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武林舊事,賀仙澄便如數傢珍。
但就算是她,對唐門這個崛起不到十年的幫派,所知也極為有限。
他們本是唐傢鎮唐傢堡的居民,魔教覆滅後,忽然冒出幾個武學奇才,耐著性子在宗族內外招攬弟子,於附近三山之上開宗立派,此後緩慢做大,如今在武林之中,已經算是小有名氣。
隻是那名氣放在正道中人眼裡,並不算太過好聽。
因為唐門最有名的三樣,是暗器、毒與機關術。
這三樣結合在一起,便有瞭令尋常江湖武人聞風喪膽的陰陽透骨釘。
傳聞在操控自如的唐傢高手掌中,那小小機簧打出的毒針,能令當年名動天下的暴雨梨花釘都黯然失色,怕是僅有已無實物流傳江湖的孔雀翎才能穩壓一頭。
假以時日,唐門在蜀州武林必定能穩占一席之地。
但當前,西南正道的龍頭,還遠遠輪不到他們。
自從峨嵋派僧道之爭激化,折損許多高手,勢頭便大大衰落,如今雖還是玄門正宗武學的典范,在西南武林的影響力,卻已被後起之秀雁山派超越。
雁山派立足於雁絕峰下,不過三十餘年,就成為西南群雄參與武林議事當仁不讓的代表。其門下弟子精通拳掌,刀法凌厲,武功走的是純陽一脈,本代曾有年輕氣盛的弟子與狂劍陳季真為瞭一名美人約戰,三十合後惜敗一招。
以四劍仙的武功水準反推,雁山派的實力可見一斑。
而且,據賀仙澄所瞭解,雁山派的武功路數除瞭純陽必有的剛猛之外,最大的特點是實用。
不僅沒什麼花巧虛招,甚至不稀罕纏鬥遊走。雙拳一錯,單刀一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其中有些不畏死的殺招,甚至令人想起瞭已經衰落多年的青城墨傢竹中劍。
照說,霍四方如今占瞭大半個蜀州,大小門派紛紛俯首,就是為瞭撐面子,也應當從雁山派門下選些精銳,來給使者撐場面才是。
為何會讓新冒頭的青嫩唐門作為保鏢,倒是挺耐人尋味。
與地處偏遠的飛仙門不同,蜀州境內的江湖幫派,已經算是整個中原武林的一部分,袁忠義站在門口緩緩吸瞭口氣,壓下心底那隱隱的緊張,才抬腿邁瞭進去。
張紅菱就等在門內,一見他來,松瞭口氣,抓出一大把銅錢塞到他的手裡,皺眉叮囑道:“你拿著,拿好,先扣一枚在手裡,你看誰要是打算對我娘動手,就直接彈爛他的狗頭!”
賀仙澄忙輕聲問道:“談得不順麼?”
張紅菱憤憤哼瞭一聲,道:“不順,那小龜孫是替他傢老龜孫來趁機勒索敲竹杠的。那賊眼睛還一直往我跟我娘身上轉,真想一鞭子抽掉他的眼珠子!”
“小龜孫?”袁忠義一怔,跟著聽張紅菱小聲抱怨一番,才明白過來當前情形。
霍四方連戰連捷,士氣高漲,放眼整個蜀州,隻留下北端和東側一些故意拿來緩沖的城鎮沒有攻下,各地百姓本就對光漢朝怨聲載道,打瞭大半年的仗,霍傢軍的數量不減反增,最近還收編瞭一支領不到軍餉的逃兵,足有千餘之眾。
將目標放在東南側怒州的霍四方,當然不願背後要害有一支不屬於自己的兵馬虎視眈眈。
所以此次來訪的使者,是他麾下一個堂侄,過來談的事情,明面上是合力夾擊尉遲猙,可實際上,捎帶腳提起的那件事,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
霍四方要迎娶張林氏,請她改嫁成霍林氏,若嫌教眾不滿,可以再給霍四方加一個諸如三江仙師之類的頭銜。
“瞧那霍勇的賊眼,保不準想讓我娘變霍林氏,還想讓我變霍張氏呢。呸!”
