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林倚靠在一把白葉木制成的躺椅上,漫不經心地翻著書,聽著窗外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這把躺椅是他自己所造,並非市場上買來,從選材丶炮制到組裝丶上漆,全都是他親力親為,不假人手。每天午後在上面躺一躺,或者翻翻書,或者小憩片刻,是他難得的享受。
「今天的天氣真不錯。」他隨口自言自語。
艾林並不是陰影谷本地人,而是來自南方的卡麗珊,那是一個海邊的國傢,陽光熾烈,氣候潮濕,與谷地地區的乾燥寒冷大相徑庭,盡管已經在這裡待瞭將近六年,艾林仍然覺得不適應,每到秋季就會流鼻血。不過至少有一樣好處,就是困擾他多年的關節疼痛大大減輕瞭,有時候甚至都感覺不到。就沖這一點,他還是挺樂意繼續留在此地任職的,隻可惜應該是沒這個機會瞭。這一次的事情,雖然是應凱爾本的要求行事,但畢竟出自他的手筆。那位叫梅菲斯的小姑娘到底是提爾聖武士,雖然由於其血統問題,被教會排斥在邊緣,但她當真出瞭事,教會不可能無動於衷,必然要討個說法。到時候,自己教會這邊就要給個交代,而艾林顯然是要被踢出去頂罪的,當然,也不會有甚麼大麻煩,估計會被指派到甚麼偏遠地區,過上十年八年的才能回來瞭。
「那個小姑娘……可惜瞭。」
艾林和梅菲斯打交道不多,甚至都沒有單獨交談過。但作為本地神殿的副主教——雖然隻是三位副主教之一,而且排名最末,艾林勉強也可以算是教會的高層人員,有資格接觸到一些較為機密的資料。他知道梅菲斯的身份,但坦白地說,他並不是很在意。「邪神之女」和「邪神」又不是一碼事,隻有那些沒見識的年輕人才會對此大驚小怪,到瞭艾林這種年紀和地位,對血統甚麼的,不說不屑一顧,至少也不會太當回事。真要說的話,他父親是個老實本分的手工藝者,爺爺卻曾經是卡麗珊名噪一時的強盜,後來被同夥所殺,死無葬身之地,論血統難道就比邪神之女要「純潔」?既然提爾會選擇她作為聖武士,就足以說明問題瞭。梅菲斯的過往功績,艾林也是大致清楚的,別的不說,前兩年博得之門地區爆發瘟疫,密斯卓諾的晨曦神殿派人護送黎明之石前去救治,最後卻落入莎爾的陷阱,若非梅菲斯,這件晨曦聖物就要落入邪神之手瞭。
雖然對梅菲斯頗有好感,但事已至此,艾林也不會有甚麼後悔不安。凱爾本說得對,在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為瞭勝利隻能不擇手段,哪有那麼多可顧忌的。蘭森德爾不是提爾,並不要求信徒的一舉一動合乎律法,秉持正義,隻要結果是好的,目標是正確的,那麼在手段上靈活變通一些,也是可以的。
算瞭,不想那麼多瞭,
反正自己該做的丶能做的都已經做完,接下來就看凱爾本他們瞭。
將所有的雜念都擯去,艾林全身放松,打算睡上一會,今天的祝福儀式可是耗費瞭他不少精力,需要好好休息。估計醒來的時候,那邊的戰鬥也該有個結局瞭吧。
正半睡半醒中,一股冰冷而銳利的刺痛感自脖頸上傳來,讓他剎那間變得清醒無比。緊接著,他看見一位穿著淺綠色皮甲的美麗少女從陰影中走出來,站在自己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艾林先生?」她溫和地問。
「是我,你是誰?」
無需低頭去看,艾林知道自己的咽喉要害已經被一柄利刃抵住,身後顯然還有另外一位襲擊者。他表面勉強維持鎮定,心中卻是既驚且怒,詫異無比。晨曦神殿雖然主力被調走,防禦確實較平常空虛很多,但也絕不是可以任人隨意來往的地方,守衛就罷瞭,那些魔法防禦可是他親自佈下的,經過多次完善丶重重加固,怎麼會被人悄無聲息地潛進來?艾林當然不會認為自己的防禦絕對無懈可擊,但能做到這點的,整個陰影鎮中屈指可數,無非也就是大賢者丶凱爾本等人。眼前這位少女看起來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難不成居然是一位頂級的大巫師不成,陰影鎮中甚麼時候來瞭這樣的人物?
「我是蘭尼斯特,」珊嘉說,「我聽說瞭一些有趣的傳言,有關梅菲斯小姐,還有黎明之石,似乎你做瞭某些事情,會對她很不利——我希望和你核實一下。」
蘭尼斯特?
艾林快速回憶著這個姓氏,然後他想瞭起來,認真看的話,眼前的少女和那個莎爾選民還頗為相似。「瓊恩·蘭尼斯特?」他試探地問,「你和他是甚麼關系?」
「我是他姐姐,」珊嘉微微一笑,「自我介紹完畢,艾林先生,請回答我的問題。」
「你想知道甚麼?」
「全部。」珊嘉說。
「恐怕我無可奉告,」艾林說,「晨曦的侍者樂於指點迷津,但不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
「哦。」
珊嘉偏瞭偏頭,艾林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左手一陣冰涼,隨即是劇痛襲心,他大驚之下,低頭望去,正看見自己的左手手掌與手腕分離,噗通一聲掉落在地板上,血液自創口處噴湧而出,濺得到處都是。「你……你……」
「很抱歉,但我時間有限,隻能用一些比較直接的方式讓你明白我的態度。希望沒有弄疼你,」珊嘉柔聲說,「現在可以說瞭嗎?」
艾林崩潰瞭,他是個純粹的文職人員,基本沒上過戰場——偶爾去過幾次,也都是遠遠躲在安全的後方,從沒見過這麼血腥的場面。如果這情景發生在別人身上,他或許還能保持鎮定,但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的神經就承受不住瞭。「我……我說,」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你趕快……幫我止血。」
另一位褐發少女從背後轉出來,她也很漂亮,而且衣著暴露而性感,但艾林根本沒有心思欣賞這些。在他被神術強化過的視覺中,清楚地看見少女頭上的彎角和身後的尾巴,這是個魅魔——該死的,那些魔法禁制到底是怎麼回事,擋不住人類就算瞭,怎麼會連個邪魔闖進來都沒反應?
