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明晃晃的月亮早已經高高地掛上瞭樹梢兒,巧姨和吉慶悄悄地從柴屋裡探頭出來。

  院子裡靜悄悄的,屋裡昏黃的燈光順著窗戶灑出來,映亮瞭半個院子。影影綽綽看見東屋裡二巧兒依舊伏案疾書,也不知在寫個啥。西屋裡估計大巧兒還在,一樣的燈火通明。

  看來兩個人消失瞭那麼久並沒有驚動瞭誰,巧姨和吉慶各自暗暗地松瞭口氣。

  吉慶揚瞭揚手,算是給巧姨打瞭個招呼,扭頭回傢,心裡卻仍是隱隱地膽顫。

  剛剛巧姨一直地在戲謔地調笑著他,不停地追問自己到底是啥個感覺?就在分開的那一瞬間,吉慶仍是一眼瞥見瞭巧姨意味深長的笑眼兒,更是讓他平添瞭一種忐忑。

  莫非巧姨知道瞭自己和娘的事情?

  說到底吉慶還是做賊心虛,巧姨隻是覺得好玩兒罷瞭,順手拿吉慶的羞澀開開心,卻沒想到這一下竟嚇壞瞭他。

  一想起吉慶那股子慌裡慌張卻拼命掩飾的樣兒,進得屋來,巧姨仍是滿臉的戲謔嬌笑。

  大巧兒依舊倚在炕上勾著毛活兒,抬眼見娘進來,一臉的笑意,忍不住問:“咋啦這是?撿著金子瞭?”

  被大巧兒這麼一說,巧姨倒“撲哧”一下笑出瞭聲兒。

  大巧兒知道吉慶和娘鉆在柴屋裡沒幹啥好事兒,也正好自己這兩天身子不方便,倒沒去管他們。可見娘竟是這麼高興,心裡仍是有些小小地芥蒂,便撅瞭嘴往炕裡仄瞭身子卻一聲不吭瞭。

  巧姨還在自顧自地笑,回身見大巧兒一臉的不快,心裡暗罵自己得意忘形,忙湊過來靠在大巧兒身邊兒,捅瞭捅她:“咋啦,不高興瞭?”

  大巧兒沒說話,手裡的鉤針走得飛快。

  巧姨又捅瞭她一下,卻還是忍不住笑,又是“撲哧”一聲兒:“可逗死我瞭。”

  大巧兒斜眼瞟瞭娘一眼。

  “慶兒跟你說瞭麼?他爹那病好瞭。”

  巧姨笑著說。

  “這事兒他可不跟我說,”

  大巧兒撇撇嘴,“哪有跟你話多呢,他都不理我。”

  巧姨咂摸出大巧兒這是吃醋瞭,忙攏上瞭閨女的肩膀:“哪啊,話趕話就順嘴提瞭一下,咋,還不高興瞭?”

  “我哪敢。”

  大巧兒嘴上說,臉上卻仍是耷拉得老長。

  “還說呢,你看你這張臉,都快掉地上瞭,”

  巧姨輕輕地捏瞭大巧兒一下,大巧兒沒好氣的躲,又被巧姨一把抱回來,愛惜地說:“傻閨女,咱娘倆現在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誰還能蹦躂走不成?生這種閑氣,你要生到啥時候呢?閨女是娘的小棉襖呢,娘也是閨女遮陰兒的樹,這是要摽一輩子的呢,你說是不?不許生氣,奧。來,笑笑,笑笑。”

  巧姨捏瞭大巧兒的臉,喜滋滋地逗著。

  大巧兒本就是一時的小性兒,見娘好話也說瞭,笑臉也賠瞭,卻還有瞭些不好意思,逐抿嘴一樂。巧姨見閨女終於換瞭笑臉,這才放心,又想起瞭吉慶,忍不住又和大巧兒念叨瞭起來。

  大巧兒問:“這事兒他咋知道的?大腳嬸這也跟他說?”

  “哪啊,是他聽來的唄。”

  “聽來的?”

