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好玩的地方很多,有鸚鵡洲、晴川閣、歸元寺、魯肅墓等等不勝枚舉。但是,現在這個地方的熱鬧人潮,絕不下於這些名勝所在。
這個地方是個大院子,挺大的一個院子。院子裡栽著一根根木樁,每根木樁上掛著兩盞氣死風燈,把院子裡照得如同白晝,就是掉根針在地上也能找得到。
燈下亂烘烘的十幾張四方桌兒,坐滿瞭人,坐瞭個四方桌滿,後面站的還有人,坐著的也好,站著的也好,什麼樣的人都有。幾張方桌兒上的玩藝兒還真齊全,有牌九、有骰子、押寶,還有幾桌麻將。呼盧喝雉的,虎頭閉十,一聲聲的叫嚷,一陣陣的吆喝直往天空裡冒。
不錯,這裡是賭場,賭場多半以武場為主,也就是說以牌九、骰子,因為它們輸贏大,又快,賭場抽的稅也就越多。如果是打麻將就不同瞭,時間既長,利潤又不厚,所以打麻將這項賭,賭場很少設局的。
但是這傢賭場居然有麻將局,真個是不簡單。其實打麻將這玩意兒還真有點兒學問,搓麻將講求牌意,但隨機應變,機智仍然重於一切。舉個例子來說,你做對對糊,手上已經有三對,偏巧第七張牌摸進瞭同樣的一張,變成瞭四對,你被逼著要拆一對。要是牌風困滯,你拆去那一對說再摸那一張,麼九碰不出,中張反而有得碰。遇到逆勢,就是你牌張會飛,也無濟無事。
俗語說:打牌吾無底,神仙也無解。雖是市井之談,而牌風之必須重視,由此可見一斑。再說老媽子個風字著想,來無蹤去無蹤,真個是形容得惟妙惟肖。
有許多人打慣老張,還未入局,即以牌張自誇。但是一交手就節節敗退,此無地不懂搶風之道而已。
搶風之道,瞬息可變,開始打牌的頭四圈最為重要,即使不能夠獨占鰲頭,也要不屈居末座。
這個院子很怪,沒上房,沒堂屋,靠北是一堵墻,墻上有扇門兒,關得緊緊的,墻的那一邊燈光上騰,似乎住的有人,可能那是後院。正中間那張圓桌面兒上最熱鬧,坐的一圈人後頭站的人也最多,倒不是因為這張圓桌面兒上有什麼新鮮玩意兒,而是這張圓桌面兒邊兒上坐著兩個漂亮妞,這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說多標致就有多標致的女孩子。
這兩位,沒參與賭局,而是坐在後頭瞧的,一個坐在一位大腹便便,白白凈凈,穿著氣派異常的胖老頭兒身後,一個坐在穿褲褂,滿臉絡腮胡大漢身後。坐在胖老頭兒身後的那位,香唇邊,嘴角兒上有顆美人痣,比坐在大漢後頭的那位多瞭幾分俏,多瞭幾分媚。
圍在後頭的一圈,眼往桌面上瞧的時候少,往兩張粉面上瞧的時候多,有的甚至死盯著不放,喉頭上下直動,直咽唾沫,要沒眼皮擋著,他那對眼珠子非蹦出來不可。
白凈胖老頭兒那張細皮嫩肉的胖臉上沒一點兒表情,兩眼直盯著手裡的兩張牌,兩張牌疊在一塊兒,一雙胖手捏得緊緊的,恨不得把兩張牌捏出油來,右手大拇指按著上頭一張牌往下拉,往下拉。
他後頭那長著美人痣的小娘們兒睜著一雙鳳目,也盯著兩張牌不放,小嘴兒半張著,那模樣兒要多迷人就有多迷人。就沖著她,白凈胖老頭也該來個“皇上”。
不錯,下頭那張牌是個三點兒,有一半兒“皇上”相,奈何,上頭那張牌是個七點兒。白凈胖老頭兒剎時像個泄瞭氣的皮球,“叭”地一聲把牌扣在瞭桌上。
“哎喲”一聲,他身後長美人痣的小娘們兒娥眉一皺叫瞭起來:“老爺子,您怎麼老抓閉十呀,您要是再抓閉十,可就得把我留在這兒瞭。”
