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喘瞭幾口大氣之後,郭深方才反應過來,在張語綺發頂輕輕親瞭親,聲音不自覺地放柔瞭下來:“還好嗎?”

  張語綺苦澀地勾瞭勾唇角,眸底神色寫盡瞭無奈,還好嗎?這問題她究竟該如何回答才算對?自己好不好,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罷瞭,即使是說出來,他就能真正理解嗎?能體諒嗎?

  牽瞭牽半邊臉頰,張語綺最終仍隻是淡淡地開瞭口:“我沒事。”說完,她輕輕推開瞭郭深的身子,作勢要自己從桌子上上跳下去的時候,雙腿突然酸麻瞭一陣子,膝蓋處不受控制地打瞭個彎,於是整個人便向著前方傾瞭過去,她短促地“啊”瞭一聲,心臟猛地驟停瞭一下,下意識地緊緊閉上瞭眼睛。

  然而下一秒鐘,她卻驚奇地發覺自己竟沒有像想象中那樣跌落在堅硬冰冷的地板上,而是靠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張語綺長長地出瞭一口氣,沖著郭深露出瞭一個十分勉強的笑臉來:“謝深哥。”

  郭深聞聲,這才垂下頭去看她的表情,眸色驀地閃爍瞭一下,陡然反應過來,這女人的面色什麼時候竟然就變得如此蒼白瞭,怎麼回事?!強行壓抑住內心的恐慌感,郭深沉著嗓子沖著她道:“說這個幹什麼,走,回房間換件衣服。”說著,手上猛地用瞭一下力氣,作勢就要將張語綺打個橫抱抱起來。

  張語綺一驚,趕緊對他說:“不用瞭!”語氣稍微有些急厲。

  郭深聞聲,先是微微一愣怔,然後頓瞭一下神,語氣陡然森冷下來,不快的心思暴露得一覽無遺:“怎麼瞭?”

  張語綺在內心苦笑瞭一陣子,不知道這男人究竟是有多大的精力啊,怎麼明明已經折騰瞭那麼長時間還有這麼大的力氣。當下被他這麼摟著腰,張語綺甚至覺得肌肉有些疼。

  見郭深一臉不快的樣子,張語綺心裡“咯?”瞭一下,她不動聲色地捏瞭捏拳頭,然後又迅速松開,情緒終於勉強算是得到瞭一點穩定。然後她眸子微微瀲灩瞭一下,有意放軟嗓子,語氣有些撒嬌的意味:“我沒事的深哥,就是有點不太舒服,你去幫我拿件新裙子來好不好?我在這裡換一下就得走瞭,真的,公司那邊好多人還等著呢。”

  郭深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是兀自唔瞭一唔,覺得她這幾句話說得自然也有道理,公司那邊的事情太多,自己又不方便出面,如果說張語綺也不去的話,未免對自己不利。想到這裡,他頓瞭一頓,眉頭不自覺地舒展開來,心頭的不快也消散去瞭大半,沖著張語綺點瞭點頭道:“那好,你等我一會兒。”說完,迅速轉過頭,邁開兩條長腿就往門口走去,沒一會兒工夫,整個身子便全數消失在瞭張語綺的視線中。

  張語綺這才松下一口氣來,原本硬生生地支撐著的身子陡然垮瞭下去,雙手“砰”的一聲拍在桌面上,震的她掌心一痛。張語綺大口大口地喘瞭一會兒氣,終於感覺稍微好轉瞭一點之後,她別過眼去,視線落在身旁的那一片狼藉之中,許多檔被兩人剛剛的那麼一場“劇烈運動”全給弄得亂七八糟的瞭,沾染上瞭各種各樣不可說的液體,邊緣全皺巴巴的。

  這個樣子的話已經沒辦法再用瞭吧。

  張語綺苦笑瞭一下,內心一陣麻木,對於這種事情,理論上她早就應該已經習以為常瞭才是,可是不知怎麼回事,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連張語綺自己也能分明地感覺得到,內心有一種莫名的異樣情緒正在潛滋暗長著,完全將她原本已經既定瞭的人生軌跡給攪和得亂七八糟的瞭。

