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青蘇城裡掀起偌大的風浪。官民在拂曉包圍瞭護國寺,將所有番僧捆綁捉拿,天明即在太守府前公開審判。
百姓們驚訝地發現,近來在青蘇城作亂的就是這幫喇嘛,意想不到的佛面在外,蛇心在內。好在柳太守動作夠快,將這幫案犯一網打盡還青蘇城太平。
案犯一一審問,從午後直到午夜,番僧們抵賴不過,一一交代瞭犯罪事實,俱被挑斷四肢筋絡後重枷收押,待公文備齊,一同用囚車裝瞭送往京城,以正刑罰。
被監押看管的無辜百姓一早就得到瞭消息,提心吊膽瞭一整日。至夜間終於有牢頭回來,獄吏見瞭忙問道:「大人,如何瞭?」
「查清瞭,都查清瞭!狗娘養的番僧,累得一府上下沒日沒夜,老子半個來月沒著傢,命都去瞭半條!他娘的,老子親手挑瞭兩名番僧的腳筋,火氣半點都沒下去!」牢頭咕咚咕咚喝進去大半壺的水,抹瞭把滿臉大汗,拍著腿道:「趕明兒得瞭空,再提幾個番僧出來,老子要把他們的賤手一根一根地剁下來!」
監管的百姓聽得牢頭狠毒的手段,膽戰心驚間還是齊聲歡呼起來。
「你們莫要著急,也莫要太得意。這次的案子太大,誰也輕慢不得。現在首惡已落網,還有沒有從犯尚未查明。你們若沒有做過壞事太守大人明察秋毫,不會冤枉你們。若是作奸犯科勾結賊人,嘿嘿,莫說太守大人,老子第一個就放不過!」
「我是冤枉的!」
「大人,我冤枉!」
「都給老子閉嘴!」牢頭一聲厲喝,群起的喊冤聲立止,他猙獰道:「冤不冤枉,自有太守大人定奪,你們喊什麼?都給老子老老實實地呆著,誰要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添亂,老子保證他一輩子都別想踏出大門半步!」
監房裡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牢頭滿意地露出森森白牙一笑,朝獄卒點瞭點頭,邁著八爺步離去。
「爹,太好瞭,我們很快就能出去瞭。」
稚嫩的童音響起,楊李卻打瞭個激靈,趕忙捂住孩子的嘴,在他耳邊低聲道:「別多話!」
監牢這種地方對老百姓有莫名巨大的威懾力,山高皇帝遠,多少人含冤莫白枉死在牢裡?就算當今聖上愛民如子,也有好些年沒聽說哪裡有冤案發生。但身在牢中,還是謹言慎行的好。
楊文達默默點瞭點頭,父子倆盡管再多話節外生枝,對視的目光裡全是希冀。似乎天明之後,兩人就能洗得清白,開開心心地攜手歸傢。
這一夜監房裡幾乎無人睡著,大多人半倚著閉眼假寐。就算倦極瞭睡上片刻,也是不久就醒。天明後房門的吱呀聲響起,所有人都站瞭起來。獄卒點瞭三個名字,將他們提瞭出去。
從早至晚,一批批的嫌疑人等被提走後再沒有回來。從獄卒的交談裡可知大都洗脫嫌疑,柳太守還賞瞭些銀錢做這幾日補償之用。偶有那麼兩三人語焉不詳或是本身就有重大嫌疑的,全都直接下瞭獄。反反復復又過瞭三日,整座監房裡百餘人幾乎都提瞭出去,唯獨剩下楊傢父子二人。
「柳大人倦瞭,今日到此為止。我們也歇一歇。」牢頭滿臉倦容,眼圈烏黑,說瞭句話在監房的木床上倒頭就睡,片刻間鼻息如雷。
楊傢父子面面相覷。這三日來從希冀到緊張,現下已全是恐懼。