當莊的天生一張曹操臉,他一瞇眼一咧嘴道:“金二奶奶,就沖您這句話,金老今兒晚是閉十到底瞭。”
“哄”的一聲,站在後頭的人全笑瞭。有一個兩眼盯這金二奶奶,嘴裡卻罵當莊的:“別他媽的胡說八道,金二奶奶的身子何等嬌貴,金老就是把房產都押瞭,也舍不得把金二奶奶留在這兒讓你們這兒的臭蟲占便宜去。”
哄然一聲,圍在後頭的又笑瞭。金老跟沒聽見這些話似的,兩眼瞧著桌上的兩張牌直發愣。
金二奶奶卻瞟瞭說話那人一眼,這一瞟,不帶怒、不帶氣、隻有三分嗔。
那人混身熱血兒剛往腦門子上一沖,砰然一聲,絡腮胡大漢拍瞭桌子,大笑說道:“奶奶的,咱比金老少瞭一點兒,當莊的,賠吧。”
“哎喲,死人。”他身後那小娘們兒皺眉發瞭矯嗔,一粉拳捶在他肩膀上,嬌聲嚷道:“別那麼樂好不。你一樂就出汗、一出汗就一股子的馬屎馬尿味兒,熏死人瞭。”
絡腮胡大漢扭頭、咧嘴道:“我的小寶貝兒,樂哪能不出汗,樂本來就是個出汗的事兒,你還怕我身上這股子味兒啊,你不早沾上瞭,不幹這一行我還養不瞭你呢。”
又笑瞭,這回聲音更大。小娘們兒粉臉上掠起兩片紅雲,揚起粉拳又是一下:“死人,你狗嘴裡就是長不出象牙來,當著這麼多人,你怎麼……”
一咬下嘴唇兒,住口不言,絡腮胡大漢仰天大笑。
金二奶奶皺瞭皺眉,突然,她那雙鳳目猛然一睜,黑白分明的眸子閃起瞭兩道光亮的異采。她發現絡腮胡大漢身後那小娘們兒身後多瞭個人。
不知道這個人什麼時候來的,反正剛才她沒看見這個人,現在她看見瞭,隻一眼,她的心猛然跳瞭一下。自從記事兒,她沒見過這麼俊逸,這麼有魅力,這麼吸引人的男人,盡管她打剛解人事時就夢想著這麼一個人。她沒碰見夢想中的人,卻碰見瞭金百萬,張傢口的大富豪。
她爹娘死得早,那狠心的舅舅把她賣到瞭妓女胡同,隻賣瞭百把兩銀子,結果又在賭桌上化為烏有。她的命苦,但並不算太苦,老天爺並不是不知道憐恤人,進妓女戶不到三年就碰上這位金百萬。
金百萬把她贖瞭出來,她跟瞭金百萬,做瞭金百萬的小妾金二奶奶。金二奶奶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連胭脂粉都是金百萬托人從蘇杭一帶帶來的。可是金二奶奶的心裡還有那麼一點兒不滿足,那就是:她一直沒碰見剛解人事時就夢想過的那種男人。而現在,她終於碰見瞭。那個人就站在那小娘們兒的身後,一剎那間那小娘們兒顯得跟那絡腮胡大漢那麼不相襯。不,他不該站在她身後,她不配,哪一點兒配,狐貍精、賤女人,盡管小娘們兒沒招她,沒惹她,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當兒她就瞧那小娘們兒那麼不順眼。
突然,那個人的一雙目光在她臉上掃瞭一下,跟兩道電似的,掃得她心裡猛一跳,混身上下連臉上都熱烘烘的。金二奶奶心裡撲撲跳,心裡熱熱的,剎那間她顯得那麼不自在,心裡好慌。在馬蹄胡同見過的人多,出瞭馬蹄胡同,進瞭金傢大院,見過的人也不少,一天到晚有人盯著她看,她就從來沒這樣過。
“哎喲”一聲,金二奶奶忽然又從心裡叫瞭一聲,她一顆心頓時跳的更厲害瞭,要命,那個人竟走過來瞭。金二奶奶想找個縫地鉆到地底下去。可又舍不得,真舍不得,要是這時候金百萬站起來要走,她會恨他一輩子。
那個人隻兩步便到瞭她身邊,金二奶奶低下瞭頭,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她好慌、好怕、手心兒都出瞭汗,用香手絹兒狠命擦,可是沒用,恨死瞭。
