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八月中旬某一天,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回蕩在長江岸邊的小城中,驚飛瞭落在屋脊上斑鳩,禮紅的小寶貝出世瞭!是個男孩,一個正宗的小范雲軒。望著孩子粉嘟嘟的臉蛋,還有咧開笑的無牙小嘴,禮紅流下瞭淚。不知是因為幸福,還是激動,或是思念。已近半年瞭,丈夫毫無音訊,他在何方呢?他可知道,他們的孩子已經出世瞭。
“孩子,我的小寶貝,你爸爸正在戰鬥中,為瞭民族的尊嚴,他正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打日本人啊,你知道嗎?”禮紅對小寶貝說著。
此時,一個骨瘦如柴,破衣爛衫的青年,正一路行乞,走在前往武穴城的途中……
產後的禮紅,將寶寶喂養得白胖健康,自傢也粉嫩肥白,更添豐韻。因為她很年輕,身體恢復得快,當然更得益於老輝和丙夏的呵護。丙夏早已成瞭摸魚高手,隻要跳進水溝或蕩子裡,隻消一兩個時辰,必會弄個兩三斤河鮮上來。這些河鮮連湯帶肉多數落入禮紅腹中瞭,因為老輝會依據中醫藥理,給禮紅烹調催乳湯菜,如鯽魚加黃豆芽或通草熬湯,既補中虛,又可通乳;鯉魚與大米或小米煮粥,開胃健脾;絲瓜仁燒鰱魚湯,活血通乳……有時,寶寶都吃不完禮紅的奶水,她隻好白白擠掉,免得形成回乳,使奶子脹痛。丙夏便會想:擠掉幾可惜沙,我要是能吃上兩口幾好。
老輝父子把禮紅的寶寶喚作“細伢兒”,其實就是“小孩兒”的意思。他們曾勸禮紅給細伢兒取個名字,禮紅說:“還是等著雲軒給他取名吧,他是孩子的爸爸啊!”
丙夏極喜歡細伢兒,有時輕撫他白嫩的小臉蛋,摸著嬰兒滑溜屁股,心裡就想到細伢兒母親的嫩臉和肥臀瞭。他也時常盯著細伢兒看,直到細伢兒沖他咧嘴一笑,他便十分開心。在他眼中,細伢兒簡直成瞭最可愛的寵物。
禮紅時不時懷抱細伢兒對丙夏開玩笑:“細伢兒,看,那是你小哥哥,丙夏哥哥。”
丙夏便說:“麼事哥哥,我是他舅舅嘛。”
禮紅便笑起來:“丙夏,我是你媽媽呢,至少也是你姨媽吧?細伢兒不是你小弟是什麼?”
丙夏回答:“是我小外甥唄。”
這幾個月來,丙夏與禮紅混熟瞭,他們已經可以開各種玩笑瞭,同時,丙夏受禮紅影響,也學瞭些國語,他和禮紅說話,有時用國語,有時用方言,有時又夾雜著說。
在老輝父子無微不至的照料下,禮紅母子健康平安,禮紅對他們充滿瞭感恩之心。如果有一天,真要離開他們,心裡還真舍不得。但是,她更思念丈夫雲軒,尤其是當細伢兒睡著時,她總會望著兒子發呆,漸漸地,細伢兒的臉在她眼中就變成瞭雲軒的面龐……
吃過滿月酒之後,禮紅也時常抱著孩子到堂屋來,看老輝給別人醫病抓藥,自己也跟著學一些醫藥知識。丙夏見禮紅這樣,也深受影響,認真跟父親學起來。有時客人見瞭,會笑著說:“這母子倆處得不錯,真不容易。”他們還當禮紅真的是丙夏的繼母呢。
這日,禮紅在臥房裡給細伢兒喂奶,老輝送走顧客,閑來無事,就坐到椅子上,讓丙夏給他按摩肩背,他對丙夏的手法進行指點,並向丙夏講解肩背上的各個穴位,這就是邊幹邊學,實踐出真知。
正在這時,有個乞丐,似乎路過這裡,站在門口向屋中探頭探腦張望。乞丐長發已經垂頸,臟得打瞭綹,衣衫破爛不堪,骨瘦如柴,赤著腳,身上的臭氣引來無數蒼蠅。
老輝見花子一個勁向他父子巴望,便轟趕他:“去、去,我們也是剛討完飯回來的,哪裡有麼事把給你?”