「爹,會不會……會不會……」楊文達瑟縮著小小的身體。他念過書,人又機靈,比父親懵懵懂懂隻知打漁曬網精細得多。柳太守近日提審,按著監房裡先來後到的次序。父子倆被收監之後還有二十餘人陸續被帶到此處,可輪到他二人頭上時偏偏跳瞭過去。後到的二十餘人已全都提審完畢,整座監房裡空空蕩蕩,隻剩下牢頭獄卒,還有就是父子二人。
「不會的,不會的……太守大人是青天大老爺,我們老實本分,什麼都沒做過……」楊李喃喃自語,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手足無處安放,一會兒緊握,一會兒抹汗,一會兒哆哆嗦嗦。
楊文達畢竟年紀幼小,見父親惶恐,也六神無主,眼淚奪眶而出。隻是牢記著父親的話語不敢放聲,死死咬著牙關唯恐激怒瞭牢頭,後果更加不堪設想。
這一夜過得格外艱難,父子倆片刻不曾入睡,心驚膽戰直到雞鳴唱響,又到瞭日上三竿。兩人已倦極,還是半點睡意沒有。監房大門再開,父子倆一同打個激靈站瞭起來。獄卒邁過門檻,擺開一個食盒陰笑著道:「你們倆,速速吃瞭上堂去。太守大人已起身,敢誤瞭事,要你們好看。」
米飯白得發亮,兩樣素材也炒得十分精細,居然還有兩隻醬燜雞腿,噴香撲鼻。父子倆擔驚受怕瞭一夜,早就饑腸轆轆,但一見雞腿楊李便癱倒在地,楊文達更是再也憋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吵什麼!」獄卒惡行惡相厲聲喝道:「辣塊媽媽,太守大人恩義,你們還要不識抬舉!」
楊文達的哭泣聲怎麼也止不住,一碗【斷頭飯】已是嚇破瞭這對父子的膽,楊李也不由悲聲啜泣起來。任由獄卒如何喝罵,監房裡始終哭聲震天。獄卒大怒,一腳踢翻飯菜,從腰際抽出鞭子來舉手就要抽打。
「別打。」牢頭也極是煩躁,但仍阻止獄卒所為不耐煩道:「大人就要提審,打瞭公堂上不好看。回頭再收拾便是。」
獄卒憤憤不平收起皮鞭,似是受不瞭震天的哭聲,與牢頭一同離去。
這一哭不知多久,父子倆情緒稍定,楊文達拿起打翻在地的雞腿略微拍去塵土道:「爹,您餓瞭,先吃些吧。」
「吃,好孩子你也吃!」楊李奪過雞腿塞在楊文達嘴裡,撿起另外一隻發狠地放在嘴裡大嚼,含混不清道:「就算要死,也做個飽死鬼。」
危難之際,人之情緒最易大起大落,父子倆方才痛不欲生,這一刻又似滿不在乎,什麼也不管瞭隻先填飽肚子再說。
剛嚼瞭兩口,獄卒又打開監房給他們開瞭門鎖喝道:「出來!太守大人提審你們二人!」
父子倆騰地站起,目中怒火萬丈,心中大罵貪官污吏不分青紅皂白,枉人性命。他們將手中雞腿一扔,齊齊奪步離去。
公堂四面有些陰暗,天井裡又有一大片天光投下,正照在匾額【公正廉明】四個金漆大字上。柳太守端坐堂上,見楊傢父子來到,與身邊的師爺低聲幾句,揮瞭揮手。那師爺道:「今日隻審二人,照例開瞭公堂,由百姓旁聽以證公平。」
公堂大門吱呀呀地打開,門口左右各貼著幅獬豸法獸圖,威嚴而壓抑。早早聚集在此的蘇州城百姓呼啦啦湧進數十人,圍在公堂兩旁。
柳太守咳嗽兩聲清瞭清嗓子,仍是嘶啞道:「堂下何人?」
「大人,小人楊李與子楊文達,城北楊傢村人士。」公堂上的情景讓父子倆大感意外,太守大人語聲溫和,還讓諸多百姓旁聽,絲毫沒有要冤枉人的跡象。兩人心中又起一線生機,對柳太守的觀感也好瞭許多,齊齊抖擻精神伏地答道。
「楊李。」柳太守念瞭一聲,翻開本簿冊以手指著細讀一遍,接過師爺呈上的證物銀兩翻來覆去的觀看,又彈瞭幾下問道:「這是你的?」