此人非別,正是拜別泥凡道長回來的鐘傢信。他本來要去碼頭與父母會合,忽然在中途遇到兩個金蜈門的人,於是便尾隨其後來到逢發賭場。經他暗中觀察,發覺這賭場原來是金蜈門的一個據點,於是不由計上心頭。
“看樣子今兒晚上金老的手氣不太順。”鐘傢信說瞭話,聽在金二奶媽的耳裡,混身上下沒一處不舒服。
金百萬沒反應,兩眼隻望著牌桌上,怎麼聾瞭,就知道心疼銀子,心疼你就不該來瞭,哼,豬似的。金二奶奶忍不住伸手在他腿上推瞭一下,嬌嗔道:“老爺子,人傢這位跟您說話呢。”
金百萬如大夢初醒,頭一仰,嘴一張:“嗯啊,是是,說話,說話。”
惱死人瞭,他根本就沒聽見人傢說什麼。
幸好鐘傢信沒在意,他笑笑又說:“一般人都是傍贏傢,我這個人跟一般人不同,一向愛傍輸傢,說起來也怪得很,也許我有幫人運,輸傢經我這麼一傍,往往會變成瞭贏傢,如今我想傍傍金老,金老可有意思再試試。”
金百萬的一雙胖手直搓,遲疑著說道:“這個,這個……”
金二奶奶心裡千個百個願意,可是這不是別的事兒,她沒敢吭氣兒,雖然她沒敢吭氣兒,心裡可惱死金百萬瞭,個頭兒挺肥的,膽兒那麼小,哪像個男人。
鐘傢信看出金百萬的心意來瞭,又說瞭話:“這樣好不好,金老,您再試試,輸瞭算我的,贏瞭咱們二一添作五,您看怎麼樣。”
金二奶奶一聽這話,她不能不答腔瞭,一推金百萬道:“老爺子,人傢這位看咱們今兒晚上輸得不少,可是一番好意啊,您就再試試吧。”
“是啊。”剛才吃金二奶奶豆腐那個,這時冷言冷語地說瞭話:“金老,這年頭兒這種熱心腸的好人可不常見哪,輸瞭歸他,贏瞭他跟您二一添作五,這種好事上哪兒找去,二奶奶都瞧出人傢的好意來瞭,您還瞧不出麼。”
金二奶奶隻覺臉上一陣奇熱,心頭別別的亂跳,生怕這句話得罪瞭人傢那位,把個說話的那人恨得牙癢癢的,想起他剛才的輕薄,越想心裡越惱,她真想站起來狠狠罵他一頓。
鐘傢信好度量,根本就沒跟那東西計較,淡淡地笑瞭笑,一口牙齒好白,他一翻腕,把一樣東西放在瞭桌面上,沖那當莊的道:“請給我估估,這顆珠子值多少。”
這是菩提寶丸,是他義母給他的見面禮。寶珠自是不凡,大夥兒剎時都瞧直瞭眼,那確是顆珠子,拇指般大小,隻要是真的,它就夠個八口之傢過上半輩子的。其實這還是低估瞭,這是無價之寶,可解百毒,用來治病,子子孫孫都用不完的。鐘傢信不含糊,與眾不同的人出手也跟人不一樣。
金二奶奶也睜大瞭一雙鳳目,直直地盯著就在她眼前的那顆珠子。這麼樣一個人而且多金,真是理想上加理想,上哪兒找啊,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第二個。
當莊的還沒說話,絡腮胡子身邊的俏女人突然說瞭話,話聲驚喜之中帶著萬分的喜歡:“好美啊,我長這麼大還沒瞧見過這麼大的珠子,老公。”
她推瞭推絡腮胡大漢,絡腮胡大漢一搖頭道:“別又算計我,如果我沒有走眼,就算把我所有的傢當全拿出來,也換不到這顆珠子。再說,人傢是押又不是賣。”
絡腮胡子還真有眼光,不是一腳踢死麒麟的貨色。
金二奶奶心裡一百個痛快,她想笑。本來嘛,人傢是幫我們的,你憑什麼看上這顆珠子,你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性,看看自己是個幹什麼的,不要臉。人都是這樣,盡管自己跟人傢一樣的出身,可是這當兒她會瞧低人傢,忘記瞭自己。
