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
不知過瞭多久,瓊恩的意識從沉睡中緩緩蘇醒,耳畔傳來尖銳淒厲的呼嘯風聲,讓他不由得心生迷惑,不知道身在何處。他睜開眼睛,發現周遭是黑漆漆的一片,甚麼都看不見,寒風迎面刮來,力道猛烈,讓他腳下都有些站立不穩的感覺。瓊恩深吸口氣,定住心神,也不動彈,迅速將恒定的黑暗視覺開啟到極致,然後開始打量四周。
他看見自己正站在一處崎嶇狹窄的山道上,寬不足容兩人並行,右側是嶙峋矗立的石壁,左側是深不見底的虛空,隻消一步踏錯,便會摔得粉身碎骨。仰面望去,夜空沉沉如墨,既無月色,也無半點星光。腳下山道蜿蜒如長蛇,靜靜地向前方延伸,看不到盡頭。他慢慢側移半步,往身後看去,卻望不見半點來時的道路,隻有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影影綽綽閃動,彷佛潛伏著無數妖魔怪獸,卻又甚麼都看不分明。但瓊恩清楚地知道,那是歸途。
「噗!」
突然之間,一點碧幽幽的火焰在眼前大約兩尺處的空氣中綻放開來,半明半滅地跳躍著,像是在向他致意,幾秒鐘之後,它打著旋,彷佛一朵盛開的蓮花,晃悠悠地向前飛去。瓊恩沉默片刻,忽然笑瞭笑,伸手將身上的鬥篷裹緊,跟上它。幽火飛得很慢,瓊恩也走得並不快,借著微弱照明,他的步伐敏捷而沉穩,一直保持著固定的節奏。周遭仍舊是寂靜無比,除瞭聽見狂風凜凜呼嘯,以及軟底皮靴踩在砂巖地面上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任何響動。
不知走瞭多長時間——大約十分鐘,或許更久一些,幽火突然消失瞭,四周再度陷入黑暗。瓊恩靜靜站瞭一會,讓眼睛重新適應,他看見瞭一處空曠而平坦的荒地,雜亂長滿瞭及膝高的野草。在草叢的中央,有座灰色的圓形小木屋,開著一扇窗戶,有光亮從中發出,在窗紙上映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雖然不甚清晰,但大致輪廓依稀可辨,身段窈窕,曲線玲瓏,應該是位女子。
他慢慢走近,舉手叩門。指節敲擊在古舊的厚木板上,發出悶悶的聲音,隨風即逝。
「請進。」一個低沉柔美的女聲說。
瓊恩推門走入,看見瞭聲音的主人,如他所料,是剛剛獲得新一屆「星之花」頭銜的盲眼美人,莎琳娜小姐。她已經換瞭裝束,不再是參加比賽時的那身寬大長袍,而是一襲無袖的黑色長裙,長長的黑發整齊地盤在腦後,露出耳垂上的兩枚珍珠小墜。長裙的領口開得很低,一條湖藍色寶石項鏈自脖頸中垂下,埋在雪白如凝脂的深深乳溝中,雙手則戴著一副紫色蕾絲長筒手套,越發映襯得肌膚嬌嫩白皙。裙擺之下,是一雙閃閃發光的水晶高跟鞋。正常情況下,這身端莊華麗的打扮應該去參加宮廷宴會,但此時此刻,她正站在簡陋的小木屋中,扶著旁邊的椅背,盈盈微笑著,迎接客人的到來。
瓊恩沉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微微欠身,提起裙角向瓊恩行禮,儀態優雅,完美到無可挑剔,卻隱隱透出幾分傲慢自矜的味道。「幸會,蘭尼斯特先生,」她輕啟朱唇,柔聲說,「我是莎琳娜,您能應邀前來,我深感榮幸。」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瓊恩問,盯著莎琳娜的臉,觀察她的表情,「而且,你能看見我?」
他問得直截瞭當,毫不客氣。莎琳娜眉頭微皺,顯然有些不悅,但這表情一閃即逝,「我眼睛雖盲,但心中燦爛光明,」她微微而笑,「神與我同在,為我指引方向。」
「那可真令人驚訝,」瓊恩冷笑瞭聲,「據我所知,提爾的視力似乎也並不好吧。」
莎琳娜格格笑起來,「我完全贊同您的看法,」她說,「然而您似乎有所誤解,我並非殘神的信徒——事實上,我曾經是,但已經拋棄他的虛偽教義很久瞭。現在我所侍奉的,是夢華女士。」
「夢華女士?」