  張語綺一邊在腦子裡胡思亂想著,一邊飛快地抬起手來將身上的衣服給稍微整理瞭一下,但是沒辦法,裙子下擺上全是粘膩的汗水和混濁的白色精液,夾雜著從她自己身體裡流淌出來的液體,混合在一起,散發著一股很大的腥味。張語綺心中感到一陣作嘔,面色卻十分平靜,不動聲色地將那一處佈料給輕輕扯瞭扯,使得它稍稍平整瞭些,雖然比不上一開始的樣子,但總算能夠勉強遮羞瞭,總比沒有的好。

  手指在皮膚表面流連過去的剎那,張語綺腦子裡突然閃爍過去一陣電光石火,她驀地想到瞭從前的歲月,她剛剛來到郭深身邊的時候,對他的很多習慣和惡趣味都是嗤之以鼻的,雖然因為害怕惹他生氣而露出馬腳,這種厭惡的情緒一直以來都被她小心翼翼地隱藏在內心最深處,但是現在回過頭去再想想的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由厭惡變得習慣,又由習慣變得麻木瞭呢?

  想到這裡,張語綺心底突然閃過一陣劇烈的反胃感,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鼻翼之間湧動著的空氣全都是來自自己和郭深剛剛交纏而產生的粘膩腥氣,實實在在地提醒著她,剛才的滿室春光旖旎不是夢,而是確確實實地發生過的事情,也讓她內心感到一陣更強烈的屈辱感,對於郭深來說,或許自己一直以來都隻不過是個發泄欲望的工具罷瞭,所以才會不顧場合不顧自己感受的吧。想到這裡,張語綺突然就冷笑出瞭聲,她茂密的黑色長發披散下來,肩胛骨旁邊散亂著裙子的肩帶,同樣已經被兩人方才的劇烈動作給弄得有些分離開瞭。

  正當她胡思亂想著的時候,郭深突然推門進來瞭,由於張語綺的長發擋住瞭她半邊蒼白臉頰,所以他不曾覺察到有什麼不對,更不用說意識到面前這個女人現在心裡已經對自己有瞭芥蒂,甚至起瞭殺心。他手心裡捏著一條新的黑色裙子,走過來放在桌子上,兩根手指彎起來,指關節在堅硬的桌面上輕輕碰瞭幾下,發出沉悶的響聲來。

  張語綺微微抬瞭一下頭,聽見他的聲音在耳畔落下:“剛剛接個電話,我這邊臨時有點事,就不陪你瞭,你待會兒收拾好自己走。”自顧自地說完話之後,郭深也不曾回過頭來看一眼張語綺的反應,隻是大步流星地就離開瞭,行色匆匆。

  張語綺此時已經心身俱疲,她沒有一點力氣再去追究郭深這個冷漠薄情的模樣究竟是因為什麼急事,隻表情冷淡、動作麻木地伸手去將那條新裙子給拿過來重新穿瞭上去,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十分熟稔,穿上去之後,她從桌子上跳瞭下來,索性將剛才被郭深撕碎瞭一半的絲襪直接脫瞭下去,丟在地毯上,厭惡地皺瞭皺眉不願意再多看它一眼,似乎這東西是個活物,隻要再看它一眼,它便會突然開口說話,將她那些不堪回首、不願追溯的過往全都一股腦地抖落出來一樣。

  簡單地重新收拾瞭一下之後,張語綺便驅車重新去瞭公司,因為精神不太好,她隻簡單地處理瞭一些基本事務,然後叮囑自己手下的幾個心腹註意點那些老東西的動靜,隨後就又去瞭醫院。

  原本今天早上她是從醫院裡落荒而逃的,她害怕和陳海凌待在一起的時候自己總會時不時地尷尬,但當手頭實在是沒什麼大事可以忙瞭之後,她卻又不得不承認,每一秒鐘,自己心裡最思念、最放不下的,還是陳海凌。怎麼說二人也是有那實打實的血緣關系擺在那的,兒子為瞭自己這個不合格的母親而身受重傷躺在醫院裡,至今身體仍是虛弱到站不起來,自己卻隻顧著和郭深交頸纏綿、談笑風生,這麼想想,未免太沒良心瞭些。負罪感實在太重,張語綺皺著眉頭,坐在車上漫無目的地想瞭一會兒,等終於回過神來的時候,才恍然發現自己竟是不知什麼時候就將車子給開到瞭醫院附近。

