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升瞭官,鄭鳶自知再不能莫名其妙去辦事,須得做些事來,不幾日,一張紙便放到瞭他案頭。
陳洪謐,字龍甫,號默庵,晉江青陽陳厝人。天啟七年丁卯舉人,崇禎四年辛未進士,授南戶部主事,先後管北新關、掌南京水兌;遷員外郎。其人少聰穎,為人正直清廉,性善果敢,去歲張獻忠攻安慶,應天巡撫商議撒走閶門(蘇州城門名)前萬傢,以做防禦,洪謐對答道:“撤恐擾民。張賊必無渡江越過南京、直趨蘇州之理。如有意外,願追其咎。”巡撫衙門采納意見,之後其言果應驗,眾人皆佩服其鎮定。
“這位陳大人倒有幾分能文能武啊。”鄭鳶看看手中的紙片,也不由佩服錦衣衛就是錦衣衛,雖勢已大不如前,依然能量巨大,隻隔天,便幾乎將陳洪謐情況查瞭個底朝天。隻是,知曉瞭他的情況,如何去做,卻讓鄭鳶甚是頭痛,這陳洪謐在他記憶裡,日後還要再升官的,直至南明還是重臣,他琢磨著是不是該有所依托,思索瞭半日,不得要領,隻得走一步看一步。方找瞭處茶肆坐下,另叫人將劉三給尋來。
“鳶哥兒可有日不見瞭。”遠遠的,劉三這大嗓門便叫喚起來。
“三哥來瞭,快快坐。”鄭鳶站起身將劉三迎下。
“聽說鳶哥兒升瞭總旗,幾個兄弟一份賀儀。”劉三邊笑著坐下,邊遞過一個小包。
鄭鳶接過,掂瞭掂,約摸二十來兩碎銀,他笑笑又退瞭回去:“三哥莫是瞧兄弟不起嗎?”
“怎麼,嫌少?”劉三豹眼一瞪,倒不是發作,隻是他習慣之貌。
“你我兄弟,怎用銀錢衡量。往日裡,哥哥們幫襯兄弟難道還少嗎?如今哥子幾個都有瞭傢室,莫要再破費這些個。”見劉三還有推脫之意,他連忙道,“請哥哥來倒是有事相求。”
“你說。”見是鄭鳶有事相求,劉三停瞭手中的動作。
“幫我弄幾尾魚。”
“嗨——!”劉三一拍大腿,“太湖就在近裡,慢說幾尾魚,便是幾十尾,幾百尾,哥哥這便將你網來。”
鄭鳶搖搖頭:“非是太湖魚。”
“那是要哪裡的?”劉三問道。
“須得晉江龍湖鱸魚。”鄭鳶看著他道。
“這可不好弄。”劉三皺眉道,“這晉江此去怕有兩千裡……”鄭鳶笑而不語,隻從桌下擰出一個口袋來,“咣”的砸到桌上,聽聲響便是沈甸甸的:“這是五百兩銀子,五尾魚。”
“多久要。”
“十日之內,要活的,除此之外,再給我……”鄭鳶便是一番交待。
“我去尋人。”劉三說完,站起就走,卻未拿那銀子。
“三哥,你這……”鄭鳶指指桌上的銀子。
“鳶哥兒你既然花此番氣力來尋這幾尾魚,必是有大用的,哥哥我去幫你尋來便是,哪還有要拿銀子的道理。”說完便自去瞭。
這倒讓鄭鳶一楞,這劉三雖說手頭不緊,但要一下拿出五百兩銀子也是難的。
劉三一走,鄭鳶倒也不急,便自坐在茶肆裡,想著自己的事情,手指不由的在桌面上輕敲。
要想在這亂世裡留出安身之所,必得有所依仗,亡國奴他肯定是不願當的,傢中待自己一向刻薄,可真要他放手扔下不管,作為後世之人,他總還是做不出。
要想舉傢逃離,總要有個去處,此刻,北美大陸早已被發現,似乎可以做個選擇,然則,就這般背井離鄉,他內心著實不願,如若不走,那就隻有一途:抗東虜,隻是,就他一個錦衣衛總旗,去抗東虜簡直就是個笑話。
鄭鳶隻覺一時思亂如麻,手指愈發敲得急瞭。
