你心寒瞭?」

  「我確實寒心,根本的原因是她已經不配再做左傢的兒媳婦,她也沒資格來見親傢公。」嶽母喃喃一嘆,「但我得來,我得跟你爸道個歉。」

  「在房間裡,穎穎跟我說瞭很多,我一字不差地聽完瞭。她錯得太離譜,我想拉她一把,也於事無補。」

  「她以為她坦白這些錯,就能乞求原諒,其實她還繼續犯錯,用一個錯誤去掩蓋上一個錯誤,結果越來越錯。而她最不應該的,當著我的面,還在欺騙我。」

  我心一沉:「你知道她在騙你?」

  「她以為她做的很好,其實很幼稚。」嶽母淡淡地嘲諷,又似自嘲,「這也說明我這個做母親的失敗。」

  「小孩子總以為能騙到大人,其實那隻是大人為哄她,裝作被騙而已。」嶽母在二十多年裡見識無數政商風雲人物,白穎的小聰明根本入不瞭她的眼,隻是以前被親情障目造成對實情的誤判,現在按圖索驥,漸漸便明瞭。

  「穎穎告訴我郝江化一開始對她有想法是在六年前,但被得手是在四年半前,這個過程裡有郝江化的求饒,也有李萱詩勸和,再加上被拿住『把柄』,她不得不妥協,我相信她說的這些都是真的,以後也能從郝江化和李萱詩那裡得到印證。」嶽母沉嘆一氣,「但她有意淡化自己的錯誤,單憑郝江化和李萱詩,就算真有什麼『把柄』,事情也不會演變到這個局面,我也不覺得李萱詩會這麼愚蠢。」

  我聆聽著,白穎對嶽母確實交代一些事情,坦白也隻是一部分。

  「她把她和郝江化的關系隱瞞這麼久,想要尋求你原諒,又做不到坦白,而我這趟過來,她就輕易說瞭,為什麼?因為她知道,事情遲早瞞不住,所以她選擇告訴我,就是希望我這個做母親的能幫她。」

  「可是,我該怎麼幫她,我能怎麼幫她…」

  嶽母似自言自語,我也心有感慨。是啊,該怎麼幫,能怎麼幫,該怎麼原諒,能怎麼原諒。

  即便是基於白傢的情面,即便我能忍下恨意,在心房開一條縫,但她一昧躲在陰暗裡,光亮是照不到的。

  「穎穎說她也不想,我相信這是她的初心,很可惜…她沒能守住。她講瞭不少細節,細節越多,我就越失望,知錯卻不認錯,把責任推給別人,這就是我的女兒…」嶽母低頭,將腦袋埋在雙膝,「我追問她後來為什麼逆來順受,忍心那麼對你,她反而含糊不清,隻說身不由己,嗬,身不由已…也許,她是樂在其中,如果不是你發現,她這輩子也就完瞭…」

  「你怎麼會這麼想。」我詫異嶽母居然能把白穎想那麼「壞」,雖然我也覺得白穎大有問題。

  「有些事情,你並不清楚,穎穎錯得這麼離譜,我和行健也是有責任的。」嶽母話鋒一轉,示意下車。

  烈陽當頭,我連忙給嶽母撐開遮陽傘,一柄傘下,兩人並行往山上陵墓而去。

  「李萱詩有沒有跟你說起我們兩傢的交情?」

  嶽母忽然拋出這個問題,我搖搖頭,我隻知道父母和嶽父母是相識的,後來我和白穎戀愛,好像也沒聽長輩提起。比如嶽母曾經對我父親有好感這事,我也是幾年前才知道。

  她的眼眸裡閃過一抹往昔的思憶,「其實,我差一點就做你媽瞭。」

  聞言,我一陣錯愕:「你…做我媽?」

  「應該說,我差點就嫁給你爸,這樣和左軒宇生下你的那個女人,就不是李萱詩,而是我。」

  嶽母喟嘆:「三十幾年前,我和行健還是學生,父輩關系也不錯,他一直想從軍,於是報讀國防科技大學,也是在長沙認識你爸。那時候我在北京讀書,定期會收到行健的情書,那個年代,男女戀愛尤其知識分子,基本靠信件往來。情書裡總會附帶一張便簽,寫著一首情詩。」

