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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亡羊歧路 柳暗花明

  金鑾殿已很久很久沒有眼下的光景。

  就在不久之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大殿看上去都有些晦暗。大臣們垂著頭,一臉喪氣的進入大殿裡。等著愁容在眉心難以掩去的皇帝登上龍椅。光可鑒人的青石磚,明亮的殿堂,在君臣的萬馬齊喑之下,都透著股灰敗之氣。

  燕盛之戰改變瞭一切。金鑾殿並未翻修,可在陽光下輝映紫陵城,莊嚴巍峨,令人肅然起敬。大殿裡年輕的皇帝意氣風發,一呼百應。臣子們雖垂著頭,時不時弓著腰,可這些都因對皇帝的尊敬,他們不會再因前途渺茫而無精打采。朝臣們的神色,正是盛國上下日新月異的最佳寫照!

  何況朝堂上還有一道生平難得一見的美景。

  這是大殿裡除瞭龍椅之外唯一的一張椅子。烏沉沉的上好檀木道道暗紅色的紋理透出,顯得油光發亮。雖比不得龍椅的金碧輝煌,亦頗顯沉穩厚重,貴氣暗藏。

  景陽鐘威嚴地敲響,天剛放亮時分,朝臣們順著殿前的石階紛紛登上階梯,魚貫而入金鑾殿。祝雅瞳也在朝臣之間。

  正三品的玄紫色重臣朝服,在她的花容月貌之下於六分官威裡又透出四分美艷。朝服原本就較尋常衣物寬大得多,但穿在美婦身上,胸前仍鼓起兩座顯眼的山峰。上好絲綢制作的朝服,服帖地隨著身形的每一處曲線玲瓏順從而下。這兩座山峰除瞭高聳碩大之外,更顯其形幼圓之美。

  朝臣們分列兩行,祝雅瞳獨立於右班側前,那把烏沉檀木椅旁。待張聖傑上瞭殿,群臣山呼萬歲,祝雅瞳便落瞭座。沒人覺得異常,也沒人覺得不妥。自從履職戶部侍郎以來,陛下禦賜金殿看座,祝雅瞳也就堂而皇之地落座這張檀木椅。

  一面是張聖傑聲勢之旺,群臣折服。一面也是祝雅瞳的如花容顏觀之可親,讓人生不起惡感來。於是她就坐在那裡,絕大多時安安靜靜地,低垂著妙目旁聽皇帝與群臣議事。皇帝間或聖顧向她詢問些事宜,祝雅瞳也僅是說些尋常之理,換瞭朝堂上任何一人也能說得出來。但皇帝並未因此而遺忘她,三兩回朝會裡總會問及於她。

  吳府在紫陵城裡顯赫而低調,祝雅瞳在朝堂上的行事完全秉承吳府一貫的做派。不過多地摻合朝中風雲變幻,也不去得罪什麼人。隻待中土大地有大事發生時,一府上下才龍虎盡出,攪動大勢。

  事不能盡如人所願。吳府盡量避免紛爭,仍免不瞭人情世故裡的恩怨糾纏。盛皇處事巧妙,但盛國朝堂幾番動蕩,吳府巍然不動,還從中多番得利。

  吳征早先當著朝臣的面挨瞭一頓廷杖,之後照樣榮寵不斷。其母祝雅瞳得授戶部侍郎,堂而皇之地坐在金鑾殿上。

  韓傢兄妹一個因大功官拜鎮東將軍,算不得什麼太過出類拔萃的官職。但紫陵城在盛國東方,朝堂一陣洗滌之後,韓鐵衣執掌整個東面兵權,拱衛京師的大軍數量之多,戰力之強不必言。大軍調動,邊防駐守的佈置等等,無一不需經過他,韓鐵衣事實上已在行使大將軍之權。

  另一個僅是戍邊將軍,但手掌盛國精中之精的陷陣營,連吳征的突擊營都受她管轄調動。更莫說兄妹齊心,韓鐵衣的許多決斷,都是出自這位英姿颯爽女將的主意。

  吳府崢嶸暗藏,地位超然,在盛國自然免不瞭各種嫉恨與看不順眼。盛國文風鼎盛,文壇同樣派系林立,對吳府這樣的新貴自有排外之心。林博士借吳征開立二十四橋院之機發難,吳征隻是輕輕推回,結局卻是林博士在朝堂直接被摘瞭官帽,翻出一大堆罪狀下瞭獄。

  林博士門生眾多,但證據確鑿,皇帝又正值聲望最隆之時,聖君肯定是沒錯的,所以錯的隻能是吳征。陛下雖也剛從大燕回國不久,偏將大權交在這樣一位身份極其復雜,又是大秦舊官的人身上,委實博得太大。這人可是燕國皇子,若是動瞭想當皇帝的念頭,在京師裡威脅之大難以想象。

  盛國好不容易來瞭個中興之主,誰也不想有什麼意外。於是讓陛下提防吳征,冷落吳征的風聞也在坊間傳揚,悄悄醞釀。誰都知道以陛下和吳征之間的親密,去提這點不啻於拔虎須。所謂文死諫,武死戰,文人風骨,自當肅清朝堂,清君之側的奸吝小人。文人一旦熱血上頭,牛脾氣一點都不輸兩軍交戰時殺紅瞭眼的鐵血漢子。