魅魔一隻手上握著短劍,顯然剛才就是它切下瞭艾林的手掌,她伸出另一隻手,掌心對著艾林手腕的斷口處,默誦瞭一句咒語。黑色的霧氣從魅魔掌心散發出來,將艾林的斷腕包裹住,流血停止瞭,而且疼痛的感覺也隨之消失瞭,但艾林清楚這隻是暫時的,這根本不是真正的治療法術。「那位梅菲斯小姐融合瞭我教聖物黎明之石,我佈置瞭一個機關,可以一次性激發黎明之石的力量,造成神聖爆炸,對周圍的亡靈造成巨大傷害,」他一口氣將話說完,「這是凱爾本先生的主意,我隻是配合。」
「一次性激發黎明之石的力量?那梅菲斯會怎麼樣?」
艾林不答,顯然也不需要回答。
珊嘉稍稍沉吟,「具體怎麼做?」
黎明之石是蘭森德爾教會的聖物,乃是一件神器,要破壞它或許不難,但要將它的力量激發到頂峰,甚至超過自身極限,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瞭。而且黎明之石如今已經和梅菲斯融合為一體,艾林根本就接觸不到,他到底是如何操作的?這點實在令人費解。
艾林用盡可能通俗而簡潔的語言解釋瞭一番,總結起來就是:他發明瞭一種名為「共振」的理論,根據這種理論,任何一道魔法物品都有其固有的「頻率」,即便是神器丶聖物也不例外,其力量發揮的高低,正與頻率有關。通過相同或者近似頻率,就可以對魔法物品產生影響。出征之前,神殿讓所有人飲下聖水,又進行瞭祈禱祝福,通過這些儀式與黎明之石形成瞭聯結,構成一個完整的「共振」系統,而凱爾本手中則掌握著一柄特制的「鑰匙」。在合適的時機,以及在恰當的距離之內,凱爾本可以激發鑰匙的力量,從而影響到黎明之石,將它的力量激發到極限,最終爆炸開來,實現大范圍清場效果。
「雖然我不是很懂,但聽起來確實是很巧妙的構思,」珊嘉點頭表示贊許,「那要如何破解?」
「我的構思是完美的,不可能破解——好吧,鑰匙,它是激發這個系統的關鍵。現在它在凱爾本先生手中,你可以去和他商量。」
「這麼說,」珊嘉朝魅魔示意,「你已經毫無用處?」
艾林臉色蒼白地看著魅魔舉起短劍,放在他的右手手腕上方,作勢欲斬,「不,不是,我剛剛想起來,還有一種方法,」他慌忙說,「護符,把那枚護符毀掉就行。」
神殿給所有出征者都配發瞭一件護身符,它們的確有壓制亡靈的效果,但梅菲斯的那枚護符是特制的,可以進一步強化鑰匙與黎明之石之間的「聯結」,讓整個共振系統更加穩固。反過來,如果能夠搶在凱爾本激發鑰匙之前,將護符摧毀,整個系統必然會因此受到重創,甚至直接瓦解。
珊嘉又問瞭幾句,艾林已經決定配合,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後珊嘉見已經問不出甚麼新東西,便向莎珞克點瞭點頭,魅魔會意,抬手一劍劃過,牧師雙目圓瞪,咽喉中發出格格的動靜,隨即噗通倒地,氣絕身亡。
「現在怎麼辦,姐姐?」莎珞克問。
「我們去找瓊恩和艾彌薇,」珊嘉說,「希望還來得及。」
她轉身欲走,卻見莎珞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雙手低垂下來,連眼睛都閉上,彷佛睡著。珊嘉先是詫異,隨即若有所悟,便在此時,一個聲音在房間的角落裡響瞭起來。
「不得不說,你總是能夠讓我出乎意料,」火發藍裙的魔姬自空氣中慢慢顯現出來,「好久不見瞭,小雅。」
※※※
珊嘉皺瞭皺眉,「我不是甚麼小雅,你認錯人瞭。」
「或許吧,」紮瑞爾並不堅持,「反正隻是個名字而已。」
「是你在暗中幫我?」珊嘉問。
「算是吧,雖然我隻是單純地好奇,想看看你會如何選擇而已,談不上幫忙,」魔姬說,「你真的打算去救艾彌薇?」
「有甚麼問題嗎?」珊嘉反問。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已經認真考慮清楚?」
「艾彌薇是我的朋友,我當然要去救她,」珊嘉說,「這無需考慮。」
魔姬輕笑,「是嗎,我還以為你們是情敵呢。」
「是朋友,也是情敵,」珊嘉坦然承認,「但我不會見死不救。」
「還是那個問題,你真的考慮清楚瞭嗎?」紮瑞爾再次問,「你若救瞭她,就是陷瓊恩於危險之中哦。」
「甚麼意思?」珊嘉下意識地問,隨即反應過來。
凱爾本和艾林並不是與梅菲斯有甚麼仇怨,特意要針對她。他們的目的是讓黎明之石自爆,藉此打倒龍巫教,撇開手段是否光明正大不談,這戰術的確是有效的。黎明之石是晨曦聖物,是一切亡靈的克星,而薩馬斯特和他的手下,九成九都是亡靈,正被其克制。正常情況下,龍巫教看見敵人搬著黎明之石這種大殺器過來,肯定有多遠跑多遠,但如今聖物融合在梅菲斯體內,隱蔽性極佳,一旦在局勢激烈時引爆,那戰果就非常驚人瞭,要說一舉摧毀龍巫教也不是不可能。