  「情詩不會是嶽父找我代寫的吧。」我忍不住插話。

  「你說錯的沒錯,我很喜歡那些詩句,後來也接受行健的告白,等假期來長沙時,我才知道這一切。」嶽母嘆道,「行健當時也愛讀書,但他著迷軍事書籍,你爸則對傳統文學很有研究。」

  「意思是,你喜歡我爸的情詩,誤以為是嶽父寫的,所以接受他告白,那你…其實喜歡的人,應該是我爸才對。」我琢磨過來,嶽父找人代筆,二道販轉手泡美女,這也太不地道瞭,「那後來你和我爸…」

  「我知道真相後,曾經向你爸告白過,但他沒答應。他說他是行健的朋友,而我是行健的女友,他不可能接受。」嶽母繼續道。

  我靜靜地聽著,沒作聲,心裡卻感慨,如果當時父親接受嶽母,那麼故事會不會不一樣,唔,也許我就不會存在,又或者和白穎做個對調?

  「那一晚,我失戀瞭,行健陪瞭我一夜,他向我道歉,甚至還想撮合你爸和我…你爸當然不同意,據說還打瞭一架。後來我想清楚瞭,我喜歡的其實不是你爸,而是他用詩句勾勒我對理想戀人的想象。」嶽母道,「我從行健口裡知道你爸很多事情,其實你爸這個人生活裡沒什麼情趣,連哄女孩子也不會。相反,行健雖然不會寫情詩,但他堅持寫情書,附帶的便簽裡開始寫笑話,每次收到信,我都會被逗笑,所以我還是做瞭他的女朋友,後來就嫁給他。」

  「你和我爸,就沒有拉個小手,親個嘴什麼的…」

  「你就這麼想給你嶽父戴綠帽子?」嶽母看瞭我一眼,「你爸不是這種人,不然你嶽父也不會當他大哥一樣尊敬。」

  「我曾經問過你爸一個問題,如果我先認識他,沒有行健的存在,他會不會喜歡我?」

  「他會的。」我不假思索。

  「有一天,你爸帶瞭兩個學妹過來,她們長得很漂亮,你爸指著其中一個靦腆的姑娘,說是他的女朋友。」嶽母道,「她就是李萱詩,另一個就是她的閨蜜徐琳。你爸比我們大十來歲,但李萱詩最後還是嫁給你爸,而我後來嫁給你嶽父。」

  嶽母繼續說:「後來你爸和你媽調到衡山工作,我和行健也回到北京,行健也是在你爸的建議下,走上司法政治的道路…兩傢人雖然距離遠,但還是有書信照片往來,後來電話通訊更方便,也就不怎麼寄信瞭。」

  「我爸經常出差,傢裡就李萱詩和我,她從沒有告訴我這些…」

  「誰讓我是她的情敵呢,她對我是有些芥蒂。再後來,就是你考上北大,我和行健就創造機會,讓你和白穎認識、戀愛,然後做我們女婿。」嶽母說到這裡,眼神一黯,「穎穎錯這麼離譜,我和行健難逃幹系。」

  「媽,這和你們有什麼關系,要說誰還需要負點責,那也是我才對…」

  白穎再怎麼錯,一開始的根源不會在她,如果不是我爛好人,去幫助郝傢父子,左傢的厄運也不會因此而來。

  「也許,從一開始,我們就錯瞭。」嶽母似乎沒聽到我說什麼,而是流露一種難言的情緒,「京京,你不覺得你和穎穎,結婚太早麼?」

  我一愣,確實。以前隻覺得我和白穎是自由戀愛,雙方傢長也滿意彼此,加上那時候父親失事,老傢有沖喜的風俗,隔年十月我們就結婚瞭。

  從嶽母口裡知道,我和白穎相識相戀,其實是雙方長輩撮合的結果,那切入點就不一樣瞭。以白傢的政治地位,嶽父和嶽母身居高位,企圖政治聯姻的權貴不再少數,白穎出落得漂亮溫柔,愛慕者也是不少,但我們從戀愛到結婚,幾乎沒什麼阻力。尤其我們這一代是獨生子女,嶽父母都是國傢幹部,居然同意我在二十歲就娶白穎,要知道我們正式登記和領證是在兩年後。