「是小人的。」
「是一位公子賞給我們的。」楊文達待父親答過之後,趕忙也答道。
柳太守瞥瞭楊文達一眼後,還是將銀子翻來覆去地看,忽然雙目一翻問道:「楊李,本官問你,你可知這是什麼東西?」
「一……一錠十一兩三錢的銀子。」太守大人看著和藹可親,問話也不粗聲大氣,可就一個眼神,遠比兇神惡煞般的牢頭獄卒更讓人害怕得多。楊李原本滿心怨氣,進瞭公堂後又升起希望,怨氣退散瞭不少,被柳太守一個眼神登時又嚇著瞭,結結巴巴地答道。
「不是普通的銀子呀。」柳太守彈瞭彈銀錠,隱隱有叮叮的聲音發出,他舉起銀錠晃瞭晃道:「這是官銀熔開之後第一手鑄造的銀子,依本官看,時長不會超過半年。」
那銀錠在陽光下銀澄澄的亮光四射,遠不像有些流通久瞭的銀子色澤發黑。柳太守又道:「堂下可有錢莊的百姓?可拿去鑒定。」
「大人!小人是匯通錢莊的朝奉,大人目光如炬,這錠銀子鑄成不會超過半年。」
「嗯。」柳太守點瞭點頭,斟酌片刻道:「楊李,不是本官為難你,好叫你知道,這次番賊作亂,劫財劫貨傷人無數。其中就有京城紅花鏢行押送的一批銀兩被賊人劫去!番賊已落網,銀兩也大部分追回,這兩日點算下來,還餘五十六兩七錢共五錠銀子下落不明……」
楊李越聽越是毛骨悚然,冷汗浹背。柳太守又沉吟道:「你最好想想清楚,這錠銀子是從何而來,本官再給你一個機會從實招來。」
「大……大人,草民冤枉……」楊李大駭,連連以頭頓地大聲呼起冤來。
楊文達一樣頻頻磕頭,他雖年幼,也知事態嚴重,再不敢說話。
「是否冤枉不是你說的,把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才知你是不是。」柳太守不為所動,一拍驚堂木喝道。
「大……大人,賊人做的亂,隻消……隻消問問賊人是否與爹爹有關,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洗脫嫌疑?」楊李六神無主,楊文達似被逼得急瞭,想起聽課時的許多故事,靈光一現問道。
「賊人的話,你信不信?呵呵,若是賊人說這錠銀子是他們劫的呢?」柳太守目光一閃,收斂嘴角笑容問道:「難道本官要依賊人的話定你們的罪?番賊不是好東西,臨死前想拉你們兩個墊背,也未可知。」
「這……」楊文達畢竟年幼,垂頭喪氣不知再說什麼好。
「楊李,想清楚瞭沒有?快給本官從實招來!」驚堂木再響,震顫人心。
楊李全身一抖,跪也跪不住癱軟在地。柳太守雙目一瞪,衙役的威~~武~~呼喝聲響起,水火棍敲在地上更是駭人,仿佛作勢欲打。
「我來說。」楊文達抹瞭把眼淚,與父親對視一眼,楊李萬念俱灰地點瞭點頭,由得他去。
楊文達咬著牙關,將這錠銀子的來源一五一十地說瞭出來。他驚恐之中說話斷斷續續,但將當日如何打漁途中遇見吳征買魚,吳征又如何看上去心情極佳打賞瞭銀兩,甚至雙方的交談,當日打瞭多少魚,吳征又買瞭多少魚,什麼魚都說得一清二楚。
小小孩童難以學會說謊,說得如此有條有理多半不是假話,還可見他記心甚佳。圍觀的百姓多生起憐惜之情,交頭接耳不斷。
「可真?」
「大人,小人句句屬實。」
「本官沒有問你,小孩,你年幼無知,此事與你無關,再敢插嘴,休怪本官無情!」柳太守一拍驚堂木,將楊李嚇瞭一跳道:「楊李,此事可真?」
「句句屬實。」太守大人要楊文達閉嘴,否則要上刑罰,楊李嚇瞭一跳,忙強打精神答道。
