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瞭。
花園曾經茂密的樹葉落瞭滿地,這是我前世最喜歡的景色之一。原來的小區雖破,但樹卻長得很好,每到秋天,落葉滿地的時候,我喜歡踩著枯葉走路,聽樹葉的呻吟。
我想,我前世喜歡枯葉滿地的景象,一定和我心緒有關。現在我成瞭萬傢少爺,身份變瞭,心緒自然也發生瞭很大變化,整個秋天,我很少註意逐漸蕭條的花園,註意那在秋風下瑟瑟發抖的落葉。
見瞭女兒之後,過去的我似乎回來瞭。我一進大門,就註意到花園裡遍地落葉,似乎並沒有人清理落葉,而是隨其鋪滿在枯黃的草地上。一陣陣風兒卷過,落葉舞蹈著,唱著生命中最終的挽曲,傳遞著動人心魄的淒美。
我走進林間,踩著落葉,每一步,都伴隨著落葉的呻吟,若泣若述的呻吟,令人不禁神思飄飛,想到生命的短暫,想到美好的不可久留,以前種種的美好回憶,都會以淒美的形象回到腦海中。鋪滿落葉的草地,是最適合也最不適合中老年人散步的地方。
樹枝上依然有輕易不肯放棄花的老葉,盡管瑟瑟抖動,卻依然留戀著,依附著,盡管無數兄弟姐妹,一個個不停地黯然墜落。突然想到爺爺,他最近身體不好,明顯衰老,已經床上的時間多,下地的時間少瞭。就像這依戀著樹枝的殘葉,他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可他每次看我的眼色,裡面都或多或少流露出嫉妒。
人都是多麼熱愛生命,可這種熱愛卻總要受到致命打擊。古人說,「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正可謂言淺意深,爺爺現在對此大概有著最深切,最痛苦,最無奈的體會吧。
我完全迷失在自己的思緒裡。
「癡弟!」
我驀然醒過來,轉頭四顧,看到菲姐就在我左後方,看起來我是剛剛和菲姐交叉而過,而我卻沒有註意到她,她反過來叫住瞭我。
自從白癡事件,一個多月,我還從沒有和菲姐說過話,我想,白癡的所作所為,在菲姐眼裡,顯然是不堪入目。我不想自討沒趣,不想讓這個萬府中最雅致的少女,看我的笑話,不想看到她討厭我鄙視我的眼神,這段時間,我倒是故意避著她,更別說去找她瞭。
而她,偶爾我們相遇,她也是裝著沒有看見我,但我們倒從沒有單獨相遇過。這次相遇,我倒真不是裝著沒見她,而確實過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註意到她。她或許自尊心受到瞭傷害,忍不住出口叫瞭我,我心裡不免驚喜,想,菲姐並不是完全不在乎我。
我驚喜叫道,「菲姐,你在這裡?」
「你現在眼高於頂,連人都不理瞭?」菲姐口氣裡流露出一絲屈辱。
我喃喃道歉,「菲姐,我真的沒有看見你,我怎麼會,我怎麼敢不理菲姐。」
我的道歉很誠懇,菲姐自然也不是小氣人,再說,她自然也能判斷出,我剛才確實迷失在自己的思緒裡。她笑笑說,「那你在想什麼,這麼專心?」
「我在想爺爺。」我實話實說,我得到體會,和菲姐說話,最怕僑情,一僑情就會不自然,她立刻就會感受到。
「怎麼會想到爺爺的?他最近身體特別不好嗎?」畢竟也是她的爺爺,親情的關心自然而然流露出來。
「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好,最近一直這樣。」
「那你怎麼會在這兒想到爺爺瞭?還想得這麼專心?」菲姐和我說話,情不自禁就會帶上老師詢問的口氣。
我說,「是因為落葉。」
「落葉?有趣,說來聽聽。」我的回答顯然很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好奇心被激發出來。
「我也說不清楚,」我猶豫著說,「隻是覺得,爺爺此時此刻的狀況,很像這一片片在樹枝上發抖的殘葉,隨時隨地都會被一陣風吹落。」
菲姐對我的回答,又感到出乎意料,她不禁上下打量瞭我一會,說,「你生病倒越生越聰明瞭?」
顯然,菲姐對白癡在生病期間的所作所為,心裡沒法不感到厭惡,也就沒法輕易忘記。女人--除瞭性工作者,對男人的嫖娼行為,總是無法諒解的,我心裡倒暗暗提醒自己,麗麗露露那邊,真不能去得太勤瞭。
我不好意思地低聲說,「我就知道,菲姐你會嘲笑我的。」
「所以你躲著我,故意裝著沒看見我?」女孩的自尊啊。
「我以前有時是有意躲著你,可今天,我真沒看見。」我隻好一再申明。
「好瞭,菲姐和你開玩笑呢。--還讀書嗎?還是隻考試瞭?我可聽說你這次考試出人意料地好,到底怎麼回事?真的沒作弊?」
菲姐一下子拋出這麼一大串問題,我都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心裡卻越來越高興,菲姐,絕不像表面這樣冷漠,至少對我,心裡恐怕還是一直掛念著的,否則也不至於積累瞭這麼多問題啊。