  「以白傢的政治地位,我和你嶽父的級別,怎麼會安排你們在十六七歲就談戀愛。」嶽母的話讓我心有疑竇,繼續聽下去,「你來北京前一年,穎穎身上發生一件事,經過大半年的心理治療,我們以為她會沒事。」

  「為她的心理健康著想,決定讓你做我們女婿,你的聰明才幹,人品,當然還有相貌等等,各方面都配得上她。你們戀愛三年,我們和你爸商量好,一到法定年齡就讓你們結婚,沒想到你爸會飛機失事離世。為瞭滿足他的遺願,隔年就讓你們辦酒席結婚。」

  「發生什麼事,白穎需要進行心理治療,而且還是大半年的治療期?」十五六歲的年紀,不應該有這麼嚴重的心理疾病,都是從叛逆期走過來的,總不至於躁狂癥或是抑鬱癥吧。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白穎是不是受過情傷,有過激行為?」

  嶽母身體一僵,沒有回應,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有些亂,先前的喘息隻是失望、低落、無力,而此時這呼吸的節奏裡,絮亂,慌張,帶點躲閃。

  「所以,我是你們精心挑選的工具人?用來取代那個人,取代他和白穎戀愛、結婚?」我感覺胸口有點悶。

  不止婚姻遭受背叛,就連戀愛也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我的人生有這麼荒唐麼?我能接受不知情地入瞭戲,但如果我是作為接盤才被選中,那麼我的人生真真就是一個大笑話。白穎和我在一起時,我能確定她是第一次,但精神呢?哪怕她在我之前談過戀愛,也大可不必隱瞞,除非是白穎動瞭心,在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裡受到情感的創傷,所以才進行心理治療,而我被安排成備胎,「擠」到白傢大小姐身邊,那麼我以為的戀愛是否真實,它存在過麼?

  我不禁在想,或許白穎從來沒愛過我,而是把我當成某個人的影子去愛。正因為她不愛我,所以她能心安理得地欺騙我,隱瞞我,傷害我,反倒是所,在這場鬧劇裡動心、入迷,像一個小醜在表演深情,然後被無情拋棄?

  「在你之前,穎穎沒有和其他男孩談過戀愛,這一點,我能向你保證。」嶽母繼續說,「醫生建議穎穎談戀愛,也許對她的病情有好處。她認識你後,整個人變得開朗乖巧,性情溫柔也能體貼人。漸漸地,我和行健也幾乎忘記那件事。」

  「那件事?」這應該是嶽母第二次提到瞭。

  「穎穎十五歲的時候,她做過一件很瘋狂的事情。」

  「很瘋狂?」

  「很瘋狂,瘋狂到你想象不到。」

  「到底什麼事?」

  「抱歉,我不能告訴你。」嶽母選擇拒絕。

  「白穎的瘋狂,是不是跟某個人有關?」

  「我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嶽母道,「我隻能說,穎穎曾經有很瘋狂的一面,和你認識、戀愛並且結婚的穎穎,完全不一樣,我以為在她病好後,那個瘋狂的穎穎已經消失不見,但現在…我有一種感覺,那個瘋狂的穎穎,好像又活過來瞭。」

  「或者,她從來沒離開過,她隻是睡著瞭,但…有人把她叫醒瞭!」

  傘下同行,父親的墓碑近在眼前,碑上有父親的黑白頭像,我下意識地側過頭。

  也許是因為有嶽母這個美婦陪伴,煩躁的中午,讓我有些意亂,腦海裡不禁浮現多年前,郝老狗和李萱詩在這裡的那一幕。

  郝老狗和李萱詩是多麼淫亂不堪,而我是多麼自卑猥瑣。站在父親的墳前,我直不起腰,抬不起頭。曾經眼睜睜看著郝老狗和李萱詩在亡夫的墳地肏屄,郝狗玩弄李萱詩,還一口一個「恩公」地凌辱亡父,我不僅沒有挺身制止,反而躲在旁邊偷窺,欣賞郝老狗如何將性器在母親的肥穴抽插,並且拍打她的雪白大屁股,那一刻,我的獸欲沸騰,已經忘卻人倫道德,忘記身為人子的責任。