「可有人證?」
「這……啟稟大人,當時周圍無人,委實沒人再見到,可小人的的確句句屬實……」
「住口!」柳太守猛然沉下臉道:「茲事體大,豈能憑你一面之詞?眼下你全無人證,物證卻又在此,還敢說你句句屬實?來人!」
「在。」水火棍又在公堂上齊刷刷地敲瞭起來,威勢十足。
「用刑!」
驚堂木啪地一聲大響之下,令箭旋即丟在地上,楊李面如死灰坐地垂淚搖頭。衙役將他按倒在地就要用刑,隻見楊文達撲在父親身上。
「小孩,你可知在公堂之上胡作非為,該當何罪?」柳太守鐵青著臉,揮手讓衙役暫緩。
楊文達不敢說話,隻是連連搖頭,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來。
「你有話要說嗎?本官現下準你說。」
「大人,爹爹常年操勞有病在身,小人願替他受刑。」
「呵,你小小年紀倒有孝心。國有國法,你吃不住,快些讓開吧。」
「小人心意已決,請大人開恩。」
「你!」柳太守怒氣升起,低聲喝道:「小孩,本官念你年幼,又一片孝心,本不願將此案牽連到你。你卻一意孤行!可知你爹爹犯的是什麼罪?」
「小人不知。」
「若說不清銀兩來路,便是番賊同犯,不日就要問斬。莫不成你也替得麼?」柳太守冷笑一聲道。
楊文達面色刷地發白,楊李被按在地上也是連連掙身,但是衙役用力甚大,他頭臉都被埋在地上,難以發聲。
「怕瞭?怕瞭就快快讓開!」
「大人,養育之恩不敢忘,爹爹的確是冤枉的,小人願以身代刑。任何刑罰,小人願一力承擔,請大人開恩。」
公堂上一時無聲,圍觀的百姓多露出不忍之色。但青蘇城百姓對番賊恨之入骨,楊李這錠銀兩的來歷又太過蹊蹺,也無人說得出道理。
「大師兄,會不會太過分瞭些?」女子戴著頂鬥笠,垂下的紗簾遮住瞭容顏。
「有點,嘿嘿,有點。」回答的男子聲音裡全然掩飾不得喜不自勝,他悄聲道:「夠瞭,夠瞭,莫要再折騰他們爺兒倆。」
正巧柳太守發怒,正呼喝衙役將楊文達從楊李身上拉開。孩童哭叫,老人垂淚之際,隻聽一聲女音脆生生道:「且慢!」
嘈雜的公堂淒聲陣陣,這一聲女音宛若林籟泉韻,洋洋盈耳,說不出地好聽。
「堂下何人喧嘩?」柳太守皺著眉,嘴角卻有如釋重負的笑意。
女子取下鬥笠露出容顏,拱手道:「大人見諒,小女子昆侖顧盼,來這裡做個見證。啟稟大人,這錠銀兩,是我掌門師兄賞給楊傢父子的。楊文達所言字字屬實,若大人信不過……」
「有顧仙子證詞,當然信得過。」柳太守撫掌之下,圍觀百姓俱都歡呼起來。
顧盼在昆侖派理事雖隻數月,早已名滿青蘇城。以她的品貌武功誰人不喜?青蘇城裡為她癲狂的公子哥兒都不在少數。今日在公堂上一露真容,又替楊傢父子正名,迎來彩聲不斷。
「見過顧仙子。」楊李被放開,老淚縱橫,撲騰跪在顧盼身前。
「仙子姐姐……」
「起來起來。」顧盼拉起楊李,又朝楊文達一瞪眼道:「不許胡說!」
一場審案皆大歡喜,柳太守也有瞭說辭判案,百姓們歡呼而散。顧盼朝父子倆低聲道:「你們隨我來。」
帶著父子倆離開公堂,轉向太守府後院。楊李與楊文達滿心疑竇又不敢多問,尾隨著一直到瞭後堂。顧盼推開房門道:「進來吧。」
屋裡坐著五人,當先迎迓的正是吳征,他笑容滿面地拱手彎腰道:「楊老受驚瞭,快快請坐,文達,你也來坐下。」
「公子。」
