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5章 信念動搖

  元越澤順著聲音扭頭望去。

  身後六丈開外站有一人,體格彪悍魁悟,臉龐修長秀氣。

  不是宋金剛又有何人。

  最後一個獵人終於也按捺不住瞭。

  元越澤暗忖。

  洛陽城中的各方勢力代表幾乎全部離去,但他們從前卻因為兩次圍攻元越澤而後悔不已。這短短十幾日,洛陽城以一種令人無法想像的速度和方式更換瞭主人,在這些代表眼中,洛陽戰爭收獲最大的隻有一人,那就是元越澤。即便後來他們紛紛登門造訪,將所有責任全推到落敗的王世充身上,元越澤的表現卻依舊一如往日:既不責怪他們,也不給他們什麼好臉色。最終還算有些收獲的也就是李唐與伏騫。

  李唐邀請瞭元越澤,至於動機如何,連元越澤都搞不太清楚,隻能獨自猜測與寶庫有關。可李唐又是從哪裡知道寶庫在長安的?

  伏騫在單美仙那裡得到瞭塞外各族的大仇人‘裴矩’的真實身份。不過單美仙言之鑿鑿,邪王的本事,即便是目前的元越澤,都不敢說可以敵得過,最終伏騫會以何中方式報復,無人可知。

  宋金剛作為劉武周的代表,是唯一個個從未得罪過元越澤的人,所以他有資格,也有本錢與元越澤探討一些政治上的‘親密事宜’。

  回過頭,元越澤拱手淡淡道:“原來是宋兄,久違瞭。”

  宋金剛在洛陽一直蟄伏不出,今日的到來,在思想上,必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宋金剛大踏步拱手前行,長臉龐上那雙聰明機靈,略帶憂鬱的眼睛奕奕生光,爽朗道:“嶺南一別,今日元兄成就無限,讓人羨慕欽佩不已。”

  他指的當然是元越澤為洛陽‘太上皇’一事。

  元越澤回過頭,繼續凝望星空,開口道:“宋兄客氣瞭,不知所為何來。”

  已佇立在元越澤身側的宋金剛臉上閃過一絲無奈,沒想到元越澤會如此直接,當下壓低聲音道:“在嶺南時,宋某就可看出元兄志向遠大,今日一見更是不疑,隻是,請恕宋某口無遮攔,元兄‘這一步’走得有失妥當。”

  簡單幾句話,意思亦很明顯:元越澤於此時奪得洛陽,絕對不是一步好棋。

  元越澤神秘一笑:“宋兄以為嶺南宋傢真的會不理我的死活嗎?”

  他的話其實是在自嘲,宋金剛的話裡有話,包括真正確認元越澤與宋閥的真正關系,又指出元越澤目前的困境,借以擾亂他的心神。不過目前來說,無論過去宋閥與元越澤是否是在做戲,已經不重要。元越澤占得這中原戰略大城,宋閥一定不會不理他的死活,由於姻親關系擺在那裡,加上元越澤的個人威名,足以讓宋閥傾盡全力助他。

  可宋金剛卻在嶺南時親眼見證瞭宋智不甘為人下的態度,是以到底這洛陽是元越澤說瞭算,還是宋智說瞭算,他不敢確定,故出口以話語試探。但答案顯然讓他很失望,因為元越澤的回答模棱兩可,聽得宋金剛更是糊塗。

  宋金剛訕訕道:“元兄所言在理。當今中原勢力混雜,真正幾方有勢力的,不過是巴蜀,飛馬牧場,關中李唐,以及元兄罷瞭。”

  巴蜀與飛馬牧場,如今可以說是自成一國,巴蜀有地理優勢,飛馬牧場卻有‘科技’及人力優勢,因為一方面有成名一甲子以上的高人魯妙子坐鎮,他發明瞭太多守城的新工具,又憑借武力幹掉四大寇,威名空前之盛。另一方面,商青雅早於元越澤大婚後就對外宣佈:“飛馬牧場將恪守祖訓,永久保持中立。”