當莊的遲疑著,小心翼翼地伸兩個指頭捏起瞭那顆菩提寶丸,放在眼前看瞭看,然後他抬眼賠上一笑道:“這玩藝兒我不懂,我得拿到櫃上找個行傢估估。”
鐘傢信想必傢裡多的是,連猶豫都沒猶豫,一點頭道:“行,你請,我等著就是。”
當莊的一抬手,打東廂房前過來一個壯漢子,當莊的把那顆菩提寶丸往壯漢子手裡一交,壯漢子轉身快步往後去瞭。沒錯,那個後院所在,是有人住,那壯漢子到瞭北墻上那扇門前推開門走瞭進去,然後又關上瞭門。
金二奶奶這當兒站瞭起來,推瞭推自己的凳子,看瞭看那位,紅著臉含笑說道:“少爺,您請坐。”
鐘傢信態度也從容大方,欠身含笑:“謝謝,二奶奶,您坐您的,我站會兒不要緊。”
瞧人傢,多客氣,多懂禮,金二奶奶心裡馬上就又增加瞭幾分好感,真恨不得馬上就撲到他的懷裡。
原先吃金二奶奶豆腐的那傢夥又說瞭話:“二奶奶也真是的,您這麼個嬌貴的身子,人傢年輕人怎能讓您那雙腿受累麼。”
金二奶奶聽得臉上一熱,憋瞭半天的火兒也往上沖,想發作,這當兒隻見鐘傢信沖著她一點頭。水消瞭,當作他沒事兒,心裡真恨不得抓過那東西來咬下他一塊肉。不,不能,臟死瞭,惡心,要咬嘛也得找個像他的。心裡這麼想著,一雙鳳目也就不由地飄向瞭鐘傢信。
鐘傢信跟沒聽見似的,真是好胸襟,好度量,他笑笑說道:“二奶奶請坐吧,我站會兒不要緊。”
金二奶奶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子勇氣,脫口說道:“不,您不坐我也不坐。”
說完瞭這話她覺得臉上一陣熱,忙把頭低瞭下去。好在她這句話說得很輕,像蚊子叫似的,聽見的人大概隻有鐘傢信一人瞭。
金百萬就在身邊,他也應該聽見瞭,那不要緊,他一天到晚隻知道撥動著算盤子數他的錢財銀子,他不會留意這些的,要會早好瞭。
就在這當兒,墻上那扇門開瞭,剛才那名壯漢子快步走瞭出來,轉眼工夫便到瞭近前,把珠子往當莊的手裡一交,道:“胡老說可以押二千兩。”
他伸出瞭兩根指頭,大拇指跟食指,作瞭個V 字樣,當莊的轉眼望向鐘傢信道:“二千兩,您看怎麼樣。”
鐘傢信依然是毫不猶豫,一點頭道:“行,兩千兩就二千兩,請把珠子放在金老面前。”
當莊的伸手把菩提寶丸放在瞭金百萬面前,鐘傢信接著說道:“請擲骰子吧。”
當莊的伸手抓起瞭骰子,問道:“您下多少。”
鐘傢信問道:“貴處在賭註上有沒有限制。”
當莊的道:“限制倒是沒有什麼限制。”
鐘傢信道:“那麼我就下這二千兩。”
好大的手面,當莊的一怔,大夥兒也都為之一怔,鐘傢信凝視當莊的說道:“怎麼樣,是不是太大瞭。”
當莊的定瞭定神,忙道:“不大不大,隨您下,隨您下。”
說完,他揚手就要擲骰子。鐘傢信突然伸手一攔道:“請等會兒,能不能讓我倒一下牌。”
當莊的擲骰子那隻手停瞭一停,人似乎也遲疑瞭一下,旋即說道:“您請。”
鐘傢信伸出瞭手,隨便把牌倒瞭一倒,然後一抬手道:“請。”
當莊的唇邊飛快掠過一絲冷冷的笑意,握著骰子的手在唇邊吹瞭口氣,然後擲瞭出來。骰子在桌上滾瞭一滾不動瞭,最大的點兒,兩個六,十二點。
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當莊的臉色為之一變,他抬眼看瞭人傢那位一下,然後緩緩伸出手去發牌。牌兩張兩張地亮出來瞭,天門是和牌配小七一點,順門是地牌配老九,一點,金百萬來門是梅花配斧頭,也是一點。