花子突然顫抖著聲音叫道:“輝爺,是我沙……你不認得我瞭?”
聽聲音倒是耳熟,可他哪會有熟人去做花子呢?老輝讓丙夏停瞭手,二人走出門來,那花子哽咽起來:“輝爺,丙夏弟,你們……還冒認出來?”
丙夏這時便認出來瞭,他驚叫道:“小陳哥!”小陳腿一軟,癱倒在瞭堂屋門口。
父子將小陳攙進灶房裡,丙夏說:“我去告訴禮紅,小陳回來瞭。”
老輝止住瞭他:“莫讓禮紅看到小陳這般模樣。”老輝見小陳獨自回來,且弄成這副樣子,便知一定出瞭事。那麼英俊強壯的伢苗,變這瞭這等模樣,不知吃瞭幾多苦呢。
小陳狼吞虎咽吃瞭一大碗粥,丙夏又燒水讓他洗瞭澡,換上瞭老輝的衣服,小陳這才緩過氣來,也有瞭幾分人模樣。
小陳望著老輝,剛一開口,便先自落淚瞭:“輝爺,遊擊隊……還有范隊長……全都……”
老輝覺得晴天響起瞭霹靂,丙夏的心也“咚咚”亂跳。那麼多人的一支隊伍,一個個生龍活虎的,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敢相信。老輝說:“小陳,你莫嚇唬人,禮紅剛生瞭伢兒,你可不能胡說沙!”
小陳聽瞭這話,更加泣不成聲瞭:“范隊長……你可聽到瞭?湯隊長……她……她給你生瞭……”
老輝父子在小陳的哭訴中,得知瞭遊擊隊慘烈悲壯的歷程——
小陳告別禮紅,離開老輝傢,便一路潛行,追趕遊擊隊。經過龍平,到瞭黃梅縣境內,聽說遊擊隊往東去瞭,便繼續尋找。一個月後,他到達瞭安徽宿松龍感湖畔。那是一個清晨,他聽到瞭遠處的槍炮聲,是從松梅嶺方向傳來的,想必那裡正在激戰。於是,他穿葦蕩,鉆樹叢,專找無人行走的小徑趕往松梅嶺。黃昏時分,槍聲停瞭,他猜測戰鬥已經結束。夜幕降臨時,他終於抵達瞭黃梅嶺,然而,他看到瞭什麼?
硝煙尚未散盡,眼前一片焦土,遍地是被燒焦的無法辯認的屍體,還有豺狗放著綠光的眼睛,它們正在撕咬屍體上的焦肉。小陳隻覺眼前陣陣發黑,這簡直有如世界末日啊。他顧不得駭怕,在屍堆上翻找。他找到瞭未被火燒盡的大刀,上面的血跡已被烤成瞭焦黑色,他翻到瞭燒焦的挎包,裡面是已被烤成炭狀的幹糧……
這些不正是弟兄們的東西嗎?小陳的心在往下沉,突然,他在湖汊旁,拾到瞭一隻破佈鞋,那時,他已經癱坐在瞭地上。這鞋是他送給范隊長的,當然,他送的是一雙。他記得那是還江山一個老嫲娌送他的,可是他穿著擠腳,就送給瞭范隊長,禮紅還為范隊長作瞭一副鞋墊。小陳在鞋中掏著,真的掏出瞭那磨爛的鞋墊,但上面的針腳他認得,正是禮紅繡上的“萬”字!小陳捧著佈鞋,朝遍野屍骨高喊起來:“范隊長……”
“噗啦啦”幾隻貓頭鷹被他的喊聲驚飛瞭。
小陳跌跌撞撞摸到湖邊,因絕望和勞累,他暈倒在瞭泥地裡。醒來時,卻在船艙上,一個打魚人正照料著他。見他醒來,打魚人松瞭口氣,問道:“老弟,你也是遊擊隊的?”
