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馨婷,誰叫顏馨婷?出來一下。”
在鬧哄哄的會議室臨時充當的教室裡,門口有人的幹燥的叫聲,並沒有引起人們的註意,但張蘇爾還是豎起瞭耳朵。
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體驗,在你的心中一直默念的一個名字,當別人偶而稱呼起它的時候,往往會像針一樣刺瞭你一下。即使在紛雜吵鬧的情況下,也不會降低那刺激你的烈度。
張蘇爾向門口的方向看去。
他必須穿過攢動的人頭,拂去那些烏雲般蕩過來蕩過去的年輕的發絲,才能看清楚教室門口邊的一切。
他看到,一個女孩的身影向門外閃瞭一下,真的是她?
張蘇爾微微掂起腳尖,倚在身後的椅子上,關註著那個叫顏馨婷的女孩的身影。
不會這麼巧,不可能的。張蘇爾這樣的想。
今天是張蘇爾報名參加“孔雀”影視明星培訓班的第一天。他是從“新民晚報”上看到這一個培訓啟事的。他拿著那份報紙,左看右看,沒有人與他商量,他也找不到人商量,他藏著一份心跳與竊喜,一咬牙,他選擇瞭去報名。
他有一個美麗的夢想,就是能去學習表演。那是他的一個在高中時代沒有實現的夢。
按照父母的意願,他考上瞭一所金融學校,因為父母關心的是他的謀生,以為一所金融學校可以讓他順利地栽入到金山銀海裡。
畢業後,他招聘進瞭中國銀行當瞭一名儲蓄員。單調與重復,成為他每一天的工作色調。這個工作是任何一個隻要能認得人民幣的人,都可以勝任的,三年的學習,換來瞭這麼一個結果,在父母看來,可以衣食無憂,而對他來說,完全是對生命的浪費。
滬上當年開辦過的謝晉恒通明星培訓班,是一個夢境的搖籃,也是一個虛偽的神話。趙薇、范冰冰均從這裡起步,激勵著滬上的培訓班多如牛毛,報名者也如過江之卿。一個明星,實際上已經成為一個最簡便的印鈔機,而制造印鈔機的培訓班,註定要比掙鈔票更有誘惑力。
張蘇爾有一個夢想。他覺得如果呆在枯燥呆板的銀行裡,永遠無法實現他的夢想。他要無限地接近他的夢想,這個夢想,事關他心中的一個隱秘的希望,一個他默默期待的幸福。
他難以置信,他的一次貿然的嘗試,就可以與這個夢想激情澎湃地撞一下腰嗎?
過瞭一會,他看到一個女孩,從前面的教室門裡走瞭進來,正是剛才出去的那個女孩。
她剪著短發,露出圓圓的臉,發著紅潤的光澤。她個子不高,寬寬的肩膀,使得肩膀往上很是豐腴飽滿,而全身卻顯得小巧玲瓏,他太熟悉她的一切瞭,多少回,他在自己的回憶中,幻想著這樣的身影,這樣的夢境,他感到心跳已經蹦到瞭嘴邊,刺激得他再也坐立不定。
“顏馨婷……”他失聲地叫瞭出來。
那個女孩揚起頭,茫然地註視著四周。
張蘇爾搖晃著手臂,向那個女孩招著手。周邊的那些男男女女像放鴨似的嘰嘰喳喳,幹擾著張蘇爾的發出的聲音。但那個女孩還是看見瞭他的搖擺,微微一愣,然後,不管隔瞭多麼的遠,他還是感覺到她的那種微笑。
那女孩向他這邊跑來,她在跑動的時候,帶有女人的幽深的氣息,這是一個沒有經過形體訓練的女孩的身體,她帶著小跑,因而頭發向兩邊晃動著,使她的臉蛋撲朔迷離,若隱若現。她走動的時候,重心很低,她很不善於昂首挺胸的走路。在張蘇爾的心目中,他就喜歡她這樣的帶有一點婦人氣息的女孩。她不是很機敏,但帶著一種豐腴的女人的氣息。她稱不上清秀,但會讓人感到親切。她是那種走路時可能懵懵懂懂撞上樹的那種女孩。張蘇爾就是喜歡她,多少年來,他在心裡一直喜歡的就是她。他要實現的夢想,就是為瞭將來有一天走近她。沒有想到的是,他稍稍付出瞭努力,就可以看到她像夢境一樣,浮現到他的眼前。
她跑到他的身邊,兩手交叉地握著,帶著一種小女孩的乖巧,“張蘇爾,是你啊,真沒想到是你。”