金百萬登時就是一頭汗,金二奶奶臉上的笑意也沒瞭。不,是所有押賭註的人都沒有瞭笑意。芝麻大個一點兒,輸的機會大,贏幾乎是微乎其微,那還笑得出來。也有些人為鐘傢信惋惜,惋惜這顆珠子十有八九要進入傢的兜兒,盡管輸瞭算人傢的,金百萬兩口子也難免瞧著心疼。有的心疼,有的幸災樂禍。
那位愛吃豆腐的仁兄,烏鴉嘴又張開瞭:“珠子是人傢的,你看這位小兄弟一點兒也不著急,站在那兒要多穩有多穩,就跟那顆珠子不是他的。”
說完,他瞟瞭金二奶奶一眼。不過,這時沒有人註意他的舉動,大夥兒的眼睛盯著當莊的,似乎發覺當莊的臉色有點兒不大對。
當莊的緩緩伸出瞭手,把兩張牌一翻,剎時一桌子全叫瞭起來。金百萬直瞭眼,臉上的肥肉打哆嗦,金二奶奶樂得猛睜鳳眼,小嘴兒櫻桃綻破,笑瞭,既驚又喜,那模樣兒要多動人有多動人。
“一點,無名一。”當莊的皇上六點兒配瞭一張小五,一點,牌九裡面最小的無名一。四門都是一點,屬莊傢這一點最小。當莊的不但照賠,而且還得通賠,把銀子往外推的當兒,他飛快地往旁邊遞瞭個眼色。二千兩銀子,桌面上沒那麼多,當莊的給瞭張二千兩的銀票,鐘傢信隨手就遞給瞭金二奶奶。
金二奶奶接瞭過去,一雙眼波緊緊地盯著那張俊臉道:“我們現在沒辦法找給您。”
鐘傢信微微一笑道:“二奶奶先拿著吧,這才是頭一把,等玩兒完瞭再分帳。”
金二奶奶一喜道:“那,那也好,我就先收著瞭。”
剛才拿珠子到後頭去那漢瞭走子過來,拍瞭拍人傢那位,含笑說道:“這位,可否借一步說句話。”
鐘傢信轉過頭去道:“有什麼事兒麼。”
那漢子含笑道:“是關於您這顆珠子,我們東傢很喜歡。”
鐘傢信一點就透,“哦”瞭兩聲把菩提寶丸往袖子裡一揣,沖大夥兒一抱拳道:“失陪。”
他跟著那漢子走瞭,把金二奶奶的一顆心也帶走瞭。金二奶奶的一雙目光想跟著他走,可是當著這麼多人怎麼好那麼明顯,隻有讓一顆心跟他走瞭。
鐘傢信跟著那漢子進瞭後院,這後院可真夠大的,一眼瞧過去數不出有多少房子多少燈。
進後院,那漢子問瞭人傢那位一句:“請問貴姓。”
人傢那位道:“不敢,鐘。”
那漢子把鐘傢信帶進左邊一間屋,這間屋在一條長廊的緊把頭兒,屋子裡隻有一盞燈,別的什麼都沒有。
剛進屋,後頭又跟進來兩三個,都是個頭兒挺壯的漢子,也都是剛才在前院兩邊站著的那些漢子裡的。四個人把鐘傢信圍在中間,靠門站的那個還把門關瞭起來。
鐘傢信早就查出這間賭場底細,他是有為而來,他的目光來回掃瞭掃,然後落在對面帶他進後院那漢子臉上,含笑問道:“這是幹什麼。”
那漢子道:“朋友是哪條路上的。”
“哪條路上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漢子道:“別裝蒜瞭,光棍兒眼裡揉不進一粒砂子,敢到武漢三鎮來砸我們的場子,應該是有萬兒的人物。”
鐘傢信“哦”地一聲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啊,你們那個當莊的在牌上做暗記,在骰子上玩手法,專吃人傢姓金的一個,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那漢子道:“沒什麼說不過去的,這個院子裡近百口全靠這個吃飯,要不多抓幾個,讓我們大夥兒喝西北風去。”