當然,這樣做是有代價的,最大的代價就是梅菲斯,她已經和黎明之石融合為一。黎明之石自爆瞭,她必定難以幸免。反過來說,如果要救梅菲斯,那就不能讓黎明之石自爆,凱爾本的戰術就打瞭水漂。凱爾本會如何,珊嘉並不關心,但他的籌劃不成,很可能會導致此戰失利,甚至一敗塗地,薩馬斯特和龍巫教成為贏傢——其實誰勝誰負,珊嘉也不是很關心,問題是瓊恩現在正在戰場上,而且還是在凱爾本這邊。珊嘉知道瓊恩有些保命手段,但刀劍無眼,兵兇戰危,這種大規模高等級的混戰,誰敢保證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自然能多一分勝算都是好的。
紮瑞爾的言下之意,不過如此。
珊嘉面臨選擇。如果她袖手旁觀,當做甚麼都不知道,則梅菲斯很可能不幸,但瓊恩安全的幾率會提升;反過來,如果她要去救梅菲斯,且不論能否成功,如果成功,梅菲斯得救,但瓊恩遭遇危險的可能性就會大增。
「所以你仍然願意去救一個情敵,哪怕後果是讓自己愛人的死亡概率上升那麼一點?」
紮瑞爾說得很巧妙,她並不是說「艾彌薇死,瓊恩就活;或者艾彌薇活,瓊恩就死」,這種說法有震撼力,但太極端,反而會適得其反。她隻是很誠實地告訴珊嘉,梅菲斯的生死,會影響到瓊恩的安危,這種影響或許並不大,隻是「死亡概率上升那麼一點」,但這就已經足夠瞭。
人是感情生物,自利乃是本能,親近者重愈山嶽,疏遠者輕如鴻毛。身邊的親朋好友去世,往往傷心欲絕,痛不欲生;萬裡之外的餓殍遍野,不過一聲嘆息,轉身即忘。如果讓瓊恩來權衡,珊嘉和梅菲斯孰重孰輕,他恐怕很難決斷;但對於珊嘉而言,瓊恩和梅菲斯誰更重要,是完全不用考慮的事情。
「和艾彌薇相比較,真的很難讓人有自信呢,有時候就會忍不住嫉妒,嫉妒得想把她悄悄殺掉,」魔姬笑著說,「我是如此,想必你也不例外吧。如今有此良機,你甚麼都不用做,就可以心想事成瞭哦。」
「那你的目的何在呢?」
「看熱鬧啊,有人曾經告訴我說:多看熱鬧有助於豐富人生經歷,」紮瑞爾說,「你不用擔心我會事後告密——如果我那麼做,豈不是把自己也牽連進去。瓊恩或許會原諒你,但肯定不會原諒我吧?」
「那麼假如我選擇仍然要去救艾彌薇,你會阻止我嗎?」
「我不覺得你會這麼做,但無論你做甚麼,我都不會阻止,」紮瑞爾笑著說,「我說瞭,我隻是來看熱鬧的。」
「所以你並不擔心他的安危?」
「因為我是魔鬼啊,」紮瑞爾說,「我沒辦法常駐凡間,總是兩地分居對感情不好呢。但如果他死瞭,我就可以將他接到地獄,變得和我一樣,從此朝夕相處,雙宿雙飛,這不是很好嗎?」
珊嘉沉默瞭一會,然後嘆瞭口氣。「確實是個好機會,錯過這一次,以後我一定會後悔的,」她說,「所以隻此一次,下不為例吧。」
「哦?」
「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幾乎要被你說服瞭,」珊嘉說,「但我隻是在想:如果讓瓊恩自己來選擇,他會怎麼做呢?」
紮瑞爾皺眉不答。瓊恩的選擇顯然是很清楚的。
「我也曾經聽說過一句話:守住男人的尊嚴,是女人的矜持。瓊恩呢,當然不算個好人,但有些事情還是挺堅持的。如果他知道自己要靠犧牲心愛的女人來活命,肯定死都不願意。既然他現在不在,那麼我作為妻子,自然要尊重他的意願,」珊嘉笑著說,「至於他自己,那傢夥從小就狡猾,我相信沒那麼容易死——如果真的死瞭,那麼我再去地獄找他就是瞭。」
紮瑞爾先是沉吟,隨即又微笑起來,「你還真是喜歡出人意料呢,小雅,」她語氣輕松地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就順便送你一程吧。」
她揮瞭揮手,烈焰自虛空中噴湧出來,凝聚成巨大的火鳥,將珊嘉和莎珞克一口吞下,然後長鳴一聲,破窗飛去。魔姬也隨之消失,轉眼之間,房間裡又恢復瞭平靜,隻留下一具屍體趴在地板上,鮮血汩汩流淌,彷佛無休無止。
※※※
在火鳥的腹中,珊嘉和莎珞克快速穿越天際,一路上遇到不少邪魔阻攔,但全都剛一靠近便被焚成灰燼。不知過瞭多久,視野中出現一片廣袤無際的冰原,空曠而荒涼,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火鳥繼續飛行,直到看見瞭一座灰色城堡,它張開雙翼,如利箭般俯沖而下,在即將撞上地面的時候陡然消散無形,珊嘉和莎珞克跌落下來,發現自己正站在城堡的大門前。
「莎珞克,你知道這是哪裡嗎?」珊嘉問。
莎珞克在她身旁。魅魔已經恢復過來,她此前被紮瑞爾制住,雖然不能言語也不能行動,但視覺聽覺並無問題,清楚地知道發生瞭甚麼事情。「好像是第八獄『卡尼亞』,冰雪荒原之地獄,」莎珞克觀察瞭一會,「這座城堡應該就是墨菲斯之城,卡尼亞的中心。」
「第八獄?」珊嘉想瞭想,「我記得瓊恩他們去的應該是第七獄吧。」
「是的,第七獄。」莎珞克說。
據凱爾本得到的情報,龍巫教的據點有三處,分別是在第二獄迪斯丶第六獄瑪爾博吉以及最關鍵的第七獄馬拉多米尼。陰影鎮也兵分三路,同時進攻這三個地方。至於第八獄卡尼亞,它並不是預計之中的戰場。
紮瑞爾把她們送到這裡來做甚麼?難道瓊恩和梅菲斯在這座城堡裡?
