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東方剛剛露出一點兒魚肚白,太陽似乎還沒睡醒,遲遲的不肯從搖曳濃密的蘆葦蕩中鉆出來。

  昨天傍晚終於下瞭雨,不大,卻稀稀拉拉地掉瞭一夜,直到凌晨時分,才慢慢地停住。空氣中仍舊彌漫著濃濃的水汽,把個朦朦朧朧中的楊傢窪,襯托得愈發若隱若現,卻幹凈透亮得像剛從畫兒裡跳出來一樣。

  吉慶起瞭個大早,一個人悄悄地提瞭水桶,水桶裡面滿滿實實地塞瞭一張網,又扛著鐵鍁喵悄兒地出瞭傢門。

  船都預備下瞭,是二蛋兒傢的。二蛋兒舅舅打過魚,置辦下一條船,頭年當兵走瞭,船卻留給瞭二蛋兒傢。平日裡也沒用,就那麼扣在河邊。

  二蛋兒來得比吉慶還早,見一個人影從霧焯焯中走過來,忙竄起來迎上去。

  吉慶把網扔給他,讓他背著,然後兩個人走到船邊,喊著號子把船掀過來,又一起鼓著勁兒推到河裡。

  他們的目的地是東邊葦塘裡的一個溝岔子,劃船過去要半個小時。那個地方吉慶經常去摸魚,一個猛子紮到對岸,再沿著泥濘的葦子地走上個把鐘頭就到瞭。今天有船,便用不著拐那個彎兒,直直地斜插過去要省事兒得多。

  這個溝岔子是吉慶無意中發現的,連著下運河,入河口往裡一點兒便越來越窄,慢慢地變成瞭個小河溝。水也不深,淺的地方才到大腿根兒,深的地方將將夠著吉慶的腰。那一回,吉慶本來是在那一片踅摸野鴨的,野鴨沒攆著,倒發現瞭這個好所在,把個吉慶樂得夠嗆。

  好多的鯽魚,還有大個的胖頭。吉慶後來尋思,估計是因為這裡密佈葦叢,人來的少,魚的吃食也多,這才把魚從大河裡引瞭過來。那一次吉慶可過瞭癮,撲騰瞭一會兒就抓到瞭十幾條。

  可惜就是太不好走瞭,還要遊回對岸,摸得再多也帶不回去。為此,吉慶著實地痛惜瞭好幾天。後來逢年過節或者傢裡嘴饞瞭,吉慶都要來這裡一次,弄上幾條大的,夠吃上一兩天的。為瞭這,可把平日裡圍著吉慶轉得那些小子們眼饞壞瞭,天天央告著吉慶。吉慶卻牙關緊閉,絕不吐露一個字,一口咬定是紮猛子摸的。一來二去,大傢也就氣餒瞭,隻是怪瞭自己沒有吉慶那浪裡白條的本事。

  本來是不想帶著二蛋兒,但思來想去,吉慶覺得還是帶個幫手好。再說,船是人傢的,往後還要用,給點甜頭也說得過去。

  “咱這是去哪?”

  二蛋兒賣力氣地搖著擼,已經有些氣喘,卻因為興奮,小臉蛋兒漲得通紅。

  吉慶指給他看。前面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像是鑲嵌在下運河兩岸的一條綠色的花邊兒,把個洶湧的大河便襯托出一種柔美和勃勃的生機。二蛋兒往手心裡吐瞭口唾沫兒,又拼命地搖起來。小船箭一樣無聲地射過去,霧蒙蒙之間,掩映在葦叢中的一條河汊便豁然可見。

  船順著劃進去,吉慶站在船頭不時地估摸著水位,覺著差不多瞭,三下兩下脫得就剩瞭褲頭兒,撲通一下跳下瞭船。

  “行瞭,就這吧。”

  吉慶回身招呼著二蛋兒。二蛋兒把船往岸邊劃瞭劃,扒光瞭衣裳,跳下河拽著纜繩勾著一把蘆葦拴在上面。

  兩個人分頭把船上的傢夥什背在身上,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裡淌,越往裡水位越淺,慢慢地露出瞭屁股蛋兒。

  二蛋兒等前面的吉慶停住,氣喘籲籲地站在那裡看著四周茂密的蘆葦,咂著嘴皺著眉說:“慶兒,咋,要在這兩頭兒堆壩?”