接下來幾日,鄭鳶幹脆放下這煩心之事,整日裡以劉三的由頭請客吃酒,博得市坊間對劉三的一陣喝彩,劉三也不言語,隻私下裡多給鄭鳶拱瞭幾次手。期間李毅權使人來問,他隻含糊其辭,隻道尚需幾日。
也不知怎的,目不識丁的粗魯漢子忽然識字之後,李毅權便對鄭鳶多瞭幾分信任,竟也不再多問。
這廝倒也樂得逍遙,整日依舊跟幾個狐朋狗友酒來肉去,隻如今傢中有瞭牽掛的美嬌娘,那勾欄裡的姐兒卻是怎麼也入不得眼瞭,至多喝喝花酒,再無留宿之事。
隻是回到傢中,想是看清瞭鄭鳶貌似魯莽,實則不堪,恰是“外強中幹”之人,這四奶奶似乎更不待見他,終日裡不知何往,竟連面也不曾見到,便是夜晚,也是留宿書房,鄭鳶氣惱之餘,心中終是疼她,隻做不知,悶不啃聲。
又過瞭幾日,劉三終於急匆匆前來相邀,二人跑去太湖,尋瞭一艘船上去,到瞭船尾,劉三從太湖中撈出一個魚簍來:“幸不辱命。”
鄭鳶大喜:“三個,謝瞭。”說完急匆匆便擰瞭魚簍回去。
一進門就對候在門口的周衛道:“去探,知府陳洪謐陳大人可在府中。”說完便往府中行去,到瞭自傢院裡,卻不見夫人方綺彤,問起婆子,隻說帶瞭小桃去訪友,鄭鳶也不多問,自進去瞭。
不多時,周衛跑來回話,道是知府正在府中。
“走。”鄭鳶站起身來,對那周衛道,“去把百戶大人的拜帖拿來,再找兩個人將劉三爺送來的食盒也帶上。”
蘇州知府衙門位於道前街,從鄭鳶傢中過去不遠,不過他依然先到百戶所把馬牽瞭,除瞭周衛,再喚來二名校尉,六名力士,錦衣挎刀,甚是威風,卻又有四個腳力擔瞭黑漆嵌骨食盒,便自去瞭。
蘇州知府陳洪謐時年四十有餘,濃眉大眼,五髯長須,本是一幅好相貌,隻可惜顴骨開闊,憑空多出幾分劣相。
此刻,他正於內衙花廳之中,手捧書卷看得仔細,卻是唐順之的《荊川先生文集》。他因賦欠之事已被奪官,隻是朝中惜其才情,大抵仍以警告為主,故既未責其返鄉,也未新派官員,言明繼續催賦,衙中依舊由他代為問事,隻這官衙,他卻是不能坐瞭,便回瞭後衙,衙門之事仍一應交回後衙,由其審奪。
陳洪謐也是難得有此清閑,倒也有得幾分享受,書正讀的精彩拍案之間,就有小廝手持大紅拜帖匆匆過來。
“老爺,有蘇州錦衣衛總旗鄭鳶持百戶所拜帖求見。”
“嗯。”陳洪謐一楞,也不接拜帖,冷哼一聲,“何時這些廠衛鷹犬也這般文縐縐的瞭。”
“那老爺,是見還是不見呢?”這小廝顯是跟瞭陳知府多年,一切倒也有些章法。
“見,怎麼不見。不過,讓他走角門。”陳洪謐冷道。
小廝應瞭一聲,便自退去。
此刻,鄭鳶正一身青綠錦繡服,腰挎長刀立於衙前,這是他這一世第一次正兒八經的穿錦衣衛官服,也方才知道,他對錦衣衛威風凜凜的印象,俱是被後世的影視劇給騙瞭,哪有什麼飛魚服、哪來的什麼繡春刀,那都是錦衣衛衙署堂上長官在重大場合才能穿的,就他一個總旗,能有錦繡服就不錯瞭,而且衣角還打瞭幾個補丁,而周衛和那兩個校尉,也隻是黑氈帽、青罩甲而已,另幾個力士更是連刀都沒有,隻在腰間別瞭把匕首,甚是寒酸。
再看這蘇州知府衙門,鄭鳶不由的搖搖頭,那更是寒酸啊。都知道有明一代,官不修衙,可也沒想到一個知府官衙能破敗到如此地步,大門底座已腐成瞭幾根木樁,歪斜的“掛”在門柱上,讓人懷疑多用點力,整個門扇都能卸下來,門頭之上,幾簇雜草隨風飄搖,要不是門前還有兩個衣履闌珊的皂吏戰戰兢兢的站著,他都懷疑這是個被廢棄的院子瞭。