張紅菱嘴上雖然氣沖沖的,但也沒真失瞭理智,這些抱怨,全都拖著袁忠義在門外說完,才帶著他和賀仙澄,去瞭將要設宴接風的大堂。
使者們早已入席,袁忠義跟著張紅菱一路過去坐到張林氏旁邊,而賀仙澄明眸一轉,不願意自討沒趣,隻尋瞭個遠端末席,悄悄就座。
張林氏臉上的微笑還是那般八風不動,一手捻袖,另一手二指一橫,略略提高聲音道:“霍賢侄,這位袁忠義袁少俠,便是小女夫婿,他二人良辰吉日都已擇好,下月十二,便要拜天地。賢侄一表人才,小女蒲柳之姿,性情頑劣,不敢高攀,還請海涵。”
張紅菱聽到母親提起性情頑劣,望著那名叫霍勇的使者,皓腕一轉,夾起一筷子魚片,送到袁忠義嘴邊。
袁忠義心領神會,抬手握住她纖柔玉掌,慢悠悠吃瞭這口,才起身一拱手,道:“失禮瞭。在下袁忠義,表字智信,初見諸位英雄好漢,如有不當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張紅菱嬌滴滴道:“嗯嗯,有什麼不當的呀,咱們都已經是未婚夫妻瞭,江湖之人不拘小節,對吧霍大哥?”
那霍勇是個面龐頗為周正的精悍男子,哈哈一笑,拱手道:“是我該跟仙姑道個不是,不知道令嬡已經許瞭人,魯莽瞭魯莽瞭。都別介意,咱們繼續喝酒,喝酒!”
說著,他端起一杯,仰頭咕咚吞下,氣勢豪邁得很。
張林氏號稱為瞭仙法滴酒不沾,張紅菱端起一杯代幹為敬,算是過瞭這一合。
袁忠義不便插言,就在旁給張紅菱斟酒,掌心依舊扣著一枚銅錢,先將霍勇左右列席的諸人細細掃視瞭一遍。
十來個人,陣仗不小,連吃飯時左掌都帶著麂皮手套不摘的那幾個,想必就是唐門的弟子。
有噬毒蠱在身,袁忠義對這門派並不太過擔心,毒針打中無非留個眼,毒砂打中頂多迷瞭眼,對方若是不防備他百毒不侵,反而會成為他的最大優勢。
盡管未必要和唐門作對,但他如今秉性如此,新認識什麼江湖人,最先想的就是如何能在生死之際勝過對方,其次,便是有什麼破綻可以利用。
暗器修習起來極耗心力,以暗器見長,另一重意思,便是手底下的硬功夫不夠出挑。
袁忠義稍稍放心,將視線轉開。
比較可惜,霍勇一行皆是男子,除瞭一個相貌頗為俊秀,有些許可能是由女子改扮的少年之外,陽氣多到四溢,讓他打量完畢,就不願再多看一眼。
不過那少年唇紅齒白,柳眉杏眼,細細白白的脖子不見喉結,若不是跟著一堆大老粗,耳垂上還不見打眼兒,真要以為他是女扮男裝。
袁忠義正懷疑著,那少年的視線一轉,恰好落在賀仙澄身上,跟著眼前一亮,竟露出幾分色胚樣子。
這人坐得距離霍勇還頗近,他忍不住想,莫非霍勇過來當使者不方便帶女眷,便拉瞭個小相公,晚上肏腚眼解悶麼?
那這當男寵的,可有點不知好歹,也不看自己什麼身份,竟然色迷迷盯上賀仙澄瞭?
連著三杯酒幹過,張紅菱將空杯一放,沉聲道:“既然親事已經揭過,咱們還是接著來談怎麼對付尉遲猙吧。”
霍勇哈哈大笑,一擺手道:“那個不急,親事還沒談完呢。”
張紅菱臉色一變,略帶怒氣道:“怎麼個還沒談完?”
“仙姑還沒給我明確答復呢,”霍勇笑意不減,客客氣氣道,“隻要仙姑點頭,我明日就快馬北上,坐船渡河,將消息傳給我大伯,此後咱們兩傢就是一傢,那尉遲猙,就算有三頭六臂十八個腦袋,咱們也一樣給他砍瞭!”