  “屁,這麼寬這麼深,堆兩頭兒還不得把我倆累死啊。”

  吉慶不屑地撇著嘴。

  “那咋整?直接下網?”

  “聽我的,看出水流往哪走瞭不?”

  吉慶指著水面讓二蛋兒看。

  二蛋兒左看右看瞭半天,伸瞭手在水裡估摸著,最後肯定瞭水流的方向。吉慶指揮著二蛋兒在上水的地方築壩,自己淌到岸上折瞭些樹枝葦桿,然後回來和二蛋兒一起肩挑手抗地幹瞭起來。兩個人一起築得飛快,一會兒功夫一道泥巴堆成的大壩便慢慢地近瞭水面。吉慶又貓下身,閉著氣在水底下扣著扒著,把那些樹枝葦桿像喜鵲蓋窩一樣枝枝杈杈地支撐好,在泥壩的底下掏瞭個洞,這才招呼著二蛋兒把網拿來。倆人小心翼翼地將網在攏在泥壩靠近下水的一方,兩邊用繩子在河溝岸邊找瞭小樹捆好,這才滿意地直起身子。

  “這就行瞭?”

  二蛋兒擦著滿臉的汗問吉慶。

  “行瞭,去船上把魚食拿來。”

  吉慶說。二蛋兒答應一聲,扭頭搖晃著身子奔瞭小船,很快又回來,手裡拎瞭個袋子。袋子裡是昨日吉慶拌好的魚食,棒子面又摻瞭蚌肉,末瞭還滴瞭幾滴香油,聞起來噴噴香。

  吉慶掏瞭一把,勻勻地在附近水面上撒瞭,金黃色的食粒密密麻麻地鋪滿瞭碧綠蕩漾的河面,稍一停頓,便浸滿瞭水慢慢地沉瞭下去。覺著差不多瞭,吉慶背著剩下的魚食招呼著二蛋兒上瞭岸,順著已經變成小溪的溝岔往下遊走去。這裡的網已經放好,卻還要等上一會兒才能收,眼瞅著太陽已經升起,可不能閑著幹等。下遊是一望無際的濕地,那些成群結隊的野鴨最愛糾結在這裡的葦子地裡,乘著閑工夫,或許能撿上幾枚鴨蛋。

  火辣辣的太陽眼瞅著就要掛到瞭頭頂,密密的葦叢中越發的悶熱,成群的蚊蟲聚在一起上上下下地飛舞著。吉慶和二蛋兒一邊驅趕著不斷撞上來的蚊子,一邊興高采烈地回來,手裡面拎著一簍鴨蛋。今天命好,似乎沒費什麼功夫,竟然看見瞭成片的鴨群。被他們兩個轟著趕著,呼啦啦競相飛起逃離,空留下四散的鴨蛋,倒好象是故意為他們留得,把個吉慶和二蛋兒樂得幾乎雀躍歡呼。

  吉慶走到早上下瞭網的地方,撲通一下跳瞭下去,手拎著掛在岸邊枝杈上的繩子一拽,死沉死沉的,吉慶的笑意更濃,忙招呼二蛋兒下來。二蛋兒也跳瞭下去,一邊往吉慶身邊淌,一邊興奮地問:“有麼?有麼?”

  “有嘛?你得把‘嘛’字兒去嘍!”

  吉慶眉飛色舞地說。

  “真得?哈哈!”

  二蛋兒興高采烈地抓住另一頭繩子,拎瞭拎:“我的天爺啊,還真沉!”

  “緊著,收網!”

  “好嘞!”

  二蛋兒答應一聲,和吉慶兩個人喊著號子把網拽上來。那網越往上收便越發的沉重,裡面的魚還在活蹦亂跳,死命地掙紮,把網拽得顫顫悠悠,好幾次幾乎要扽脫瞭手。

  吉慶和二蛋兒幾乎使出瞭吃奶的力氣,終於把滿滿地一網魚生拉硬拽地扯上瞭岸。那些魚有大有小,卻個個壯實肥碩,不時地蹦起來又落下去,此起彼伏,現出一派勃勃的生機。在明媚的陽光映照下,波光鱗鱗的份外耀眼。

  吉慶招呼二蛋兒把船上的魚筐拿過來,兩個人一個撿大一個撿小地分別裝瞭,細密的汗珠從兩人紅潤的臉頰上淌下來,卻因為收獲的喜悅而興奮地忘瞭擦拭。

  “慶兒,你說,這兩筐魚我們得賣多少錢?”