  如果說郝李在亡父墳頭的媾和,荒唐可恥,那麼在一旁覬覦母親誘人身體,可望不可得,通過代入郝老狗去臆想淫虐李萱詩,甚至還能擼管射精的畜生,我大概也是古往今來第一畜生王八蛋不孝子!哪怕父親在世時,缺少陪伴而使得父子關系淡薄,這依然不能作為借口。

  過去的我,現在的我,將來的我,哪怕復仇成功,我也永遠沒有重回孝子的資格。坐牢的一年,我能夠審視自己內心,理智告訴我錯瞭,可是,即便是現在,隱藏在心裡,甚至復仇烈火都沒有抹去的邪惡殘念,那是欲念的執著,對某個人的執念…骯臟,無恥,我唾棄,我厭惡,我能夠用理智去壓抑,去封閉,將它壓在深淵,萬劫不復,但它依然存在…身體裡流淌著她的血液,是否也繼承她的淫亂,邪惡,欲望…

  陽光猛烈,仿佛灼烤我的邪欲,我的臉頰很燙,無顏以對,理智越清楚,越明白自己要做什麼,可是,它同樣在提醒,我的軟弱和畸欲,哪怕被壓在角落瑟瑟發抖,但它們還是存在,人性的弱點和缺失,並沒有因為復仇而消失。也許,唯一的解方,就是在夕陽落幕的時候,埋葬它們。但現在不行,囚徒計劃還沒完成,這艱難的兩個月,無論如何,都要走完。

  「軒宇哥,我來看你瞭。」嶽母將手搭在碑上,我以為她會說什麼感性的話,然而並沒有。她隻是沉默,靜靜地,除瞭一句開場白,什麼也沒有。

  悶熱忽然有瞭一絲清涼,原來嶽母抓過我的手,一起擱在碑石上,還是一個字沒說。長時間的沉默,鼻尖似乎嗅到她的體香,手掌接觸手掌的貼合,仿佛有一種原始的勃動。我的理智並沒有沉浸在桃色旖旎,甚至連一絲男女幻想也沒有,但生理的感官仿佛起瞭「自嗨」的化學反應。

  這或許就是毛道長所說「走火入魔」的表征,越壓抑,被壓抑就越反彈,反抗不瞭,就會從其他地方找尋宣泄出口。抑或是我的身體裡本就流淌著邪惡,滋養著各種欲望的惡魔,是它們吞噬我,還是我抱著它們,在末日來臨時一同毀滅呢?

  嶽母松開我,往後退瞭幾步,走到中央,朝父親的墓碑鞠瞭一躬。

  「京京。」嶽母神情凝重,「當著你爸的面,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希望你能如實回答。你可以不回答,但不能騙我,更不能騙你爸。」

  「好,你問吧。」

  「你…是不是有戀母情結…」嶽母盯著我,「我指的是李萱詩。」

  我一愣,我沒想到,嶽母會問這麼敏感的問題。很想否認,但我不想欺騙她,要承認麼?當著亡父的面,我說不出口,當著她的面,我不想把我的不堪表露出來,攤在她面前,攤在陽光下,這會讓我無所遁形。

  我想沉默,可是沉默是否意味默認?看著嶽母明亮的眼眸,她在等待我的答案,心有掙紮,咬牙,還是回應:「是。」

  我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瞭,但還是忍不住偷看嶽母的反應。

  然而,嶽母的臉色很奇怪,嚴肅、糾結,隨即釋然,整個人松弛下來,仿佛卸下某種壓力。

  「說真話,沒什麼不好。」嶽母似有感,「穎穎,會說真話麼?」

  兩個月後,一切塵埃落定,回首梳理,佳慧才向我坦白,彼時她問我是否這個問題,其實源於白穎跟她說瞭郝萱的身世秘密。如果我回答是否定的答案,她就會把這件事告訴我,但我承認有戀母情結,這反而讓她遲疑瞭。佳慧相信我的坦誠,她同樣認為白穎沒有在這件事說謊,所以她把懷疑鎖定在郝李兩人身上,至於誰在誤導白穎還吃不準,但她已經覺察到這其中有貓膩。

  「走吧。」嶽母挨著我,傘下,我和她的距離很近,卻比來時更緊張,因為我承認戀母,盡管心裡已經不認李萱詩是我的母親。

  「這就完瞭?」為瞭化解尷尬,也隻能隨口扯點閑。

  「我和你爸聊瞭悄悄話,悄悄話,你肯定聽不見。」嶽母的聲音低落,但不曾沮喪。她在心裡向亡者傾述,與我父親相關的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李萱詩。