他向旁一伸手,頗為自傲道:“許多武林高手為我大伯助陣,敵將隻要敢出現在三軍之前,必定叫他頂著腦袋來,留下腦袋走。有兵無將,那就是群龍無首,不堪一擊。”
張林氏垂目觀心,仍舊不語。
張紅菱則提高聲音道:“戰亂這麼多年,哪個管事兒的身邊還能沒幾個練武的保著,我娘有仙法護體,仍精挑細選瞭許多厲害女子陪伴在側,我也拜師飛仙門,學瞭點功夫,真到瞭戰陣之上,兵對兵將對將,自然也有高手對高手,怎麼就一定能討瞭好去?”
這話回得頗為靈巧,隻要對方糾纏在高手對高手的結果上,爭論起來,之前更重要的部分,便會不自覺被拋開。
可霍勇沒有上套,淡定一笑,搖頭道:“討不討得瞭好,戰場上見真章。仙姑給我大伯的答復,才是當前最要緊的。”
張紅菱的情緒略有些失控,惱火道:“你們這算是來逼婚的麼!”
張林氏伸手在女兒肩上一壓,微笑道:“小女不成器,霍賢侄不要見怪。我寡居多年,還能有霍大哥這樣的英雄好漢青睞,實在是受寵若驚啊。可我麾下的兵馬,大半都是陛下所賜,這筆嫁妝,我怕是帶不過去。”
霍勇單邊唇角上揚,“仙姑哪裡的話,三江地界,蘆水南北,哪個不知道你的鼎鼎大名。你肯嫁來,我大伯就能沾點仙氣。有瞭仙氣,一群愚夫愚婦,怎會不跟著來。我就不信,他們還能棄下這富饒蘆郡,往滇州逃難。”
張林氏略一沉吟,道:“那也未必不會發生。霍賢侄,霍大哥的威名遠播,大傢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忌憚的。”
霍勇哈哈大笑,道:“仙姑多慮瞭,霍傢軍的確殺人如麻,但殺的,都是冥頑不靈的光漢走狗,肯跟著仙姑起來造反的,那和我們其實是一條心,怎會有什麼危險。”
張林氏目光閃動,又道:“陛下神威恩澤黎民,大傢對陛下忠心耿耿,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改弦易轍。”
“仙姑,我這做小輩的,不好把話說得太過難聽。仙姑不妨想想,尉遲猙大軍壓境已有數月之久,張道安在滇州殺得龍精虎猛,連最難啃的茂林郡,都輕松拿下,之後又與蠻子和談,手上那些兵馬,可曾來支援過你啊?”
張紅菱怒目圓睜,道:“父王正在調集兵馬,籌備糧草,隻要蘆水沿岸不丟,我們早晚要讓尉遲猙好看!”
“是麼?可我們的探子回報,大安朝的主力,好像東進慳州瞭啊。是打算自南而北,繞行一個大圈,去奇襲尉遲猙的屁股麼?”霍勇的口氣明顯放肆瞭許多,不知道是酒勁兒上頭,還是圖窮匕見。
“陛下與我時有書信往來,這等雄才大略,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張林氏的口吻也冷瞭下來,“這些姑且不論,霍大哥在蜀州所作所為,一水之隔,我也略有耳聞。難道他身邊美女如雲,卻至今還不曾續弦?那些大好女郎,該不會都紅顏薄命吧?”
這話,暗指的自然就是霍四方荒淫肆虐,每打下一處便會擄掠女子入帳,盡情蹂躪的傳言。
那個肏起女人像瘋子一般的說法,也正是源自於此——據說每夜進帳的女子,次日還能自己走動的,不足十之二三。
同樣傳出的,還有霍四方玩厭的女人會賞給部眾,淫樂到徹底沒有用處,便放血扒皮,曬成肉幹,供應軍糧。
至於傳言有多少可信,就很難判斷瞭。
畢竟世上並不是沒有出過相似的事。僅就袁忠義所知,近的有蠻兵豢養女俘,淫樂後充作軍糧,遠的有名城大賈懲罰婢女,吊腳倒懸堆柴烤做熏肉賞於奴仆,下有流民饑餓不願吃自傢孩子,索性與旁人交換易子而食,上有一代名將苦守北關糧草斷絕不得不下令,將城中女子當作牛羊……
莫說如今是烽煙四起的戰亂年代,便是歌舞升平的年景,尋常百姓,有些時候也並不被當作人來看待。
不過當初將田青芷帶去見識瞭一下流民餓肚子時能做到什麼地步後,他自身對此道邪行倒是沒瞭什麼興趣。
真以食物看待,人也不過是一大塊肉,口感味道,興許還比牛馬豬羊差些,除瞭果腹,何樂之有?