  再回去的路上,二蛋兒搖著擼眼睛還不錯神兒地盯著艙裡那滿滿當當地魚。

  吉慶也看瞭看筐裡,舒心地呼出一口長氣,躺在甲板上美滋滋地說:“咋也得賣個十幾塊吧!”

  “嗯,我看差不多。”

  二蛋兒咧著嘴笑瞭,露出一口白牙。

  順著下運河往上遊二十裡,就是俵口鎮,因縣政府也設在這裡,外面的人也把它叫做俵口縣。吉慶隨著長貴,每個月都來上幾次,有時候是上來趕集,有時候買一些農具。平常的日子一般上來都是走旱路,水路這倒是頭一次。

  小哥倆互相輪換著搖櫓,逆水行舟竟也飛快,個把鐘頭就已經看見瞭俵口碼頭熙熙攘攘的人流。馬上就要到瞭,吉慶和二蛋兒卻突然忐忑瞭起來。

  “慶兒,你說,咱這魚有人買麼?”

  二蛋兒猶猶豫豫地問。

  吉慶撓撓頭:“有!這麼好的鮮貨,咋能沒人買!”

  話雖這麼說,其實心裡也是沒底。

  和那次大長臉的交易不算,吉慶和二蛋兒都是頭一遭經歷這樣的過程。當初被寶來的媳婦一說,吉慶立馬被勾得蠢蠢欲動,但眼看真得要把抓到的魚賣瞭,卻咋也不知道怎麼個開始怎麼個結束。

  做生意,那得是多大的事兒哩!就我們兩個?別到時候魚賣不瞭,還惹上一身腥臊。想到這裡,吉慶心裡更是像打瞭鼓一樣,把個心敲得七上八下亂七八糟的。

  俵口的碼頭和往日裡一樣喧鬧嘈雜,四裡八鄉的船隻停靠在這裡,有裝有卸來來往往。碼頭往上,有一大片空場,有人從水路上過來,就近卸瞭船也就近賣瞭。再後來,也就買賣得出瞭名聲,隻要有什麼可以換成錢的物件,就全都聚攏在瞭這裡,一來二去,就慢慢地形成瞭一個農貿市場。每日裡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人們摩肩接踵,分外熱鬧。

  吉慶和二蛋兒把船小心奕奕地尋瞭個縫隙靠瞭碼頭,找個地界兒拴好,抬著兩筐鮮魚上瞭岸。讓吉慶和二蛋兒想不到的是,還沒等小哥倆抬起頭,竟開始有三三兩兩的人聚過來問瞭:“這魚賣麼?”

  “賣啊賣啊。”

  吉慶忙迭迭地點頭。

  “咋賣啊?”

  又有人問。

  吉慶和二蛋兒互相對視著,心裡都沒個準譜,一旁的人又開始催瞭:“緊著緊著,咋賣啊,說個價。”

  還是吉慶,想起瞭寶嬸兒說過的話,咬咬牙卻還是有些心虛地應瞭一嘴:“一塊錢一斤!”

  “一塊錢?都這個價?”

  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問。

  吉慶忙說:“不是,胖頭魚一塊,小鯽瓜子便宜,看著給點兒就行!”

  胖男人哦瞭一聲兒,貓腰在筐裡面翻著,吉慶忙湊過去:“叔,不用看,都是活的,早末晌剛打下來的,沒歇著就送來瞭。”

  胖男人點點頭,支起身子,隨口問瞭一句:“你們是哪個莊兒的?”

  “楊傢窪的。”

  “楊傢窪的?”

  胖男人凝神看瞭看吉慶,撲哧一下樂瞭:“這孩子,張嘴就來。這裡賣魚的,十個有八個都說是楊傢窪的,有幾個是真的?”

  吉慶倒有些懵瞭,楊傢窪就是楊傢窪,咋還蒙你不成?這楊傢窪又不是啥大地方,咋還有真的假的?吉慶一時間竟不知怎樣說瞭,張個嘴囁嚅瞭半天。

  “你看看,撒謊瞭不是!這孩子,咋也會這個?”