  是以各方有野心的人是有賊心沒賊膽,又因戰馬所需,隻能眼看飛馬牧場在江北成為一個獨立的小國傢。

  不過宋金剛剛剛提到元越澤也算有勢力的一方,顯然隻是礙不下情面而已,加上他又沒提起劉武周,反倒更顯出他的客觀與實在。

  元越澤幹笑一聲道:“宋兄太客氣瞭,眼下洛陽隻是一個孤城,哪裡算得上真正有勢力。”

  宋金剛正容道:“過去天下群雄中,論聲勢自要數戰無不勝的李密為首,但論實力則以竇建德和杜伏威不相上下,元兄是否同意在下作此謬論。”

  李密已成過去,不過也隻是不久前的事實。

  元越澤道:“李密最終還是敗瞭,他憑什麼與竇建德和杜伏威相比。”

  宋金剛尷尬一笑,外人眼中,李密的確是敗在元越澤手上,但也絕不是元越澤所評價那般不堪,於是開口道:“李密和杜伏威的分別,在於一個要收買人心,另一個則隻求勝利不擇手段。故前者采行募兵制,而後者則從一開始便強征平民入伍。因此杜伏威每能在短時間內補足兵源,隻要兵器糧馬各方面應付得來便成。此法的弊處是兵卒雜而不精,士氣散漫。但在杜伏威嚴苛的手段壓制下,在一般的情況下是不會出亂子的。”

  元越澤隱隱把握到瞭宋金剛此行的目的,並不答話,繼續仰望星空。

  宋金剛再補充道:“杜伏威聲勢雖盛,照我看卻是個沒有大志的人。有大志者,眼光豈會如此短淺,隻顧目前之利。”

  他本欲再給李密幾句好評價,但李密早成過去,是以隻有硬生生的將話題打住。

  元越澤心念電轉間,已猜測出宋金剛此行的目的:如今情勢有些微妙,洛陽雖是一座兵力稀少的孤城,但李密新敗,本是投誠在他手下的宇文閥,徐圓朗皆獨自去占地稱王,復又在魯郡,彭城,梁都等地與竇建德,孟海公爭戰不休,以圖擴大戰果,故無暇兼顧洛陽。西邊的最大威脅李閥則有占據西秦的薛舉父子和李軌這兩個後顧之憂,又有虎視眈眈,伺機欲動的劉武周和梁師都,即使李世民能掀起滔天的風浪,一時也不會波及到洛陽。

  但這並不意味著元越澤與洛陽將會一直高枕無憂。蓋因元越澤的名聲擺在那裡,而且後面還有個宋閥。不過宋閥目前卻可以無視,一是由於鞭長莫及,二是由於宋閥的士兵皆為僚兵,其戰鬥力在北方會明顯下降,最重要的一點是,宋閥失去瞭威震天下的無敵統帥,‘天刀’宋缺領導,其震懾力早已大不如從前。

  那麼,眼下元越澤與洛陽的最大威脅隻是來自與南方的幾大勢力,蕭銑,林世宏都因地處宋閥與元越澤之間,加上南方勢力本就比北方混亂,是以他們並不敢隨意亂來。威脅最大的莫過於江淮的杜伏威,這也正是宋金剛為何在話語裡反復提起杜伏威的根本原因所在。以如今關中以東的形勢來看,新秦霸王薛舉上趟被李世民所敗,痛定思變,正密鑼緊鼓準備大舉反攻,那時長安將自顧不暇,那有能力兼營關外,隻能坐看杜伏威耀武揚威。至於竇建德,一天破不瞭宇文傷和徐圓朗,亦不敢輕率南下,何時才輪到他兵迫東都。隻要杜伏威取得江都,便會沿運河北上。再由於杜伏威有整個江淮作後援,不虞有糧食不繼之患,那時天下誰還能與江淮勁旅爭鋒?

