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時間飛快地流淌過去,一晃間三天飛逝,又是一個早晨。

  我坐在病房裡,有些無奈地扯瞭扯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對著面前的姑媽哀嚎道:“姑媽,我覺得我已經全好瞭,真的,就讓我出院吧。”

  姑媽面色沒有分毫改變,我這幾句話顯然對她一點用處也沒有,她隻是收拾著自己手上的那些東西,語氣索然無味,很敷衍地回答道:“可以。”

  我微微一愣怔,沒想到這次她竟然答應的這麼迅速,於是心頭一喜,語氣不自覺地就有些興奮道:“真的嘛?那我們……”本想說那我們趕緊動身吧,不想我一句話還沒說完,她又不緊不慢地加瞭一句話:“但是這次我有個條件。”

  “好!”我想都沒想,滿腦子都是趕緊可以出院的興奮,手忙腳亂地去扒身上的病號服,腦袋垂著,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耳朵裡去,隻要同意我出院趕緊去見張語綺,別說一個條件瞭,就是一百個一千個我也肯定一口答應。

  這幾天我在醫院裡躺著,每天幾乎都被強迫著不能下床,日子無聊的很,偏偏張語綺是一次也沒有再來過,從她上次和姑媽見過面之後,她就表現得很奇怪,也沒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不知道她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但聽不到她的聲音,也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心裡十分不安,也不知道在我昏迷過去的那段時間裡她過的怎麼樣,這個槍擊事件又是怎麼回事,有太多問號在我心底潛滋暗長著,彷佛一股洶湧洪流,一點一點地將我吞噬進去。

  陳嘉倩微微皺瞭一下眉頭,別過眼來狀作不經意地掃瞭正手忙腳亂地解扣子的少年,心裡稍稍動瞭動,收拾東西的手不自覺地捏的緊瞭緊。

  她內心突然滋生出股想法來,她迫切地想要阻攔面前這個少年去找張語綺,先前她心裡是因為想著,一來遇見張語綺也是個偶然罷瞭,又不是人為的,怪不得誰。二來這孩子與張語綺不過才見過幾次而已,竟然就出奇地投緣,從一次一次狀作不經意的詢問之中,她能夠敏銳地覺察出來,這孩子對張語綺有一種很強的依賴和信任感,時至今日,她都認為這是出於一種天生的母子之間的不可說的親密感。可是……

  思及此,陳嘉倩心頭一頓,略略有些猶豫道:“那你這次出院之後,馬上去聯系你們局長,給你調動一下工作,不要再待在那些黑社會身邊瞭。”語氣被撐的有些強硬,說話的時候陳嘉倩自己心裡都有些不忍,但還是幹巴巴地一字一頓說完瞭。

  聞聲,她分明看到,那少年眼底的喜悅神色果真一寸一寸地落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濃鬱的憂愁和恐懼。

  我原本捏著病號服扣子的手因姑媽這句話陡然一頓,心底“咯?”瞭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回答道:“那個……這事等我手頭工作結束瞭再說吧,如果剛來就反抗領導安排是不是不太好啊……總之就再等等吧。”這幾句話而已,我卻說得顛三倒四,幾乎連不成沒一句能說得通順。心臟在胸腔裡跳的兀自歡快,不知怎的莫名悲傷起來。

  我覺得很不安全,尤其是在剛剛聽見姑媽那句話之後,我腦子裡浮現出的第一個身形,是張語綺的時候……

  姑媽眉頭微微皺瞭一下,嘆瞭一口氣,方才還有些冷硬的語氣陡然軟下來瞭好幾分:“凌凌,姑媽這不是在逼你,隻是你算算,自從你接下手頭這個工作到今天,大大小小的事都已經出過多少瞭?姑媽平時工作太多,也沒能全面的顧及到你,這是姑媽的錯,你聽話,乖乖地離開他們,姑媽保證幫你把單位的問題給解決瞭,以後盡量都多抽時間陪你,你回傢來住,好不好?”說到最後的時候,幾乎已經是懇求。

  我聽的心裡也是十分不忍,按照以往的性子,早應該二話不說地答應下來瞭,可是現在這個選擇涉及到瞭張語綺,她是我陳海凌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真心喜歡的女人,即使是為瞭親情,我又怎麼可能毫不猶豫地就拋棄她呢?