  胖男人看著吉慶六神無主的模樣,癟瞭癟嘴,搖著頭就要走。

  “誰撒謊啦,楊傢窪就是楊傢窪的,兒唬你!”

  吉慶見胖男人一副不屑的模樣,立時有些急瞭,臉紅脖子粗的大聲喊瞭出來。

  胖男人被吉慶的聲音嚇瞭一跳,回過身,瞅著吉慶紅頭漲臉的模樣,還是有些不信:“真得?”

  “真得!兒唬你!”

  吉慶拍著胸脯子信誓旦旦。

  胖男人撲哧一下又樂瞭,一邊扒拉著圍在魚筐邊的人,一邊對吉慶說:“中中,我信,我信。”

  一邊對聚在身邊的人們吆喝著:“別瞅瞭別瞅瞭,我要瞭,包圓兒!”

  “包圓兒?”

  吉慶的心要跳出瞭腔子,興奮地瞅瞭瞅在一邊的二蛋兒一眼。二蛋兒抹著汗,也是一臉的驚喜。

  “真得?叔,你都要瞭?”

  “都要瞭!”

  胖男人豪爽地說:“就你說的價兒,大得一塊錢一斤,小的給你七毛,咋樣,不虧吧?”

  “中中!就按叔說得算!”

  吉慶和二蛋兒忙不迭地點頭應著。

  胖男人嘿嘿笑著,走到一旁,變戲法似地抄出一桿秤來。秤桿很長,一頭是沉甸甸的秤砣,另一頭當啷著繩子,繩子盡頭沒有秤盤卻是個大鉤子。胖男人回身又拿出瞭小盆,盆子上用鐵絲吊瞭個把手,秤鉤便鉤住瞭,然後一條條的從筐裡把魚拿出來放上去去,抬頭催著吉慶:“來來,幫忙過秤。”

  吉慶答應一聲兒,蹲下身子幫著,一起把魚一盆一盆的過瞭秤,又一盆一盆地轉進胖男人自己帶來的筐裡。

  “看好嘍啊,大得這筐一共是二十四斤,小的這筐十二斤,記住嘍!”

  “聽叔的,說啥是啥!”

  吉慶也認不得那秤,隻會點頭兒應瞭。

  眼看著所有的魚都過瞭秤,胖男人這才松心地直起身子,掏出根兒煙叼嘴裡,劃火柴點著瞭,深深地吸瞭一口:“你們哥倆放心吧,你們可著俵口縣打聽打聽去,我胡胖子從不幹缺德的事,不虧你們。”

  “信信,哪能不信呢,叔說啥是啥。”

  吉慶咧嘴笑著,顫顫巍巍地伸瞭手,心裡通通地跳著,嘴巴張瞭張。

  胖男人看吉慶那一臉為難的樣子,突然醒過悶來,呵呵笑瞭:“忘瞭忘瞭,還沒給錢呢。”

  說完,忙在兜裡掏出瞭一疊皺皺巴巴的票子,一五一十地點給吉慶:“數數,沒錯吧?一共是三十二塊四,給你三十三!”

  “沒錯沒錯,謝謝叔瞭。”

  吉慶忙接過來,看也不看就塞到兜裡,用一隻手死命的按著,似乎怕進瞭褲兜的錢又會從裡面飛出來。

  “那成,就這樣瞭。記住嘍,下回有,還給我留著,甭給別人!隻要到這來,隨便找個人問,就說是公安局食堂的胡胖子,誰都認識,聽著瞭麼?”

  “中中,給叔留著!”

  吉慶爽快地答應著,抹頭拉著二蛋兒就往回跑,跑瞭幾步,突然想起來,船艙裡還有一簍子鴨蛋,忙又停住步子。回身見胡胖子正把魚筐往自己的三輪車上搬,急忙回來幫著一起放好。

  “咋又回來瞭?還不放心?”

  胡胖子問。

  “不是,叔,我船上還有鴨蛋呢,叔要麼?”

  胡胖子問:“鴨蛋?啥鴨蛋?”

  “野鴨蛋啊,那可是好東西呢!”

  “野鴨蛋?真得?”

  胡胖子瞪大瞭眼。

  “可不是真的麼!一早拾來的,二十多個呢。”

  “那趕緊著啊,給我拿過來!”