  回到車上,她又問我一個問題:「如果我不針對李萱詩,你是不是還會攔著我對付郝江化?」

  「會。」我承認。

  「你一出獄,就開始在對付他瞭。」嶽母恍然,「所以你擔心我破壞你的復仇部署?」

  「這也是嶽父的意思。」其實,她還是錯瞭,我的復仇並不是從出獄才開始佈局,而是在坐監時就在進行佈局,但正式啟動的確出獄後。

  「原來他也知道,也是,他是大法官,倫理案他經手不少。」嶽母嘆口氣,「公媳亂倫,他應該早就猜到瞭,卻一直瞞著我。」

  「嶽父也隻是猜測,是我去北京那次,他才跟我談到這件事。」我實話實話,「嶽父要是出手,隻能公事公辦,這件事鬧大,對白傢影響不好,容易落人口實。我和嶽父通過氣,報仇必須我來,我也不希望你們站到我的對立面。」

  「郝江化這種人,貪贓枉法肯定跑不掉。」嶽母一時嘆息,「要整他,我出手會比行健要快的多,絕對能讓他判死。」

  這話不是無的放矢,嶽父是首都大法官,想要查辦郝江化,層層下來,太繁瑣瞭,尤其在地自有系統屬地保護,而嶽母就不一樣瞭,財政部的副部長,各省各地的財務調撥,分配,尤其是專項款上,她能著力的地方就太多瞭,想要查實郝江化幾項「數額特別巨大」完全不是問題。

  「我不想要他死,死太便宜他,坐牢等於養老。」我重申立場,我的仇,隻能我來報。

  「私仇私刑,這條路並不好走。」嶽母沉頓片刻,「那穎穎呢?你打算怎麼辦?」

  我一時語塞,半晌:「嶽父要我留情面,你想我怎麼樣?」

  「作為母親,我希望她能跟你重新和好,這樣對孩子也好。」嶽母將目光投向窗外,「作為嶽母,我一樣心疼你。我不能要求你繼續接納她,那樣對你太不公平,也強人所難。」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很擔心她會做什麼瘋狂的事。真要有那麼一天,京京,你能拉她一把麼?」

  「再大的錯,至少,別讓她爛在淤泥裡。活著,受著,就看她自己造化。」

  我輕聲應允,這已經是最大讓步,嶽父嶽母都沒有選擇用白穎捆綁我,同樣的,我也不能一腳踢開瞭事。做錯事,是要付出代價,但為人父母希望能為子女求些許機會,剩下就看她自己能否開悟,正如我在嶽母面前承認戀母,白穎能否在我面前坦誠她和郝江化的過往呢?起碼目前,她做不到。她能告訴嶽母,隻是嶽母能幫她,而她不告訴我,大概是害怕我的不原諒,又或者得知真相的過激報復?隻有她自己知道。

  駛離陵園地界,嶽母表示不回白穎那裡,說是房子太小,也沒多餘的房間,讓我尋一間酒店,我想她是被郝白的事情沖擊瞭,又是飛機又是坐車,身心俱疲,她需要一個松弛、幽靜的環境進行梳理。

  「我在長沙租瞭一套兩室一廳。」在嶽母同意後,我便開車過去。這套房子有陽臺,臥室有浴間,陽光、吹風、熱浴,臨時休憩還是足夠瞭。趁著嶽母去浴室沖澡的功夫,我將另一間臥室角落的那份裝有DNA報告的文件袋給踢到床底的墻角處,隨後將幾處凌亂收拾一下。

  郝白的奸情給嶽母的沖擊已經很大,如果再讓她知道疼愛的外孫外孫女居然是郝傢野種,我擔心她會接受不瞭。我曾經用它測試王天,是因為我不擔心嶽父會承受不瞭,就像他猜到郝白發生關系後依然表現很沉穩,但嶽母畢竟是女人,雖然以後會揭露,眼前就先瞞著。倒是她提到兩個要點,一是把柄,嶽母是否知道把柄的具體指向物是什麼,白傢如果能排雷,我就不用在分神;第二就是她口中那件事,到底是什麼,有用的訊息隻是白穎做過瘋狂的事,或者說瘋狂的白穎?