  “可不麼,你長貴叔剛好,和你大腳嬸那還能閑得住?這不被他一耳朵就聽去瞭。”

  大巧兒瞪著眼恍然大悟。想想屋裡面大腳嬸和長貴叔熱熱乎乎的樣子,屋外邊那吉慶卻豎瞭耳朵在聽,立時便耳熱心燥,一抹緋紅湧上瞭臉頰,“啐”瞭一口:“這個現世的玩意兒,這也聽得?就不怕長瞭針眼!”

  巧姨“咯咯”地笑,用手指瞭大巧兒,卻說不出話。

  大巧兒愣瞭一下,突然反應過來,“呀”地一聲兒叫瞭出來,一下子連脖子都紅瞭,腦袋往巧姨懷裡沒瞭命地紮,嘴裡叫著“娘壞,娘壞”“好好,是娘不好,是娘不好,行瞭吧?”

  巧姨兒再不好拿閨女調侃,忍著笑把大巧兒扶起來,突然又伏在大巧兒耳邊說:“今個慶兒厲害呢。”

  “啥厲害?”

  大巧忽閃著眼睛問。

  “還能是啥,”

  巧姨壓低瞭嗓音:“那個事唄,今兒個可能幹瞭。”

  大巧兒聽娘煞有其事的一說,立刻又變得羞澀,雙手立碼捂瞭耳朵,嘴裡嚷嚷著:“哎呀,娘咋那膈應人呢,啥話都說!”

  巧姨嬉笑著扒開大巧兒的手:“真得真得,不扯謊,這小子跟個活驢似的。”

  大巧兒紅著臉推搡著娘,又不安地看著門口,恐怕娘倆的調笑被那屋裡的二巧兒聽見。巧姨壓低瞭聲音,卻仍是一臉的喜形於色,眉飛色舞地描述著吉慶的生龍活虎。幾句話過去,把個大巧兒弄得更加面紅耳赤,卻還是聽得盡心。

  昏黃的燈光均勻的灑在炕上,母女倆嘻嘻笑著竊竊私語,時不時地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哪裡還像個娘倆,活脫脫兩個新婚燕爾的小媳婦兒在交流著炕上的那點子經驗。

  ***    ***    ***    ***華北平原的滾滾熱浪無遮無擋地來瞭,火辣辣地日頭每日裡精神抖擻地掛在天上,把綠油油的莊稼曬得蔫瞭,把本不知疲倦的知瞭曬得倦瞭,把奔騰著的下運河似乎也曬得再沒瞭洶湧的勁頭,靜等著每日裡被毒日頭抽筋扒骨地蒸騰走絲絲的水汽。

  汛期已經來瞭,卻連著十來天都沒有一絲雨滴降下來,眼瞅著有瞭些要旱的樣子。

  好在守著菩薩般的運河,對於楊傢窪的老少爺們來說,除瞭澇哪裡還怕個旱?

  隻要大河的水沒有現出河床就萬事大吉,每日裡照例引瞭水澆澆地侍弄一下莊稼,倒也過得清閑自在。

  學校裡放瞭暑假,對於吉慶和二巧兒來說,這一年的暑假是最最輕松的一次。

  二巧兒如願以償地考上瞭縣一中,而吉慶卻從這個暑假開始,變成瞭一個徹徹底底的農民。

  對於大多數農村孩子來說,上到初中已經是夠夠的瞭。簡簡單單地寫寫算算,在普通的農村傢庭裡應付一下簡單的需要已經沒有問題。有長遠目光的,會鼓勵孩子繼續學下去,但大多數做老傢的,卻都盼著早早的讓孩子們回來。這樣,傢裡多瞭一個勞力,也少瞭一份支出。

  該咋說咋說,這巧姨和大腳在一幫老娘們中間卻多瞭份精明。盡管日子過得一樣緊緊巴巴,卻並不耽誤孩子們的前程。隻要孩子們願意,上到大學也要勒緊瞭腰帶供著。

  大巧兒上完瞭高中,估計也就到頭兒瞭。二巧兒卻比姐姐出息,隻要進瞭一中,隻要自己不傻不孼,上個大學那也就是手拿把攥的事情。別看隻是縣裡的一個中學,卻是個建校百來年的知名學府。就算是現在,那也是省裡響當當的名校。