  胡胖子一聽是野鴨蛋,立碼興奮瞭,這玩意當真是好東西,拿錢都買不來。

  吉慶忙捅瞭二蛋兒一下,二蛋兒飛一般的跑回到船上,一會功夫就拎著裝滿鴨蛋的簍子尥瞭回來,喘著粗氣遞給胡胖子。胡胖子高興地拿出一枚,對著陽光看,看完瞭又拿出一枚。

  “不蒙叔,真是野鴨蛋呢。”

  吉慶怕胡胖子不信,忙緊著解釋。

  胡胖子嘿嘿笑著:“信!哪能不信呢,看你們都是老實孩子,幹不瞭那蒙人的事兒。”

  “叔說得對呢,我們都是頭一回賣這些,啥都不懂,往後還要求叔多照應著呢。”

  吉慶眼巴巴地望著胡胖子,胡胖子瞥瞭一眼吉慶,卻越發覺得吉慶眼神中的那種質樸和真誠竟是那麼熟悉。

  胡胖子也是從鄉下上來的,在市面上混瞭那麼久,這樣的質樸卻是一種久違瞭的感覺。胡胖子突然地想起瞭自己在鄉下的傢,突然地想起瞭鄉下那些兒時的玩伴,也突然地對吉慶有瞭一種沒來由的喜歡。有時候人跟人就是這樣,也說不出個啥緣由,很多時候也就是一照面的功夫,就會莫名其妙的有瞭好感。

  胡胖子笑著點頭,把鴨蛋放回瞭簍子裡:“照應談不上,往後來,有啥事兒找你叔就沒錯瞭。我這也是看你們對上眼瞭,啥也不說瞭,說個價吧。”

  “叔說,聽叔的!”

  “那中,三毛吧。”

  “中!”

  吉慶爽快地應著,順手拿起瞭胡胖子車上的秤。

  胡胖子看吉慶拿起秤桿子,撲哧一下又笑瞭:“你們也就是碰見我瞭,要是別人,把你們賣瞭你們還得樂呢。”

  吉慶不明白胡胖子的意思,拿著秤愣在瞭那裡。

  “這個傻小子哦,我說的三毛,是一個三毛,你拿個秤幹啥?按斤要(yāo)啊。再說瞭,三毛一斤你就賣?雞蛋還一塊五一斤呢。”

  “一個三毛啊!”

  吉慶這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可不麼,一個三毛和一斤三毛那得差多少錢呢,幸虧遇到瞭好人,不然可虧大瞭。

  “緊著數一下,看看多少。”

  胡胖子大大方方地掏出錢來,爽快地吆喝著。

  吉慶和二蛋兒屁顛屁顛地兩個兩個的過瞭數,心裡的小算盤扒拉得稀裡嘩啦,幾乎要美出鼻涕泡。

  回去的路上,順風順水。

  初戰告捷,小哥倆被滿心的歡喜鼓舞得像吞瞭熱豆腐,一刻也不得消停。二蛋兒的擼搖得輕快,吉慶站在船頭一臉的昂揚。

  賣魚所得是三十三塊,再加上鴨蛋的七塊錢,整整四十。

  吉慶手心裡捧著,一張一張沾瞭唾沫數瞭又數,卻還是舍不得揣進兜裡。長這麼大,吉慶從來沒有拿過這麼多錢,這一摞有零有整臟呼呼的票子,在吉慶眼裡,卻不亞於一座金山。

  吉慶重新又數瞭一遍,數過瞭又仔細地平均分成瞭兩份,把自己的那份掖回瞭兜裡,回身把二蛋兒那份遞瞭過去。

  “這是給我的?”

  二蛋兒停下瞭搖櫓的胳膊,雙手在自己的衣服上使勁的蹭瞭蹭,用瞭小心地接過來,一張圓呼呼的臉因為興奮顯得紅潤而又激動,本來不大的小眼兒,看到瞭錢卻陡然瞪成瞭個鈴鐺。

  “你點點,一共是四十塊錢,咋倆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吉慶洋洋自得地坐在船頭,赤裸的腳丫子探進水面,啪嗒啪嗒地踢弄著。

  二蛋兒喜悅地“哎”瞭一聲兒,卻也沒數,直接就揣進瞭兜,想瞭想,卻又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重新又把錢掏瞭出來,嘟囔著嘴說:“慶兒,不好吧,咋給我這麼多呢?是你帶著我弄得,咋說,也得拿大頭兒啊。”

  “啥大頭兒小頭兒的,是我倆一起弄的,當然得對半分。”

  吉慶說。

  “不行不行,”

  二蛋兒數瞭幾張捏在手裡,湊過來,死活地往吉慶手裡邊塞:“我就是搭把手兒,誰都能幹的活兒!”