莎琳娜早已放棄對提爾的信仰,對此瓊恩並不奇怪,或者說早在意料之中。但對於她剛才所說的這位「夢華女士」是誰,他就完全莫名其妙瞭。不過費倫大陸神明眾多,數以百計,每位神明往往又有好幾個尊稱別號,多的甚至十幾個幾十個也不足為奇,瓊恩在神明與宗教學方面的造詣本來就差勁,搞不清楚也屬正常。
「那麼,」他索性直接切入正題,「您邀請我前來此處,有何貴幹呢?」
盲眼女子點點頭,「確實有件事,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幫助。可否坐下說話,我想這大約需要耽誤您一點時間。」
瓊恩在茶幾邊的一張椅子中坐下,隨意打量著周圍,室內的陳設很簡單,不過是幾件普通桌椅,做工尚算精致,但色澤暗淡,邊角也有破損,明顯都已經頗有年頭瞭。在靠窗的方桌上,放著一隻長頸白瓷花瓶,裡面插著幾支淡紫色的丁香花,是整個房中除她本人之外,唯一有幾分亮麗色彩的東西。在角落裡有扇半掩著的側門,引起瞭瓊恩的格外註意,他能看出那是一座傳送門,但到底通往何處,那就不得而知瞭。在奧術視覺中,上百個黑色丶紫色和暗金色的魔法符文錯亂排列,其中居然超過一半是他完全不認識的,這可實在有些詭異。畢竟他主修的是變化系,傳送魔法正是他的專業領域之一。
莎琳娜在他對面坐下,一隻隱形仆役從陰影中飄出來,端上兩隻高腳酒杯,分別擺在主客面前。「荒山寒舍,也沒來得及準備甚麼,」盲眼女子彬彬有禮說,「隻能以此待客,簡陋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瓊恩低頭看著杯中的液體,淺藍色,非常清澈,溫度明顯很低,卻有細小的氣泡不斷從底部湧起丶上升,彷佛有火焰在杯底一直加熱似的,但又看不見任何蒸汽。淡淡的芳香從液體中發出,有些像蘭花,又有幾分薄荷的味道,自鼻中直沖入腦,讓人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原本有些疲乏的意識彷佛都剎那間清醒瞭許多。他略一沉吟,已經知道瞭這是甚麼東西。
月藍茶。
月藍茶是種以月藍花含苞待放時的根莖為主料,配上八種輔材,用復雜的工藝處理後,研磨成粉沖泡的飲料。它能夠提神醒腦,振奮精神,但最重要的作用是長期飲用的話,能夠有效地提升人對魔網的感應能力,可想而知它對巫師——尤其是那些資質不足的巫師——具有何等的價值。倘若不是因為一個致命缺陷的話,它恐怕早就成為全世界巫師的隨身必備飲料瞭。
瓊恩將酒杯稍稍推遠瞭一點,這個動作顯然讓莎琳娜有些奇怪,「怎麼瞭,蘭尼斯特先生?」她問,「你似乎不太喜歡它?」
「是的。」
「為甚麼呢?」
「你很喜歡它?」瓊恩不答,反問她。
「當然,」莎琳娜笑著回答,「它是神賜予我的寶物,幫助我度過瞭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它讓我遠離悲傷和痛苦,不再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它讓我學會魔法,掌握力量,讓我獲得瞭新生。我有甚麼理由不喜歡它呢?」
「你經常喝它?」
「嗯,早中晚各一杯,偶爾再加一杯,例如現在,」她笑盈盈地舉杯,輕輕抿瞭一口,「嘗嘗看,味道不錯的,我特別在裡面放瞭點糖。」
瓊恩看著她,發現她的表情不似作偽。「你飲用它多久瞭?」
「多久……讓我想想,嗯,記得不是很清楚瞭,」莎琳娜左手托腮,右手舉著酒杯,沉思著,「好像,有將近十年瞭吧。」
「令人難以置信。」瓊恩說。
她怔瞭怔,「您說甚麼?」
「首先,月藍茶粉的價格,在市場上相當於其五十倍重量的黃金。而沖制這樣一杯茶,需要大約六到八克茶粉,」瓊恩冷冷地說,「十年時間,每日至少三杯——能夠維持這種飲用標準的,用富可敵國來形容都嫌有所不足,而你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富有;其次,月藍花隻在至高森林的中心地帶生長,那裡是精靈的地盤,能夠流出到人類市場的數量極其稀少,而且基本被壟斷,一直都是有價無市;最後,」他盯著眼前的女子,「長期地丶持續不斷地飲用月藍茶,會給人造成一些非常明顯的,難以修飾和恢復的……變化,而在你身上,我完全沒有看到。」
