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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瘋子

  “別過來!不……不要過來!放過我……嗚……放過我……不要過來……”

  袁忠義濃眉緊鎖,聽著耳邊鹿靈寶的驚叫哀鳴,沉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最先趕來的是在井邊忙著打水的丫鬟,聞言一愣,哭喪著臉解釋,說她趕來時候,屋子裡就已經成瞭這樣。

  袁忠義和賀仙澄為瞭減少嫌疑,刻意在出門前磨蹭瞭一會兒,讓其他幾人先一步趕到。除瞭鹿靈寶承受不住瘋瞭外,這計劃可以說並無明顯破綻。

  先一步趕來的飛仙們女弟子先是把事情認定成瞭紅羅嬌的人假借狐仙之名報仇,之後,就都覺得可能紅羅嬌那些真的並非常人,而是狐仙。

  各處可以找到的狐毛;被輕而易舉破壞掉的捕獸夾和陷阱;一夜睡死沒聽到任何動靜,昏睡不醒的其他人;明顯遭到強暴的鹿靈寶;癱在床上脫陽而亡的白道沖……

  最重要的,是瑟瑟發抖的鹿靈寶,嘴裡一直在說狐仙,而且,隻要有女人接近,就驚恐至極地大聲尖叫。

  反倒是看見袁忠義踏進屋內後,她便好似見瞭救星,哭叫著撲過來,抓住他的衣擺蜷縮到他身後,一邊哆嗦,一邊不準任何女人靠近。

  越漂亮的女人接近,她的反應越大,那眼裡的驚恐,分明就已到瞭心神崩壞的地步。

  這出乎意料的結果,著實讓袁忠義有些頭疼。

  按他原本的想法,即便鹿靈寶受瞭驚嚇,心神不寧,那也問題不大,無非是遭受強奸加上師兄暴斃,畏懼男人而已,叫兩個飛仙門女弟子一路把她護送到斷龍劍派那邊,說清情況將人交還,未來若是去何惜柏的地頭,上門拜山,總算是場交情。

  可沒想到,鹿靈寶瘋都和一般女人瘋得不同。她似乎是把一切異象都怪罪在瞭狐仙頭上,師兄是狐仙附體才會強奸她脫陽而死,而狐仙的模樣,自然是漂亮的女子。

  於是,她視賀仙澄和張紅菱如虎,兩人不管誰要接近,都能嚇得她放聲尖叫,臉色慘白。

  張紅菱惱火去抓瞭她胳膊一下,結果她雙眼發直,竟然那麼站在袁忠義身後,嘩啦啦尿瞭一地。

  以鹿靈寶的年紀和閱歷,裝瘋賣傻恐怕做不到這個地步,也沒有如此自賤的動機。袁忠義和賀仙澄對望一眼,頗有幾分無奈。

  袁忠義親自跑這一趟暫時是不可能瞭,一行人其餘都是女子,接近到三步之內,就會讓鹿靈寶驚恐慘叫。她還抓著他的衣服一刻也不肯撒手,沒有任何辦法,隻能先把她也帶上,往張紅菱的母親那邊趕去。

  萬幸,鹿靈寶雖然腦子不太清楚,已經可以算個瘋子,但隻要袁忠義開口,她就跟個偶人一樣言聽計從,隻要不讓她離身,那麼讓吃飯就吃飯,讓喝水就喝水,讓騎馬就騎馬,讓如廁就如廁。

  除瞭張紅菱氣得臉色發青之外,旅途倒是沒有受太大影響。

  趕瞭一天的路,等到傍晚,雙眼發直的鹿靈寶還是死死抓著袁忠義的腰帶不撒手。

  這下張紅菱暴跳如雷,叉著腰過去就要罵她。

  鹿靈寶尖叫一聲捂著眼睛轉身鉆進袁忠義懷裡,嚎啕大哭,“哇……狐仙……狐仙來瞭……師兄……救我……師兄救我啊……”

  賀仙澄趕忙上去把張紅菱攔住,無奈道:“好瞭好瞭,你和一個瘋子計較什麼。咱們今晚多註意些,莫要再讓紅羅嬌的人對咱們出手才是。”

  “呸,什麼紅羅嬌,這麼神通廣大,根本就是真狐仙。防得住嗎?讓你們在鎮子上多事!”張紅菱氣鼓鼓叫來丫鬟,讓她拿著一把大錢去村子裡買些供物,回來擺瞭一桌,跪下念念有詞,磕著頭替袁忠義認瞭錯。

  袁忠義本來打算投桃報李,看在她這麼在乎自己安危的份上,同床共枕肏她個潤物細無聲。

  可沒想到入夜要睡瞭,鹿靈寶還是不肯撒手,他進哪個屋,她就進哪個屋,他躺哪張床,她就在旁寬衣解帶準備上。

  張紅菱腳都洗瞭,結果跟進來個瘋婆子,氣得七竅生煙,指著她鼻子罵:“你在這兒裝什麼裝!要不要臉啊!好好看看,這是你那死鬼男人?他有這麼好看?”