  宋金剛本就沒打算真的從元越澤口中詢問出宋閥的出兵意向,那並不重要,隻要有腦子的人,都知宋閥不會放棄此良機,他最初隻是要打開話題而已。他的目的已經再簡單不過:劉武周欲取太原,便以宋金剛前來遊說元越澤,以‘共同的敵人’一說來打動元越澤,使他去對付杜伏威,而劉武周則可從容揮軍太原,進擊關中。

  沉思半晌,元越澤搖頭道:“宋兄的來意,我已完全明白,但如今洛陽隻能勉強顧及自身,包括募兵,練軍等等,你該知一旦李唐或竇夏從眼下的危機中恢復過來,那第一個將會對洛陽下手,更可怕的是他們很可能會聯合起來。”

  宋金剛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他又怎會不明白元越澤話中的意思,洛陽兵力隻有區區六萬,分別鎮守在周圍的幾個下屬城市。這一點宋金剛本來可以拿出來作為提點元越澤與劉武周合作的本錢,可又因為這一點,元越澤完全可以以自顧不暇為理由而拒絕出兵。是以最終宋金剛也沒能拿這一問題要挾元越澤。

  但又聽元越澤道:“不過我會考慮一下宋兄的提議,畢竟這世道下,誰能活過明天都難說,與其擔心未來的災難,還是眼下更為重要,杜伏威的確稱得上眼下你我的最大敵人。”

  宋金剛聽後大喜,點頭拱手道:“元兄眼光的確高明,宋某知元兄定不會看錯形勢,改日再行拜訪,元兄請留步。”

  宋金剛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元越澤心頭冷哼道:誰會和你這種民族敗類合作,不過敷衍你而已。

  旋即又想到眼下的形勢,瞬息萬變,洛陽的確到手瞭,境地卻更加危險,最危險的莫過於周圍所有勢力聯合起來而已。還好自己傢的幾個大才女口才都很瞭得,極具政治手段,所以一方面分化環伺的眾敵,一方面洛陽並不擴張,保持低調。應該可以過渡到最終統一契機出現的那一刻。隻要那一刻到來,就無人可以再改變中土的運勢。

  但,真的如此嗎?

  驀地,元越澤突然想到,這裡可是大橋上!來往該有許多行人才對,剛剛的話雖然二人都是壓低聲音在密談,可一旦被有心人聽瞭去,那豈不是作繭自縛。

  環顧左側,元越澤察覺到如今橋上行人已經不多,稀疏的行人,最近的也離自己有十丈開外。再看向右側,元越澤心頭一凜。

  離元越澤三丈處,站有一人。

  正是男裝打扮,俊秀儒雅,淡雅如仙的師妃暄。

  似是察覺到元越澤猛然間由心平靜氣到殺機暴現的巨大變化,師妃暄隻邁兩步,便來到如雕像般仰望星空的元越澤身側,幾乎與他並肩站立,柔聲道:“妃暄並非有意聽得公子與別人的談話,請公子見諒。”

  她柔美如天籟的聲音,以一種帶有音樂般的動人語調,於這略微帶寫嘈雜之音的大橋上娓娓響起,實具有無與倫比的感染力。

  元越澤早就猜到她必定不會放棄糾纏自己的機會,但剛剛與宋金剛的談話地點選擇在這裡,已是一個巨大失誤,無論二人聲音壓得多麼低,很明顯逃不過師妃暄的耳朵。元越澤更是恨自己一專心想事情就把周圍的所有東西都忘掉瞭,甚至師妃暄何時到來,自己都不知曉,而她第一句話仿佛是在告訴元越澤:你與宋金剛的對話,我都聽到瞭。

  心頭暗罵自己一句,元越澤依舊如雕像般一動不動。

  二人站在那裡,許多行人都呆呆立在遠處觀望。

  明月,洛水,新中橋,宛若仙人的一男一女。

  這種畫面使外人無法再前行,唯恐因自己的介入而破壞掉這個根本不屬於人世間的場面。

  元越澤仰望蒼穹,師妃暄低頭凝望流動不休的河水。

  時間不知過瞭多久,師妃暄終於開口瞭,隻聽她以堪比天籟的動人聲音道:“公子並不是魔門中人,又為何與魔門中人打得火熱?”