  既然已經到瞭這裡……

  張語綺雙手緊緊地捏著方向盤,兩排整齊的牙齒輕輕咬在一起,她內心有些糾結。

  片刻之後,張語綺人已經在病房外面瞭,經過一會兒劇烈的思想鬥爭,理智最終還是沒能戰勝感性,張語綺咬瞭咬牙就又重新上瞭樓。在病房外面,她這一次沒敢再輕舉妄動,而是先透過窗戶小心翼翼地往裡面看瞭一眼,確定病房裡隻有陳海凌一人之後才推門進來。早上和陳嘉倩的照面雖然不是多麼的出乎意料,卻也在一定程度上給瞭她不小的沖擊,張語綺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很有私心的,自從知道瞭面前這年輕男孩子就是自己親生兒子之後,她便變瞭一個人,原本風雪不透的堅強內心此時早已經潰不成軍。她想把陳海凌拴在自己身邊,哪怕永遠都隻是一個保鏢也好,這樣自己好歹還能護著他,守著他後半輩子無憂無慮地度過,明明都已經把這個失散多年的孩子帶到瞭她面前,現在卻又偏偏出來個人告訴她,應該把這孩子放走,叫她如何甘心,如何舍得?

  她進門的時候,陳海凌正在睡覺,原本就消瘦單薄的身子因為受瞭傷而更加沒瞭什麼血色,於是顯得整個人又蒼白又虛弱,蓋在白色的被子下面,似乎更加弱不禁風,叫張語綺看的心頭一疼。她不受控制地緩緩走近瞭些,貼著自己兒子的被單坐下,仔細端詳著他的眉眼,他的五官,一寸一寸,與印象之中的那個人幾乎別無二致。看著看著,張語綺竟是一時間入瞭迷,視線逐漸變得迷離起來,竟是忘乎所以,一隻手已經抬到瞭半空中,作勢要去撫摸這孩子的臉頰。

  突然,睡夢中的陳海凌眉頭陡然皺瞭起來,似乎很痛苦的樣子,整個身子也抽搐瞭一下,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將張語綺嚇瞭一跳,手指如同被火焰燒灼到瞭一般迅速撤瞭回來,面上露出一陣有些心虛的紅熱來。原本以為是被發現瞭,張語綺咬瞭咬牙就要走,卻驀地聽到一聲沙啞的聲音落進耳畔:“不要……不要離開我……”

  聞聲,張語綺正匆匆打算離開的腳步陡然頓瞭一下,眸底閃爍過一陣震驚的光芒,膝蓋處一軟險些跌倒,身子順著慣性往前傾倒的剎那,她眼疾手快地扶住瞭手邊的墻壁,然後迅速站定,轉過身來看著那躺在病床上的孱弱少年,眼睛裡一時間竟是湧出瞭絲絲縷縷的晶瑩淚花。

  正當她感到難以置信的時候,病床上的那少年皺瞭皺眉頭,面容有些扭曲,雙唇輕輕地一張一合著:“不、不要……離開我……”字字句句,雖聲音模糊而混濁,張語綺卻十分篤定自己是聽清楚瞭的。她心尖上微微顫抖瞭一下,緩緩走過去,一點一點地回到病床跟前。她心裡有些莫名的害怕,又有些激動,雖不知道陳海凌這個模樣是怎麼回事,但身體內部卻本能的反映出一股洶湧的酸澀來,攪的她心神不寧。猶豫之間,她眼睜睜的看著陳海凌眉頭鎖的越來越深,一雙眸子卻是緊緊地閉著,沒有半分想要張開的意思,兩片蒼白的薄唇微微顫抖,斷斷續續的呢喃聲也逐漸變得聽不清楚瞭,是做噩夢瞭嗎?

  張語綺心頭陡然一疼,一時間,她再也沒功夫去管顧那許多瞭,索性直接翻瞭個身坐下,毫不猶豫地握住瞭這少年的手,將他冰涼如玉的手指握在自己溫熱的掌心裡,兩具軀體接觸的剎那,張語綺被這少年太過冰涼的體溫給嚇瞭一跳,他那一雙手竟是如同冰雕玉琢般的森冷,似乎已經完全沒瞭半分活人的溫度,怎麼會這樣?!