  賀仙澄在旁扭開臉偷偷一笑,沒接茬。

  然而這世上沒人吵架能吵贏瘋子。

  鹿靈寶根本不理她,就那麼雙手捏著袁忠義的衣服後擺,歪著頭道:“師兄,咱們不是同床過瞭麼,我不害羞瞭,我來替你守著……不叫那些狐仙害你。”

  張紅菱把白生生的腳往鞋裡一戳,徑直走瞭過來,“我就是狐仙,我嚇死你!”

  沒想到,鹿靈寶尖叫一聲,竟然刷的一下,把腰間的佩劍抽瞭出來。

  賀仙澄趕忙上前想將她按住。

  鹿靈寶見狐仙又多瞭一個,目眥盡裂,長劍一揮就要出手。

  袁忠義不得不轉身將她一摟,發力抱到幾步外,柔聲道:“好瞭,好瞭,沒事瞭。”

  鹿靈寶渾身發抖,長劍這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張紅菱看心上人跑去抱一個瘋婆子,氣得眼圈都紅瞭,大喊:“你……你難道還要去陪她過夜?!”

  袁忠義嘆瞭口氣,道:“江湖道義,我總不能放著武林同仁不管。放心,紅菱,我有你和澄兒兩個絕色佳人,跟著她,還是能坐懷不亂的。”

  張紅菱哼瞭一聲,道:“豪門大戶的老爺,夫人如夫人娶一堆,也不耽誤他們扒丫鬟褲子。男人就沒個好東西。”

  賀仙澄清清嗓子,過去坐下柔聲道:“妹妹還是早點睡吧,這兩天陰雨連綿道路難行,咱們耽擱不少瞭。你不是想跟母親一起過中秋麼,智信現在要跟鹿靈寶同乘一匹,你若是腰酸腿軟,咱們耽誤行程就不好瞭。”

  張紅菱醋勁兒大發,但心知今晚怎麼也不可能得償所願,飽滿的胸脯起起伏伏十幾下,一扭身鉆進被子,臉朝裡不說話瞭。

  袁忠義本來想著把小瘋婆子哄睡,就來陪他的軟玉溫香。

  不料鹿靈寶不光跟剛破殼的小鴨子一樣,他去茅房都要在外面站崗,等上瞭床,更是變本加厲,瞪著溜圓發亮的眼睛,把他胳膊往懷裡緊緊一摟,再也不撒。

  那要是個豐腴嬌嫩的姑娘也罷,起碼這胳膊能夾在肉綿綿的奶子中間,偏偏她還是個“滄波萬頃平如鏡”的女子,他的手臂便隻好“一隻鸕鶿貼水飛”。

  好容易等她迷迷糊糊安眠,袁忠義試探著將手一抽,她一個激靈,就跟被狗咬瞭屁股一樣驚叫一聲瞪圓瞭眼,抓著他胳膊就塞回懷裡摟緊,喃喃念叨:“狐仙麼?又是狐仙麼?狐仙……滾開……滾開啊狐仙……”

  “沒有沒有,沒有的事,你好生休息,我就在這兒守著你。我不怕狐仙,我很厲害的。”