  到底什麼樣的事情,會被嶽母形容為瘋狂?那件事,嶽父和嶽母都是清楚的,但嶽母卻不願和我明說,為什麼?

  我從來沒見過瘋狂的白穎是什麼樣,如果說郝白奸情夠瘋狂,那也隻是結果,十五歲的白穎,會做出什麼樣瘋狂的事情?抽煙、喝酒肯定算不上,霸凌?官二代做不良少女?也沒紋身什麼,黃賭毒,貌似一個也不沾,我實在想不出來。

  忽然想到嶽母問我的那個問題—戀母,難道白穎有戀父傾向?我本能將這個猜測排除,做白傢女婿這麼多年,我太瞭解嶽父是什麼品性的人,對自己的要求異常嚴苛,而且白傢門風優良,除非嶽父道貌岸然,可是他和嶽母相伴三十年,恩愛情深,而且就算戀父也稱不上瘋狂吧。

  彼時我,恐怕做夢也想不到,白穎的瘋狂,竟然會那樣的出格和可怕。如果不是我猜到郝老狗的藏寶之地,將那些把柄起獲,一旦落入有心人手裡,白傢世代清譽將毀之一旦,而這也令我陷入危局,這是後話。

  花灑的水流,細細密密,從頭頂淋落,額頭。顏面,溫水潤滑她嬌嫩的肌膚。五十歲依然挺拔傲峰,她的胴體完全不遜色三十歲的職業女性,從自律磨礪出來的保養,和養尊處優的婦人不同,那就是肌膚還很有彈性,不會顯得松弛,即便以白行健的挑剔眼光也找不出毛病。

  童佳慧沒有自我欣賞的習慣,即便是在沖洗的過程,也在梳理訊息,女兒給意外的震撼,和郝江化的奸情碎裂三觀,險些暴走,直到女婿壓制她,暴怒過去,一邊聽著女兒各種說辭,嘴上虛應著,內心卻產生疑竇,尤其是聽到郝萱身世的說法,更是匪夷所思…

  「郝萱?她不是李萱詩和郝江化生的大女兒麼?」童佳慧盯著跪地乞求原諒的女兒,「難道她不是李萱詩生的。」

  「是,但不是郝江化的種。」白穎咬牙道,「郝江化就是拿這個秘密威脅我的。」

  「威脅你?郝萱是李萱詩生的,不是郝江化的種,那就是她跟別人生的。郝江化要威脅,也應該是威脅李萱詩,他憑什麼威脅你。」

  「因為…」白穎欲言又止。

  「別吞吞吐吐,快說。」

  「因為鑒定報告裡有兩個樣本數據,附頁A樣本供方是郝萱,B樣本供方是…左京。」白穎幾乎是咬著牙根,才吐出丈夫的名字。

  左京?!童佳慧隻覺得胸口心跳狂亂,凝視女兒,確認她不像開玩笑,皺眉道:「結論是什麼?」

  「支持B樣本供方為A樣本供方的生物學父親。」白穎低頭,似有哽咽,「也就是說,郝萱不姓郝,她應該叫左萱,她是李萱詩和左京的親生女兒,是她們亂倫才生下來的孩子。」

  童佳慧如當頭一棒,捂著胸口,同時調整呼吸,避免自己因情緒激動,而影響判斷:「你說郝萱是左京的女兒,這實在太荒唐瞭,這從妹妹一下子變成他女兒,真是離譜。你就這麼一說,叫我怎麼相信你。」

  「如果郝萱真是左京的女兒,即便是他跟李萱詩生的,先不說他們亂倫違背人倫道德,至少說明他們母子的關系超乎尋常,那麼左京怎麼還會容忍李萱詩嫁給嫁給郝江化,而且讓他的親生女兒管別人叫爸,這根本不合邏輯。」童佳慧還是不相信,「當時李萱詩改嫁的新聞是社會熱點,她甚至把左傢的遺產全當嫁妝帶去郝傢溝,這你怎麼解釋。」