  二人對峙,由站在一起的那一刻已經開始暗中較勁,精神層面上的戰鬥,師妃暄自是不敵,隻憑她率先開口便可推知。

  她打開話題的方式很巧妙,即便元越澤認為她定是因政治原因而來,卻也沒有辦法不理會她,因為她的話語中沒有絲毫牽扯到政治。

  可師妃暄亦有失誤,那就是她的後半句話顯然是針對婠婠。

  元越澤看也不看她,淡淡道:“元某就是魔門中人,有何不可嗎?”

  師妃暄清冷的玉容終於現出一絲不解,又開口道:“公子的氣質,內息,真氣不帶半分邪氣,又怎會是魔門中人?”

  魔門的名聲自從漢朝大逃亡以後越來越差,其中固然與魔門的行事方式越來越暴戾乖張有很大關系,至如今的朝代,魔門的名聲早就臭得不行,除瞭魔門中人以外,還有哪個正常人會以身為魔門中人而自豪?

  元越澤就是那唯一的一個。

  “元某早說過關於正邪的看法,姑娘該不是忘記瞭吧。”

  師妃暄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輕微地點瞭點頭,復又恢復平靜。半晌後,又以充滿悲國傷時的語調道:“自魏晉南北朝以還,洛陽屢成兵傢爭戰之地,多次被毀傾頹,累得百姓流亡,中原蕭條,千裡無煙,饑寒流隕,相填溝壑。”

  元越澤亦點頭嘆道:“古今興廢事,還看洛陽城。”

  師妃暄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望向元越澤道:“公子為何會令尊夫人坐上城主之位呢?”

  言下之意已再明顯不過。

  元越澤瞇起雙眼,以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道:“不是我使落雁坐上去的,元某可以指天起誓,洛陽的一切政務,我都不是主事人。而姑娘今日如果要談論什麼天下大勢,就請免開金口,因元某並不太瞭解,更不感興趣。”

  師妃暄臉上現出錯愕的神色,卻依舊微笑道:“公子剛剛與宋金剛先生談得不是很合得來嗎?又怎是不瞭解天下大勢之人。”

  見元越澤依舊一副死人模樣,師妃暄苦笑一聲,無力輕嘆道:“妃暄實是不知公子為何對敝師門有如此大的偏見,妃暄可以感覺得到公子對敝師門以及妃暄本人的厭煩。”

  元越澤暗自冷哼一句,好一個以退為進!

  長長呼出一口氣後,元越澤將雙眼望向師妃暄,隻見她那副氣質,配上楚楚可憐的神情,真的比世間任何媚術都更是勾人心神。更重要的是,這情形讓人絲毫無法與下三濫,被人詬病的‘媚術’二字聯系到一起!

  “哼!”

  元越澤豈是尋常人?

  修道之人心志堅如鋼鐵,元越澤並不是修道之人,但他的心志,卻比修道人隻強不弱!

  冷哼一聲後,元越澤道:“我對你並無厭惡,那日都對你講過,你的情懷,元某是佩服的,但你師門的做法,元某卻是不敢茍同。”

  師妃暄對元越澤的不屑態度有所不滿地道:“敝師門隻是為天下的太平,百姓的安定謀福,這又有什麼不對的嗎?”

  元越澤道:“瞭空大師不是說過嗎,想法與做法是兩個范疇的事。”

  眼角瞥見師妃暄正盯著自己,元越澤繼續道:“如果我說你們所行之事都是為瞭維持慈航靜齋和凈念禪院所代表的佛道兩派的地位及利益,什麼為天下百姓選明君,都隻是一個借口,你說對還是不對?”

  師妃暄秀眉輕蹙道:“天下有正又有邪,佛傢講究普度眾生,勸人行善。道傢講究為而不爭,利而不害。魔門卻提倡絕情絕義,泯滅人性,自私自利,不擇手段。即便公子所言敝師門是為瞭自己的利益,但也好過魔門中興千百倍吧!”