小陳因不知此人底細,便說:“我是……來找遊擊隊的……可是……”
打魚人長嘆一口氣:“莫提瞭,慘啊!”他向小陳描述瞭那場戰鬥……
鬼子和偽軍一共有七八百人,將遊擊隊包圍在瞭松梅嶺下,遊擊隊將沖上來的敵人一次次擊退,其中幾次是格外慘烈的肉搏戰。打魚人說,他當時就躲在山頭上,看得真切,最後,遊擊隊隻剩下十幾人瞭,但仍然頑強抗擊著數十倍於己的鬼子。鬼子漢奸高喊著:“消滅遊擊隊,活捉范雲軒!”又一次沖上來,一個相貌英俊的瘦削青年,揮舞大刀,一連砍倒瞭五六個敵人。當日軍退去後,遊擊隊隻剩瞭六七個人,且都傷痕累累。敵人又一次進攻瞭,似乎想活捉他們,但是,誰也不敢相信,那幾個遊擊隊員竟抱作一團,點火自焚瞭。頃刻,戰場就變成瞭火海,連沖上前來逼近他們的鬼子也都被烈焰燒死瞭。漁夫說,在熊熊烈火中,他聽到瞭遊擊隊員最後的呼喊:“抗戰必勝!”
小陳仰天長嘯,驚飛瞭湖畔棲息的大雁。一輪冷月映在湖面上,正是龍感湖畔沙似雪,松梅嶺外月如霜。
小陳在龍感湖呆瞭幾日,盡管漁夫想留下他,可小陳執意要回武穴,一是為瞭找到地下關系,尋找國軍。更是要來看看湯隊長,盡管將帶給她一個噩耗。
行到黃梅,小陳卻被偽軍抓住,他們隻當小陳是流浪漢,便捉瞭他去給日本鬼子當挑夫,小陳一直尋找機會想逃跑,但鬼子看押極嚴,他隻好等待機會。這挑夫一幹就是四個月,半月前,敵人將他和別的挑夫押到小池口,從那裡上瞭船,往東行去。挑夫們議論說:“這怕是要把老子們弄到關東當勞工呢,那可是死路一條沙。”
船行至雙鐘(湖口),突然一聲轟響,船頭被炸爆瞭。隻聽船上漢奸尖叫著:“不好瞭,船觸雷瞭,快逃命吧!”“國民黨潯鄂佈雷隊打來啦!”“……”
船眼見迅速下沉,偽軍們紛紛跳下江去,可那些毫無人性的鬼子卻端起槍來,向挑夫們射擊。小陳高喊:“弟兄們,反正也是死,老子們和鬼子拼啦!”
於是,大傢一擁而上,盡管被打倒十幾個,但他們終於沖瞭上去……
船沉之前,小陳跳到江裡,他奮力遊上瞭岸。身無分文的他一路行乞,風吹雨打,回到武穴。他本想先去找地下關系,可是,當他來到地下關系傢門前時,卻遠遠看到,房前屋後,街頭巷尾,有好幾個鬼鬼祟祟的人。聯想到遊擊隊會吃那麼大的虧,定然是地下關系遭到瞭破壞,甚至也可能已經叛變。好在小陳一副叫化子相,也沒引起那些人的懷疑,他趕緊回轉身來,見無人跟蹤,才來到老輝這裡……
聽罷小陳述說,大傢一陣沉默,忽聽灶房門口有人抽泣,老輝一回頭,不由得心都揪瞭起來,他問道:“禮紅,你怎麼出來瞭?”
小陳也站瞭起來,吞吞吐吐道:“湯隊長……禮紅姐……我……”
禮紅“嗚嗚”哭瞭起來:“什麼也不要……說瞭……我一直在門外……全聽到瞭……他不會的……不會的……細伢兒不會沒爸爸的……”說完,禮紅便轉身臥房,此後再無聲息。
老輝去瞭一趟,想安慰她,禮紅卻已將間壁板墻的門關上瞭,老輝不敢冒然進去,在門外小心著問:“禮紅……你……沒的事吧?”