他關心樂子,一般人關心的,則是倫常,道德,良心。
歷朝歷代雖都不乏吃人的事,但也沒有任何一卷青史,敢將此事視為理所應當。
所以一旦傳揚開來,招來的就絕不會是什麼好名聲。
蠻兵食人名聲在外,所攻之處便會拼死抵抗,血染沙場,總好過被人下鍋。
富商烹婢名揚四海,數年後朝中大臣抓住痛腳扳倒其靠山,數條早該來的罪名一朝加身,在刑場三天切瞭兩千多片。
而那位名將即便情有可原,此後也屢遭文官發難,鬱鬱而終。
至於那些流民……凡是餓到不得不打人肉主意,最終能活下來的,也是寥寥無幾。
霍四方的兵馬傳出這種流言,若是並無實據,便是光漢動的手腳。畢竟這等逆賊暫時還不配豢養一批朝廷命官,不論寫史還是寫告示,仍是動筆桿子的人效忠的那位說瞭算。
聽得出張林氏的言下之意,霍勇眉心一皺,開口澄清。
不過這種不光彩的事,不管發生沒發生,口頭上決計是不肯承認的。
他對答倒也穩妥,並未直接否認霍四方好色,以免提親時拿出的,張林氏美貌這個理由站不住腳。以他所說,霍四方的確生性風流,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橫槊賦詩的一世之雄,不也大興土木修建鄴三臺,重金贖回蔡文姬,唱一曲胡笳十八拍麼。
袁忠義在旁聽得暗暗稱奇,沒想到霍勇看著頗為精壯是個領兵打仗的樣子,對這些文史逸聞竟也所知甚多。
而且,都已到瞭這個地步,對方不再藏著掖著,言語之間,隻差挑明瞭講,張林氏你要是不把怒州這兩郡連著兵馬一起當作嫁妝,那我們霍傢軍就不會放心渡河來陪你打這場合並夾擊的硬仗。
蜀州之地多險峻,易守難攻,霍四方靠著民心生變拿下瞭大半關卡,如今是進可攻退可守,若是出擊劫掠,顯然東進翼州,直取江南豐饒之地才是正道。尉遲猙這樣的硬骨頭,大可等以後有把握瞭再來啃。
不需要賀仙澄的提點,袁忠義也能明白,霍四方想要的,才不是張林氏這個女人。
而是在她手下控制瞭將近十個月的怒州重鎮——蘆郡。
蘆郡地處三江交叉、三州交匯之處,西北依靠蘆水天塹,封橋即可掌控多條通途,在這裡放上幾千人,就能令途經的數萬大軍如鯁在喉。
這也正是張道安先將此處攻陷,霍四方一路南下,尉遲猙大軍壓陣的共同原因。
蘆郡這個釘子落在誰手裡,他的敵人,就會十分難受。
“可若是這樣,張道安為何不肯派兵支援?他難道不知道張林氏就要頂不住瞭麼?”晚宴結束,在園林中尋瞭個暗處坐下,袁忠義將賀仙澄抱在懷中,不解問道。
這等大事,一場接風宴拿不出結果理所應當,但任誰也看得出,面對霍勇的咄咄逼人,張林氏最後的微笑,已經維持得相當勉強。
而那位霹靂火爆的張紅菱,中間甚至忍不住低聲嘟囔想讓袁忠義一銅錢丟死霍勇,連使者不能動的規矩都不想講瞭。
對方擺明是非要把這件事兒談妥,甚至還說打算參加張紅菱跟袁忠義的婚禮。
賀仙澄生長在武林門派,其實有些投錯胎的味道,她習武的天賦,真是不及謀略眼光的萬一。
她思索片刻,便道:“張道安起兵於滇州東北,和張林氏裡應外合,不費多少力氣就拿下瞭蘆郡,之後招攬義軍,仗著曾經籠絡的信徒起兵後,一直將蘆郡當作後方,靠張林氏抵禦援軍,自己則在滇州境內攻城略地。這樣的人,隻怕……沒什麼雄心大志可言。對他來說,蘆郡這一處要地,與其說是跳板,不如說是防線外的緩沖。”
袁忠義皺眉道:“那便能輕易丟下麼?”