  鹿靈寶這才哆哆嗦嗦重新睡下。

  八月十三一天趕路,鹿靈寶就沒從袁忠義身邊離開過半步,他去林子撒尿,她都在旁站著,賀仙澄遠遠提醒不妥,她隻說自己已經是師兄的人,沒什麼不妥。

  張紅菱板著臉一個勁兒摸腰上的鞭子,恨不得拿出來噼噼啪啪抽鹿靈寶一頓。

  八月十四午後,他們一行總算進入怒州境內。

  自白雲山出發,他們就一路北行,如今轉向正東,沿著蜀州南側,在怒州北境疾馳,不到一個時辰,便進入瞭張紅菱母親麾下兵馬控制的地界。

  怒州與蜀州相交於龍江上遊近源之地,若單純以方位來講,這邊已經可以算是江南。

  隻不過,這“江南”與中原繁華之地的真正魚米之鄉,何止是雲泥之別。

  策馬沿途,偶有人跡,盡是流離難民。黃土坡下影影綽綽,仔細一望,皆為餓殍。路過村莊十室九空,田地早已滿是野草。

  直到馬蹄踏入蘆郡,情況才稍有好轉。

  江河之畔多名城,三州交匯之處的蘆水,便有瞭這座多難之地,蘆郡。

  戰火多年,蘆郡幾度易主,直到今年年初張道安部勢如破竹連下兩郡,將蘆郡保護在後方,才算是得到瞭短暫安寧。

  《爾雅》有雲,秋為收成。策馬走過夯土大道,兩旁村舍之間,總算能看到殷實存糧,和新收割的莊稼。

  不過這景象看起來也不知能安穩多久,畢竟,之前張紅菱的母親就已經向張道安求援,大安朝東北一線,近幾個月堪稱風雨飄搖,若不是茂林郡不費兵卒順利易主令這邊將士精神一振,隻怕戰線早已回縮,以避鋒芒。

  那所謂的鋒芒,正是光漢朝猛將尉遲猙。

  此人據說是北狄之後,先祖和光漢開國之君是打出來的交情,此後世代忠心耿耿,子孫大都在軍中任職。尉遲猙年紀不大,論經驗資歷,在光漢朝排不上座次。正因如此,西南邊陲之地的“匪患”,這種沒人願意來收拾的爛攤子,便落在瞭他的頭上。

  頂著平南將軍的臨時封號,拼湊起來的兩萬人馬,尉遲猙不徐不疾,緩緩推進,茂林郡失陷之時,兩萬平叛軍剛剛在大安義軍東側站穩腳跟,而如今袁忠義他們抵達蘆郡,尉遲猙已將東邊的防線,撕開瞭一個寬寬松松的口子。

  張紅菱的母親沒有名字,從丫鬟步步爬到主母位子的她,應該被稱為張林氏。

  但跟她起兵的那些信徒,都稱她為三江仙姑。

  張道安的神旨加封之後,三江仙姑,就是這怒州內大安義軍的統帥。

  說是統帥,張紅菱卻也知道,她母親並不是帶兵打仗的材料,全仗著怒州諸郡民不聊生,隻差個人登高一呼,才借著大安軍的力量落地生根,提拔的幾個赤腳將軍也算是打瞭幾場勝仗。

  這麼一幫人殺瞭幾個酒囊飯袋,大腹便便的廢物,便有瞭信心,鼻子恨不得翹到天上,都已經在謀劃如何殺向中京,將皇帝老兒的腦袋砍瞭,讓後宮娘娘跳舞給他們看。

  等他們碰上尉遲猙那樣不吃喝嫖賭的將軍,連著三個敗仗,才算是讓他們從美夢中清醒過來,重新想起瞭,他們去年還是農民這個殘酷的事實。

  張林氏向張道安請求援兵的時候,手下帶過兵打過仗的將軍,已僅剩下一個。

  張紅菱他們過來的時候,那位將軍正在東方的江曲郡鎮守,而張林氏已經退居蘆郡,在後方指揮。

  大軍壓境,氣氛自然緊繃,張紅菱亮明身份之前,守城兵丁的臉色極其難看,險些就和他們動起手來。

  張紅菱也沒想到自己走瞭這兩個多月,三郡掎角之勢竟然就被輕松破去,之前想請母親見見新女婿的那點兒欣喜勁兒蕩然無存,一路將馬騎進府邸,眉頭深鎖,默默無語。

  照說通報之後,袁忠義就該馬上過去找張紅菱,等著和她母親見面。

  但他的胳膊,被鹿靈寶蚌殼一樣夾著。

  那個小瘋婆子,恨不得雙腳離地掛在他身上,還因為周圍女人太多,一邊念叨著狐仙,一邊不停哆嗦。

  唯恐她在這麼多人眼前再次尿一地,徹底尿崩瞭斷龍劍派的面子,賀仙澄隻得先把打算過來幫手的丫鬟們遣散。

  這種情形,叫人送鹿靈寶回去是絕對不成瞭,女子會被當成狐仙發瞭瘋地躲,男人會被當成師兄不要臉地貼,讓女的送她半路她就得跑沒影,讓男的……呵呵,斷龍劍派這位新生代以後怕是也就隻能給人一直生後代瞭。