  元越澤轉過頭來,一臉驚訝地望向師妃暄,他根本無法想像師妃暄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因為她的話裡已經等同承認瞭白道的虛偽把戲。隻不過是靠著魔門來反襯白道而已。

  被元越澤灼灼目光註視半晌,師妃暄終於敵不過他,垂下螓首。

  元越澤回過神來,淡淡道:“元某已說過,魔門過去行事方式的確不對,但原因又不全在他們身上,以後的事實會證明一切。”

  不等師妃暄開口,元越澤又嘆道:“宗教是人類發展進程中的必然產物,它是一種能夠深刻影響信仰者個人的思維與生活方式,以及心理情趣和行為準則的意識。同時,作為一種世間實體,各種宗教龐大的教團組織,廣大信眾構成的群體,對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也都會發揮其獨特的歷史作用。但……”

  “但你可知佛學與佛門,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玄門以佛道合一的禪學為理念,其實更確切的說,該是以佛學為主,道學為輔。中原大地上,有多少金碧輝煌的廟宇?有多少每日隻知吃齋念佛,從不勞動的僧侶?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信仰的權利,但信仰是放在心裡的,並不是非要勞民傷財,大興土木,建造廟宇佛像,尤其是在百姓的生活還沒有徹底實現溫飽的情況下!”

  “從元某過去與你的對話中,你該多少明白到,元某也算是小半個信奉佛學的人,但元某隻講究修心,你或者你的師門則是與我完全相反,我為什麼這麼說,你該有所瞭解吧。還有,南朝時期佛門興衰變故的那段苦澀歷史,你們完全忘記瞭嗎?”

  “元某理想中的天下該是各種有積極意義的思想,門派百花齊放,百傢爭鳴。絕不允許任何一傢思想攀附上政治權勢而獨大,因為任何一傢思想都有自己的優點及劣勢。打個比方,道學講究清凈無為,隻這一點可以說是優點,也可以說是缺點,缺點的說法就是使人的競爭意識淡化,人類進步將變得緩慢。佛學中有許多樸素的唯物主義……噢,對不起,說瞭你也不懂,佛學中比如‘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間’等等都是值得提倡的思想。但本是一個好好的學說,卻因為利益的驅使,而逐漸偏離瞭佛門立門的初衷。試問既然佛傢憐憫眾生,那麼為何洛陽城邊緣有那麼多的貧苦百姓為三餐而煩惱,靜念禪院,白馬寺等廟宇內的和尚們一個個的肚滿腸肥地整日打坐念經?你們不是佛傢信徒嗎?佛傢不是講究舍棄己身,成就他人嗎?那些和尚們關心過貧苦百姓嗎?反倒是老子這魔門中人,半年甩出幾十萬兩黃金,我承認我的做法的確是在姑息那些百姓,每個人的生活都該靠自己雙手去爭取,但以眼下情形看,我起碼對得起自己良心,你佛門中人有幾個對得起良心的?不怕再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元某比你們更對得起‘佛’這個字!”

  隨即又道:“西南方罽賓國曾經有一個很有名的和尚,奉行阿蘭若處修苦行。有天遇到寺廟中舉行盛大的齋會,守門人見他穿得破爛,不肯讓他進去,和尚試瞭好幾次都不得其門而入。於是他向別人借瞭好衣服穿,這才進去。當他坐下之後,人們供養他各種美食,可是都被他倒在衣服上。眾人看瞭覺得奇怪,就問和尚說:‘為什麼要這樣呢?’他回答說:‘我之前來瞭好幾回,都不肯讓我進來,隻因我換瞭好衣服,才能夠進來。我能得到眾人美味的供養,都是這衣服的緣故,所以,讓它先吃吧!’”眼見元越澤越說越激動,師妃暄清冷面容不復,道心終於失守,心境再度崩潰。

  元越澤所言正是他最不滿的地方,那就是宗教借王權而坐大,尤其是不顧百姓生活水平而推廣教義的做法,為他所不齒。最後更是通過一則佛傢寓言來諷刺師妃暄及現今白道那些目光短淺的‘高人’們。

  師妃暄聲音略帶顫抖道:“不是你所說的那樣,我正是為天下蒼生的未來命運而選明君。”

  隻聽師妃暄的聲音,元越澤感嘆一句,她雖是師門的工具與傀儡,其實內心還有自己的想法。她如今的表現,正是自我矛盾的體現。

  元越澤又道:“元某早說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哪個人或門派可以決定的。你們的出發點隻不過是統治者上位後,佛道兩傢都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而已。以目前的形勢看,你們為何會選擇李世民,而不是李唐的現今國主李淵,最起碼也要是目前的太子李建成吧?”