楊李又要跪地,被吳征一把拉住歉然道:「是我考慮不周,讓楊老受瞭委屈,不必多問,前因後果,我自說與楊老聽。」
笑吟吟的陸菲嫣他們父子倆也曾見過,一臉欣慰的林錦兒卻是面生。還有牢頭獄卒也在,正朝著他們點頭哈腰陪著笑臉,更加讓人疑惑。不一時柳太守也疾步趕來,一見吳征就拱手道:「恭喜吳大人。」
「哈哈哈。」吳征笑開瞭花還禮道:「有勞柳太守。」
一幹人坐定後吳征才將偶遇衙役在山村辦案,提瞭楊傢父子來青蘇城。吳征對楊文達的聰明伶俐印象頗深,又見他人品端正,存瞭考校之心一事說瞭個清楚,又道:「柳太守是應我要求,刻意為難你們,望楊老不要往心裡去。」
說完吳征又取出兩錠足有百兩重的大銀分賜給牢頭和獄卒,打發他們先行離去。這二人原本接瞭柳太守的密令尚不知何事,隻知要嚇唬楊傢父子。聽吳征之意居然是要收徒!昆侖掌門親自要收的徒弟,未來不可限量,哪裡是他們開罪得起的?待在這裡當真如坐針氈,忙領瞭銀子,又對楊傢父子賠瞭諸般不是,得瞭吳征的保證後才放下心離去。
「這……這……」大起大落,剛剛還要掉腦袋,眼下卻是昆侖掌門在考校人品,隱隱然似有收徒之意,可謂喜從天降。
「昆侖派收徒已有數月,文達天資聰穎,楊老為何不讓他去應個名?」
「這……我們平頭百姓,哪裡配得上昆侖派……」
「哈哈,好吧。」吳征也知道百姓多有怯懦之心,不敢去想些鯉魚跳龍門的好事:「我正好要上煙波山。兩位就在這裡歇息三日,三日後一同去昆侖派看一看。」
三日後的清晨,吳征接瞭楊李父子,陪同林錦兒一同在天湖渡口乘瞭船,踏上煙波山。上一回吳府春遊時這裡還是禁地,偌大的一座島就吳府上下十來人。幾個月過去,這裡的氣象已自不同。但見島上有炊煙裊裊升起,更有許多人影來回忙碌。山腰處大片大片的農田都已開墾完畢,各式莊稼,果樹在肥田裡栽滿。葉冒嫩綠,枝抽新芽,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
「師娘您看,這裡是我們昆侖派的漁場。」吳征指著天湖岸邊一排剛搭建不久的漁傢道。
「漁場?是要打漁麼?」林錦兒奇道。
「不是。楊老,您是打漁的大行傢,漁獲每日相同麼?」
「公子說笑瞭。」楊李看水面上漂浮的漁網目不轉睛。那些漁網沉在湖中,四面又各自系在一艘艘輕舟之上。小舟應是下瞭錨,任由波濤激蕩也不飄走,看上去形似一個個水中的箱子。楊李疑惑著答道:「打漁要看天吃飯。偶爾一天能捕得三五十尾,有時從早到晚也未必捉得兩三條。更多的是一尾都打不著。老漢打瞭一輩子的魚,一月能收獲五六十尾都極不容易。」
「這就是瞭。」吳征朝楊文達招招手道:「文達,考考你。想要吃肉,除瞭上山打獵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公子,打獵也要靠天吃飯,還是畜養的好。」
「說得好!」吳征贊瞭一句,道:「天湖水好,打撈的魚兒一隻隻都肥美可口。守著這塊風水寶地,若不加以利用才是暴殄天物。」
「公子的意思是……在湖中養魚?」楊李是此道行傢,不可思議地道。
「有何不可?」
「天湖這般大,就算,就算養瞭,還是難以捕撈……公子贖罪,小老兒不懂。」
「若編織巨網直沉湖底,在網內投放魚苗,借天湖之水養育魚兒,待長成之後取網……楊老以為如何?」
楊李目瞪口呆,又如醍醐灌頂。漂浮在湖面的漁網每一張都有十餘畝大小,足夠魚兒的遊動空間。魚兒借天湖之水養育,又遊不出漁網,收成起來又是穩定,又是簡單。他激動跪地道:「公子真神人……」