  賀仙澄滿面無奈,恨不得去皇宮捉兩個太監過來幫忙。

  她思慮良久,也隻好麻煩兩個隨行的師妹能者多勞,帶著她的親筆書信,快馬趕去斷龍劍派,講明這邊的情況,提醒那邊,朝廷已組織起多路討逆軍,雖然說不上個個精兵強將,但若毫無防備,恐怕要吃虧不小。順便,希望斷龍劍派能找兩位精明能幹的師姐,來將鹿靈寶帶回去,妥善安置。

  忙完這些,賀仙澄進屋一看,鹿靈寶仍在袁忠義身上掛著,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屋門口,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張紅菱換洗完畢,梳妝打扮妥當,提著裙腳噠噠噠跑過來,一邊進門,一邊嚷嚷道:“袁郎你好瞭沒?我娘可馬上就回來瞭。最近軍務繁忙,咱們得……鹿、靈、寶!你這騷蹄子有完沒完瞭啊!你師兄早死瞭,你眼睛是長來放屁的麼!”

  鹿靈寶躲在袁忠義身後,雙眼發直,顫聲道:“狐仙……狐仙……狐仙又來瞭……救命……誰來救命啊!救——命——啊——!”

  那尖叫刺耳無比,袁忠義忍不住往邊歪開腦袋,臉色陰沉。

  他佈置這坑殺白道沖的陷阱不過是為瞭找些樂子,賣不賣人情給何惜柏,本也沒什麼關系。可不曾想,卻給自己找瞭這麼一個明面上不好處理的麻煩。

  早知道鹿靈寶分毫不見好轉,真不如路上就悄悄殺瞭丟進山溝裡。

  張紅菱咬牙切齒,她連著幾夜不曾被情郎滋潤,正心火旺盛焦躁無比,下巴都冒出幾個小疙瘩,一見鹿靈寶到瞭她傢地頭還敢這副模樣,一垂手,便把鞭子從腰上解瞭下來。

  賀仙澄伸手攔住,苦笑道:“你這不是解決辦法,她這是心病,總得給她設法治好才行。”

  “瘋病?我看她這就是被狐仙上瞭身!”說到這兒,張紅菱忽然眼前一亮,喜出望外,“對啊,她這是狐仙上身,讓我娘給她做法不就是瞭!”

  做法?

  袁忠義要信這些,哪兒還敢設計張紅菱坑死張白蓮。

  但他不信,說不定鹿靈寶信呢。有些東西,心誠則靈,比如墳頭拽把草,隻要你信,那就是收驚神藥。

  “好,那就帶著這個累贅,去見一見伯母。”他微微一笑,展臂讓鹿靈寶挽住,遠遠跟在後面,隨她們一起去瞭張林氏等著的地方。

  保險起見,張紅菱先一步進去,好讓她娘有個心理準備,未來女婿這趟來,見面禮沒準備,狐皮膏藥倒是貼瞭一張。

  不多時,一個勁裝女子匆匆出來,請賀仙澄進去。

  院子裡僅剩下袁忠義,掛著一個鹿靈寶繼續等待。

  鹿靈寶神情依舊惶恐無比,東張西望,沒有一刻不在哆嗦。他都想試試給她手上綁個木槌打花鼓。

  將近小半個時辰,賀仙澄才面帶微笑出來,沖著他們遠遠招瞭招手。

  袁忠義拖著鹿靈寶大步過去,邁入廳堂之中。

  沒想到,傳聞中的三江仙姑動作倒是極快,就這麼一會兒,便擺好瞭做法的各樣東西,黃符紅幡,供桌香爐,地上還用不知什麼東西撒瞭一個圈,腥臭撲鼻。

  供桌前端坐著一個面龐圓潤,微帶笑意的女子。照張紅菱說,她應該比許天蓉大上幾歲,但看相貌,比那位真人保養得宜,顯得反而年輕瞭些,說是半老徐娘都有些過分,和旁邊親女兒並排,倒像是兩姐妹。