  思及此,我咬瞭咬牙,不動聲色地將心底那塊柔軟給變得冷硬起來,生平第一次毫不避諱地忤逆瞭姑媽的要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比冷靜地說道:“這個事情交給我自己去處理就行,手頭的工作我必須做完,無論如何。”

  或許是沒想過我會這樣大膽地當面回絕她的要求,我看到姑媽一時間愣怔住瞭,眸子裡閃爍著些許驚異的水光。我被她這副模樣又給弄得心頭十分不忍,於是輕輕咳瞭咳嗓子,又補充瞭一句道:“放心吧,我已經是個成年人瞭,這點事情自己還是能處理好的,別擔心我瞭,我保證,這次回去執行任務的時候一定小心小心又小心,絕對不會再受傷瞭。”說到最後的時候,其實我自己也是有些心虛的,受傷不受傷這種事情我自己怎麼可能能決定的瞭啊,但是話已經說到瞭這個份上,如果中途突然掉頭,又未免有些奇怪瞭吧。

  陳嘉倩有些微訝,她平靜地看著面前這個少年,陡然間心裡有些恍然若失,是啊,他說得又何嘗不對呢?面前這少年,早已經不是若幹年前那個隻會躺在襁褓之中哇哇大哭的嬰兒瞭,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他竟也不知不覺地已經長大瞭,長成瞭現在這個骨骼完全、肌肉健壯的大人。思及此,陳嘉倩眼眶一熱,化著精致妝容的眼角迅速紅瞭起來。

  我一看她這個好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的模樣,心頭一慌,以為是自己說話說重瞭,趕緊湊過來,順便在床頭櫃上的紙盒子裡抽瞭幾張紙出來捏在手心裡,有些手忙腳亂道:“不是,我沒什麼別的意思,我隻是……”原本就心虛,現下又被這麼一幹擾,我算是徹底地說不出瞭什麼話來,舌頭好像打瞭結,十分蠢笨地蠕動不得。

  “行瞭,我知道。”突然,姑媽垂瞭一下頭,不動聲色地將眼底那抹落寞給悄無聲息地擦拭幹凈,然後沖著我揚起個十分溫柔的笑臉來:“我們凌凌都已經是個大人瞭,是姑媽的錯,是姑媽忘瞭。”說著,她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眼角微微皺起瞭一點細小的褶皺,襯得整個人都暖洋洋的,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落寞。

  她這個模樣看的我有些心酸,差點兒就松口瞭,但剛剛才囁嚅瞭一句:“那個……”

  “好瞭。”她突然打斷瞭我的話,面上依然是掛著那個溫柔而恬淡的笑容,手裡捏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整理好瞭的包裹,沖著我揚揚下巴:“趕緊把衣服換瞭,我去給你辦出院手續。”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便飛快地起身出去瞭,一時間竟有瞭幾分平日裡在公司時的那種雷厲風行的感覺。

  我愣愣地望著她飛快地離開瞭的背影,陡然間心底有些茫然若失。

  出院之後,我們回瞭趟傢裡,把該放的東西全收拾好瞭之後,我正猶豫該如何提起出門這個有些尷尬的話題的時候,姑媽卻突然率先開瞭口:“好瞭,我得回趟公司去,你急的話自己去買點飯吃,吃完瞭就回去上班去吧。”

  我面上微微一熱,手心裡攥著自己的上衣下擺反復揉捏,掌心裡已經是滲出瞭一層細細密密的粘稠汗水,嘴唇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給粘在瞭一起,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囁嚅瞭幾句:“那我……待會就……”