珊嘉心中疑惑,抬頭打量著眼前的城堡。這是一座風格怪異的建築,透著讓人無法形容的味道,彷佛是用各種各樣的幾何體堆砌在一起而成,像是某個無聊藝術傢弄出來的拙劣作品。從敞開的大門望進去,城堡裡空蕩蕩的,靜悄悄的,渺無人跡,雜草叢生,彷佛荒廢已久。她沉吟瞭片刻,最後決定還是進去看看再說。
「姐姐。」
莎珞克叫瞭一聲,珊嘉回頭望去,隻見魅魔臉色蒼白,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像是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連勉強保持站立都困難。她怔瞭怔,隨即明白過來。九層地獄,層層遞進,第八獄卡尼亞已經接近「核心」,位面法則的力量已經達到極致,莎珞克是惡魔,天生陣營對立,她在這裡會受到強烈的壓制,現在隻怕虛弱得連個普通凡人都不如。
「你先休息會吧。」珊嘉說著,取出吊墜將莎珞克收入其中,然後從《命運長夜》中取出「紫荊」細劍,獨自一人朝城堡中走去。
大約花瞭將近半個小時,珊嘉將城堡幾乎整個探索瞭一遍,沒有遇到任何人,甚至沒有發現有人生活過的痕跡,似乎就是個荒廢古堡。她稍事休息,將目光投向最高處的一座高臺,那是唯一沒有去過的地方,如果紮瑞爾將她送到這裡,不是單純地惡作劇,而是真有甚麼目的的話,應該就是在那裡瞭。
她沿著臺階,拾級而上,足音在空曠的城堡中回響,聽得格外清楚。走上最後一級臺階,眼前出現瞭一個圓形的平臺,巨大的青銅鼎器矗立在中央,無數紫色光點自鼎中冉冉升起,彌散四周,幻化成九面巨大的鏡子,整齊排列在銅鼎的周圍,表面泛著微光。珊嘉走到一面鏡子前,鏡中卻沒有顯示出自己,也沒有任何東西,隻是白茫茫的一片。
「冥府未開,輪回封閉,你當然看不到自己的前世。」一個清冷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珊嘉退後兩步,抬頭望去,她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坐在鼎口處,那是一位嬌小玲瓏的少女,面容精致得令人嫉妒,金色的異蛇在她身上盤旋環繞,不時吞吃遊逸在空氣中的紫色光點。「你是誰?」珊嘉問。
「我是凱瑟琳,」少女說,「很久不見瞭,小雅。」
「對不起,」珊嘉說,「但我們認識嗎?我沒甚麼印象。」
「曾經認識,」凱瑟琳說,「我們曾經是無話不談的好友,但後來發生瞭一些事情,你選擇瞭遺忘。」
珊嘉搖瞭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這無關緊要,」凱瑟琳說,「過去的事情終究要瞭結,但並不一定是現在,我們有的是時間。那麼,你來這裡做甚麼?」
珊嘉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事實上,她到現在還沒搞清楚紮瑞爾把她送到這裡,究竟是甚麼用意。正在此時,一個聲音在她的腦海中突然響起,那是此前一直失去聯系的奧嘉萊斯,「殺掉她,」大奧術師說,「抓緊時間。」
「甚麼?」珊嘉愕然。還沒等她再問,一團銀光從她身後陰影中電射而出,朝著鼎上的凱瑟琳飛撲過去。
鏗!
眼看就要被擊中,凱瑟琳的身體幅度很小地晃瞭一晃,銀光便以更快的速度反彈回來,跌落在地上,發出響亮的撞擊聲,露出身形。那是一個銀光閃閃的金屬人偶,輪廓精致,神情生動,簡直與真人無異,看裝扮彷佛一位苦修者,身材粗壯,肌肉虯結,雙目圓睜,雖然赤手空拳,卻是透著一股凜冽殺氣。凱瑟琳看著它,眉心微微皺起,「秘偶?」
「武僧隆奇!」秘偶開口說,聲音有些沉悶,帶著金屬的尖銳。他雙膝彎曲,下蹲,然後猛然躍起,彷佛炮彈般彈射起來,再度向凱瑟琳沖去。
凱瑟琳伸出左手,輕描淡寫地虛握瞭一下,高速沖來的秘偶頓時被無形的力量定住瞭,懸浮在半空中,一動也不動。但兩秒鐘後,它又開始猛烈掙紮起來,凱瑟琳隨手一扔,將它擲回地上。「甚麼人?出來!」她冷冷地說。
紫色的透明霧氣從珊嘉的手中——準確地說,是珊嘉拿在手上的那本《命運長夜》中——慢慢湧出,凝聚成一個美麗的女子,她身材不高,瘦削而纖細,一頭銀發披肩,雙眼彷佛綠寶石般閃閃發亮。珊嘉非常驚訝,她認識這個女人,是凱爾本的妻子,「七姐妹」之一,「萊拉女士,你怎麼會……」
「萊拉」瞥瞭她一眼,熟悉的神態讓珊嘉立刻明白過來,「老師?」
凱瑟琳居高臨下地凝視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你是誰?」
女人躬身行禮,「莉莉絲·奧嘉萊斯,向『冥鳳』公主殿下致意。」
「你能控制秘偶?」凱瑟琳似乎有些困惑,「但我不記得你,也沒有看見任何印記。」