  有母如此,也難怪張紅菱能生出一副花容月貌,嬌艷逼人。

  仔細觀望,就知道張林氏能靠三江仙姑的名號領出一幫人馬攻城略地,模樣八成也起瞭幾分作用。

  倒不是說她有多麼傾國傾城能叫人死心塌地馬革裹屍。畢竟,歲月不饒人,她和張紅菱放到一起,是個男人都知道該選誰。

  但她慈眉善目,氣質極佳,端坐在鋪著蓮邊坐墊的椅子上,隱隱透出一股普度眾生的大慈大悲味道。

  袁忠義這麼凝神細看,竟都覺得心中紛亂略略安定瞭幾分。

  比起張道安那個全靠虛張聲勢的神棍,眼前這個仙姑,看起來倒是更靠譜些。

  不過大概也僅限於看起來瞭。

  因為張林氏微笑端詳片刻之後,第一句話,便是忽然怒目而視,開口斥道:“兀那妖狐,在本仙姑面前,還敢放肆!”

  袁忠義藏住肚子裡的笑,做出一震的樣子,扭頭看向鹿靈寶。

  鹿靈寶聽到妖狐二字,眼睛又有些發直,歪頭看向上座的張林氏,小聲嘟囔:“狐仙……不是妖狐……是狐仙……狐仙啊……”

  “本座面前,還敢妄稱狐仙?”張林氏抬手一揮,手裡的一捧青葉刷拉灑出幾點水滴,“還不過來跪下!”

  兩個紅衣女子從左右過來,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管鹿靈寶連聲尖叫,一起出手將她按住。

  看她被拖開,按在那個圈中央,袁忠義心想,這兩個女子,手上也是有功夫的。看來這三江仙姑裝神弄鬼,靠的也不全是詐術。

  “狐仙!狐仙呀——!狐仙饒命!”鹿靈寶被兩個女子按著,驚慌慘叫,雙腳蹬地想要站起。

  那兩個女子配合默契,同時左右出腳,踢在她膝彎。

  她痛哼一聲跪倒在地,但仍在驚呼不休。

  張林氏緩緩起身,從桌上拿下一個瓷瓶,站定在鹿靈寶面前圈外,蹙眉連聲念誦聽不懂的口訣。

  袁忠義見她眉心那點紅印竟然越發鮮艷,不禁暗暗稱奇。

  “嗚……嗚嗚……啊啊啊……狐仙饒命……師兄救我……救我……”鹿靈寶痛哭流涕,渾身顫抖,模樣狼狽至極。

  張林氏念誦完畢,忽然高聲道:“動手!”

  左右又竄出兩個女子,高聲叫著亂七八糟的神仙名號,過來便撕扯鹿靈寶身上的衣裳,手裡還拿著匕首,一時扯不開的便直接割爛。

  這香艷場面,袁忠義怎麼舍得錯過,象征性向旁退開半步,就悠然旁觀,將鹿靈寶轉眼幾無寸縷的狼狽模樣盡收眼底。

  鹿靈寶淒厲高叫,縱聲狂呼,想來在她心中,自己正被無數狐仙圍著,就要被撕咬蠶食。

  張林氏眉心舒展,朱唇微彎,那股慈悲味道,又彌漫在她略現紅光的面龐上。

  “紅菱,上驅妖符!”

  “是!”張紅菱一個箭步上來,手中一根毛筆飽蘸赤汁,另外四個女子齊齊發力,把慘叫的鹿靈寶霍然抬起,四肢大張,那強行制住才上瞭些藥的臀溝中散發出一股刺鼻氣味。

  張紅菱冷哼一聲,筆尖徑直壓上鹿靈寶的赤裸肌膚,跟著龍飛鳳舞一般自上而下,畫出一串袁忠義完全摸不到頭腦的符咒。

  最後,她將筆頭猛地往鹿靈寶口內一插,攪拌轉動,把那幹澀嘴唇染滿異樣紅色,才猛地拔出。

  賀仙澄方才就已站在袁忠義身後,此刻輕聲道:“那裡面有丹砂,可以靜心安神,也算是對癥下藥瞭。”

  袁忠義若有所思,點瞭點頭。

  “兀那妖狐,還不快速速離去!”張林氏忽然一聲怒喝,將手中瓷瓶一甩,其中透明液體向著鹿靈寶潑濺而出,劈頭蓋臉。

  也不知是丹砂起效,還是這陣勢真的有用,鹿靈寶忽然愣住,大字型僵在半空,四肢一陣抽搐,忽然哇的一聲扭臉吐出一片紅中摻白的黏沫,竟不再叫喊,而是直愣愣望著屋梁,口唇顫動,隻餘下輕輕氣音。

  張林氏又開始柔聲念誦經文,旁邊四個女人也將鹿靈寶放下,張紅菱退到一旁,手掌撫摸著腰間的鞭子,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片刻之後,張林氏向後撤開兩步,對著坐在地上一臉茫然的鹿靈寶,抬手虛空畫瞭幾道,喝道:“紅菱!將那狐妖趕走!”