  仨孩子裡頭,白瞎瞭這個吉慶。腦子那是沒比,長瞭毛兒那就是個猴,長個尾巴比狐貍還精。卻咋說也學不進去個啥,坐在教室裡就像坐在瞭火山上,渾身的不得勁兒。別說大腳瞭,就算是學校裡的老師,看著個這麼個東西也隻有望洋興嘆的份瞭。咋就不走個正道呢?誰都這麼說。

  吉慶不服氣,當個農民就是不走正道瞭?我還就不信呢。

  “誰說當個老農就不是正道瞭?老師是說你不該早早的就不上瞭,你那腦子,好好的學習那才是個正道呢。聽不懂人話是咋的?”

  剛剛去學校裡退瞭宿舍,二巧兒和吉慶一起往傢裡走,邊走二巧兒邊數落著吉慶。

  或許是剛剛考上高中的一種志得意滿,二巧兒越發看著吉慶恨鐵不成鋼,下意識中,還存瞭一種擔心。似乎隱隱的有瞭些害怕,怕兩個人的距離會越來越遠。

  可這麼個東西咋就啥也不懂呢,難道真就認瞭命?早早的存瞭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心思?

  二巧兒不時地扭臉看一下吉慶,吉慶扛著二巧兒的被窩卷,手裡拎著塞滿瞭日用雜品的網兜,仰著個頭,滿臉的無所謂,竟是一句也沒有聽進。那些個苦口婆心竟是對牛彈琴,氣得二巧兒恨不得給上吉慶一腳,方解瞭心頭之氣。

  雖說一星期才回傢一趟,可每次回來,二巧兒看見姐姐和吉慶那骨子熱乎勁,心裡頭急得火上瞭房。本打算小火咕嘟著,讓吉慶慢慢地看著她的好,慢慢地接受瞭她。沒想到這吉慶壓根就不看她這鍋菜,她這裡咕嘟著,人傢卻已經爆炒瞭。

  等出瞭鍋一裝盤子,人傢可就吃瞭,她自己再這麼咕嘟下去,估計也就剩下鍋巴瞭。

  一想起這些,二巧兒說不出地煩躁。可她又有個啥法子呢,隻好拼瞭命的學。

  就是讓吉慶看看,讓他到時候悔青瞭腸子。

  可現在,那吉慶哪裡有個後悔的樣呢。

  兩個人就這麼別別扭扭地到瞭傢,巧姨早早就做好瞭飯等著他們,見兩個人終於進瞭院兒,忙招呼著他們洗臉吃飯。頭茬的黃瓜已經摘得七七八八,卻還剩下瞭幾根兒,是巧姨特意給二巧兒留的。個個頂花帶刺薄皮翠綠,咔嚓一掰,滿手的清香宜人。

  幾個人團團圍坐在葫蘆架下,一人手裡攥瞭一根兒黃瓜,沾瞭醬吃著,院那邊卻聽見大腳高高地在喊:“慶兒!慶兒!”

  吉慶答應瞭一聲,卻不動。二巧兒見他和大巧兒兩個吃著飯還眉來眼去的樣子,心裡一陣子來氣,桌子底下踢瞭吉慶一下:“你娘叫你呢,咋不動!”

  吉慶嘴裡嚼著,含含糊糊地說瞭一句啥。巧姨忙站起身走到墻邊兒,踩著磚頭爬上去,沖那院兒裡的大腳說:“回來瞭回來瞭,就在這吃吧,吃完就回。”

  大腳嘴裡邊小聲兒地罵瞭一句,扭頭進瞭屋。

  “你娘這又是咋瞭?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

  巧姨悻悻地回來,問吉慶。

  吉慶說瞭句“不知道”繼續吃得香甜。

  “你娘就是怪呢,這些日子到好似變瞭個人,見著也不願意說話瞭,就跟滿肚子心事一樣兒。”