「當然,因為我們素未謀面,」奧嘉萊斯說,她借用萊拉的身體,嗓音也隨之發生改變,變得清脆而動聽,與平常的低沉大不相同,「而且要說明的是:我並非奇械師,更不是『皇室』。我是耐瑟瑞爾的奧術師,隻不過機緣巧合,學過一些奇械術而已。不過如果套用貴國的標準,我勉強也可以算是一名『學者』吧。」
「學者可沒辦法控制秘偶。」
「殿下,貴國為神王所覆滅,距今已有約四千年瞭。時光流轉,世事變遷,有些舊觀念丶舊思維,已經未必適用瞭,」奧嘉萊斯微笑著說,「我耐瑟瑞爾一系,雖然後起,卻也有些獨得之秘,不敢妄自菲薄。殿下若有興趣,不妨指點一二。」
凱瑟琳冷冷哼瞭一聲,「你是誰?」她又問瞭一遍。
奧嘉萊斯拍瞭拍珊嘉的頭,「我是她母親。」
「甚麼?」
凱瑟琳還沒反應,珊嘉先嚇瞭一跳,「老師,你剛才說甚麼?」
「我是你母親,這有甚麼好驚訝的,你應該早就猜到瞭啊,」奧嘉萊斯憐愛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我的女兒不會那麼遲鈍吧。」
「可是……」
以珊嘉的聰明,自然早就感覺到奧嘉萊斯對自己的態度「不正常」,遠遠超出尋常「師徒」的范疇。兩人這段時間以來朝夕相處,珊嘉又是心思細膩的人,有些事情,雖然嘴上不說,心中難免會有所猜測。但猜測歸猜測,驟然聽奧嘉萊斯說出來,還是嚇瞭一跳。或者更準確地說,如果自己是奧嘉萊斯的女兒,那就意味著自己不僅僅是珊嘉,同時還是另外一個人,有另外一個身份,有另外一段人生經歷,而這一切,她還沒做好面對的心理準備。
凱瑟琳搖瞭搖頭,「你不是小雅的母親。」
「我當然不是小雅的母親,我也不認識你說的那位『小雅』,」奧嘉萊斯說,「我是她的母親。」
凱瑟琳思索瞭片刻,「你意欲何為?」
「為人父母,所思所求,無非都是為瞭子女,」奧嘉萊斯說,「我這個女兒呢,從小就不讓我省心,心高氣傲,偏偏眼光又不行,總是遇人不淑,還惹瞭一堆麻煩。我這個做母親的,總不能袖手旁觀,隻好幫把手瞭。」
她一邊說話,一邊展開《命運長夜》,無數道絢麗的光芒從書頁中飛出,如煙花般在空中綻放開來,變成一個又一個精巧繁復的小型魔法陣,數量大約有七八十個。而這些小型法陣彼此勾連嵌結,交錯組合,轉眼間便構建出一個龐大無比的球形魔法陣,將整個觀星臺籠罩其中。這一切所花的時間還不超過十秒鐘,奧嘉萊斯的話音剛落,魔法陣便已經凝聚成型。倘若是瓊恩,或者任何一位巫師在場,看到這幅場景,都會驚訝得目瞪口呆。因為奧嘉萊斯所展示的,正是傳說中的「組裝法陣」的技巧。
所謂魔法陣,從本質上說,其實就是將多個單一魔法以特定形式組合起來,借此實現更強大的效果。當今世上,任何巫師要構建魔法陣,都是一步步地從頭做起,逐次完成。越龐大復雜的魔法陣,步驟越繁多,所需要的時間就越久。早在耐瑟時代就有人提出設想,將一個大型魔法陣拆分成多個小型「部件」,巫師先將各個部件準備好,在需要時再組裝起來,從而極大地提高效率。根據資料記載,當時有七八名大奧術師都成立瞭研發團隊,試圖攻克這個技術難題,也確實取得瞭突破性的的進展,但卻在即將成功的關頭,所有研究被強制停止,資料被銷毀,至於原因是甚麼,後人就不得而知瞭。
奧嘉萊斯顯然是籌劃已久,準備充分,轉瞬之間構建起魔法陣,同時又自書中取出無數珍稀罕見的施法材料丶裝備道具,投入法陣的各個關鍵節點之中,被快速融化丶分解丶吸收。魔法陣越發龐大,已經看不到邊際,但任何身在其中的人都能清楚地感覺到它的存在,感覺到那種磅礴的能量湧動。
「老師,這……是甚麼?」珊嘉問。
「化身,」奧嘉萊斯抬頭看著凱瑟琳,「公主殿下對它想必不算陌生吧。」
「見過,但似乎有所不同。」凱瑟琳說。
「雖然本出同源,但各人有各人的改造,細節上有所歧異很正常,不過基本功能應該還是差不多的,」奧嘉萊斯說,「那麼殿下想必已經清楚我的來意瞭。倘若殿下能夠顧念往日情誼,出手相助,那麼我將不勝感激。」
凱瑟琳沉默片刻,搖瞭搖頭。「小雅是我的朋友,原本我理當相助。但我已經應允他人在先,不能背諾,所以隻能說抱歉瞭。」
「看來交涉失敗,」奧嘉萊斯嘆瞭口氣,「那麼隻好冒犯瞭,殿下。」
她翻開《命運長夜》,撕下其中一頁,擲往空中。書頁自行燃燒起來,發出雷鳴般的轟隆聲,在下一瞬間,無數點星光自天穹墜落,化作千萬支刀槍劍戟,無數團烈焰自地面騰起,化作千萬頭猙獰猛獸,無數道颶風自虛空中湧出,化作千萬個金甲士兵。隨著一聲長號,士兵齊聲怒吼,跨上猛獸,手持劍戟,如潮水般朝著凱瑟琳湧去。
※※※
這是珊嘉跟隨奧嘉萊斯學藝以來,所經歷的第一場真正的戰鬥,在此之前的那些都隻能算是練習。她下意識地心情緊張,手心出汗,然而更多的是困惑,因為她完全不知道奧嘉萊斯到底想做甚麼,也完全不明白這場戰鬥的目的是甚麼。
「老師,我……」
奧嘉萊斯沒有向她解釋,因為她完全沒有空暇。借助萊拉的身體,她重新又恢復瞭施法能力,不再向以前那樣必須依賴《命運長夜》——雖然這隻是暫時的。各種強大到不可思議的法術被她釋放出來,編織成危險的牢籠,想要將凱瑟琳圍困其中,將她絞殺。但這並不容易,凱瑟琳沒有使用任何魔法,她隻是簡單地召喚出一柄血色巨鐮,平平地橫掃出去,一切敢於靠近之物,無論是士兵丶猛獸丶刀劍或者魔法,都在一擊之下灰飛煙滅,返歸無形,對她造不成半點傷害。