  我正在猶豫,究竟該怎麼提起這個話題才好,一時間急得額角青筋一陣一陣地跳動起來。

  姑媽面上仍掛著溫潤可人的微笑,彷佛春日裡的水流一樣輕輕瀲灩開來,沖著我輕輕點瞭點頭,也沒再多說什麼,十分輕巧地拎起自己的包就出門去瞭。

  我這才松下一口氣來,內心的那股忐忑勁很快地就被可以自由地去找張語綺的興奮給全然替代瞭,但是沉下心來一想,她現在會不會在忙?這幾天又在幹什麼?萬一現在她正和郭深在一起……想到這裡,我眉頭一皺,心臟陡然慌瞭一下。

  就在這時,我突然感覺到揣在兜裡的手機振動瞭一下,我慌瞭一下,手忙腳亂地掏出來手機來看瞭一眼,熒幕上張語綺的號碼正兀自跳動著。我眼底一亮,想都沒想就劃開瞭那個號碼,把手機湊到耳邊,有些迫不及待道:“喂?!”

  或許是因為我的聲音有些太過突兀,對面的張語綺先是微微愣怔瞭一下,然後才語氣平靜道:“你出院瞭?”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瞭一句:“啊?……嗯!我、我今天早上剛走,那個,現在在傢。”一句話磕磕巴巴地落瞭地之後,我心裡突然產生瞭個想法,立即又追問瞭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張語綺語氣仍十分平靜異常,是一如既往的森冷清高,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我現在在醫院,剛剛才知道你已經出院瞭。”

  我將掌心攥得緊瞭緊,心頭莫名地竟是浮現出股欣喜來,她會去醫院,是不是本意是要去看我?那是不是說明她其實也很關心我,隻是因為前段時間太忙瞭才沒有來看我呢?

  思及此,我面上迅速浮起一股紅熱感來,連耳根子都連帶著彌漫起一股柔軟的熱量,舌頭突然間又打瞭結,半晌沒能說出什麼話來。

  度過瞭這麼一會兒尷尬的沉默之後,還是張語綺先開瞭口:“你現在有事嗎?能不能出來一下?”

  我一愣,趕緊點瞭點頭,意識到現在周圍其實隻有我一個人而已,點頭她也看不到,於是又有點傻裡傻氣地抓瞭抓頭發,頗有幾分不好意思道:“沒、沒事,去哪兒啊?我要不現在去打車過去吧,你把地址告訴我一下。”

  就剛才張語綺所說的那句話,我從裡面感受出瞭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感,盡管她語氣仍是冰冷生硬的,但已經開始用疑問句和我講話瞭,這種改變讓我內心不由得又是驚喜瞭一陣子。

  張語綺拒絕瞭我的提議:“不用瞭,我現在去你傢樓下接你,就這樣。”說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已經自顧自地掛掉瞭電話。

  大約二十多分鐘之後,我手機熒幕上又跳出來瞭一條來自張語綺的短信:下樓。言簡意賅,隻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已經足夠看的我心頭一震,喜悅感由內而外地滋生出來。我沒再猶豫,飛快地裹瞭個外套就跑下瞭樓,將那堆尚且來不及收拾好的行李全拋諸腦後不再管顧。

  下樓之後,我一隻腳剛剛邁出單元樓門檻的同時,映入眼簾的是一輛漆黑發亮的黑色轎車,駕駛座的車窗玻璃被搖下去瞭一大半,露出瞭張語綺絕美的半邊側臉。她黑色的長發微微有些蜷曲,妝容畫的十分精致得體,眼角的眼線狹長而深沉,襯得整個人氣色極好,彷佛一朵剛剛盛開的煙熏玫瑰花,頹廢而又嫵媚。隻不過這麼一眼而已,我看的竟是險些失瞭神。

  張語綺似乎是覺察到瞭我的逐漸靠近,轉過頭來看著我,塗著鮮艷紅色唇膏的嘴唇輕輕動瞭動,輕輕地說:“上車。”語氣十分平靜,我從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十分明顯的情緒,也沒敢懈怠,趕緊快步走瞭過去,拉開副駕駛位子的門就坐瞭進去。門關上的瞬間,張語綺啟動瞭引擎,一言不發地直接將車子開瞭出去。

  我調整瞭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坐好,看著窗外的景色像電影的膠卷一樣飛快地掠過,就這麼持續瞭好一會兒,我也沒能搞清楚她這到底是打算帶我去哪,於是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我們這是去哪?”