  大巧兒說。

  巧姨也點頭,忽地一笑:“按理說應該高興呢,咋還愁上瞭。”

  二巧兒聽不懂啥意思,剩下的兩個人卻明白巧姨話裡有話。大巧兒撲哧一下子樂瞭,吉慶也有些不好意思。

  吉慶知道娘這是咋瞭,還不都是怨瞭自己。

  自打上次知道瞭爹那病已經好瞭,吉慶下意識地開始躲起瞭娘。沒人的時候也不在娘跟前膩歪瞭,有時候半夜裡大腳摸著進來,吉慶也推三阻四地找瞭各種借口。他也不知道為啥,也不是不想,就是直覺得認為再不能瞭,理應著把娘還給爹。那以前是爹不行呢,可現在好瞭,哪還有道理再和娘滾在一鋪炕上呢,爹要是知道瞭,還不得氣死?

  可他這一下,倒把個大腳閃得夠嗆。那大腳的心思早就到瞭吉慶這兒,他才不管長貴是不是好瞭,她也早就不在乎做個媳婦該守的本分。和吉慶這些日子的糾糾扯扯,讓她陡然煥發瞭一種心氣兒,這些年憋憋屈屈的壓抑竟一下子得到瞭釋放,並且釋放的那麼妄為無忌。就像是一年沒洗澡突然地跳到瞭河裡,任它河水肆虐奔騰不息,她卻再不想上來,她要可著勁兒在裡面撲騰個夠。大腳享受這樣有違倫常的樂趣,並且深深地沉浸瞭進去,她可以不在乎長貴的想法,也可以不在乎吉慶是不是把一顆心全栓在她身上,可她就是怕吉慶再不沾她,再又重新把她僅僅地隻當作娘。

  可越是怕啥卻越是來啥,吉慶那鱉犢子不知吃瞭啥迷魂藥,竟開始把她往外推瞭。大腳辛酸失落的同時,一顆心就是個恨,一門心思認準瞭是隔壁那娘倆個挑唆的。心裡有瞭怨憤,自然對巧姨和大巧兒沒瞭好臉色。這還幸虧是為瞭這見不得人的醜事,這要是別的,大腳恨不得殺將過去,大不瞭多年的姐妹不做瞭,也咽不下這口惡氣。

  委屈瞭巧姨和大巧兒,每天見著大腳都是笑臉相迎的,卻是回回熱臉貼瞭冷屁股。娘倆個百思不得其解,咋也想不到病根兒就在這吉慶身上。

  二巧兒不知道傢裡的這些人各懷瞭心思,想起再開學的時候自己面臨著一個嶄新的環境,心裡惴惴的。很想和大傢聊聊,卻見每個人都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不免有些掃興,不知不覺低眉耷眼索然無味。

  巧姨心細,一眼瞥見老閨女落落寡歡的神情,問:“二巧兒,通知書拿瞭?”

  “嗯。”

  二巧兒點點頭。

  “知道一中多少錢學費不?”

  巧姨突然想起關鍵的事情,又問。

  “不知道。”

  大巧兒在一旁說:“學費都是差不多吧,估計雜費比我們學校要高。”

  “哦。”

  巧姨不說話瞭,心裡突然沉甸甸的。大巧兒本身的學雜費亂七八糟加一塊兒就要五六十塊瞭。二巧兒還要高,再加上住宿費咋也要八九十塊錢吧,兩下一起最少要一百多塊。雖說日子現在好過瞭,吃穿不愁瞭,可莊戶人傢缺得就是現錢啊,可一下子拿出這麼多,對巧姨來說,委實困難瞭一點。

  大巧兒見娘忽然不說話瞭,彎彎的眉慢慢地攢瞭起來,一副魂遊天外的樣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飯桌,手裡捧著碗,往嘴裡扒拉飯粒的筷子卻愈發遲緩。

  大巧兒知道娘這是愁瞭,想瞭想,忽然小聲兒說:“娘,要不,我也不上瞭?”