  吉慶忙往外推:“話咋能這麼說呢,再說瞭,船還是你的呢。”

  二蛋兒還是有些不依不饒的,兩個人就在這狹小的船上你推我搡地掙扒瞭起來,把個小船弄得晃晃悠悠左顛右閃。吉慶有些惱瞭,一把將二蛋兒推瞭回去:“你咋那麼多事兒呢,本來就是兩個人搭夥,分個錢還磨磨唧唧的!”

  二蛋兒看吉慶真得有些上臉,手裡面攥著錢竟有些手足無措,嘴裡還嘟嘟囔囔地嘀咕:“不合適,真不合適。”

  “行瞭!就這麼的瞭!”

  吉慶大手一揮,扭過臉去繼續坐在船頭,再也不理會二蛋兒。二蛋兒看吉慶一副堅決的樣子,也隻好回到船艄,把擼拎起來怏怏地搖著,心裡卻還是惴惴地。

  吉慶表面上生氣,其實心裡還是有些美滋滋的。人們常說,看一個人得從錢上來看,關鍵時候這個人不貪,那人品基本上就沒跑瞭。吉慶長這麼大沒見過也聽過,農村人傢傢都窮,把個錢財看得更重。多少傢為瞭一點財產打個頭破血流的,有的親哥們都反目成瞭仇。楊傢窪裡和吉慶好的夥伴們成群結隊,但都是一幫孩子,還沒在錢財上有過啥牽扯。這是頭一回在手裡面過瞭錢財,也就是這頭一回,吉慶基本上肯定瞭二蛋兒是個可以交心的朋友。

  經過這一次順風順水的經歷,吉慶陡然之間對前途充滿瞭信心,再加上有瞭二蛋兒做幫手,吉慶一時間更是志得意滿。就好像金山銀山就擺在眼前,伸伸手就能摟進懷裡一樣。

  想到這些,吉慶心裡面被一種燥動鼓弄得有些手舞足蹈,看著波光鱗鱗的河水,恨不得跳進去紮上幾個猛子,忍不住張嘴唱瞭起來。二蛋兒聽見吉慶聲嘶力竭的嚎叫聲兒,嘿嘿地樂瞭,扯著個破鑼嗓子也跟著唱起來。

  兩個人的歌聲在寂靜的河面上回蕩著,那聲調倒像是被風扯著的風箏,忽高忽低此起彼伏直沖雲霄。兩岸浩浩蕩蕩連綿不絕的葦叢中,成群結隊的水鳥被驚醒,呼啦啦地飛起來,鳴叫著四散盤旋。

  小哥倆就這麼唱著鬧著歡笑著,遠遠地河道拐彎兒處,楊傢窪高高低低的房脊很快便隱隱顯現出來。

  大腳打早上一起來就沒見到吉慶的人影,晌午飯都沒回來吃,心裡頭來氣,這時候正摔摔打打地嘀咕著。長貴和往日裡一樣,眼瞅著大腳的心氣不順,吃過飯便不聲不響地溜瞭出去。

  大腳一個人屋裡屋外地踅摸,竟是看什麼都有氣,嗓子眼就好像吃瞭棒子面的窩頭,上不來下不去地堵得難受。好幾天瞭,大腳就像在地裡面轟麻雀的那根栓瞭紅繩的麻桿兒,吉慶卻似那些猴精猴精的鳥,饒是任大腳圍追堵截的,竟愣是沒個辦法。不是推就是躲,把個大腳閃得七上八下的,氣餒之餘就覺得自己個真是犯賤。有時候也咬著牙在心裡面罵,連帶著那院兒的娘倆兒。罵過瞭就恨恨地和長貴折騰,心裡面恍恍惚惚地把長貴當瞭吉慶,可著勁兒地拽在自己身上再不下來,把個心氣十足的長貴也累瞭個夠嗆。可那股勁兒松瞭,氣喘籲籲地躺在炕上,那吉慶的影子卻又倔強地從心裡頭冒出來。大腳腦子裡像過電影一樣的想,想和吉慶在炕上癡癡纏纏地情景,想吉慶伏在自己兩腿間汗流浹背的模樣兒,越想卻越是百爪撓心。