  張紅菱冷笑一聲,清脆應瞭一句是,掌中長鞭呼的一下便甩瞭過去。

  啪!

  鹿靈寶悶哼一聲,雪白細嫩的背後登時冒出一道血淋林的紅印。但她一個哆嗦,竟不慘叫,也不求救,眼中茫然無比,雙手放在膝蓋上緩緩握緊。

  “再來!”

  “是!”

  啪!

  又是一鞭,兩道交錯紅印當即腫起,突在鹿靈寶皮肉之傷。

  她低下頭,嗚嗚哭泣起來,看著,竟像是真的清醒瞭幾分。

  “孽畜!還不快滾!”

  啪!

  鹿靈寶往前一撲,淚流滿面趴在地上。

  啪!小巧的屁股上,也被抽出瞭一道血色的印子。

  啪!啪!啪!

  整整七鞭,背後三鞭,臀後兩鞭,大腿左右各一鞭,鹿靈寶痛得渾身抽搐,卻咬緊牙關一聲沒吭。

  然後,先前四個女子從外面拎來一隻四爪倒攢綁著的小黑狗,懸在鹿靈寶上方,一刀割喉。

  “嗚嗚……”溫熱的狗血流滿全身,蜷縮成一團的鹿靈寶俯身飲泣,聽上去,好似真的恢復瞭不少。

  張林氏退回到先前椅子上坐下,微笑道:“那狐妖已被驅走,隻不過,邪物作祟,在她身上呆瞭些時日,難免損傷心智,隻要有人好好照料,天長日久,定會康復如初。”

  那四個女子將手裡的碩大佈巾一張,包在鹿靈寶身上,兩人將她架起,兩人各拎著一桶水,就這麼將她拖瞭出去。

  袁忠義好奇,挑眉問道:“這是?”

  張林氏微笑道:“遠來是客,我聽賀仙姑說瞭,鹿姑娘乃是杜幺兒門客——何惜柏何大俠的高徒,那麼,我自然會安排人手悉心照料,袁少俠大可放心。”

  袁忠義畢恭畢敬抱拳躬身,柔聲道:“仙姑不必如此客氣,什麼少俠不少俠的,你叫一聲智信,或直呼名字,對小輩已是足夠的禮數。”

  張林氏面上微笑沒有絲毫變化,就像是用模子刻上去的一樣,穩定的令人心生駭異,“智信果然和陛下寫來的信上說的一樣,知書達理。陛下還說你文武雙全,是個能以一敵百的好男兒,不知……我是不是有幸一觀啊?”

  賀仙澄在後方輕聲道:“張紅菱對他娘說起過你的武功,盡量露一手吧。”

  袁忠義微微一笑,往正對門的位置挪瞭一步,摸出一個銅錢,沉聲道:“在下不才,以一敵百愧不敢當,但亂軍從中若有良機,取上將首級,倒是不難。”

  說著他轉身展臂,指尖扣緊,“不仁經”運至七成,猛地一彈。

  連破風聲都與尋常不同,屋內外諸人隻聽到宛如哽咽的輕輕一聲嗚,跟著便是咔嚓一聲,庭院中一棵碗口粗細的樹,便被從中打斷,嘩啦啦倒在一旁的小池塘裡。

  張林氏的神情,總算有瞭明顯的變化,“好,果然是少年英豪,我先前還怕紅菱賜婚是委屈瞭,這麼一看,倒是我這嬌生慣養的女兒,略有些配不上袁英雄你啊。”

  賀仙澄咳嗽兩聲,抬手作勢擋住,輕聲提醒道:“張紅菱應該已經說瞭你和她的事,小心應付。”

  袁忠義搖瞭搖頭,沉聲道:“紅菱花容月貌,雖偶有嬌橫,但平日大都溫柔體貼,我一介山野匹夫,承蒙不棄高攀,無以為報,深感慚愧。此次趕來,便是想著,能否為仙姑略效犬馬之勞。”

  張林氏又恢復瞭先前的微笑,柔聲道:“你們婚期,一共還有一個月不到。你和賀仙姑都沒瞭高堂,我看這親事,就在此處辦瞭吧。我來為你們主婚,禮成之後,咱們便是一傢人。其餘凡塵俗事,等那之後再議不遲。”

  賀仙澄清清嗓子,開口道:“親事是親事,戰事是戰事。我武功低微,姑且不提,智信功夫極好,這近一個月的時間,真要荒廢掉麼?尉遲猙的大軍,當真不會來喝這杯喜酒?”