“以他手下那些不得志文人的謀略……”賀仙澄不屑輕哼一聲,道,“從此次賜婚如此匆忙也猜得出,那幫人並不願意大安之中除瞭仙人,還有一個威名不弱的三江仙姑。”
“借刀殺人?”袁忠義若有所思,喃喃說道。
“不止。”她輕聲道,“滇州東北大安義軍仍有數千,招募新卒一刻不曾停止,那邊還有張道安一個義子坐鎮,他們按兵不動,又將消息小心藏匿著,隻怕……還存著更陰狠的念頭。”
“哦?”
“霍四方南下,留下蜀州東線不犯,顯然是對攻打翼州底氣不足。那最可能的目標,就是拿下蘆郡之後,強取怒州。”賀仙澄輕聲道,“而尉遲猙打算先來拔蘆郡這個釘子,南側慳州的光漢守軍,難道真能坐視不理?如此一來,蘆郡三方混戰,慳州防線空虛,他北可令義子等著坐收漁利,南可揮軍東進去和蠻子兵搶一搶慳州北部諸郡,賣掉一個不太受控的三江仙姑,換來如此多的好處,他目光短淺,豈會不做。”
“短淺?”袁忠義略一挑眉,頗為疑惑道,“我聽著,還是挺好的戰略啊。”
“蘆郡失守,以霍四方的兇狠和尉遲猙的穩健,怒州將是勝者掌中之物。”賀仙澄輕聲道,“張道安遲遲不發援軍,張林氏投敵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即便如今不肯,等江曲郡戰敗,也就無路可退,不得不自保瞭。三江仙姑對張道安知根知底,有她相助,你覺得怒州將來的主人,會在後方留著滇州這個隱患不去清理麼?到時候他再出動主力,就沒有現成的便宜可撿瞭。”
袁忠義沉吟片刻,笑道:“算瞭,這些天下大勢,我想不清楚,也懶得去管。憑咱們的本事,想要榮登大寶,做個皇帝皇後,怕是有些勉強。”
賀仙澄微微低頭,亮出一段粉白細嫩的後頸,“你若真有這個野心,咱們都還年輕,穩紮穩打逐步培養羽翼,倒也並非全無可能。隻是……從江湖中混跡出人頭地,最後奪取天下的,尚無先例,咱們得從現在就開始準備。”
“那倒不必。太麻煩瞭。”袁忠義淡淡道,“我隻要行走江湖,做個風流大俠,便心滿意足瞭。”
“隻是風流大俠麼?”
他微微一笑,附耳道:“若能暗中再做個混世魔頭,可以隨心所欲,自然更好。在廟堂之高端坐龍椅,有什麼意思?等我武功練好瞭,帶上柳鐘隱的人皮面具,去皇宮高墻裡走上幾圈,玩一玩千嬌百媚的寵妃們,替新皇播種,直接讓兒子做太子,豈不更美?”
賀仙澄後背微微一緊,輕笑道:“那自然是你高興為重。”
“澄兒,你思慮周密,小事上,我還是願意聽你幾句。”他將她摟住,輕柔撫摸著她的喉頭,柔聲道,“張林氏這邊的事情,你準備如何處理?咱們該做什麼?讓那個霍瘋子,做我的便宜嶽父麼?”
聽出他口吻中隱含的不耐,她沉吟道:“智信,最要緊的,我還是得知道,你長遠的將來……到底作何打算。”
“我不是說瞭麼,澄兒,我要做一代大俠。”他語調更加輕柔,“你難道以為,我在說笑?”