  抬頭看看早就偏瞭頭頂的日頭,大腳嘴裡面罵著,把個雞食盆子“咣當”一下,扔在瞭當院,弄瞭個雞飛狗跳。本以為吉慶又跑到隔壁瞭,可上午巧姨顛顛地過來串門,竟說也沒看見。

  屋裡頭的座鐘“鐺鐺鐺”地響瞭一串,大腳終於再也待不下去,扭身出瞭院子。

  巧姨正出來潑水,扭頭正看見大腳怏怏地掩門,站住身問:“慶兒還沒回來?”

  “鬼知道死哪去瞭!”

  大腳沒好氣的回瞭一句。

  “那你這是要去哪?”

  還真是的,自己這是要去哪呢?大腳被巧姨這麼一問,卻愣住瞭,想瞭想,說:“去找找,沒準又下河洗澡呢。”

  “洗澡還能洗上一天啊,沒準去找同學玩瞭呢,”

  巧姨說,又招呼大腳:“別去瞎找瞭,一會兒慶兒回來再撞瞭鎖,來,上我這兒待會兒。”

  “你那兒有啥好待的。”

  大腳嘴裡面小聲嘀咕著,卻還是走瞭過來。

  大巧兒和二巧兒正在院子裡的菜園子摘菜,見娘和大叫一起進來,齊齊地叫瞭一聲兒“大腳嬸”大腳僵硬的臉這才松弛瞭下來,硬擠著堆出來一絲笑容。巧姨抄瞭個馬紮遞給大腳,大腳坐瞭,卻還是扭頭沖著外面張望。

  “誒呀行瞭,咋就那麼惦記,一會兒看不著就想瞭?”

  巧姨也坐在大腳身邊,笑著調侃她。

  大腳心裡面有鬼,巧姨無意的一句話,但在大腳耳朵裡卻格外刺耳。心裡面激靈一下,回頭看瞭看巧姨,見巧姨一張笑臉並無異狀,這才放心,卻還是忍不住回瞭一嘴:“我的兒當然我惦記,有人卻不知道惦記個啥呢。”

  巧姨本就是個玲瓏剔透的女人,感覺著大腳話鋒不對,問:“我咋聽你話裡有話呢,哦,我不該惦記?咋說也是我未來的姑爺呢。”

  “該該,誰敢說你不該呢!”

  大腳哼瞭一下,給瞭巧姨一個白眼:“就怕不該惦記的地界兒也瞎惦記!”

  巧姨心裡也是一緊:這大腳的話越發讓人難懂瞭,莫非和吉慶的事情被她知道瞭?巧姨腦子轉得飛快,表面上卻仍是波瀾不驚的模樣,滿臉堆著媚笑,竟還往大腳跟前兒湊瞭湊:“你倒是說說,那啥地界兒該惦記,啥地界兒又不該惦記呢?”

  大腳倒一時啞口無言瞭,暗暗懊惱自己這壓不住的性子。難不成把這個臟事兒就此撕破瞭?別到時候扯出腸子帶出瞭筋!想到這裡,竟也無可奈何,隻好胡亂地支吾著:“中中,你都該惦記!明個把那兔崽子綁你褲腰上,行瞭吧?”

  巧姨“格格”的倒樂成瞭一團:“那敢情好,我還白賺瞭呢,省得到時候疼姑爺還得去你那邊現喊。”

  大腳更是氣惱,也不知道這巧姨是不是在裝傻充愣,恨不得上去擰她那咧到後腦勺的嘴。好在老姐倆從小到大也是鬧慣瞭,你來我往的卻也沒真的上臉,依舊穩穩地坐瞭,遠遠看去倒和往日裡兩人插葷打磕沒啥兩樣兒。

  大腳瞥瞭一眼在那邊幹活的小姐倆,壓低瞭聲音咬牙切齒地罵瞭一句:“你個騷貨,你就成天的浪笑吧,等哪天把你那窟窿堵上,讓你還笑得出來!”