但凱瑟琳並沒有反擊。
無論奧嘉萊斯如何攻擊,凱瑟琳的應對始終都是揮動巨鐮,將一切化作虛無。她面無表情,也不說話,彷佛對面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珊嘉感覺自己手足無措,她判斷不出形勢優劣,也不知道自己該做甚麼,能做甚麼。正在此時,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笑,「這麼快就打起來瞭嗎?」
珊嘉轉過頭,然後她看見瞭紮瑞爾。
魔姬背靠著一根石柱,雙手環抱在胸前,看著面前的激戰,臉上笑意盈盈——不知是否珊嘉的錯覺,她總覺得魔姬的笑容之中,帶著幾分唯恐天下不亂的意味。「下午好,小雅,這麼快又見面瞭。」
「……」
「你的老師,哦,不,你的母親準備得很充分啊,」紮瑞爾評價著,「姐姐這下子有點麻煩瞭。」
珊嘉猜測紮瑞爾口中的「姐姐」應該就是那位黑衣少女凱瑟琳——顯然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人瞭,但這讓她更加迷惑,不知道這位魔姬究竟是站在甚麼立場。「你認為我老師會獲勝?」她試探地問。
魔姬搖搖頭,「最終的勝負不好預料,但目前的形勢的確對她有利,打仗麼,原本就是這麼一回事,有備勝無備,多算勝少算。你母親為瞭這一天,想必已經籌備瞭多年,如今天時地利又都在她這邊,勝算自然是比較高的。」
「我不太明白你在說甚麼,」珊嘉說,「你們都叫我『小雅』,我不知道這是甚麼緣故。如果你願意解釋,那麼我洗耳恭聽;如果你喜歡故弄玄虛,那麼我隻好恕不奉陪瞭。」
魔姬格格笑起來,「好吧,你說得對,那麼讓我來簡單解釋一下。不過在此之前,有一個概念先要明確:你不僅僅是你,你有可能曾經是另外一個人,也有可能將會是另外一個人,但無論過去丶現在還是未來,你都仍然還是你——我這麼說,你能夠理解吧。」
「就像莎珞克那樣?」珊嘉說,「她以前是凡人,後來是邪魔,但仍然是同一個人。」
「嗯,不太一樣,但也有類似之處。」
「那就姑且先這樣理解吧,」珊嘉說,「所以你們的意思是:我曾經是一個叫小雅的人?而且這位小雅和你們很熟悉,交情匪淺?」
「你和我其實關系一般啦,準確地說,我們互相看不順眼才對,」魔姬笑著說,「但你和姐姐確實是關系很好的閨蜜呢。姐姐還把你介紹給她弟弟,想讓你做她的弟妹。可惜啊,最後出瞭點小問題,大傢鬧翻瞭,劈裡啪啦亂鬥一場,我是早早就被驅逐出局,姐姐黯然退隱,你也沒能如願以償——不過這也說不定,現在看來,或許你才是最終勝利者也未可知。」
「聽起來是很精彩的故事,」珊嘉說,「可惜我完全沒有記憶,否則必定會為自己感到驕傲。」
魔姬點瞭點頭,「你的確有資格驕傲,」她說,語氣中聽不出是褒是貶,「一位地獄魔王因你而誕生,興盛千年的人類帝國因你而衰落,你掀起瞭波浪,形成瞭漩渦,所有人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唯有你置身事外。我佩服的人不多,凡人更是寥寥無幾,但你必然名列其中。」
珊嘉微微躬身,「那真是我的榮幸,」她說,「但我不明白,既然我們昔日是仇敵,為甚麼你還會在這裡和我心平氣和的聊天?」
「仇敵其實也談不上瞭,真要說起來,你還於我有恩,」紮瑞爾笑盈盈地說,「何況我和你母親剛剛達成協議,如今也算是盟友,正在為相同目標而努力,我又怎麼會對你不利呢。」
「那你們的目標是甚麼?」
「顯而易見啊,讓你成為神隻。」
「……你說甚麼!」
「讓你成為神隻。」紮瑞爾又重復瞭一遍。
「我不明白。」
「你老師剛才佈置的那個魔法陣,叫做『化身』的,你知道它的用途吧?」
珊嘉點瞭點頭。化身是一個弒神法術,出發之前,瓊恩曾經說過,薩馬斯特正是打算使用這個法術去幹掉巫師之神阿祖斯,取而代之,以便繼續追求魔法女神。但她不知道奧嘉萊斯也掌握這個法術……難不成老師和薩馬斯特暗中有聯系?
「這個解釋起來就比較麻煩瞭,」紮瑞爾說,「卡爾薩斯聽說過吧?」
「嗯。」
「耐瑟的大奧術師卡爾薩斯,發明瞭一種能夠讓凡人取代神隻的魔法,命名為『化身』,」紮瑞爾說,「據說這種魔法在物質界早已失傳,但你母親昔日是卡爾薩斯的好友,也曾經參與過研究,所以手上也有一套資料。她籌劃已久,打算乘此良機,讓你取一位神隻而代之。」
「哪位神隻?」
「這個你母親沒說,不過我猜測,應該是密斯拉吧,否則她抓個選民來做甚麼。」
紮瑞爾的言下之意,顯然要針對某位神隻,必須先抓到其選民作為施法道具。這點珊嘉可以理解,但她還是不明白,既然奧嘉萊斯手上有魔法陣,也已經抓到瞭萊拉,那直接找個地方施法不就是瞭,跑來這裡和凱瑟琳打甚麼架?