說那幾個皂吏有幾分戰戰兢兢倒也不假,莫看鄭鳶一行穿得也不咋地,但相較他們也算是鮮衣怒馬瞭,尤其又知自傢老爺已被奪官,錦衣衛此刻前來,怕是朝廷該要問罪瞭,如何不驚。
且說後衙那小廝尚未離開,倒有個二十餘歲文士急匆匆行來瞭。
“學生見過恩師大人。”那文士面上雖是焦急,卻是禮數不減。
“是爾禮來瞭。”陳洪謐點頭微笑道,面前這文士正是吳中明士歸莊歸爾禮,說到這歸爾禮,也是一奇人,其父乃昆山三才子之一歸昌世,書法晉唐,善草書,兼工印篆,擅畫蘭竹 禮受其影響,也工詩文散曲,擅畫竹石,尤精於書法,狂草功力更深,時人以為絕倫,歸爾禮與顧絳(即:顧炎武)是為好友,並同加入驚隱詩社,奈何科試不運,便於父親指引下,在陳洪謐府中做個幕僚。
“恩師,聽聞錦衣衛已到府前,莫是朝中奸人要忍不得動手瞭嗎?”歸爾禮急道。
陳洪謐沈吟幾許,隻將手中書卷放下,正要回答,又見有人急匆匆向花廳小步跑來。
“爹爹!”跑進花廳的乃一二八佳人,如若鄭鳶那日不是太過沈溺自我,在這廳中定能識得這正是他回到蘇州之日,坐於得月樓上的兩個“小相公”中年少的那位。
“問玉,與你說過多少回瞭,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矜持,你這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陳洪謐斥道。
“是,爹爹。”陳問玉趕緊向自己父親和歸爾禮見禮,“見過爹爹,見過兄長。”
歸爾禮也趕緊回禮道:“見過小妹。”
“你這般模樣。”陳洪謐搖頭道,“萬幸爾禮不是外人,否則不叫人笑瞭去。早知如此,當初也不該讓你是學勞什子武。”
“恩師,小妹昔年身體羸弱,學得這強身健體也是好的,何況正是這鮮花年紀,好動些也無不妨。”
“你也莫要替她說話,讓人愈發的不可收拾瞭。”陳洪謐瞪他一眼道,不過顯也是心痛這女兒的緊,借著歸爾禮的話自不再責怪陳問玉瞭。
“爹爹,聽聞錦衣衛來瞭,可是要拿爹爹?!”見父親舍不得責備她,陳問玉又故態重現瞭,“這些鷹犬!待女兒取劍去砍瞭他!”
“胡鬧!”陳洪謐喝道,“你是要殺官造反不成!”
“小妹萬萬使不得!”歸爾禮也是急道,“不可陷恩師於不義!”
“可是…可是……錦衣衛就要來拿人瞭!”陳問玉急得直差落淚。
“妹妹也是關心則亂。”遠遠的一女聲柔道,聞得此聲,站立一旁的歸爾禮眼睛不由一亮,整個人似乎都精神多瞭許多,背也站直瞭。
不多時,一松鬢扁髻,發際高卷,身穿豎領對襟大袖青褂的女子款款行來,人未至,卻似有一股香風先來,讓人多瞭幾分沈醉,再看其人,竟是說不出的婉娩嬌媚,仿佛滿園紅花皆無瞭顏色,隻化作瞭陪襯,獨見她的明艷,那一旁的歸爾禮也不由有些癡迷失態瞭。
陳洪謐看在眼中,不由暗自搖頭,隻得輕咳瞭一聲,方才將歸爾禮驚醒過來,隻不過不消幾分,他看向那女子的眼神,又有些不能自已瞭。
這赤裸裸火熱的眼神,女子怎能不知,卻也隻能強做不見,走過來半蹲見禮道:“媳婦見過公公。”
“不必多禮。”陳洪謐心中暗嘆一口氣,虛手相扶道。
“嫂嫂,你剛才的話是何意?”陳問玉倒也不曾有發現,隻關心的抓住嫂子衣袖急問。
“你這丫頭,性子總是這般急躁。”女子略帶幾分寵溺的看著她,“人傢是送瞭拜帖的,這是走瞭禮數的求見。你幾時見過錦衣衛拿人還要下拜帖?”