“這就對瞭,我也是靠這個吃飯的,你們吃得太多瞭,分一點兒我吃吃有什麼不可以的。”
“那你也得放亮招子看地方,金娛、我們這兒不興這個。”他想是說漏瞭嘴,趕忙把金蜈門咽瞭回去,一伸手道:“給我吐出來。”
鐘傢信自然聽得真切,但故作不知道:“我吃這麼一點兒都得吐出來,那你們吃的呢。”
那漢子臉色一沉道:“少廢話,你吐不吐。”
鐘傢信笑笑道:“你看見瞭,我把銀票交給金二奶奶瞭。”
那漢子道:“不錯,我看見瞭,可是你手裡還有顆珠子。”
鐘傢信哈地一聲道:“居然打起我這顆珠子的主意來瞭。好吧,珠子在我身上,你們自信拿得去,盡管伸手就是。”
那漢子望著他冷笑起來,笑著笑著突然跨步欺身一拳搗瞭過來,這一拳取的是正心口。
鐘傢信一側身讓過瞭這一拳,腿一抬,膝蓋正頂在那漢子小肚子上,那漢子悶哼一聲彎下腰去,鐘傢信揚手一掌砍在他脖子後頭,他爬下瞭,沒再動一動。
鐘傢信笑笑道:“就憑這種身手也想吃這碗飯,還有哪位要珠子的,來吧。”
另三個漢子瞼上變瞭色,探懷的探懷,摸腿的摸腿,一個手裡多把匕首,兩個手裡多把鐵尺。拿匕首的那個一聲沒吭,挺腕就紮。
鐘傢信讓過匕首抓住瞭他的腕子,另一隻手同時抓住瞭他的後腰,趁勢一抖一送。拿匕首的漢子整個人飛瞭起來直往兩扇門撞去,砰然一聲,兩扇門垮瞭,拿匕首的漢子跟著兩扇雕花格子糊著高麗紙的門飛瞭出去,人摔出瞭廊簷,匕首飛得更遠,他爬在地上也沒再動彈。
兩個拿鐵尺的臉白瞭,一步跨到門口往外退去,鐘傢信笑笑說道:“怎麼走瞭,珠子不要瞭。”
嘴裡說著話,腳下跟著逼瞭過去。
那兩個退出瞭屋子,往廊簷外退去,手緊握著鐵尺,兩眼直盯著鐘傢信,不敢眨一眨,緊張得不得瞭。
鐘傢信兩手背在後頭,跟個沒事人似的,一直逼瞭過去。他剛跨出廊簷,陡然一聲沉喝傳瞭過來:“站住。”
一條人影騰掠而至,落在瞭那兩個漢子身邊,來人是個瘦高個兒,陰沉臉,森冷目光一掃姓費的,冷然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瘦高個兒陰沉臉一來,兩個拿鐵尺的漢子膽氣為之一壯,一個鐵尺一指鐘傢信道:“鄧爺,這小子不知是哪條道上的,竟敢跑到咱們這兒來吃咱們。”
陰沉臉瘦高個兒哦地一聲道:“朋友是哪條道上的,怎麼稱呼。”
“我姓鐘,路過武漢,你們這兒在牌上坐暗記,在骰子上玩手法,專吃一個,我看不過去伸瞭伸手,就怎麼回事。這幾位卻把我帶進後院來想把我擱在這兒,你閣下評評理,這是不是太過瞭點兒。”
“天下的賭場一個樣,尊駕既是道兒上的朋友,就該知道開賭場的指的就是這個。”
“閣下把我當成外行瞭,開賭場仗的是真不是假,隻要是貨真價實的真功夫,不但沒人會說話,而且還會挑起拇指來說一聲佩服,可是玩假吃人那就讓人看不過去瞭,我沒在外頭當場揭底,已經算是夠客氣的瞭。”
瘦高個兒陰沉臉冷笑一聲,沉聲道:“尊駕說話好沖啊。”
鐘傢信道:“我說話一向這樣,有道是,忠言逆耳。”
瘦高個兒陰沉臉道:“你要放明白點兒,這個地兒不是別的地兒。”
“的確。”鐘傢信道:“這是個玩假吃人的地方,而且還有金蜈門撐腰。”
瘦高個人未等他說完,沉聲喝道:“你知道金蜈門。”
“這也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看樣子是你來找碴的。”
“隨便你怎麼說吧。”