紅暈泛上莎琳娜的臉頰,這並非羞澀,而是慍怒。「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甚麼,蘭尼斯特先生,」她握著酒杯的右手下意識地捏緊,
「但你需要明白的是:它並不是我從甚麼市場上買來的,所以它的價格和產量,統統都與我毫無關系。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所謂的『明顯變化』是指甚麼?如果你的意思是它會給我造成甚麼不利影響,那顯然你所知有誤。它是神的恩賜,是……是不容褻瀆的!」
「如果不是從市場上購買,那你是怎麼得到它的呢。」
「我已經說瞭呀,它是神的恩賜,你還要我重復幾遍!」她的音調不由自主地提高,胸膛難以抑制地不斷起伏,「我向神祈禱,奉獻我全部的虔誠和信仰,神回應我的呼喚,將它賜予我,讓我擺脫夢魘,重塑人生——難道你聽不明白嗎?」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說:這些月藍茶,是你的神明直接放在你面前的?」
「當然。」
「她真慷慨。」
「當然!」她隨即反應過來,「你是甚麼意思?」
瓊恩笑瞭笑,「好吧,莎琳娜小姐,」他說,「在這個問題上的糾纏,已經浪費瞭不少時間。現在讓我們都先冷靜一會,然後進入正題吧。」
盲眼女子氣惱地看著他,但很快便平靜下來。「您說得對,我失禮瞭,」她再次欠身致意,「那麼,進入正題吧。我冒昧邀請您深夜來此,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您的幫助。」
「我不記得我有樂於助人的名聲,」瓊恩說,「不過既然是像您這樣美麗的女子向我提出,那麼我會加以考慮的——是甚麼事呢?」
「我想請您幫助我,救出我的神明。」
「救出你的神明?」瓊恩愕然,他這次是當真有些驚訝瞭。
「正是,蘭尼斯特先生,」莎琳娜說,揮手讓隱形仆役為瓊恩換上一杯咖啡,「說來話長,請容我詳細解釋。」
「我在聽。」
根據莎琳娜的說法,「夢華女士」是一位遠古真神,誕生於宇宙原初的混沌之中,是公正與真理的化身,不過由於過分低調的關系,她極少在凡間現身,故此聲名不彰,教會規模也非常小,人數不多,而且隱秘。三百年前,夢華女士降臨凡間,卻被提爾教會所囚禁,就封印在塔瑟谷的神殿之中。
「如您所知,很久以前,我和我……父親,」她不由自主地頓瞭頓,「都是殘神的信徒。後來發生瞭一些事情——我猜您已經有所耳聞,所以我在此不再贅述。總之,他不幸去世,我也深受創傷,這讓我認識到過去的信仰是何等錯誤,那些我所學習的丶從小念誦的,甚至一度真心相信的那些教義是多麼的愚蠢和荒謬。我很迷茫,也很痛苦,失去瞭生命的意義。就在此時,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到瞭女士在冥冥中的神諭,她向我展示瞭真理所在,讓我重新看見光明,再次擁有前進的目標,」她在胸前快速劃瞭一個符號,「贊美夢華女士。」
莎琳娜原本是提爾教會的見習牧師(誦律者),成為「女士」的信徒後,在其指點下開始研習奧術,借助月藍茶的幫助成為瞭一名巫師。她一直試圖將「女士」從囚禁中救出,但始終未能成功。當然,她的努力也不是全無成效,至少在過去的十年中,她通過各種方式秘密調查和不斷嘗試,已經獲得瞭不少有用的相關信息,其中甚至包括「封印」的各項具體資料。但限於能力不足,無法將其破解或毀壞。就在這一籌莫展之際,她再次聽到女士的神諭。
「女士告訴我:有一位名為瓊恩·蘭尼斯特——也即是您——的巫師將會在近日造訪塔瑟谷,」莎琳娜輕聲說,「女士說:您擁有非常高明的魔法造詣,是破除封印的不二人選。這就是我知道您的名字,並邀請您來此的緣故。」