  巧姨卻沒聽進去,依舊捧著碗發呆,大巧兒又捅瞭娘一下:“娘,跟你說話呢。”

  “啊。”

  巧姨冷不丁驚醒,懵懵地看著大巧兒:“啥,說啥?”

  “我說,我也不想上瞭,反正也學得差不多瞭。”

  巧姨眼一瞪:“說啥呢你!找抽呢!”

  大巧兒低著頭小聲地嘀咕著:“本來就是,上那麼多學有啥用,也上不瞭大學,還不是要回傢種地。”

  “屁話!高中都上瞭一半瞭,說不上就不上瞭?可惜不?再說,往後一個初中生夠啥用,出去打工都沒人要。”

  說到這裡,突然意識到吉慶,忙收住話:“你跟吉慶比?他是男的,憑力氣吃飯呢,到哪都餓不死,你個閨女傢傢的行?”

  吉慶在一邊尷尷尬尬,咧著嘴“嘿嘿”地笑著:“是啊,姨說得對呢。我就是不行,要不,咋也要上高中呢。”

  “啥不行!就是懶!”

  二巧兒說瞭一嘴,大大的眼睛狠狠地白瞭吉慶一下。

  “去!”

  巧姨作勢要打二巧兒,二巧兒靈活地躲瞭過去,飯碗一撩,扭頭離開瞭飯桌。

  “真得,沒事。早點回來幫娘幹活,多織點席,供著二巧兒沒問題。”

  大巧兒眼睜睜地看著巧姨,一臉的真誠。二巧兒也回來,接著大巧兒的話頭兒:“我暑假也幫娘幹,我同學說瞭,縣上外貿公司有散活接呢,剝花生啥的,一暑假也不少掙。”

  巧姨鼻子一酸,水汪汪的眼睛差點沒滴下淚來,抿嘴一笑說:“別說胡話,踏踏實實地上學,別的心別瞎操。”

  一揚手把二巧兒轟得遠遠的:“去,把你那鋪蓋卷擱院裡曬曬去!”

  吉慶在一旁半天沒有插話,看看大巧兒,又看看強裝歡顏的巧姨,心裡沒來由的一酸。除瞭娘,這是兩個對自己最好的女人,一個愁得吃不下飯,一個存瞭心委曲求全,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卻啥也幫不上,真是白瞎瞭這副身板。不行!

  說啥也不能滲著瞭,說啥也不能眼瞅著自己的女人受瞭委屈!

  “姨,你倆就別說瞭,我去辦!”

  吉慶突然的一股子勇氣,飯碗一頓,堅定地瞅著娘倆。

  “你辦啥啊。”

  巧姨看著吉慶信誓旦旦的模樣。

  吉慶一拍胸脯:“不信我咋的?不就是賺個學費麼,包我身上!”

  巧姨抿嘴一笑,憐愛地伸手胡嚕一下吉慶的腦袋:“這是姨的事,你別管。

  行瞭,吃完瞭趕緊回傢,要不你媽又該喊瞭。““啥別管啊,這時候姨還跟我分得清楚?我說話算話,”

  吉慶“噌”地一下站起身,鼓鼓囊囊地胸脯子呼哧呼哧起伏著:“守著個下運河,我就不信掙不來錢!”

  其實吉慶還真不是一時的頭腦發熱,那心裡面早就有瞭準譜,隻是還在尋思著放在瞭肚子裡。要不是看見巧姨真得有瞭愁事,卻還要計劃些日子呢。

  前兩天早上去河邊收網,使瞭勁拉上來,高興地吉慶差點沒蹦到河裡。一網活蹦亂跳的鯽魚,竟還網到瞭幾條大的,個個肥碩鮮活,最小的都有兩斤多。按理說河邊淺灘上很少有大魚過來的,最多的是一些小鯽瓜子。吉慶想著,一定是頭天夜裡陰瞭天,深水裡的魚都冒瞭頭,這才誤打誤撞地鉆瞭進來。