瘦高個兒陰沉臉冷冷一笑道:“我倒要稱稱你有多少斤兩。”
他身軀一閃便到瞭跟前,抬掌抓向姓費的當胸,五指開合間帶著一陣勁風,頗見造詣。
鐘傢信腳下沒動,一抬手向著瘦高個兒腕脈抓瞭過去。瘦高個兒冷笑一聲,突然沉腕變招,一指斜斜向鐘傢信的胸腹之間劃去。別看這是一根指頭,要真讓他劃中,那跟一把刀沒什麼兩樣。
鐘傢信一隻手掌跟著落下,奇快如電,他也伸一根指頭,但不是劃,是敲,一指頭正落在瘦高個兒的腕脈上。隻這麼一下,瘦高個兒腕子上跟讓烙鐵烙瞭一下似的,疼得發燙,悶哼一聲抱腕暴退。
鐘傢信淡然一笑道:“怎麼樣,斤兩夠不夠啊。”
瘦高個兒疼得毗牙咧嘴,額上都見瞭汗道:“朋友,你……”
鐘傢信臉色一沉道:“別跟我套近乎,我們是敵非友,隻要你乖乖回我的話,我不為難你。”
忽聽後院深處有人截口說道:“朋友要什麼隻管開口就是,我王某人一向愛交朋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決不會讓朋友失望,也從來沒有讓朋友空著手走路過。”
鐘傢信抬眼望瞭過去道:“那是最好不過,請現身說話。”
後院深處暗影裡,兩前一後走出三個人來,前頭兩個,一個高大,一個矮胖,都是海青色的綢質褲褂兒,敞領子,紮褲腿。高大壯漢濃眉大眼,一臉麻坑兒,手裡托著兩個鐵膽,骨碌骨碌地直轉。矮胖的那個唇上留著兩撇小胡子,空著兩手,頭頂光禿禿的,映著燈光發亮,蒼蠅落上去能滑一跟頭。
跟在後頭的一個,是個穿長袍的瘦老頭兒,背有點駝,瘦得跟個人幹兒似的,一臉的奸猾色。
三個人走近,瘦高個兒一躬身,恭聲道:“大爺,這人……”
高大壯漢一擺手道:“我知道瞭。”說著他的目光一凝,望著鐘傢信道:“朋友姓鐘,如果我猜測不錯,該是嶗山漏網遊魂。”
鐘傢信不以為然,淡淡笑道:“昔日漏網遊魂,今日索命無常。”
兩個拿鐵尺的漢子悄無聲息,從他後頭掄起鐵尺就砸。鐘傢信身後像長瞭眼,身子微蹲,左肘往後一撞,右腳跟著踢出,那兩個撒手丟尺,悶哼聲中爬瞭下去。
鐘傢信又逼瞭過去,邊走邊道:“誰自信能截得住我,盡可以出手。”
瘦高個兒剛吃過苦頭,現在他不敢動,而且一隻右手也根本揚不起來,隻有瞪著眼往後退的份。
高大壯漢滿臉麻坑的說道:“你想怎麼樣。”
鐘傢信道:“在這兒殺幾個人,然後放把火。人沒瞭,賭場也沒瞭,幹幹凈凈。”
高大壯漢臉色大變,一抖手,兩顆鐵膽飛瞭出來,直向鐘傢信面門射到。
鐘傢信雙手一抬,輕易地抄住瞭兩顆鐵膽,高大壯漢扭頭要跑,他右手一揚,一顆鐵膽先飛瞭出去:“留神,接住瞭。”
高大壯漢沒接,頭都沒回,那顆鐵膽正打在他右腳後跟上,疼得他大叫一聲摔瞭下去,摔瞭個狗啃泥,隻怕臉都開瞭花。
鐘傢信揚瞭揚另一顆鐵膽,笑問道:“還有哪位要試試。”
禿頂小胡子跟那瘦老頭兒都沒敢動,那瘦高個兒這當兒在鐘傢信背後,他腳下移動,想往前去。鐘傢信身後真跟長瞭眼似的,說道:“別動,你再敢動一動我打斷你的腿。”
瘦高個兒一驚,硬是沒敢再動。禿頂小胡子白著臉幹咳一聲道:“這位朋友,你聽誰說我們是金蜈門的,吃這碗飯難免得罪人,別是有人坑我們賭場。”
“這倒也是。”鐘傢信淡淡笑瞭笑,走到高大壯漢身邊一腳踩瞭下去,正踩在高大壯漢腳脖子上。高大壯漢疼得一挺身張嘴大叫,鐘傢信又道:“禿頭兒說是有人想害你們賭場,麻子大哥,你怎麼說。”
高大壯漢張嘴直叫,手在地上直抓,沒說話。鐘傢信腳下又一用力,高大壯漢忙叫道:“我說我說,您松松,您松松。”