禮紅沉默瞭一會兒,才應到:“輝爺,沒事,您忙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老輝出來後,小陳也進去一趟,他同樣是站在間壁板墻的門外,輕聲說:“禮紅姐,你一定要想開沙。”禮紅回應他的卻是一陣低泣。
最後,丙夏也進去瞭,他在間壁墻門外站瞭好久,才怯怯地說:“禮紅姐,你莫難過瞭……”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禮紅竟輕聲道:“是丙夏嗎?你進來吧。”
丙夏心中忐忑著,輕輕推開門。見禮紅正坐在床上,懷抱著細伢兒,雙眼已經紅腫,臉上淚水橫流。丙夏不由得心痛起來,自傢的淚水也差點湧出來,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禮紅拍瞭拍身邊的床:“丙夏,來,坐到姐姐身邊。”
丙夏就坐到瞭禮紅身旁,他嗅到瞭禮紅身上甜甜的奶香味,令他怦然心動。禮紅望著熟睡的嬰兒問道:“丙夏,你能相信嗎?細伢兒真的沒有爸爸瞭,他連見都沒見過爸爸一眼。他爸爸說過,死也要死在我懷裡的……”這麼說著,禮紅又傷心地哭瞭。
丙夏鼻頭也一酸,眼淚已流瞭出來,可他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不會哄勸人,隻是說:“不要哭瞭,不要哭瞭……”說的竟是國語。
禮紅哭瞭一會兒,抬起頭來說:“丙夏,你走吧,姐沒事瞭。”
丙夏身子雖然站起來,卻猶豫著不想離去,他擔憂地看著禮紅,怕她再哭,更怕她會出別的什麼事。禮紅說:“走吧,我沒事的,去幫你爸爸幹活。”
丙夏本想再安慰禮紅幾句,卻著實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便低著頭出去瞭。後來,他跑到路邊一棵小桑樹下,“嗚嗚”痛哭起來,哭得似乎比禮紅還難過。
老輝特意殺瞭一隻雞,熬瞭一鍋雞湯。吃晚飯時,他去招呼禮紅:“禮紅,出來過夜吧。”
禮紅回答說:“你們吃吧,我不餓,不想吃。”
老輝隔著板墻的門哄勸幾句,見她仍不出來,便搖著頭出來瞭。
小陳也起身去叫禮紅,同樣站在門外:“禮紅姐,為瞭伢兒你也要吃飯嘛,莫傷瞭身體沙。”禮紅回答他的是一聲長長的哀嘆。
小陳無奈,也隻好出來,他向丙夏求援道:“丙夏弟,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你去叫她。”
於是,丙夏進去瞭,也是站在門外相勸道:“禮紅姐,我們都等你吃飯呢,飯要涼瞭。”
禮紅輕聲說:“丙夏,你們先吃吧,不用管我。”
老輝見禮紅實在不願出來,隻好說:“不等瞭,小陳一定餓壞瞭,來,我們先吃吧。”
大傢吃瞭一會兒,禮紅竟抱著細伢兒出來瞭,她坐到瞭丙夏身邊,丙夏就又嗅到瞭那股令他心動的奶香味。他側臉看著禮紅坐在凳子上的大屁股,心裡火燒火燎的。丙夏給禮紅盛瞭一碗飯,禮紅就一聲不響地吃起來。其他人也都默不作聲地吃著,空氣似乎凝住瞭。
吃瞭一會兒,禮紅放下碗筷,低聲說:“我給細伢兒取瞭個名字,你們都是他的長輩,聽聽是否合適,他叫念雲,因為他是雲軒的骨血。”
大傢靜瞭片刻,小陳夾起雞腿,放到禮紅飯碗裡:“好名字,范隊長在天有靈的話,也應該感到欣慰瞭。”
老輝也點頭道:“這名字好,人死不能復生,禮紅,隻要你想開瞭就好,我們都不會忘記范隊長的。”
當夜,老輝在堂屋裡搭起瞭板鋪,安置小陳睡在那裡。這是無風無月的夏夜,一屋子的人都睡不著覺,他們全聽到瞭禮紅在輕輕哼唱搖籃曲,哄她的小寶寶念雲睡覺:“晚上好,夜裡好,玫瑰花、丁香花都已閉上眼,你也快睡覺。到明天,大清早,又是會說會跳。晚上好,夜裡好,天使在守衛你,睡吧,聖嬰樹會在夢裡出現。睡得香,睡得甜,你會夢見樂園……”聽著禮紅的歌聲,丙夏的淚灑滿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