  喜洋洋地把那些小地倒進桶裡,又把大魚檢出來扽瞭幾根柳條兒穿瞭,吉慶樂滋滋地就要回傢。還沒等爬到堤上,卻聽見遠遠地河中間有人在大聲地喊。

  那是條下運河上常見的小漁船,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飛一樣地劃過來,邊搖著櫓邊大聲地叫著吉慶。那人吉慶認識,河那邊一個村的,因長得一副老長的馬臉,楊傢窪人都叫他“大長臉”本來的姓倒全忘瞭。

  下運河常年溫順柔美風調雨順,滋潤著河兩岸肥碩的土地,說是好事卻也有它的壞處。好處是守著大河再不為吃喝發愁,壞處就是養瞭人們懶惰的脾性。

  其實這一切,還要感謝當初決定在這裡安傢落戶的楊傢窪的先人們。楊傢窪三面環水,下運河在這裡形成瞭個環島,把楊傢窪溫柔的抱在瞭懷裡。最可人疼的是,灣子裡面地勢高,楊傢窪的村民趾高氣揚地在這裡添丁進口自在的繁衍,遇到洪水來瞭,卻怎麼也灌不到這裡來。河裡有肥美的鮮魚,葦叢裡有隨處可見的野鴨,即使是綜合交錯的溝杈,隨隨便便地一撈,青色肥大的蟹子也會成串地被拽上來。得來的實在容易,人們便也不知道珍惜。平日裡種種地,摸摸魚,傢傢戶戶過得悠哉遊哉。楊傢窪的老少爺們,就好像傢傢腦袋上被掛瞭一個大大的燒餅,餓瞭就啃上一口,方便倒是方便,卻把這裡的人們養得四肢不勤。

  大長臉傢本不是本地人,早年間老傢遭瞭災,便投靠瞭住在這裡的一個親戚傢。

  本打算住些日子就走的,卻意外的發現,這裡的日子竟是如此的輕松,便再不願意回去瞭。又因為是外來戶,沒有地可種,在親戚的幫襯下,便弄瞭條船,做瞭徹徹底底的漁民。楊傢窪附近方圓幾十裡不少村子,傢傢戶戶日子過得輕松自在,便越發懶惰,誰願意天天的在船上晃悠呢。都是饞瞭那滋味,或者缺瞭現錢,才想著去河裡面弄上一些,卻很少有靠打漁為生的。這一來倒便宜瞭大長臉這些外來戶,每次搖上船出去一天,很少有空手而歸的時候。

  吉慶站在河邊等大長臉把船劃近,還沒張口,大長臉倒先說瞭話:“今兒個收獲不小吧?”

  吉慶得意地舉瞭舉手裡的魚:“還行吧。”

  “勻給我唄,中不?”

  大長臉跳下船,趟著水過來,低瞭頭扒拉著吉慶手裡的幾條大魚。

  吉慶趕忙把手抽到背後:“美得你!你不會自己打去?”

  “我要是能打,還讓兄弟你勻給我?”

  大長臉滿臉地堆瞭笑,指著自己空空的船艙給吉慶看:“這不是有事出來晚瞭嘛,又答應瞭買主,沒東西不行啊。”

  吉慶伸著脖子去看,果然,船艙裡隻有幾條半大不大的魚懶懶地撲騰著。

  “中不兄弟?勻給哥哥,短不瞭你好處。”

  吉慶滿心的不願意,好不容易有瞭幾條大魚,還想著拿回去顯擺顯擺呢,哪能就給瞭人傢?

  “不白要,給錢!”

  大長臉見吉慶無動於衷的樣子,忙拋出誘餌。

  “給錢也不行。”

  吉慶搖搖頭,轉身要走。大長臉急瞭,一把將吉慶拽住:“你說個價,說個價,咋就走呢。”

  “不行不行。”

  吉慶依舊不為所動。

  “得!”

  大長臉眼瞅著吉慶真沒有賣他的意思,咬咬牙說:“兄弟也別說瞭,老哥豁出去瞭,這幾條,五塊錢,咋樣?”

  “五塊錢?”