  張林氏微微垂目,道:“尉遲猙大軍壓境,正沿蘆水進犯,我又豈會不知。但……他有兩萬大軍,我也不是孤城死守,隻能坐以待斃。他若來得遲,便不耽誤你們這頓喜酒。他若來得早,咱們便一並殺出城去,叫他領教領教,大安義軍有神明庇佑後的厲害!”

  袁忠義口角含笑,高聲道:“仙姑神威蓋世,若那尉遲猙膽敢前來,不如就讓小婿出馬,叫陣挑釁,將他手下部將一人賞一個銅錢,統統打發去閻王殿,保管叫他們兵敗如山倒!”

  張林氏喜上眉梢,口吻登時輕松瞭幾分,之後的話,便都是繞著袁忠義的傢事來談,終於有瞭幾分女兒待嫁的母親樣子。

  對這種場面,袁忠義早已經應付自如,謊話說得多瞭,就連自己也會漸漸相信。如今他就是說夢話,也會認為自己真的是被魔教高手擄上山的可憐書童,自幼無父無母,孤身一人,隻是天資聰穎,才跟著主傢少爺學瞭不少東西。

  至於奇遇帶來的一身功力,在武林中實屬正常。

  任何年紀輕輕便有一身強悍武功的,都必定會有一種以上的奇遇,要麼運氣好,要麼編得好,要麼兩者皆然。真正的名門高徒,在江湖上反而顯得不夠傳奇,引不起什麼興趣。

  因此武林中也不乏本是高手弟子,卻硬要編出一段跌宕起伏驚心動魄蕩氣回腸的故事,好令自己更受歡迎的先例。

  一番交談,袁忠義大致摸清瞭張林氏的想法。

  那女人雖然城府很深,裝神弄鬼慣瞭,真實想法並不那麼容易猜到,但舐犢情深,終究還是在獨生女張紅菱身上露瞭破綻。

  他露瞭一手強悍武功,張林氏的喜悅,並非真的打算讓他亂軍從中冒死去取敵軍上將首級,而是想好瞭,要將張紅菱托付出去。

  神婆仙姑,自己大都不信這些東西。

  想靠天官庇佑來打勝仗,說給跟著造反的窮光蛋們聽聽還行,她要也當真,可活不到現在。

  賀仙澄推測,張林氏應該是做瞭兩手準備。

  東側江曲郡易守難攻,她將手下最後一個領兵打仗還過得去的將軍安插在那兒,調撥糧草,駐紮近萬守軍,吸引尉遲猙的軍力,來為蘆郡拖延時間。

  她並未將張道安的援軍視作希望,她也知道,尉遲猙一直在搞小動作,不斷挑撥蠻兵和大安之間的關系,張道安生性多疑,謹小慎微,絕不肯在滇州形勢一片大好,眼看就能鞏固一塊地盤的情形下,貿然揮軍北上。