  巧姨笑得更是歡暢,一連串銀鈴似的笑聲悠揚頓挫,惹得大巧兒二巧兒止不住地看過來。

  “越說你還越來勁瞭,懶得理你,走瞭!”

  大腳站起身來,甩搭甩搭地就要走,卻被巧姨一把拽住:“等會兒等會兒,還沒說完呢。”

  “有事兒?”

  大腳停住,扭頭看瞭一眼巧姨。

  “你坐下,坐好嘍,”

  巧姨一把將大腳扥下,按在馬紮上坐好,詭異的一笑,小聲問:“我覺著你這些日子不對勁呢?是不是有啥好事兒?”

  大腳詫異地低頭看自己,疑惑地問:“啥不對勁?你看我哪像是有好事兒?”

  “天天耷拉著一張臉,倒是看不出有啥好事兒。”

  巧姨抿嘴笑著,臉上越發的神秘兮兮:“不過,看你這神態,咋瞅咋像是犯瞭桃花呢。”

  大腳“呸”地一聲兒,啐瞭口吐沫:“你個騷嘴,天天的就是這個!桃花咋長也長不到我這來,倒是你吧,趕緊摘摘自個,快被桃花埋起來瞭!”

  巧姨格格一笑,湊近瞭大腳:“真得真得,說真格的呢,你自己不知道,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你看看你,這屁股也圓瞭,奶子也鼓瞭,這老臉都跟抹瞭蜜似地,天天帶著紅潤呢!”

  說完,閃瞭身子上下打量著大腳,越瞅臉上的戲謔嬉笑卻是越濃。

  大腳被她看得糊塗,也自己扭著身子上下地看,終於惴惴不安地問:“這真能看出來?”

  巧姨“嘎嘎”地笑彎瞭腰,指著大腳:“你看你看,不打自招瞭吧……”

  大腳立時醒過悶來,這是被巧姨調理瞭,一臉的羞臊,“誒呀”一聲兒,站起身來就要撕扯巧姨。巧姨笑著去躲,姐倆個倒像是一對沒出門的閨女,嘻嘻笑著扯成瞭一團。一邊的大巧兒二巧兒不知道這邊是為瞭啥,卻也被兩人的無忌感染瞭,呵呵地跟著笑。

  兩個人鬧瞭一會兒,總算消停瞭下來,巧姨摟著大腳,湊在她耳邊問:“說說,咋回事?”

  “滾犢子,啥咋回事?”

  大腳摩挲著胸脯,喘個不停。

  “還裝!跟我你還沒個實話呢。”

  大腳一時語噎,不知道跟她說是不說。想瞭想,卻覺得這些日子吉慶被她獨占瞭,無論如何地心有不甘,陡然而生一陣子嫉妒。索性說瞭,好歹也是個讓她羨慕的緣由。眼睛悄悄地往菜園子方向抽瞭一眼,掩瞭口湊在巧姨耳邊:“長貴好瞭!”

  “真得?”

  巧姨一臉的驚奇,裝模作樣的竟好像是頭一回聽到。

  “可不真的,這事我蒙你幹啥!”

  大腳洋洋自得地坐下,下巴頦揚起老高,到好似對巧姨示威一樣。

  “說說,說說!”

  巧姨拽著自己的馬紮湊得更近:“說說他是咋好的!”

  “誰知道咋好的,冷不丁就好瞭唄。”

  大腳閃爍其詞,卻再不敢把長貴治病的偏方說瞭出來。

  “蒙鬼去吧!說好就好瞭?”

  巧姨撇著嘴,滿臉的不信。大腳一副愛信不信的模樣,卻再不敢接茬,忙扭臉去瞅門口。門外的街道依舊是靜悄悄的,遠處高高低低地知瞭不知疲倦地叫著,尖利的聲音此起彼伏。樹葉好像是被毒辣辣的日頭曬得焦瞭,有氣無力地低垂著,風也沒有一絲兒,越發顯得燥熱。

  老姐倆依舊是默默地坐著,一個是打破沙鍋要問到底的神態,另一個卻倔強個脖子任你大刀片砍來,依舊是是巋然不動。一時間倒有些僵瞭。

  吉慶就在這時,恰如其分地跑瞭進來,滿臉的汗水,氣喘籲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