  「媽,你忘瞭麼,李萱詩當初改嫁,是奉子結婚,她是懷著郝萱嫁過去的。」白穎道,「李萱詩如果不嫁人,該怎麼解釋懷孕的問題。至於左京為什麼舍得李萱詩嫁到窮山溝,就是因為他怕事情敗露,一旦你和爸知道真相,會饒得瞭他嘛!爸是大法官,最恨就是這種倫理背德的行為,他眼裡容不下沙子,所以左京隻能把李萱詩嫁給郝江化。」

  「至於李萱詩把遺產帶走,左京不反對,因為他喜歡李萱詩,有郝萱這個女兒,將來這錢無論是給他還是給郝萱,無非是一傢人手裡轉,這麼多年,李萱詩也一直把控財政,郝江化根本插不進手。」白穎道,「我和左京結婚四年多,他明明有十八公分長,折騰這麼多回,一點動靜也沒有,我還帶他去何慧那裡檢查,後來顯示正常,我才懷的翔翔和靜靜。那頭四年半,他是怎麼回事,就因為他偷偷去搞李萱詩,把精力分散瞭,所以李萱詩才懷上郝萱,後來李萱詩嫁到郝傢溝,跟郝江化生那兩個雙胞胎,模樣長相,和郝萱簡直天差地別。」

  童佳慧還是不信:「所以你相信李萱詩和左京是同謀,故意搞這種彎彎繞?好,就當他們母子奸情想掩人耳目,你才是受害者,郝江化憑什麼拿它威脅你?」

  「李萱詩也是受害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懷瞭左京的孩子。」白穎沉頓道,「在郝萱這件事上,李萱詩、郝江化和我,都是直接或間接受害人。」

  童佳慧懷疑自己聽錯瞭,但她從女兒口中聽得真真切切,隻得壓下火氣:「你給我好好解釋。」

  「事情要從我們幫助郝傢父子開始說起,郝小天得到李萱詩的照顧,郝江化心裡感恩,便經常去傢裡幫忙做些日常工作。郝江化喪偶,對女人也有性幻想,有次順手想拿李萱詩的內褲…打個飛機,結果在抽屜找到大半盒安全套。媽,你想,當時左伯伯已經身亡,那這些安全套是給誰準備的?郝江化這個人就留瞭點心眼。有一天,他照顧完郝小天去傢裡,結果發現李萱詩就睡在臥室,一個男人正趴在她身上在肏屄…郝江化從門縫看到,這個人就是左京,還以為李萱詩是睡著瞭,可是整個過程沒身體反應,覺得左京可能下藥迷奸,於是第二天在傢裡找過,果然發現沒用完的迷藥。」

  「郝江化當時不敢聲張,接觸久瞭,他對李萱詩也動瞭心,按他的講法,要是能追求到李萱詩,那他就能進行保護,不讓左京再做這種錯事。再後來郝江化和李萱詩同居瞭,還以為抱得美人歸。那年清明我生病在北京,左京是一個人回長沙掃墓,結果那晚郝江化又發現左京迷奸李萱詩,不久後李萱詩就懷孕瞭。李萱詩以為是郝江化的孩子,郝江化有苦說不出,隻能說郝萱是他的。他讓李萱詩嫁給他,左京總不能跑郝傢溝睡李萱詩吧。」

  「第二年,李萱詩就生瞭郝萱。再後來,李萱詩懷二胎,那時候郝江化當上副鎮長,有時候就在鎮上不回傢,有一晚他回來撞見左京從主居臥室出來,左京說出差回來探望母親。郝江化回房,李萱詩睡得很沉,他就仔細檢查,李萱詩確實有性交的痕跡,而且還射在裡面。要是他沒檢查,李萱詩就是發覺異常,也隻會以為是郝江化做的。左京連孕期都不放過,因為懷的是郝江化的孩子,他氣壞瞭,決定不再忍瞭,他要報復。所以他才對我起瞭歹意,想要以此來報復我。」

  白穎繼續道:「左京睡他老婆,他就睡左京老婆,這就是郝江化的思路。」

  「狗屁思路!豬狗不如的畜生!」童佳慧本能感覺到一種極深的惡意,郝江化這個王八蛋簡直胡說八道。

  「媽,我前面說過,郝江化那次借醉搞我,雖然隻是在穴口幾下,但已經是性侵行為。我很生氣,他私下偷偷找我,告訴我這些前因,坦白他搞我一方面是因為忍不住,另一方面為瞭報復左京,我當時和你反應一樣,死活不信。郝江化說他會搞到證據證明,但他需要時間。然後就是吃雪蛤那晚,他下藥把我們迷倒,半夜偷偷跑回來把我迷奸瞭。」