  吉慶有些懵瞭,舉起手裡的幾條魚,咋看也看不出這些不起眼的東西竟值上五塊錢。旁邊大長臉還在催著,吉慶幾乎要答應瞭,可一瞅見那一張焦灼急切的馬臉,心裡一轉彎,倒不急瞭,裝作很為難地搖搖頭,轉身作勢還要走。

  “哎哎……”

  大長臉真有些急瞭,伸手把吉慶攥得緊緊的:“還不行?得!再加一塊,六塊錢,行瞭吧?”

  “六塊錢?”

  “六塊錢!”

  “行嘞,掏錢吧,給你瞭!”

  吉慶咧著嘴,心裡美得開瞭花兒。一手接過大長臉遞過來的錢,一手把手裡拎著的魚遞給他。兩個人各自緊緊地攥著到手的東西,匆匆的分開。大長臉急慌慌上瞭船,吉慶也一溜小跑奔上瞭堤壩。看倆人那副摸樣,竟好像都怕瞭對方反悔一樣。

  吉慶氣喘籲籲地停下瞭腳步,回頭搭瞭涼棚去看,遠遠的河中間,大長臉的小船越劃越遠,吉慶這才松瞭口長氣,看著手心裡攥出瞭汗的一卷錢,一時間竟美地冒瞭鼻涕泡。

  村裡人缺個仨瓜倆棗應急的時候也賣魚,也是賣給大長臉這些打漁的。也不說個啥,隨便給幾個小錢兒就行瞭。吉慶還從來沒用這些水貨換過錢,平生第一次,竟是這麼多。

  “看把你個傻小子樂得!美瘋瞭吧?”

  吉慶還在嘿嘿地傻笑,冷不丁身後有人在說話。吉慶扭頭去看,卻是熟人,寶嬸兒。

  寶嬸兒是寶來的媳婦,娘傢姓柳,原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柳花兒。農村人,嫁進來的媳婦兒名字就是個擺設,有外號的就叫外號,沒有外號一般都是隨瞭男人或者孩子。寶來的媳婦兒剛嫁過來的時候也是個窈窈窕窕的俊俏女子,讓個寶來稀罕成瞭個寶,村裡人也順嘴就叫瞭寶來媳婦兒。後來生瞭兩個小子,那身材卻再沒回去,越長越是富態,幾年的功夫變肥瞭三圈兒,白胖白胖的竟似個元寶。

  大傢夥都說寶來娶瞭個媳婦旺夫呢,生瞭倆大胖小子不說,那寶來也眼瞅著混得越來越好,慢慢地寶來媳婦兒都沒人叫瞭,直接叫成個寶兒媳婦,孩子們也前前後後地喊著寶兒嬸。

  吉慶知道寶來和巧姨之間曾經發生的齷齪事,連帶著他們一傢子都沒瞭好印象,平日裡在村裡見著,也是愛答不理的。偏逢瞭這胖媳婦兒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也看不出個眉眼高低,每次見著吉慶倒還是和以前一樣,嘻嘻哈哈地不拿他當個外人。寶來好長時間都沒見著瞭,聽說去瞭縣裡。這寶兒嬸兒倒是天天見,每日裡晃悠著在村子裡轉,走東傢串西傢扯著白話兒舌。

  吉慶本來高高興興的,沒成想撞上瞭她,心裡有些不痛快,卻也沒說啥,隻是把錢飛快地揣進兜裡,懶洋洋地喊瞭聲寶嬸兒。

  寶來媳婦兒端瞭個盆,本是去河邊洗衣裳,剛上瞭大堤便看見吉慶在和大長臉拉拉扯扯的。她本就是個愛生閑事兒的女人,這次更是啥也不幹瞭,豎瞭個耳朵把個前因後果聽瞭個清楚。眼看著吉慶拿瞭錢蹦跳著就要回傢,一嗓子喊住瞭他。

  “還藏呢,我都看見瞭。”

  寶來媳婦嘻嘻笑著湊過來。

  “藏啥?”

  “錢唄。說,賣瞭多少?”