  張語綺輕輕笑瞭一下,眸底閃爍著一陣有些晦明不定的光芒,半晌,她才冷不丁地回瞭我一句:“你這幾天感覺恢復的怎麼樣?”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是拋出瞭一個新的疑問句。

  我微微愣怔瞭一下,在腦子裡組織瞭一下語言,然後老老實實地回答瞭她:“啊……那個,我覺得挺好的,其實我前兩天就已經好的差不多啦,本來是想趕緊辦理一下手續就出院的,都是我姑媽啦,偏偏覺得不放心,就一直拖著,一拖一拖的就到今天瞭……”說著說著,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是有些羅嗦,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眸子,微微有些羞澀地放低瞭聲音。見張語綺沒有什麼要回應我的意思,我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嘟嘟嚕嚕像老婆子一樣說得這麼一大堆並沒有什麼意義的話讓她感到不耐煩瞭,於是趕緊又笨拙地補充瞭一句:“沒有及時回來上班很不好意思。”

  這句話落瞭地,我分明瞧見張語綺眼角餘光往我這邊掃瞭一下,眉眼鋒利而冷漠,一如她冰冷森寒的語氣:“沒事,不用在意。”

  我看著這樣的她,這個快要把我迷死瞭的女人,心頭又是一陣莫名的波濤洶湧。其實說實話,我本來在醫院裡躺著的時候,整天因為見不到張語綺而覺得心底空落落的,生怕她會遇到什麼意外,遭遇什麼不幸,但今日突然相見,我看到她面色並不差,甚至比我印像中的還要紅潤好幾分,本來心裡應該是高興的不是嗎,但不知怎的,我竟覺得心裡憑空地卻生出瞭幾分落寞感覺來。看來這幾天我那幾分所謂擔憂實在隻是杞人憂天罷瞭,她待在郭深身邊過的很好。

  思及此,我心頭猛然緊瞭緊,喉頭梗塞住瞭,半晌說不出話來。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張語綺狀作不經意地別過眼來看瞭身旁這個少年一眼,他低垂著頭,黑色的細碎頭發遮住瞭一點眼睛,睫毛微微顫抖著,也不說話,面色格外蒼白,像一張紙一樣。也不知道上次自己去醫院看他那件事情,他知不知道……突然間,張語綺腦子裡又浮現出瞭那副場景,他躺在床上,嘴裡念念有詞,而自己不但沒有當機立斷地離開,反而還握住瞭他的手,輕聲細語地安慰瞭他,這事情如果給他知道瞭,誰知道他心裡會怎麼想……

  想到這裡,張語綺不動聲色地抿瞭抿嘴唇,心底稍稍動瞭動,然後狀作不經意地開瞭口,試探性地問道:“你……姑媽現在是,在傢還是?”

  我搖瞭搖頭,一五一十地說瞭出來:“她已經回公司瞭,這幾天醫院公司兩頭跑,已經很耽誤時間瞭,所以我就讓她先去忙。”雖然心裡有些奇怪,不知道張語綺為什麼突然對我姑媽的事情會這麼感興趣,但是出於某種神奇而莫名的情緒,我還是沒有說謊。

  思及此,我內心突然覺得彌漫起來瞭一股洶湧而深沉的悲哀來,無力地垂下瞭頭,這就是我和張語綺之間最大的區別,她能夠很冷靜地面對任何一件事情,所有的突發事件在她看來也全都是可以解決掉的,隻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瞭。而我永遠都是這麼優柔寡斷,心裡對什麼事情都沒有一個比較明確的界限概念,所以我永遠都隻能像現在這樣被她在無意之間給吃的死死的,掙紮不得,也不可能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