“哦。”陳問玉小嘴一嘟道,“我這不也是急瞭嘛。聽的錦衣衛來瞭,便跑瞭過來,哪來得及問到他們還下瞭拜帖。”說的歸爾禮呵呵一笑,眼中卻是盯著那嫂嫂的,那嫂嫂再也擋不住他炙熱的眼神,臉不由的紅瞭,待要告退回避,卻見下人早已領著一眾錦衣衛走瞭進來,想要回避,卻是來不及瞭。
那鄭鳶在下人膽戰心驚的帶領下,一搖一擺的走進瞭後衙,放眼望去,雖也略微破舊,不過其間主人顯是用瞭些心思,山石花草修理的倒也整齊,比起衙門要好得多瞭。
“錦衣衛蘇州百戶所總旗鄭鳶見過父母大人!”鄭鳶洪聲拜到,卻隻作瞭個揖,不曾跪拜。
“你這武夫倒是好膽,見過知府大人竟不跪拜。”陳洪謐尚未出聲,一旁的歸爾禮冷笑道,這是按著大明文武相見的慣例,武官見到文官是需跪拜的。
“敢問這位……”鄭鳶並未全起身,拱手看向陳洪謐。
“此乃本府幕僚,吳中名士歸爾禮。”陳洪謐道出他的身份。
“可有功名?”鄭鳶問道。
“不曾……”歸爾禮回到,待要再說,卻被鄭鳶冷笑打斷。
“那你栝燥什麼?!”鄭鳶正眼也不看他一眼,隻看向陳洪謐,“某乃天子親軍,何禮何為什麼時候輪到一書生說道瞭,未論你個大不敬,那是看在父母大人的面子上。名士?江南遍地名士,值幾個錢?”
“你……”歸爾禮不曾想這錦衣衛總旗竟是如此嘴毒,隻氣得面紅耳赤,待要呵斥時,陳洪謐卻擺擺手。
“鄭總旗可是無事專來陳某處擠兌的嗎?”
“父母大人這是何意,可不折殺小人。”這鄭鳶對上陳洪謐卻是立馬換瞭一幅面孔,看去甚是可惡,讓一旁的歸爾禮更是氣得牙根都要咬響瞭。
“錦衣衛再飛揚跋扈,拿人也是要駕貼的,今日小人可是持的拜帖。”
“本官不曾記得與你天子親軍有何瓜葛。”陳洪謐冷冷道。
鄭鳶卻不回答,隻看向一旁幾人:“這幾位是……”剛進院之時,因註意力全在瞭花廳裡端坐的陳洪謐身上,他隻依稀看到旁邊似乎還站有幾個女眷,此刻問起,倒是想弄明白身份,也有暗示接下來談的將是公事之意,這時,他才放眼看向那一大一小兩個女眷,小的那位倒是年輕貌美,姿色上上乘,再看向那大的時,鄭鳶忽覺胸中如大石撞擊一般,咚咚作響,幾乎暈花起來:這女人竟是如此美艷動人,一眼望去,直覺溫婉柔順,再細細品味時,又多出幾分嬌媚艷美,尤其寬松長袖青褂下,依舊擋不住胸前的波濤洶湧,看一眼頓覺胸中邪火中燒,恨不得立馬將她扔到床上,狠狠蹂躪一番。
“你放肆!”鄭鳶的眼神引得歸爾禮大怒,尤其他流連於女子胸前的目光,簡直就是對自己女神的褻瀆。
鄭鳶心中一凜,趕緊收回眼光,輕咳一聲掩飾好自己的失態,不曾想這一舉動卻讓陳洪謐暗自點頭,他雖無偏見,卻深知自傢這兒媳的魅力,說句誇張的話,若非早早納為兒媳,隻怕放在外面,也是禍國殃民的禍害,平常人等無不見之失色,歸爾禮也算朝夕相處,每每見到也是屢屢失態,也因此他隻能將其深藏後院,不曾想這面前看似粗魯好色的錦衣衛倒有幾分自制力。
“問玉,你且先回房去。”陳洪謐淡淡道,卻並未讓媳婦回避,竟有讓其參詳之意,這在嚴苛婦道的大明朝卻是第一次見到,也足見這女子的才學,惹得鄭鳶不由又多看瞭她兩眼,一眼望去,頓覺心又跳的厲害,趕緊將目光收回。
“有事說事。”陳洪謐冷哼一聲。
“來人!”鄭鳶待要揮手叫人,卻又覺不妥,告罪一聲,“父母大人稍候。”幾步走出花廳,接過大食盒,然後揮揮手叫一眾錦衣衛都退出瞭後衙小院,看著鄭鳶獨自一人費力的擡舉著食盒走來,讓花廳中幾人詫異之餘,又心生出幾分好感。
“小人此次奉命催科而來。”鄭鳶擦擦頭上的汗,“隻是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上下皆對父母大人敬重有佳,百戶大人更是不敢妄自驚擾大人,故委托小人前來拜望。”他邊說邊依次打開著食盒的蓋子:“行前百戶大人聽聞父母大人清廉,傢中甚為拮據,本遣小人贈銀五百兩,隻是小人怕污瞭大人清名,故做主換瞭些許大人傢鄉的特產。”說到“傢鄉”之時,陳洪謐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緬懷,再待看到食盒緩緩打開,露出裡面的幾方食材,心中一陣大震,連手都有些顫抖瞭,這讓暗中觀察的鄭鳶一陣得意。