鐘傢信腳下收瞭勁兒,微一搖頭道:“我就想不通,有些人為什麼這麼賤骨頭,好好的不行,非得動粗的不可,說吧,我聽著呢。”
高大壯漢道:“我們是金蜈門的人,不過,我們隻是小角芭,所知道的不多。”
鐘傢信道:“這我相信,現在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如果不說實話,就別怪我腳下不留情瞭。”
“一定,一定。”
“剛才說過我是嶗山漏網遊魂,想必當時你也參加瞭偷襲行動。”
“沒有沒有,我們隻是聽人傢說的。”
“是這樣的麼。”隻聽得一聲慘叫,顯然鐘傢信腳下又用瞭力。
鐘傢信的腳是踩在高大壯漢的腳脖子上,但卻跟踩在禿頭兒的腳脖子上似的,禿頭兒滿頭是汗,高大壯漢隻一叫他便一哆嗦。
鐘傢信緩緩說道:“你說你是聽人傢說的,那麼你知不知道嶗山鐘傢跟金蜈門有什麼仇。”
“這我知道一點。”高大壯漢忙道:“聽說是上一代的恩怨。”
鐘傢信知道在這些小嘍羅跟前根本就問不出什麼,不過他心中的憤念卻久久不能平息。他臉上掠過一絲抽搐,一腳踢瞭出去。高大壯漢兩手一捂肚子,眼一直,“噗”地一口鮮血噴瞭出去,然後身子起瞭一陣顫抖,砰然一聲爬瞭下去,沒再動。
血,好似一團火光燒得他眼睛發紅,心兒發慌,怒氣不息。他轉過身又是一腳,禿頭兒身子一挺,嘴裡冒出一灘血,他連吭都沒吭一聲。
鐘傢信轉眼望向那讓鐵膽打斷瞭腿的瘦高個兒,瘦高個兒面無人色,兩手撐地直往後蹭,滿臉驚恐神色,抖著說道:“鐘少俠饒命,鐘少俠饒命。”
鐘傢信道:“我不殺你,你告訴我,你們賭場這些年來昧著良心,設下千術吃下的都放在哪兒。”
瘦高個兒忙道:“這我知道,除瞭繳回金蜈門外,剩下的全都在他們屋底下的密室裡。”
鐘傢信過去一把揪起瞭他道:“你帶我去。”
瘦高個兒瘸著一條腿,在姓費的一隻手的架持下,一瘸一瘸的往裡行去,這時候他把疼都忘瞭。
沒多大功夫之後,鐘傢信提著一個包袱回到前院。那張桌上,絡腮胡大漢兩口子還在,金百萬跟金二奶奶卻沒瞭影兒,當莊的跟那幾個抱桌腿的一見他出來全怔住瞭,敢情後院出瞭事兒,這兒是一點兒也沒聽見。
鐘傢信跟沒事人兒似的,笑吟吟地一揚手裡的包袱道:“真不賴,沒想到這兒還真有識貨的人,一顆珠子換這麼多,咦,金老兩口子呢。”
絡腮胡大漢道:“走瞭,剛走沒一會兒,他們兩口子是坐車來的,恐怕攆不上瞭。”
顯然,他是會錯瞭意,他以為鐘傢信是想找金二奶奶分那一千兩銀子。鐘傢信也明白,他笑笑道:“不要緊,我到他傢去要那一千兩銀子去。”
說著一抱拳,提著包袱走瞭。
鐘氏一門在碼頭可說是等苦瞭,終於盼到鐘傢信回來瞭,於是他們便沿著雲夢安陵之線向襄樊奔去。
襄樊在近代,中國幾乎將襄樊之地忘懷。但自中古以來,其地為兵傢重鎮,顧祖萬雲:“襄陽跨連荊豫,控扼南北,三國以來,常為天下重地。”
許昌、南陽、攀城、荊州(今江陵縣)、夏口(今漢口)均為三國時代的軍事重鎮,襄樊是漢水上遊的一塊古戰場,現存三國遺跡甚多,可視為一個褪色的古堡。襄樊二城,僅漢水之隔,襄陽在漢水南岸,為政治中心。樊城為商業中心,在漢水上民般匯集,為一河港的雙聯都市。古時南船北馬,即以此為分界點,上至老河口,下至漢口,為鄂北豫南一帶物資的集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