「因為她要完成化身,還缺少最關鍵的一個要素,」彷佛看出珊嘉的疑惑,紮瑞爾解釋說,「魔法陣丶施法道具,這兩者易得,真正難以具備的,是『驅動力』。」
一個完整的魔法陣,應當包括三個要素:塑造魔法效果的陣圖結構丶協助能量轉化的道具媒介,以及驅動力。如果僅有陣圖結構和施法道具,沒有驅動力,就好像一臺榨汁機,機器沒有故障,蘋果也準備好瞭,卻沒有通上電源,依然還是榨不出果汁。通常情況下,施法者自己從魔網中汲取力量,註入魔法陣,也即是自己擔任驅動力。但某些特別龐大的魔法陣,例如「化身」這種,需要的驅動力極強,施法者自身實力不夠,就必須另尋外援。卡爾薩斯是耐瑟歷史上最強力的大奧術師,當時又能夠直接從「源」中提取力量,所以能夠發動「化身」;薩馬斯特丶奧嘉萊斯兩人,雖然都是第一流的大巫師,但較之卡爾薩斯還是有所不如,而且自從耐瑟之後,魔法女神將「源」封閉瞭,所以他們隻能另尋他法。
薩馬斯特很聰明,他找到瞭一種方法,但必須借助凱瑟琳——準確地說,是借助伊瑪斯卡第五秘器——才能實現;而奧嘉萊斯更聰明,她直接來搶奪勝利果實。
「你現在也是『鳳凰』,隻要幹掉姐姐,你就能接掌秘器,」紮瑞爾說,「掌握瞭秘器,你母親的計劃便可以實現,如果一切順利,以後我們就要稱呼你為女神陛下瞭。如何?現在是不是感覺既驚又喜,又是惶恐不安,心情很復雜?很正常啦,誰突然聽到這個消息都會嚇一跳,」她格格笑著,「就像當年有個人對我說:嗨,紮瑞爾,我幫你找瞭份新工作,去阿弗納斯當魔王吧,現在就出發。然後把我一腳踹進地獄——我當時的心情,你現在想必也能體會一二瞭吧?」
「我不能體會。」珊嘉硬邦邦地說。
「別緊張,一開始都有點不適應,習慣以後就好瞭。要不要我傳授點經驗?雖然我沒做過神,估計和魔王也差不多。當然做女神可能更忙點,沒空回物質界和弟弟幽會,不過你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你好像很高興?」
「如果你是想說我在幸災樂禍,那麼我承認,是的,」魔姬笑嘻嘻地說,「我是個心胸狹窄的女人,從來都是,一直都是,永遠都是。」
珊嘉沉默瞭片刻,不再理會紮瑞爾。
奧嘉萊斯和凱瑟琳的戰鬥仍然在持續,而且局勢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奧嘉萊斯在進攻,她的施法速度越來越快,使用的魔法也威力越來越大,彷佛狂風暴雨一般碾壓過來,凱瑟琳卻紋絲不動,巨鐮一次又一次地揮舞,將所有攻擊化為無形。珊嘉覺得如果這樣下去,她們有可能永遠也分不出勝負。
忽然間,低沉而悠長的龍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與此同時,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自高空中垂直轟下,正正落入青銅鼎中。一直穩穩矗立著的青銅巨鼎陡然浮空而起,光芒四射,無數透明虛影從鼎中飛騰出來,形態各異,有的像猛獸,有的像人類,有的像邪魔,但更多是巨龍之形。盤旋在凱瑟琳身上的金鱗龍蛇也飛瞭起來,繞著青銅鼎飛翔,速度越來越快。「時間到瞭。」紮瑞爾輕聲說。
珊嘉不知道所謂「時間到瞭」是甚麼意思,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所造成的影響立刻顯現出來,奧嘉萊斯沒有受到任何幹擾,凱瑟琳的動作卻明顯緩慢瞭許多,她整個人彷佛背負著某種無形的壓力,變得遲鈍起來。此消彼長之下,勝負立刻顯現,奧嘉萊斯從書中召喚出一隻白色長毛丶四蹄冒火的猿猴狀怪獸,兇狠地朝凱瑟琳撞去,凱瑟琳揮動巨鐮,將怪獸攔腰斬成兩段,斷口處卻突然飛出數十條青色長蛇,疾若閃電,將黑衣少女緊緊纏住。
「再見瞭,公主殿下。」
奧嘉萊斯說著,手中絲毫不慢,光球在掌心聚集,一個強大的破壞法術正在凝聚成型。凱瑟琳抬頭看瞭看她,又瞥瞭一眼站在後方的珊嘉和紮瑞爾,忽然口中發出一聲長吟,紫色的火焰從體內猛烈噴湧出來,將纏繞在身上的青蛇焚燒殆盡。火焰熊熊燃燒,凱瑟琳整個人都被吞沒其中,轉眼間化作一隻巨大的火鳳凰,雙翼揮動光焰萬丈,朝著奧嘉萊斯沖去。奧嘉萊斯猝不及防,匆忙間撤去原本準備的法術,在面前化出一面元素護盾,然而鳳凰一沖之下,護盾瞬間粉碎,火焰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眼看就要將大奧術師淹沒。
「老師!」
珊嘉大驚之下,下意識地往前伸出手。說也奇怪,她明明沒有釋放任何法術,火焰鳳凰卻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阻擋,明顯地頓瞭一頓。乘此機會,奧嘉萊斯急速後退,於千鈞一發之際成功逃脫烈焰焚身的結局。火焰鳳凰一擊不中,也便停在空中,沒有繼續追擊,「你運氣不錯,」凱瑟琳的聲音從火焰中發出,「這次是我輸瞭,小雅,我們後會有期。」
「姐姐再見,」紮瑞爾在遠處笑著揮手,「我會記得轉告瓊恩,讓他去紫宸沙漠(Plains of Purple Dust)找你的。」
鳳凰長鳴一聲,周身烈焰轟然綻放,化作無數星星點點的微光,就此消散。奧嘉萊斯朝紮瑞爾微微點頭致意,然後示意珊嘉上前,珊嘉卻站在原地沒動,「對不起,老師,」她說,「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奧嘉萊斯嘆瞭口氣,「我知道。」她說,突然伸手按住珊嘉的肩頭。
珊嘉隻覺全身一震,然後便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老師,你幹甚麼?」她急忙問。
「我知道你並沒有做好準備,」奧嘉萊斯說,「我也很清楚,你認真考慮之後,最終一定會拒絕。」