她能這麼流利地叫出他的名字,張蘇爾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動。
上海太大,任何一個生命投入到這個巨大的洪流抑或叫漩渦中,都會湮沒無痕,而現在,他竟然在這裡遇上他朝思暮想的女孩,他覺得他的選擇沒有偏失主題。
“我也沒有想到,能遇見你。”張蘇爾笑道。
“我更沒有想到。”顏馨婷仰起頭,帶著笑容看著張蘇爾。她的個子要比他矮許多,她仰首看他的時候,微微地歪著頭,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表演節目時,傾斜著脖子時的那一份天真。
“你‘更’沒有想到?為什麼你要‘更’上一層樓?你有什麼依據呢?”望著她的親切的神情,那種發自內心的微笑,張蘇爾忍不住接過話頭,開瞭一句玩笑。男人的戲謔,往往是女人鼓勵的產物。
“難道你能拿出證據你是‘更’嗎?”她默契地說道。
“我有證據,你會相信嗎?”張蘇爾溫和地看著她的挑戰似的神情說道。
“你有證據拿出來啊,不然我怎麼相信你啊?”
“我拿出來,你也看不到啊。”
“我可不是近視眼,我怎麼看不到?”
“看不到的東西,難道僅僅是因為近視眼嗎?”
“你在為自己搪塞……你輸瞭……”。不知為什麼,她的眼睛升起瞭一片霧氣,浸潤著她的烏亮的瞳仁,瑩瑩地發著深邃的光。
“事實就是這樣啊,‘沒有想到’的重量,如何用力學單位來衡量呢?”張蘇爾繼續逗她說道。
“你不能,不代表我不能啊。” 顏馨婷驕傲地說道。
“是嗎?你真厲害,可以讓我看看你的……應該叫唯心主義的勝利吧。”
“張蘇爾,見到你,真的很高興。不知為什麼,我有一點……”她有一點不好意思地抿嘴而笑,眼睛裡的霧氣越來越濃重,開始凝結為雨珠,撲簌簌地滾動著,她的晶亮的眼睛,仿佛不堪重負地聽任著雨滴緩緩地蓄積著容量,她有一點抱怨地說道:“我有一點不爭氣瞭……”
張蘇爾幾乎是在大吃一驚的狀態中,看著顏馨婷的眼睛裡流淌出透明而純潔的淚水,他突然意識到讓女孩流淚是男孩的最大的失策,便趕緊說道:“別,顏馨婷,別這樣,我輸瞭。是我不如你。”
“我不要你輸。被別人‘更’想著,那是不一樣的味道。” 顏馨婷的嘴唇被自己咬得紅紅的,她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但兩隻眼睛仿佛不聽使喚,把她的淚水一滴滴地拋棄到她的臉頰上。
“我輸瞭,但這也沒有矛盾啊。‘沒有想到’我不如你,但你要知道,‘沒有想到’的真正內幕是‘想’啊,越‘沒有想到’,越是‘想‘的厲害,你在‘沒有想到’上占瞭上風,那麼,我就是在‘想’上拔瞭頭籌瞭。”
“你在耍詭辯。‘沒有想到’與‘想’是正弦的關系,越‘沒有想到’才越是‘想’的厲害呢。”
“哇,你真好厲害,樣樣的上風都被你搶去瞭,我連‘想’的資格都沒有瞭。”
“誰不讓你想瞭。我也不想在‘想’上與你搶上風啊。怪我不好,不知為什麼,我的眼睛真的不爭氣。”
“其實,我覺得應該叫‘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比較適合。”
“這還差不多。” 顏馨婷的臉上,留下瞭淡淡的淚痕,眼睛裡紅紅的,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睛,就像洇瞭水的沙漠,顯得沉重而厚實,即使擠幹瞭水分,但那種涼濕濕的氣息,也會讓她的眼睛楚楚動人。她似乎也為自己不聽話地流下淚水湧上愧意,扭轉著身子,背對著教室裡的亂嘈嘈的報名來的男男女女,不想讓別人看出她的梨花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