  張語綺當即眉頭一皺,就要站起身來去質問那個主治醫生,然而她方才有瞭個要起身的趨勢,陳海凌便迅速又哼哼瞭一句:“別走……”將她原本已經急不可耐的腳步給硬生生拖得頓在瞭原地。在張語綺的印像中,自從兩人認識開始,陳海凌便一直是個很陽光積極的模樣,說話的時候聲音清脆而爽朗,面容單純,一雙眸子裡面彷佛融化瞭無數星光月色,然而像這樣沙啞而悲傷的聲音,她還從來沒有聽到過,聽的她心尖都微微顫抖瞭一下。

  張語綺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慌亂,她迅速坐下來,重新將那雙冰涼的手又給握到瞭自己掌心裡,動作十分輕柔地來回摩挲著,將自己的體溫毫不吝嗇地悉數往他身體裡渡過去,一時間,一雙眼睛裡竟是流露出瞭一股連她自己都不曾覺察出來的溫柔。與此同時,張語綺輕輕也呢喃出瞭聲:“嗯,沒事,我不走,乖,我不走啊……”一邊說著,一邊騰出一隻手來在他額頭上輕輕摩挲著,將他面上那一層涼薄而略略有些粘膩的汗水給輕柔擦拭幹凈,勾瞭勾唇角,面上竟是不自覺地露出瞭個溫潤的笑容來。

  陳海凌似乎是被這種溫柔的態度給感染到瞭,面上原本擠成瞭一團的五官又重新舒張開來,手上的力氣也稍稍松懈下來瞭幾分,面容終於漸漸地又恢復瞭平靜,隻嘴唇時不時地還是會動彈幾下,說著:“我好想你……”

  聽著聽著,張語綺一邊輕柔地撫摸著他,安慰著他,一邊心裡揪得越來越疼,彷佛是有一隻濕漉漉的小手從身體內部伸出來,正緊緊地攥著她的心臟,一寸一寸地用力捏緊。

  終於,就這麼輕輕地撫慰瞭他許久,陳海凌才安靜地恢復瞭原來那個躺著的平靜模樣,手指也一點一點地松開瞭。張語綺看瞭他一眼,心裡大致算瞭一下時間,覺得差不多該走瞭,再晚的話恐怕就會引起公司那邊的一些問題,於是她狠瞭狠心,手上動作十分輕柔地將陳海凌已經被暖的溫熱的手給放到瞭白色的被子下面,又細心地將被角給掖瞭掖,這才十分流連而不情願地起身慢慢離開。

  回去的路上,張語綺腦子裡充斥著的全是剛剛在病房裡所看見的畫面,身形單薄的少年躺在一片純白色之中,周圍沒有半分雜質,面容痛苦,五官緊緊地皺在一起,彷佛正經歷著某種讓他十分難受的動作一樣。想著想著,張語綺不自覺地就加大瞭手上動作,一時間眸子裡竟是燃燒起來瞭一陣赤紅色的烈焰,握著方向盤的手逐漸用力,十根手指的數個骨節全發白,是情緒激動卻被強硬壓抑下去的表現。那孩子口口聲聲所說的“不要走”,“別丟下我一個人”,那麼蒼涼悲傷的聲音,任誰聽瞭都會動容,更何況是她這個生母……雖然算不上有多麼稱職,但張語綺卻覺得,在動容和愧疚的同時,自己內心深處那股被冷漠強勢的外表隱藏瞭多年的母性被喚醒瞭幾分,反作用在體內,激得那股歉疚之意又深沉瞭七八分。

  思及此,張語綺陡然間眼眶越來越紅,竟是如同喝瞭血的妖怪一樣,黑色的瞳仁周圍縈繞著絲絲縷縷深紅色血絲,額角青筋根根暴起,輕輕跳動著。倏爾,張語綺腦子裡又浮現出瞭二十多年前的那個畫面,大火、烈焰、臨危受命、離別,以及之後的那些諷刺、不解、謾罵,輿論的壓力鋪天蓋地而來,她本以為自己足夠剛強,經過這麼多年的淬煉,應當早已經五毒不侵瞭才是,但現如今,明明隻是這麼一點溫柔而又細小的東西罷瞭,她內心那自己為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城卻陡然間坍塌瞭個幹幹凈凈,連同神經,崩塌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