  她真正在等的,是約定八月十五會來蘆郡與她密談的另外一路人馬。

  那便是從蜀州北部起兵,南下連戰連捷,兵馬早已對怒州虎視眈眈的另一路義軍。那一支人馬的首領,名叫霍四方。

  霍四方的主力就在江曲郡北岸悄悄駐紮,船舶糧草一應俱全,八月十五的使者過來密談,就將決定這一路大軍是將東進江南,還是和張林氏兩面夾擊,把尉遲猙一部徹底消滅。

  這一撥人馬數量據說有三萬之眾,張林氏估計七折八扣,實際能上陣打仗的,怎麼也有接近兩萬,這麼一股力量,不管東進還是南下,尉遲猙絕對不敢坐視不理。

  如此一來,蘆郡的周旋空間,便大瞭不少。

  這便是她的第一手準備。

  而另一手,便是雪中送炭的袁忠義。

  張林氏一生忙碌,為的就是這個險些害她難產而死的獨生女兒,張紅菱。張紅菱的終身大事若不定下,她即便出戰,也要瞻前顧後,平白多出一些雜念。

  如今既然大局已定,還有瞭私情在先,女婿的人選,橫豎還算不錯,她自然便要考慮,一旦自己戰敗,女兒應當如何逃難自保,隱姓埋名生存下去。

  “依你的意思,張仙姑這就要將傢產托孤瞭?”窗外夜色漸沉,據說霍四方的使者們提前到瞭,張林氏母女一同趕去接待,袁忠義才能得空與賀仙澄獨處,商議幾句。

  張紅菱的醋性實在太大,隻要她在,賀仙澄身邊無時無刻不跟著至少一個丫頭,恨不得往她褲腰帶上拴隻會盯梢的母狗。

  就這會兒隻是聊聊,門外還有倆站著的,導致他們私談都不敢大聲,還要時不時弄出點動靜,證明是在下棋,並沒上床。

  “托孤未必,但想必會有一筆豐厚財產藏匿於某地,隻給張紅菱知道,萬一出事,便是你們夫妻倆避禍的本錢。”賀仙澄淡淡一笑,道,“一旦戰事不利,我猜她還會設法把我丟出去,在戰場上害死,免得搶瞭她女兒的東床快婿。”

  袁忠義笑道:“我可沒有露著肚皮吃餅。”

  見賀仙澄一愣,他便知道她用東床快婿這詞,不過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順勢講瞭講典故,扯瞭幾句閑篇。

  正說著,後窗外傳來嘰嘰輕叫,袁忠義側耳傾聽,抬手示意賀仙澄留意門口,快步過去,將窗子打開一縫,嘬唇吹瞭一聲百轉千回的哨響。

  不多時,火神鼬赤電般一閃竄上窗臺,前爪抬起扒著窗欞,黑豆一樣的眼睛左顧右盼,鼻頭一抽,聞到袁忠義的味道,哧溜鉆瞭進來。

  知道這小畜生對自己並不算十分友好,那點兒靈性全用在雲霞身上,他也不去撫摸火紅毛皮,隻打量它身上是不是帶瞭應帶的東西。

  火神鼬身子一扭,尾巴晃動,露出上面用紅繩拴著的一根竹筒。

  這畜生尾巴根上有一股奇妙臭味,袁忠義拿下竹筒,便忍不住皺瞭皺眉。

  火神鼬嘰的叫瞭一聲,尾巴一抬,將那股腥騷味道故意留下一片,跟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順著窗縫跳瞭出去,轉眼就不見蹤影。

  袁忠義趕忙開窗透氣,苦笑著連連扇風,待味道去瞭一些,才從竹筒中拿出一個紙卷,看瞭一眼上面的文字。跟著,他將竹筒捏碎,紙卷燒掉,輕聲道:“那兩人安頓好瞭,叫咱們不必擔心。”

  賀仙澄神情頗為微妙,輕笑一聲,道:“你那兩個蠻女機靈得很,本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吧。”

  袁忠義不願多談這些女子之間醋波蕩漾的話,轉而道:“那個霍四方的事,你知道多少?”

  來的路上白道沖天南海北指點江山的時候提過一嘴,但並沒詳談,袁忠義心裡好奇,自然隻有問賀仙澄。

  但她對武林舊事打探頗多,這義軍舉旗的動向,便所知甚少。

  知道的,盡是些在白雲山附近就聽到過的民間傳言。

  隻不過,傳言中的那位義軍首領,很少被稱呼他的名字,霍四方。

  西南一帶的百姓,大都稱其為霍瘋子。

  叫他霍瘋子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提到最多的,就是他打起仗來像個瘋子,其次,則是肏起女人來像個瘋子,殺起人來像個瘋子,隻能排到第三。

  雖說在大安實際控制的地盤百姓評價未必公允,但一說起張道安就是神仙下凡,一說起霍瘋子就是閻王在世,多少應有幾分道理。

  “蜀州的幾大門派,包括峨嵋在內,如今都選瞭霍四方。那邊是西南武林地位最高的一州,僅憑此事,這一撥人馬便不可小覷。”

  賀仙澄柔聲叮囑的話音未落,外面就傳來瞭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很快,一個下仆滿頭大汗跑瞭進來,大聲道:“袁少俠,賀女俠,小姐請二位過去,一同面見霍四方的使者。”

  “哦?”袁忠義頗為納悶,“我們也得去?”

  “嗯,夫人說霍四方的使者帶瞭不少高手跟著,好像有個什麼唐門的,來瞭好幾個。小姐擔心情況不妙,請二位趕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