我故意嘆口氣,說,「都不相信我能考這麼好,我下次都不敢考好瞭。」
「別裝模作樣嘆氣,」菲姐說,「你要是次次都能考好,誰還會來懷疑你?你要是偶爾考一次好,誰不懷疑你?」
「那菲姐你怎麼想我的?」我自然很關心她的看法。
「菲姐不希望你作弊,--你要作弊,菲姐以後可能真的就不再理你瞭。」
我趕緊賭咒,說自己真的沒作弊。
「可菲姐也不希望你考這麼好,」菲姐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賭咒,繼續隻管自己說道,「你要真靠自己的本事,每次要考這麼好,恐怕就要拼命讀書才行,就是拼命讀那些除瞭考試沒用的書才行,這樣的話,菲姐也沒有多少話要跟你說瞭。不過,也正好,你可以和你的菀姐多親近瞭。」我聽著,覺得菲姐的話裡,怎麼有對菀姐的一點酸意。我倒很意外,不會菲姐心裡其實很喜歡我吧?我可沒有敢這麼奢望過。
我說,「菲姐,我才不會去死讀書呢,以後你會相信我的。--老實說,上次你提到約翰高爾斯華綏,我找他的書看瞭呢。」我想,也許該和菲姐談談她喜歡的作傢。
菲姐又感到意外,說,「你這麼流利說出他的名字來,可見你是真的關心他瞭,不知是看他的書呢,還是隻看他的介紹?」
「當然是看書,」我本來就是個隻喜歡看書,不喜歡看評論的人,我差點就要說出,我從來不看評論的話來,可突然想起,上次聊到哈克貝裡,我承認看過一些評論的,就轉口道,「--不過也偶爾看點評論,但都是先讀書,喜歡瞭才看評論的。」
「那你說說,讀瞭那本書?有什麼想法?」菲姐又像考我似地說。
「我看瞭好幾本呢,《有產業的人》,《騎虎》,《出租》,《開花的荒野》我都看過。」
「那你說說,你最喜歡的是哪一本?為什麼?」
「我最喜歡的其實不是這些長篇,倒是一個中篇。」
「哪一個?」
「《蘋果樹》。」
我註意地看菲姐,我想知道菲姐對這篇小說是否有特殊的愛好。我看到菲姐的瞳孔似乎收縮瞭一下,她好像很平淡地說,「為什麼?」可我能夠看出,菲姐對這篇中篇一定很喜歡,其實所有喜歡約翰高爾斯華綏的人,就沒有不喜歡這篇小說的。
「我也說不清,隻是每次讀這篇小說,心裡都很感動。」
「你是說,你還不僅讀瞭一遍?」
我點點頭。
菲姐沉思地看著我,不說話,我們都沉默下來,兩人腳底下枯葉的聲音,構成和諧的和聲,聽著很悅耳。我猜,菲姐對我有點懷疑,畢竟我在這短暫的時間裡,似乎做的事太多瞭些,要發瘋,要考試,還要考這麼好,還要讀這麼多書。我倒不像個白癡,倒像個天才瞭。不過,在萬府,如果有人相信我考試沒有作弊,那麼她或許已經相信我是天才瞭。可惜這樣的人不多,琳姑也許是一個,玥姑還有點懷疑我根本不是以前的白癡。菀姐呢,不知她怎麼想。這段時間,菀姐準備面臨的高考,都無暇理我。我呢,不知為什麼,有點不好意思去找她,她太吸引我,我既渴望得到她,又有些愧疚。和麗麗露露相好後,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菲姐打破瞭沉默,說道,「你應該讀過一些評論,可菲姐想聽聽你自己喜歡的理由,具體理由。」
菲姐並不相信我能說出很好的理由,我要說出瞭很好的理由,她就會認為我是從哪兒看來的。我突然覺得,菲姐內心,甚至有點妒嫉我吧。或許她覺得她讀瞭那麼多年的書,有時也許還不如我這個剛醒過來半年多的白癡,心裡難免有點不平衡。哪裡知道她生出來以前,我已經讀瞭很多書呢。
我想,這點我可沒法照顧你瞭,我就說,「就像我們腳下的落葉,它們很美,可隻是當它們被我們踩的時候,才顯得最美。梅根也一樣,她很美,但隻有當她被拋棄的時候,才顯得最美。好像美就意味著痛苦,這讓我很難受。」
菲姐停住腳步,呆呆望著我,我的說辭,和眼前的實景結合在一起,當然不可能從別人那兒來,而我的感想,又絕對超出瞭她對我的判斷,盡管我已經多次讓她吃驚,她依然不能相信,我能夠理解到這一步。
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就問道,「哪--你看到哪兒最感動?」
我說,「每當我讀到老頭轉述,梅根臨死前站在蘋果樹下,指著自己的心口,說,這兒疼痛。這時候,我的眼淚就會情不自禁流下來。」
菲姐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轉身就走,我望著菲姐消失在樹林間的美麗背影,眼睛也變得濕潤。
美麗而感性的菲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