「能夠被這樣看重,我受寵若驚,」瓊恩淡淡地說,「順便說句,我可否瞭解一下女士的教義是甚麼。」
「女士的教義博大精深,難以用三言兩語來描述。勉強簡要概括的話:公正源自於對等交換,復仇是古老和神聖的法則,」莎琳娜沉聲說,「如有所損,必有所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怨報怨,以血還血——這就是女士的教誨。」
「……」
瓊恩沉默瞭片刻,「我大致明白瞭,」他說,「但是有些細節上的小問題,我想做進一步確認。」
「請講。」
「你確定你的那位女士被囚禁於此地?」
「當然。」
「提爾教會為何要這麼做呢?」
「這還需要問嗎?」莎琳娜回答,「殘神在凡間所大肆宣揚的是偽論,是謬誤,他當然害怕真理的聲音,更不想讓我們聽到,所以他用卑劣的手段囚禁瞭女士——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
「那麼提爾為何不直接摧毀你的那位女士呢?」
莎琳娜明顯一怔,「這……我想或許是他做不到。」
「做不到?」
「真理不是偽論可以抹殺的。」
「如果偽論可以囚禁真理,那麼有甚麼理由認為他不能殺死她呢?」瓊恩輕笑,「這似乎在情理上說不通啊。」
「女士是一位神明,神明是不朽的。」
「然而據我所知,歷史上隕落的神明並不在少數。」
「女士乃是真神,並非那些偽神可以比擬!」
「或許,」瓊恩不想和她爭論,「她已經被囚禁瞭很久對吧。」
「大約近三百年。」
「那確實是很久瞭。她的教會依然存在?」
「當然……我想是的。」
「所以你見過你的教友?」
「沒有。」
「那可真奇怪。」
「您是甚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教友當真存在的話,很難想像他們會在這三百年中毫無作為,更難想像他們會讓你孤軍奮戰。」
「真理總是孤獨的,我們並不追求人多勢眾,那沒有意義。」
「大約吧,」瓊恩說,「但我還是比較喜歡站在人多的那一邊。」
「這隻是時間問題而已,」莎琳娜信心十足地回答,「隻要女士脫困,她的神諭和福音將會無遠弗屆地響徹整個大陸,她的教會和神殿將會領導整個凡間,一切偽神的謬論都將煙消雲散,全世界的人都將站在我們這一邊。」
「這聽起來確實令人振奮,」瓊恩淡淡地附和瞭一句,「但我並非女士的信徒,至少此刻不是,在可預計的將來也沒有改信的打算,所以我想直率地問一句:假設我幫助你救出那位『女士』,我將會得到甚麼呢?」
對於瓊恩這個問題,莎琳娜顯然早有心理準備,「女士是慷慨的,尤其是對於幫助過她的人,蘭尼斯特先生,所以您無需為此擔心,」她說,「如果您能幫助女士成功脫困,您將會得到一切您想得到的東西,名望丶權勢丶財富丶美色——應有盡有。」
「坦白說,莎琳娜小姐,這語氣聽起來有點像九層地獄的魔鬼。」
「……蘭尼斯特先生,請註意措辭,我實在無法容忍這種瀆神的言論!」
「玩笑而已,」瓊恩擺擺手,「不過說正經的,小姐,我對你方才所許諾的這些,並不是很感興趣。」
「那麼您想要的是甚麼呢?」
「如果那位『女士』當真如你所言的那樣洞察睿智,那麼她顯然清楚我的願望是甚麼,」瓊恩說,「恕我冒昧,小姐,你向你的女士要求瞭甚麼呢?」
「我們沒有資格向神明『要求』甚麼,先生,」莎琳娜有些不悅地說,「但正如我前面所說,女士是慷慨的。她許諾將會授予我與她同等的力量,讓我有機會去尋求我的公正。」
授予與她同等的力量?
瓊恩沉默瞭幾分鐘,點點頭,站起身來,「感謝您的招待,時候不早,我想我該回去瞭。」
莎琳娜大吃一驚,「可是……您尚未提出您的願望……」
「不需要,」瓊恩說,「因為我不打算幫你的忙。」
「為甚麼?」
「不為甚麼。」
「可是女士說您會幫助我的——」
「那麼很顯然,她說錯瞭。」
瓊恩轉身徑直朝門外走去,莎琳娜顯然完全沒有意料到這種情形,怔瞭幾秒鐘才反應過來。「等等!蘭尼斯特先生。」她喊著,追出門外,卻發現瓊恩早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