賀仙澄屏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我明白瞭。既然如此,你先隨我去拜會使者,和武林同道打個招呼,行走江湖,積累俠名最重要的就是人脈。你在深山老林誅殺千百魔教妖邪,也不如和名門正派一起走動幾日。”
“不都說武林是個看實力的地方麼?”袁忠義故意冷笑一聲,譏誚一句。
“人脈也是實力的一部分。”賀仙澄柔聲道,“旁的不說,真遇到恩怨糾葛,約戰死鬥,有什麼人來助拳,可是能決定生死的。沒有人脈,是你的功勞,也沒人會提。有瞭人脈,哪怕你隻是跟著去魔教總壇露個臉,將來說起,你也是剿滅魔教的功臣。”
袁忠義含笑點頭,“所以這江湖高手,和衙門中的老爺,貌似也沒什麼分別。”
“還是有的。”賀仙澄淡淡道,“至少這個老爺若看那個不順眼,不能帶兵過去直接把人殺瞭。”
“這個掌門看那個掌門不順眼,難道就可以?”
她竟點瞭點頭,“約個切磋,當眾比試,你若武功夠好,‘錯手’將其打死,假惺惺哭上兩句,這事兒自然也就過去瞭。”
“過去?後人不會報仇麼?”
賀仙澄莞爾一笑,“連他們掌門都能‘錯手’殺瞭,弟子還敢報仇麼?”
隨口閑侃幾句,他們到瞭安置來客的偏院。論地位,賀仙澄如今是飛仙門大師姐,地位與門主相當,即便小幫小派影響有限,那群武林高手也不敢怠慢——江湖風起雲湧日新月異,誰知道今日的小毛頭會不會是明日的武林盟主,多個朋友面前多條路,多個敵人背後多雙眼,其中利弊,稍有經驗的便能厘清。
袁忠義也並未被忽視,江湖消息往往傳得極快,他力助茂林郡,大破蠱宗,救飛仙門於水火之際,在西南四州,早已傳揚開來。
但也僅限於未被忽視而已,陪同使者諸人都是幫派弟子,顯然對飛仙門大師姐興趣更大,更願意結交。
無妨,袁忠義本也樂於低調,安安靜靜在旁當飛仙門大師姐年輕有為的未婚夫婿,正合他意。
而且對面都是些正當壯年的男子,一想到如花似玉的張紅菱和純美動人的賀仙澄竟都是這小子將娶進門的嬌妻,那隱隱妒火,便有些壓不住陣。
若非實在不是時候,他懷疑當即就要有按捺不住的,約他去後院來場切磋,試試看能不能將他“錯手”殺瞭。
一番結交,等到回去路上,賀仙澄細細分析,說這批人中,僅有那名叫唐天童的漢子,是個不能大意的對手,其餘皆是庸庸碌碌的尋常武人,不值一哂。
袁忠義之前在旁聽著,還額外記瞭一個他需要在意的目標。
便是霍勇身邊寸步不離跟著的那個俊美少年,互通姓名的時候,知道他叫霍鷹,雄鷹的鷹。可看那身子骨,還是叫霍雛雞更合適些。
袁忠義記著他,當然不是因為他有什麼深沉心機或是霸道武功被看出瞭破綻,而是那小子幾乎不分場合不管時候的盯著賀仙澄看,上面看胸脯,下面看大腿。那色迷心竅的勁兒,真讓袁忠義想起瞭當年的另一個自己。
那小子要是換瞭女裝塗脂抹粉,去大姑娘傢騙床,還不是手到擒來。
見袁忠義在分別處止步深思,賀仙澄小心翼翼問道:“智信,你……另有在意的人麼?我遺漏瞭誰?”
他搖瞭搖頭,笑道:“不,論經驗論眼力我都不如你,你要是看漏瞭誰,我更發現不瞭什麼。我隻是惱火那個叫霍鷹的,咱們在院子裡談事兒,他就那麼在廊下盯著你瞧。嘖嘖……當我這個未婚夫婿是死的麼?”
“那是女子。”賀仙澄笑著搖瞭搖頭,“智信,你對女人如此老辣,竟也會看走眼麼?”
袁忠義一怔,皺眉道:“女的?”