“公公,這是……”女子看到瞭公公的失態,有些驚訝,這也讓鄭鳶得以確定這就是陳洪謐孀居的兒媳,傳說中的禍國尤物蘇盼凝,果然如傳說中的讓人不可自制啊。他暗嘆。
“此乃晉江龍湖鰻魚,某使人千裡帶回,放入太湖中時,尚是活的。”鄭鳶向蘇盼凝拱手道,“這是土筍凍、這是薑母鴨……”他一一道來,盒中俱是陳洪謐老傢福建晉江的食材,讓陳洪謐也不由得肅然。
“鄭總旗……”他有些感慨的,離傢十數載,入仕以後再不曾踏入傢鄉半步,文人心中對故土的眷念,此刻仿佛全都翻湧而上,讓他不能自已,“來人,上茶。”這才方有侍女將清茶端上來。
“小的先前言道,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上下對父母大人敬重有加,這也是錦衣衛對大人的一份心意。”鄭鳶拱手道。
陳洪謐為人正直,卻不迂腐,無論如何說,錦衣衛這千裡迢迢為他準備的傢鄉味道,這份情,他也是要承下的,面色上也不由和緩瞭許多:“還請鄭總旗回去代為致謝李百戶。”
“一定帶到。”鄭鳶鄭重其事的站起身拜到,陳洪謐也是單手虛扶,算是多瞭份禮數。卻見這鄭鳶再坐下後,方才滿臉的謙卑頓時蕩然無存,一臉肅然之中,多瞭份桀驁,“方才是鄭某代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上下向大人致的私意,接下來公事在身,還請大人海涵。”
他這一變臉讓花廳中幾人一楞:這廝變臉變得好快!也不由的心中一緊。
“某代錦衣衛百戶李毅權問詢知府大人三句話。”鄭鳶冷然拱手道,拱手的方向卻不是陳洪謐。
“請講。”陳洪謐有些不悅的。
“敢問大人,可是有心應奉闖賊?可是存瞭北降東虜之心?可是有瞭自立之意?”鄭鳶一口氣問到。
“放肆!”、“胡說!”陳洪謐和歸爾禮同時怒喝道。
陳洪謐更是氣得滿臉通紅,怒道:“陳某乃先帝丁卯舉人,本朝辛未進士,身負皇恩,十數年謹嚴執事,從不敢有半分懈怠,隻為報答兩帝知遇之恩,鄭總旗這番污蔑折殺陳某,若不說出所以然來,休怪老夫要使人大棒趕你出去!”
“好個知遇之恩。”
鄭鳶也不著急,端過茶盞,不急不慢的喝瞭一口,“既是如此,為何陳大人對朝廷處處掣肘?!”
“哼。”陳洪謐冷哼一聲,卻是頭一偏,也端起瞭茶盞,竟是不屑理他,倒是歸爾禮站瞭出來,朗聲道:“歷來朝中用度,自有規矩,可自崇禎五年以來,朝中屢次三番向江南加賦,蘇州更是一年三科,百姓舉日艱難,敢問,恩府大人為民抗亂命,是為護得一方平安,何錯之有?去歲朝廷奪官催科,恩府大人甘為民辭官,此大義,何錯之有?朝中諸公貪得無厭,恩府大人不欲這民脂民膏被中飽私囊,何錯之有?!朗朗乾坤之下,此等忠孝中直的官員卻屢遭爾等中傷污蔑,我才要問一句: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這番質問端是鏗鏘有力,大義凜然,隻說得陳洪謐暗自點頭,便是一旁的蘇盼凝也是異彩連連。
“說得好!”這卻是一直躲在假山後的陳問玉也忍不住喝彩瞭。
“說得好?”鄭鳶冷哼一聲,“崇禎八年,賊寇張獻忠陷中都鳳陽,中都留守司朱國相戰死,鳳陽知府顏容暄自殺殉國,皇陵被焚,數萬百姓被屠;崇禎二年,東虜皇太極入寇,直抵京畿!崇禎八年,東虜阿濟格、多爾袞再次入寇,京畿周圍一片焦土,傢傢戴孝,東虜虜百姓數萬北返,阿濟格竟寫‘ 官兵勿送' 四字,猖狂之極!自遼東女真叛明,至陜西賊寇橫行,大明烽煙四起,處處用兵,敢問,這兵從何來?糧從何來?又敢問,該如何消除這兵災?”