  「第二天我發覺異常,提出要驗精子,他就跑瞭,托郝虎送來的文件袋,除瞭那些裸照,就是郝萱和左傢的親子關系鑒定報告。」白穎輕咬唇角,「當時,李萱詩也在場,她上來想看,結果我把這些東西都撕瞭,燒瞭。媽,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要保護李萱詩,她是我的婆婆,她是受害者,我還得保護左京,因為他是我的丈夫!」

  「這件事不能曝光,我既不能告訴李萱詩,我知道的真相。我也不能告訴左京,我知道瞭真相。媽,我還怕你和爸知道,你們要是知道左京幹這種事,間接導致郝江化侵害我,你們能原諒左京麼?不,你們不會,你們會毀瞭左京,可我怎麼辦,他是我老公啊,我得替他擋著,我得替他受著!」

  「媽,我愛左京,哪怕他做瞭這種事,我依然選擇原諒他。因為我愛他,可是你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嘛!」白穎說到動情,眼淚潸然,」郝江化就靠著照片和這個把柄,讓我沒辦法說明白。我想過跟左京坦白,可是話到嘴邊,我不敢說出來,而且我們已經有瞭孩子,要是我們分開,孩子怎麼辦,這個傢就毀瞭呀。」

  聽瞭女兒的敘述,童佳慧並沒有被感性影響判斷:「所以你就甘心被郝江化訛詐?你到底是保護老公,還是保護郝江化這個畜生,你心裡清楚。你難道要我相信你一直是無辜受害者!」

  「我,我當然也做錯瞭…最初是被訛詐,我忍著,躲著,盡量不去郝傢溝,可是我是李萱詩的兒媳。左京不在,我有時還得去。郝江化搞我那兩次,李萱詩一直站在我這邊,幫我說話,我還得求著她幫忙隱瞞,不讓左京知道。就這樣,我們三個人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

  「不知不覺,婆媳關系發生變化,我們都害怕被左京發現,反而讓郝江化拿捏住。另一方面,郝江化在性方面確實很厲害,經常幹得她受不瞭。我很想結束這種關系,但李萱詩勸我,如果我這樣做,郝江化可能把我和他發生關系告訴左京,而且你們要是知道又會怎麼看我。郝江化那時候,手上已經有我的把柄瞭,所以我隻能繼續陷在裡面,希望這個秘密永遠不被發現。」

  「左京經常出差,回來又身體不太行,性生活越來越差,而我不知道為什麼…身體經常會起反應…好像需要男人那東西填補…就是自慰也解決不瞭…隻有被郝江化強迫的時候…明明覺得惡心,但身體卻抵抗不瞭…李萱詩告訴我,這是性癮癥,我對郝江化產生瞭性依賴…我可以繼續從郝江化那裡得到性滿足…從左京那裡維持感情…隻要保守秘密…不會出事的…」

  「我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麼會這麼聽話…如果不是左京捅傷他,我可能永遠醒不過來…現在我知道瞭,郝江化給我們偷偷下瞭藥,他故意讓李萱詩教我的大補湯藥方就是害左京,所以他的性能力越來越差…用藥增強我們的性饑渴…我躲瞭一年,就是要把它戒掉…我已經做到瞭…」

  「媽,我知道我做錯瞭,可是,左京一樣犯過錯,是他先對不起我的。」白穎拉過母親的手,「媽,你幫幫我,讓左京原諒我,好不好,讓他原諒我,就像我原諒他一樣。」

  童佳慧選擇沉默,將手從女兒手裡抽離,良久,才從她口裡崩出一句話:

  「穎穎,你和京京…你們,離瞭吧。」

  白穎抬眸,她不相信母親會說這樣的話。

  花灑的浸潤讓童佳慧冷靜很多,一個漏洞百出的故事,到底誰在搞鬼,她需要好好想清楚。

  那個午後,嶽母想瞭很多,我也想瞭很多,然後我將那張疊成小方的日記頁遞瞭過去。

  沒有選擇告訴孩子的事情,卻把郝白在北京偷情的敘述,拿給嶽母,她看瞭,紙張滑落,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