「沒有那麼簡單。」吳征趕忙一把攙住道:「漁網做得再大,空間畢竟有限。一方網箱裡能投放多少魚苗,每日還要不要喂食。魚兒也自有習性,有些愛在水底,有些又在水面。一隻網箱要投放哪些魚苗,可莫要自相殘殺落得一場空等等等等,都待試過瞭之後,才做定論。」
「征兒做這些又是為何?」林錦兒不解問道。養殖鮮魚固然有許多門道,但昆侖派做得太過精細讓人想不通。
「當然是普惠世人。這裡不僅是昆侖派,還是昆侖大學堂,不僅是武功,還得包羅萬象。」吳征又遙指漁排道:「學堂裡招收瞭許多弟子之外,也延請瞭許多經驗豐富的漁人,他們在這裡也做傳道授業。我們昆侖大學堂,隻要有一技之長便可為師,隻要有心學一技之長便可入門,絕不限定於哪一種。」
林錦兒仍有許多疑問未解,但眼下剛剛上島,不知道還有多少新奇事物未曾看見,也就不再多言。
吳征向楊李道:「楊老,有沒有興趣留在煙波山?你本就有打漁的專長,熟知魚兒的習性,若是不喜歡養魚,專門傳授打漁的技巧一樣可以。」
「公子恩德,不敢不敢。」楊李這樣的普通老百姓一輩子都沒出過幾回村落,讓他教書育人一時哪裡能接受。吳征也不強迫,微微一笑,領著眾人繼續前行。
湖岸邊又是連片的果園,桃,梨,李子,柿子等等不一而足。十餘位年長的農夫帶著二十餘名年輕學子,不住指指點點,時而又拉下些樹枝詳說著什麼,似是在授課。
「楊老你看,他們從前也不過是養瞭一輩子果子的果農,我師弟四處奔走,延請瞭來傳授育果之法。再過個兩三年,待這些果樹長成,可以想象果實累累結滿枝頭的盛景。他們在這裡授課,昆侖派不會虧待他們。這些學子學成之後,不論是留在煙波山,還是回歸鄉裡,都有一份足以謀生的好手藝。於人於己都是好事,也是積德的善事。」吳征笑吟吟的,他自信隨著楊李瞭解越多,必然會留在煙波山。楊文達年幼,要讓父子倆都沒有太多記掛,一同留在這裡最好。
楊李大感觸動。不僅是昆侖大學堂行事風格奇特,且還全是做善事,吳征的為人秉性也可見一斑,不是待他們虛情假意。吳征知道他心中正驚濤駭浪,也不強逼,隻領先一路走下去。
漁場,果園,農田,每一處都有經驗老道的行傢裡手帶頭,學藝者更是數不勝數。至於朗朗的讀書聲,風聲呼呼的習武聲,甚至還有醫者教習更不用說。林錦兒心中疑惑越來越多,終於忍不住問道:「征兒,這些技巧都是惠及民生的大好事,師娘隻想知道,征兒的意思難道要籠絡總結,再傳遍天下麼?」
「是。昆侖派裡除瞭獨門的武學要嚴選弟子,非親傳弟子不授之外,其餘的技巧,弟子都有意佈及天下,令百姓豐衣足食,老有所養,幼有所教。」
「這……恐怕難瞭。口口相傳不知要多少年,學藝者也未必都能大成,說不定回鄉後還教得歪瞭,惹出禍事來。」學無止境,光靠在昆侖大學堂幾年的學藝哪能盡數掌握其中的奧妙?林錦兒的擔憂不無道理,若有不肖子弟回瞭鄉自以為能,教得整個鄉村顆粒無收,善事就成瞭業果。
「師娘放心,弟子會一一編撰成冊,流傳天下。」吳征不在意地道。
「啊?」不僅林錦兒,連陸菲嫣,楊文達都驚呼起來。除瞭不明所以的楊李與竊竊偷笑的顧盼。當今世界,書籍出版印刷極難,就連文風鼎盛的盛國,每年聘請手藝精湛的雕版師傅從年頭忙到年尾,一年下來也不過出新書三十冊。吳征想要三百六十行地傳道授業,要請多少師傅,忙上多久?