「那你……」
「你將來或許也會為人父母,所以我想告訴你我的一點心得體會,」奧嘉萊斯說,「我真誠希望自己是個開明的母親,能夠充分尊重子女的意願,過去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無論你做甚麼選擇,哪怕我再不贊成,都不會強行幹涉,無論我有甚麼想法,隻要你不願意,我都不會強求。我以為我的做法是正確的,我以為這樣你會獲得幸福,但事實證明我錯瞭,錯得非常離譜,無法挽救。然後我終於明白:尊重不等於放任,我是你的母親,我有權力也有責任為你選擇正確的人生道路,你現在不會理解,或許將來會理解——也或許永遠不會理解,但我並不關心。我不需要你的理解,但我必須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
她揮揮手,將珊嘉推入魔法陣中,然後自己從「萊拉」的身體中分離出來,指使選民走到魔法陣的中央,自己則退回到邊緣,展開《命運長夜》開始施法。奧嘉萊斯顯然準備已久,閃閃發光的咒文一個接一個地自書頁中浮現出來,投入青銅鼎中。珊嘉身不由己地舉起雙手,開始感應魔網,從中汲取力量。魔法陣開始運轉起來,速度越來越快,彷佛一隻巨大的猛獸,迫不及待地想要吞噬更多的魔力。這種需求遠遠超越她的能力,轉瞬之間就將她從魔網中汲取的那點能量消化得一乾二凈。通常情況下,這意味著魔法陣已經失控,如果不能及時停止,巫師將會遭受致命的反噬。但珊嘉安然無恙,因為就在魔法陣運轉的同時,一種龐大丶兇暴而且雄渾無比的力量自青銅鼎中透出,在她下意識地指揮下,註入魔法陣的每個關鍵節點之中,正好達到瞭供需平衡。
六道不同顏色的光柱在魔法陣的六個角落同時升起,然後分出無數條透明細線,向四面八方蔓延。它們分別來自土丶水丶火丶風四元素和正丶負能量位面。這六個位面統稱為「內層界」,是相對於物質界和外層界而言,按照通行的理論,四元素是構成一切物質的基礎,而正負能量則是靈魂的來源,物質界以及諸天萬界,上至天堂山丶明水境,下至九層地獄丶無盡深淵,乃至一切生靈死物,都源自這六大基本要素,絕無例外。低級的魔法陣,可能僅僅隻是聯結魔網,而越高級的魔法陣,越會深入觸及世界本源所在,與四元素丶正負能量打交道也是傢常便飯。但四元素彼此循環相克,正負能量更是水火不容,巫師要汲取其力量,必然有所側重,有所取舍,或者輪流激發,依次發動。正常情況下,像這樣四元素丶正負能量同時招出,六大內層位面之門一起敞開,屬於嚴重違反基本的魔法學理,乃是典型的自殺行為。但在奧嘉萊斯的精準控制下,所有元素丶能量全都按照事先規劃好的路線流動前進,彼此交錯卻不沖突,一切井井有條,按部就班,最終在魔法陣的中心匯集,註入「萊拉」的體內。
「看來一切順利,」紮瑞爾悠閑地說,「再過一會,你就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親眼目睹自己女兒登上神位的母親瞭,祝賀你,大奧術師。」
「我記得你的幫助,」奧嘉萊斯說,「我也會遵守諾言,付給你應得的報酬。」
「那好極瞭,」紮瑞爾似乎非常欣慰,「說實話,我一開始還很擔心呢,生怕你的計劃失敗,那我可就願望落空瞭。」
「占星師別無所長,唯獨擅長制定計劃,」奧嘉萊斯說,「隻要有足夠長的時間做準備,將所有可能的因素都考慮在內,事情自然就會變得很容易。」
魔姬嘆瞭口氣,「魔鬼倒也挺擅長制定計劃,可惜我是個特例。我不喜歡計劃,覺得那太枯燥無味,而且傷腦筋,隻能偶一為之。相比起來,我更喜歡臆測。」
「臆測?」
「就是沒有根據的亂猜,」魔姬解釋,「這樣比較輕松有趣,猜錯瞭也沒甚麼,猜對瞭就會很高興——而且我在這方面的運氣一向不錯,往往都會猜對。」
「哦?」
「現在正好有空,就讓我來猜一猜吧,」魔姬說,托腮沉思瞭片刻,「嗯,我猜你騙瞭我,這個魔法不會讓她成為神隻,對不對?」
「為甚麼這麼說呢?」
魔姬格格嬌笑,「我說過瞭,臆測就是亂猜,是沒有根據的。」
奧嘉萊斯盯著魔姬,「那麼你還有其他猜測嗎?」
「有啊,」紮瑞爾說,「我猜你的計劃不會成功。」
「仍然是沒有根據的亂猜?」
「不,這次是有根據的,」紮瑞爾笑著說,「無論你作何打算,至少有一點是確定的,你必須使用『化身』強制密斯拉聖者降臨,沒錯吧。但這一點是做不到的,所以你的計劃當然註定失敗。」
「為甚麼做不到?」奧嘉萊斯沉聲問,「我的魔法陣有甚麼缺陷?」
「應該沒有吧,即便有,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傢,也看不出來,」紮瑞爾說,「但你弄錯瞭方向。問題不在你這邊,在於密斯拉那邊。聖者降臨,前提是她還沒有降臨對吧,」魔姬的嘴角勾起,露出狡猾的微笑,「如果她早已經降臨凡間瞭呢?」
「你說甚麼!」
「我是說,密斯拉早已降臨凡間,就在此地,」紮瑞爾說,「之前我在陰影鎮見過她。雖然我和她不熟,但遠古神明的氣息,我應該還是不會認錯的。」
奧嘉萊斯這次是真正的大吃一驚,她心念電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急忙要將正在運行中的魔法陣停止下來。她事先準備瞭多種預案,其中也有「發生突然狀況,必須立刻中止施法」的情形,所以這原本並非難事——但她現在是幽靈形態,施法必須借助命運長夜,這導致她的動作慢瞭一拍。而就是這一緩,魔法陣陡地劇烈震動,聯結內層界的六個位面通道無法控制地自行擴大,原本規律無比的能量剎那間變得狂暴起來,彷佛平靜的海面突然卷起滔天巨浪,沖破限制,碾碎束縛,如洪水決堤般汪洋恣肆,將魔法陣中的一切,包括珊嘉,包括萊拉,包括奧嘉萊斯在內,盡數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