  吉慶下意識地捂瞭兜,知道都被她看見瞭,立時有些不好意思:“沒,沒賣多少。”

  寶來媳婦兒撇撇嘴:“跟嬸子也不說個實話,當我不知道?都看你們半天瞭。”

  吉慶不願意再和她糾纏,咧嘴笑瞭一下,低瞭頭就要走,卻又被喊住瞭。

  “你個傻小子,吃虧瞭知道不?”

  吉慶一下子停住,回頭看著寶來媳婦兒:“吃虧瞭?”

  “可不麼,”

  寶來媳婦兒扭扭搭搭地過來說:“你寶叔在縣上幹活呢,回來說瞭,咱這片兒的魚現在城裡人可愛吃呢,說是啥,天然的,綠色的呢。賣起來老貴瞭。他給你多少?才幾塊錢吧?要是在城裡,咋也得十幾塊!”

  “真得?”

  吉慶不相信。

  “咋也叫我嬸兒呢,騙你幹啥!不信你去問問。這也就是你,擱別人我才懶得說!”

  寶來媳婦兒瞪大瞭眼,一副天機不可泄漏的模樣兒。

  “十幾塊?就這幾條破魚?”

  吉慶還真就不信,回頭看瞭看寬寬敞敞波光鱗鱗的大河,嘴裡面嘟囔著:“城裡人真傻,直接過來撈唄。”

  “你咋就知道沒人撈呢!那大長臉他們天天在河裡玩呢?他們是撈不著!你以為都跟你似地?憋半口氣就能紮到河底,蒙上眼都能從葦塘裡鉆出來?哪有魚你清楚,他們清楚?你是覺得容易,換瞭別人你讓他們試試!”

  寶來媳婦一通咋咋呼呼地說,簡直是恨鐵不成鋼瞭。

  吉慶這才明白,自己這天天玩著鬧著竟還是個本事。

  寶來媳婦兒晃著肥胖的身子下瞭堤壩,吉慶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恨不得千恩萬謝。

  改革的春風吹瞭好多年,外面早就蠢蠢欲動瞭,而自給自足的楊傢窪卻還保持著老祖宗傳下來的習性。日子過得太容易也就沒有人喜歡算計,多少年瞭,楊傢窪人從沒有出過一個買賣人。也不是沒人想過,下點力氣把河裡面的水貨倒騰到城裡,但想歸想,真要去弄的時候卻又犯瞭懶:多點還行,那十條八條的魚,幾隻野鴨子,費勁巴拉的弄到城裡,還不夠那功夫錢呢。再說瞭,那也得有人要呢,沒人要,一不留神再讓政府給扣住?不合算。

  人們都是這樣,習慣瞭的日子,隻要沒逼到絕處,便不會想到變通。

  吉慶不是那種死羊眼的人,隻是傢裡邊從沒有靠過他,他也便不為這過日子去費過心思。其實吉慶也愁呢,眼瞅著自己也老大不小瞭,以前還上學,別人傢說不出個啥。可現在學也不上瞭,再和以前那樣五馬六混的自己都說不過去。前幾日吉慶也偷偷地打算,想著今後的前景:種地恐怕是不行,就這麼一點地,對付著吃飯沒有問題,可要說指著它掙錢,卻是根本不可能的。吉慶也想著進城去打工,可誰也不認識,進城去投奔個誰呢?一來二去的,到底也想不出個眉目,長這麼大,吉慶竟是頭一回遇到瞭難事兒。

  寶來媳婦兒的一番話,無異於給吉慶開瞭一個天窗,晴朗朗的日頭襯著湛藍湛藍的天,呼啦一下就映進瞭吉慶原本有些黯淡的心。

  沒準兒,這還真是一條來錢的道呢。我有本事,弄點東西直接賣到城裡,再不讓大長臉們扒上一層皮。雖說少,不過聚少成多,我有用不完的力氣,怕個啥呢!

  吉慶那天想瞭很久,慢慢地終於有瞭頭緒。本來還想著再仔細勾勒一下,可今天二巧兒學費的事情一弄,吉慶立刻覺得有些迫在眉睫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