「師娘不必多問,此事還沒成不可說。」吳征神秘一笑,一行人正行至一處莊園,他遙指道:「待這裡大門一開,此事易如反掌。」
莊園大門緊閉,更有十餘名祝傢高手圍繞四周,若無吳征或是顧盼的允可,一切人等皆不得出入。莊園的空地上紅,青,黑,朱砂,紫砂等等諸般泥土成堆分類擺放。六間瓦房上的煙囪正冒出黑色的煙霧。
「盼兒,進展如何?」
「我回紫陵城的時候,樣品已制瞭出來,堪堪可用。」顧盼像隻驕傲得意到極點的小鳳凰揚著頭道:「這些泥瓦師傅一個個手藝都精湛,正在調整配方,試出最堅韌耐用的方子來。照我預計呀,不需半年就可定下,之後就是……嘻嘻……」
「好。」吳征一拍掌大喜,臉色發紅激動道:「說實話,我都等不及啦。」
吳征極少如此激動,陸菲嫣與林錦兒看得好奇,顧盼卻賊兮兮地笑道:「是等不及見它問世呢?還是等不及要去提親?」
「呃……都有,都有,哈哈。」吳征大笑一陣,對林錦兒道:「師娘,這裡的東西制成之後,弟子要用它去倪府提親,求娶妙筠小姐。」
倪傢是盛國名門,倪暢文高官厚祿,更是文壇領袖。倪傢也是費鴻曦的外親,身份地位尊崇半點都怠慢不得。倪暢文見過吳征之後,對這門親事已是允可。但允可是一回事,迎娶又是一回事,吳征務必面子做足才行。
「一件東西,就能迎娶倪姑娘?」
「兩件,其一在傢中已備下瞭,為倪傢光耀門楣,另一件就在這裡,待出世之後令倪傢光宗耀祖。」吳征信心滿滿,口氣簡直要吹破瞭天。
「師娘等著,看看是什麼好寶貝。」
一行人迤邐而行,終於攀上煙波山頂,立在昆侖派山門前。林錦兒見這座巍峨氣派的山門,門內嶄新的屋宇,百感交集。點香燃燭,林錦兒當先,吳征讓楊文達也跪下一同祭奠昆侖派列祖列宗。撤去瞭香煙,一行人又站在山門前。
楹聯豪氣縱橫,聯旁的石碑兩行字同樣振聾發聵,楊文達看得神遊方外,反反復復地低聲默念。
「文達。」
「弟子在。」
「噯,別亂說話,你眼下還不算昆侖弟子。」吳征笑罵一句,這孩子的確聰明,也毫不掩飾心中的渴望,大有認定瞭目標就一往無前的架勢。他拍拍楊文達幼小的肩膀道:「我來問你,你若是加入昆侖派,今後最想做什麼?」
「為國為民,我想做大俠。」楊文達雙目發光,攥緊瞭雙拳堅定道。
「好志氣。」吳征贊許點頭,又瞥瞭楊李一眼,再向林錦兒一頷首施禮,轉聲低沉問道:「那,若是天資所限,無論再怎麼刻苦用功都成不瞭大俠,又該如何呢?」
天下之大,絕頂高手不超兩掌之數。大俠更要品行端正,扶危濟困,百姓景仰,哪裡是那麼好做的?武者之間客氣,彼此間會互稱什麼大俠,某某女俠。可真正當得起大俠二字的,從古到今世間又有多少?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氣勢之磅礴令人神往,但個中之難,已不是僅僅刻苦用功就能做到。
「我……我……」楊文達如遭雷擊,頭頂兩行汗珠轉瞬流瞭下來沒入眉心。他呆呆站著不知如何是好,又似陷入沉思。
不僅是他,林錦兒也大受震動。聽聞吳征留下這兩行字跡後,她心中還有些不以為然。昆侖派裡都是響當當的人物,自當以大俠為己任,忽然多上一句小俠,氣勢上弱瞭許多,也顯得毫無必要。