“她沒有喉結。”
“有些少年發育遲緩,本就要晚些才長。霍鷹沒有打耳洞,眉毛也不曾修過,肩膀挺胸口平,跟著一群男人同吃同住,還一直頗為淫褻地打量你,即便生瞭一副女相,我也不信那是個女子。”
“白雲山上不住男丁,假鳳虛凰的玩樂,是大傢心照不宣的秘密。”賀仙澄淡淡說瞭句瞭不得的話,跟著道,“所以我知道,有些女人,天生便喜歡穿著男裝,去尋女子淫樂。陰陽交融的經驗你比我豐富得多,但被女人如此饑渴打量的經驗,應該是我略勝一籌。”
袁忠義頗感有趣,肯玩女人的女人他見過不少,隻愛玩女人的女人,他便有瞭見獵心喜的滋味。
“不過,”賀仙澄看透瞭他的想法,柔聲道,“你暫時可不能打她主意。這一趟過來的使者,真正做主的,應該就是她。”
“哦?”
“霍勇不過是個明面上的傀儡。”賀仙澄壓低聲音,道,“先前經過門口我悄悄瞄瞭一眼,按他們說法,霍鷹是照顧霍勇的侍從,堂弟,可實際上,霍鷹一直吊兒郎當,也不見霍勇說過他半句,而且,他們客房外間的陪床,掛的是霍勇的外衣。”
“哦……”袁忠義微微一笑,“原來到瞭晚上,霍勇還得躺在外面,保護這個霍鷹。那她……會是什麼人?”
“霍勇說他極受霍四方重用,此話應該不假。那麼,這個霍鷹,恐怕是霍四方的至親。以霍四方傳聞中對待女人的態度,這個霍鷹……八成是霍四方的女兒。”
“那我要是讓霍四方做個便宜外公,倒也有趣。”他嗤笑一聲,“他在蜀州淫人妻女,瀟灑快活,我肏他的閨女,算不算行俠仗義?”
賀仙澄發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搖瞭搖頭,道:“俠義論事不論心,你將理由說得怎樣天花亂墜,強奸別人閨女,也算不得行俠仗義。”
她跟著眼中精光一閃,又道:“但同樣,隻要你做的事夠俠義,不論你為瞭什麼目的,那便是行俠仗義。”
“聽著,你像是打算把我真引去武林正道一樣。”
“不,”她巧笑倩兮,明眸微轉,“你已經在武林正道之中瞭。”
“如此輕易?”
她眼中閃過一絲嘲弄,頷首道:“嗯,就是如此輕易。”
在名義上的未來嶽母傢中,袁忠義謹言慎行,乖乖收心,安居客房,沒有放任色欲勾三搭四,靜靜等著戰局變幻,看張林氏會做如何決斷。
如今蘆郡山雨欲來,就算婚期還剩不足一月,他也不能急著設法離開。如賀仙澄所說,越是被戰亂席卷的地方,越是容易留下俠義美名之處。
八月十五,眾人齊聚過節,霍勇再次提親,張林氏依舊推脫拖延,並不急著給予明確答復。
當晚,氣悶又有些欲求不滿的張紅菱悄悄摸到瞭袁忠義房中。送上門的小騷肉他豈會放過,抱上床便將她肏瞭個死去活來,一聲聲浪叫讓陪著她過來守在門外的丫鬟都濕透瞭屄,被仍未滿足的他一把拖進屋裡,按在昏死過去的女主人身邊前前後後日瞭個通透。次日清晨主仆兩個互相攙扶,趁天沒全亮悄悄離開時,那四條腿還都在微微哆嗦。
拉鋸一樣的談判,持續到八月十八。
那天清晨,大安軍前哨快馬來報急訊,尉遲猙的兩萬精兵,已在江曲郡畔展開陣勢,通路已斷,守將懇請張林氏速速調兵馳援。
張林氏沒想到一直慢吞吞仿佛要一寸地皮一寸地皮推進的大軍竟然一夜之間就到瞭要命的地方,急忙勒令安排在江曲郡附近的蘆郡守軍開拔,裡應外合力求先將東西大道打通。
臨時提拔的部將不堪大用,張林氏隻得將蘆郡中的近萬主力交給女兒張紅菱調遣,務必要和江曲郡兩面夾擊,打退這次圍攻。