“自當以聖人教化……”歸爾禮喃喃道。
“放屁!”鄭鳶怒喝道,“聖人教化能當飯吃?能變錢使?陛下登基以來,深知錢糧不易,每日膳食隻三素一葷;每日行走,隻敢慢步,隻因走快怕露出皇後千歲給打的補丁,你可是說陛下不受聖人教化?陛下節儉如此,知府身為臣子不思如何報君,反處處以民之意,掣肘陛下用兵方略,何來的大義?哪來的忠孝?如何就說不得?!”
鄭鳶一通大罵,似乎也放開瞭:“知府大人代陛下治轄一方,若是忠孝,當思如何開源節流,為陛下分憂。國富民貧固然有其慮,但我大明今日,民富國弱卻有亡國之優,待到有一日,陛下無錢調兵,誰來守住江山?誰來抗住東虜?古人讀書,立志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傢,是以’國‘為根本,是以’治國平天下‘為目的,無國哪有傢?這才是大義。反觀今日之江南,夜夜笙歌,處處鶯歌燕舞,又有誰看到京畿之危、朝堂之危、大明之危?!我鄭鳶出身市井,白丁一名,尚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爾等讀書人卻處處隻顧小我,鼠目寸光,此等教化,此等名士,不要也罷!”這一罵,卻是連陳洪謐、歸爾禮,乃至整個江南讀書人都罵瞭。
“你…你……”歸爾禮隻氣得臉色發白,手指顫抖,“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而一旁的陳洪謐也是一臉鐵青:“來人,送客!”
鄭鳶也是來瞭火氣,拱手虛禮一下:“告辭!”轉身揚長而出,走出十來步,停下轉首道;“明日某再來拜會父母大人!”說罷這才大笑而去。
“狂徒,狂徒。”歸爾禮一直氣難平的。
“爾禮也不必為這等俗人氣憤。”陳洪謐冷面道,“你且先去休息。”
“是。”歸爾禮拱手退下,“也請恩府莫要氣壞瞭身體。”
待歸爾禮走後,陳問玉也跳瞭出來:“爹爹,這錦衣衛好生無禮!”
“問玉。”蘇盼凝攔住她,輕輕搖搖頭,陳問玉不明就裡,看向自己父親時,卻見他臉上怒色盡退,陷入一片沈思之中。
“爹爹。”陳問玉也不敢打攪,欠身道,“那我也去瞭。”陳洪謐卻依舊在沈思,未曾回答。
“去吧。”蘇盼凝輕聲道,陳問玉這才離去,卻足見蘇盼凝在府裡的地位,貌似不止兒媳婦那麼簡單。
“公公。”陳問玉走後,蘇盼凝命人換瞭茶水,親自端到陳洪謐案前。
“盼凝,你對此人做何看法?”陳洪謐突然問到。
“公公是要聽真話,還是假話?”蘇盼凝微笑道,倒讓陳洪謐微微躲開瞭眼神,這般模樣便連他也有些扛不住。
“都說說。”
“若是假話,此人目不識丁,一粗人爾。”
“真話呢。”
“梟雄。”
“哦?”陳洪謐被兒媳這二字論斷的一楞,“評價如此之高?”
“天下興亡,皮膚有責。但憑這一句話,便不是尋常人能說得出的。”
“不錯。”陳洪謐捋捋自己的長須,搖頭嘆道,“他雖激憤,說得道理卻是處處直擊要害。隻是,他能看到的,老夫又怎麼看不到,無奈身為聖人弟子,有些事,想得,做不得啊。”
“那公公……”
“老夫終還是一俗人,有些臉面卻是拉不得的,且看他明日要如何說。”
“那我們……”
“無需多做什麼,等待便是。”陳洪謐道,卻是有些乏瞭,自去內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