  師妃暄此次前來的本意絕不是與元越澤探討什麼佛道學說,可目前在元越澤的攻勢下,她思維已經在混亂瞭,任她心志如何堅強,卻也當不住有力的事實。

  元越澤伸手輕拍瞭她香肩幾下,第一次察覺到她瘦弱的肩上其實承擔著太多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都是別人強行給她加上去的。亦初次察覺到,其實她與婠婠在某種程度上遭遇是相同的,都是師門爭鬥的工具而已。她不被人喜愛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道貌岸然,婠婠又做過什麼好事?可以說她是心狠手辣之極,隻不過婠婠比師妃暄要更像一個活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師妃暄甚至都沒機會去躲開元越澤的手,臉色略帶麻木地望向元越澤,問出瞭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人性到底是善良還是邪惡的?”

  元越澤抽回右手,再次望向蒼穹。

  這是個千百年人們爭論不休的話題。師妃暄為何有此一問,元越澤並不清楚,但他依舊沉吟道:“自混沌初開時起,永遠都是孤陰不生,獨陽不長。”

  隨即望瞭師妃暄一眼,微笑道:“答案,你不是已經清楚瞭嗎?”

  師妃暄嬌軀輕震,她剛剛強行鎮靜下來,問出這個問題,自信元越澤有很大機會回答‘人性本惡’,如果這樣,那師妃暄的心態必定會完全恢復至最初的狀態,因為元越澤的回答將意味著他的虛偽。

  閉目掃視手鐲半晌,元越澤發覺雲機子準備的那些書籍幾乎全拿出去瞭,送人的送人,丟在傢裡的丟在傢裡。還好有幾本唯物主義哲學以及十字軍東征方面的書籍,當下也不管師妃暄能否讀懂,全部拿瞭出來,大約有十幾本,直接塞到目瞪口呆的師妃暄手中,轉身離去。

  眼見元越澤走出幾丈,師妃暄依舊不死心,最後問道:“可否請公子告知妃暄答案?”

  元越澤頭也不回道:“正邪同體,善惡共存,是好是壞,皆看本心。”

  望著元越澤的背影淡去,師妃暄秀眉緊皺,看瞭一眼懷中零散的書本,輕輕嘆息一口:本來聽到元越澤與宋金剛的對話,正好可以借機來勸服元越澤歸降李唐,進而可以快一點結束亂世。因為目前洛陽周圍的威脅處處,師妃暄有極大的把握與優勢,哪知稀裡糊塗地扯到玄門兩大聖地,最後又扯上佛道學說,師妃暄亦體會到瞭李世民所講過的那種‘無力感’。

  可元越澤所說的又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師妃暄雖然片刻混亂後恢復對師門的信任,心頭那顆懷疑的種子卻已發芽,她更隱隱察覺到,自從第一次見到元越澤起,那種莫名其妙,又無法言明的怪異情緒愈加地清晰起來,隻教她擔驚害怕不已。

  尚書府。

  書房。

  書房內沒有半絲燈火,一片漆黑,面容蒼老的王世充坐在窗前,悠閑地仰望著綴滿星辰的夜空,似是在緬懷過去。

  門外突然傳來瞭一陣極輕微的悉悉索索聲響,在這寂靜的夜晚,很是清晰。

  王世充扭過頭,聲帶不悅地輕喝道:“什麼人!”

  門外卻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恰好一陣風吹過,帶起門外獵獵之聲,一道似人若鬼的模糊影子在月光掩映下折射在門扇的薄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