可沒想到,尉遲猙的圍城,隻是做做樣子,圍而不打,反在蘆水沿岸伏下精兵,以逸待勞隻等著順溜而下支援的粗陋船隊。
一通火箭亂射,兩股騎兵沖殺,都沒查清尉遲猙埋伏瞭多少人馬,蘆郡試圖打通要道的先鋒,便丟下數百具屍體,潰敗而逃。
張紅菱帶著袁忠義和賀仙澄在旁,一聽前線奏報便覺不對,果斷停步紮營,守在蘆水南側蘆郡東界處的關卡,反復命人刺探。
八月二十,收到女兒親筆書信講明當前戰局之危的張林氏,僅剩下瞭兩個選擇。
要麼,棄守蘆郡,將此地糧草財寶與數萬百姓一起帶走,進入滇州去跟張道安會合。
要麼,不惜一切代價,請霍四方出動大軍,渡河協同夾擊,打尉遲猙一個措手不及。
張紅菱修書之時,滿心以為會在一天後接到母親的命令,收兵回去,準備撤退。
可正如賀仙澄所說,她低估瞭盤踞一地大權在握帶來的致命吸引力。
嘗過在怒州三郡宛如稱王的生活,張林氏如何肯放下一切跑去張道安身邊做個事實上的跟班?
於是,八月二十一,張紅菱接到密令,全軍待命,等待霍四方約定出兵時機,齊頭並進,合擊尉遲猙。
她不知道母親到底答應瞭霍四方什麼條件,氣得將令書撕成碎片,付之一炬,甚至險些率軍強攻,最後還是袁忠義好言相勸,給她寬衣解帶在帳裡將她身上弄得百般舒坦,才算是將她哄住。
隔日,張林氏又寫來密信,稱答應的一切不過是權宜之計,她已向張道安再次求援,與尉遲猙這一戰,將決定她最後的選擇。
若霍四方如約渡河,而張道安一兵一卒也不曾出現,就休怪她翻臉無情,將蘆郡的大好根基,帶去霍四方的手下作嫁妝。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張紅菱一肚子煩悶,卻也無可奈何。那尉遲猙用兵詭詐,連日夜裡都有小股騷擾出現,令他們滿營皆疲,為瞭不亂軍心,不得不後撤三裡,從背靠關卡等待出擊,變成瞭依靠關卡抵禦擾襲。
賀仙澄知道大戰將至,和袁忠義策馬跑瞭幾處地方,將數千百姓示警疏散,叫他們帶好值錢物件,或者南下東行怒州他郡投靠官軍,或者西進轉南去大安義軍之處暫避。
不論最終戰果如何,寒掌仁心袁忠義的俠名,先跟著遠遠傳揚出去再說。
幾次書信來往,向圍城大軍發起進攻的日子,最終定在八月廿八。
按照約定,凌晨天色未明,霍四方兩萬部眾便會乘舟渡河,自江曲郡東側發起進攻。
如何配合,由張紅菱這邊自己決定。
雞鳴破空,小雨垂降,提前埋灶做飯,整裝完畢的近萬步卒,隨著令兵旗號,向十餘裡外的江曲郡開始瞭最後的行軍。
張紅菱已不再是尋常打扮,雖說光漢朝民間禁止私藏甲胄,導致武器易得,防身之物罕有,但她作為義軍將領,一套堅固護具總還拿得出手。
她沒再攜帶無用的長鞭,而是負弓在背,掛劍在腰,夾槍於腋,騎在馬上,便隱隱透出一股沉重肅殺之氣。
袁忠義和賀仙澄跟在主將馬後,對望一笑,互相使瞭個眼色。
他們說服張紅菱這般全副武裝,自有一番考量——如此顯眼的紅邊全甲,亂軍之中套在誰身上,誰就是張紅菱。
張將軍年輕氣盛信心十足,身後這二人,可並不這麼想。
尉遲猙絕非泛泛之輩,還是應當早做其他打算才是。
天色漸亮,旭日東升,朝霞紅光,恍若淺淺血色,灑在沉默東行的軍士疲倦的面容上。
光漢末朝,德啟七年,一舉扭轉西南局勢,青史留名的蘆水之戰,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