「成不瞭大俠又該如何?成不瞭大俠又該如何?」林錦兒低頭深思,豁然醒悟又抬頭看向吳征。不知何時,這位她從小帶大,視同己出的少年已成長到眼下這般模樣。如此瞭不起,如此深謀遠慮,又有一顆那麼溫暖的心。
楊文達站瞭好半天,才驚醒過來朝吳征跪下道:「公子,我明白瞭。」
「說說看。」這一次吳征沒有扶起他,隻在孩子面前標槍般站立,仿佛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既入昆侖,無論今後成就如何,都要有一顆俠心。天資所限不能成大俠,就做力所能及的事。除暴安良,遇不平事懲惡揚善,若天下清平,就以胸中所學教百姓謀生之能。除暴未必非要用武功,筆桿子也行。安良未必是良善百姓受瞭欺負才能安良,授人一技之長也是安良。無論俠之大者還是俠之小者,都以俠義為先。」
「文達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沒有,文達謹記在心。」
「好。列祖列宗在上,我吳征以昆侖掌門的身份,收楊傢村人士楊文達為昆侖派入室弟子,即刻起列昆侖派門墻。」吳征撫著楊文達的頭頂莊嚴道:「望你時時刻刻記得今日所言,為國為民,除暴安良。更要牢記在心,人一旦擁有超越常人的力量,極易忘乎所以。你要善用昆侖的武學,善用自己的力量。今後若成瞭窮兇極惡的惡徒,師門饒不瞭你,天下英雄也饒不瞭你。記得瞭?」
「謝師父教誨,弟子記得瞭!」
楊文達剛要磕頭,吳征騰地跳在一邊笑罵道:「誰說你是我的弟子瞭?這孩子……我昆侖掌門不能隨便收徒,當瞭入室弟子,還得再看一段時間,否則出去闖禍丟瞭我的臉可不成。」
「喲,修為高瞭口氣也漸長啊!」朱泊帶頭,領著戴志傑,楊宜知等從山門後魚貫而出,笑瞇瞇地打量著二人道:「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吳征陪著笑,拉著楊文達道:「快去見過太師祖,還有各位師長。」
「他娘的,老子就知道沒好事,清凈不瞭多少時候。」朱泊受瞭個結實的大禮,解下腰間酒葫蘆抿瞭一口道:「怎麼,回來也不多呆幾日?就這麼把孩子丟給我老人傢?」
「師祖,弟子諸事繁雜,呆不瞭幾天,這孩子今後就有勞您老人傢。」
「去!」朱泊啐瞭一口,摸瞭摸楊文達的根骨點瞭點頭道:「身子骨夠結實,天資料想不差,還成,乖徒孫有點眼光。」
吳征在山門口與楊文達交談多時,一眾同門都甚喜這名新弟子。昆侖有後,本就是山門的大喜事。吳征首肯,朱泊附和,這事就算成瞭。
「不是好孩子也不敢領上山來不是?」吳征諂媚道:「師祖有什麼事盡管吩咐他,千萬莫要客氣。」
「老子知道。孩子你過來。」朱泊喚過楊文達,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捋須道:「你先去做頓飯來看看。」
「啊?」
不解聲中,一片歡笑回蕩在山門,也不知昆侖派的先輩們是否看見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