  市井裡的風言風語早早就傳到宮中與吳府。皇帝不會因傳聞而妄動雷霆,吳府裡則和從前一樣,從不爭辯。說起來吳府又安靜瞭好一段時日,尤其吳征抄瞭金山寺之後,皇帝未加誇耀,府中人深居簡出仿佛無事發生,安靜得令人詫異。

  直到近日屠沖暗中抵達盛國,又身亡的消息傳出之後,市井裡又是流言紛紛。屠沖雖年老,也是成名數十年的絕頂高手,吳征可沒有這份修為。要從他手上全身而退,實在叫人難以置信。吳征重傷甚至身亡的說法都傳得繪聲繪色。

  鎮海城裡有一座小院被守得裡三層,外三層,別說擅闖,靠近者死!隻消看祝雅瞳每日上朝下朝,眉間一抹難以掩去的憂色,吳征就算活著,多半也已悄悄回到紫陵城裡養傷,且傷勢不容樂觀。

  以祝雅瞳的歷練與武功修為,早已做到英華內斂。美婦在朝堂上一貫無悲無喜,雖仍溫柔雅致,也叫人看不清在想些什麼。坊間傳言愈演愈烈之下,金鑾殿上今日的大朝會諸臣俱至,幾日不見的祝雅瞳更加引人註目。

  嫻淡靜雅,但眉目之間總有一股難以言說的似嗔似憂,仿佛愁腸百轉,心事無限。比從前不同,她落座時不自覺地單手支頜瞭一下,才又雙手交叉於小腹前端坐。動作優雅自然,全無惺惺作態之感,但落在有心人眼裡,細微的異樣也能品出不同的味道來。

  朝會已開,群臣不敢再註視這一處的秀色可餐。能上金鑾殿的大臣俱非常人,再大的誘惑在皇帝面前也得收斂心神,不受色相所惑。

  皇帝登上龍椅,群臣議事,金殿之上爭論不休,看看就到瞭近午時分才漸漸止歇。今日的議題大都集中在燕國正調兵遣將,有意南下。

  盛國境內國泰民安瞭許久,多年未曾見過這種陣仗。這一回燕國籌備充足,不再似被盛國突襲時的混亂不堪。雖有葬天江天險橫在邊界,燕國縱橫天下無敵的鐵騎還是讓朝臣們心中壓瞭一塊大石頭。

  大部分朝臣都未經歷過壽昌城的那場慘烈血戰,隻光想想都覺心驚肉跳。對毫無防備的燕國僅是險險慘勝,對有備而來的燕國又會如何?

  戰事近在眼前,蒼涼的鼓點,淒厲的號角聲都似在耳邊震響,戰爭的殘酷光是想象都令人不寒而栗,即使是這些重臣也難免患得患失。

  軍國大事朝臣們未必懂,但要說出一套鎮國傢,撫百姓,給糧餉,乃至政通內外,遠交近攻,大殿裡誰都能說出一番道理來。國傢大事的當口兒,猶如懸絲行步,無論官職尊卑俱各抒己見,唯恐漏瞭什麼叫戰事敗績。陛下也問得巨細靡遺,同樣不想遺漏瞭什麼。

  有瞭陛下的態度,朝臣們也都放下忌憚一展驥足。朝堂上雖常有人爭得面紅耳赤,但陛下不會怪罪於誰,朝臣們也不必擔憂言語中得罪瞭誰惹來禍事。

  朝堂時常爭吵得面紅耳赤之下,至少尚未明著互相生出怨懟之意。三番五次下來,朝堂上很快就形成股就事論事的風氣。一些位卑者也敢當廷指出大員的疏忽,連費國師,花丞相兩位都常常被直斥其非。群臣上下還能獨善其身,不與人爭執者,唯有角落裡那位安安靜靜,嫻雅出塵的祝雅瞳。

  朝議轉入時下最重要之事,大臣們紛紛精神一振。爭吵頻起,爭得聲振屋瓦,各持己見說個不休,往往要等陛下做瞭裁斷才得中止。但下一項又得再爭論一通,如此循環。

  今日的議題大多有瞭結論,爭論聲漸止,皇帝卻沒有下朝的意思。看看日頭漸午,腦力的急速消耗讓群臣也頗見倦色。張聖傑凡事都有計較,看他龍眉深鎖,顯然盛國戰事即使已日以繼夜地籌備,進度仍不能令他滿意。陛下的心情比之任何一位大臣還要迫切。

  群臣正議間,一名太監急匆匆地奔至大殿門口,撲騰一聲跪在地上,顧不得擦去滿頭汗水整理儀容,便尖聲道:「陛下,有八百裡加急文書送到。」

  宋公公趕忙將加急文書取過就要呈給皇帝。張聖傑揮瞭揮手道:「念!」

  八百裡加急文書直達聖駕面前,皇帝甚至等不得繁文縟節直接要宋公公拆瞭密封。宋公公額頭見汗,拆火漆密封時甚至手上略見不穩。群臣心中悚然,忙抱拳俯首,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廿二日,成都調周邊大軍十五萬,建寧,永昌,巴中等郡兵馬齊出。成都城裡斥前太子梁玉宇,共陳十罪,遣驃騎大將軍向無極為帥,掌六路大軍共二十五萬,兵鋒直指江州。兵行極速,旬日之內必達……」

  「唔……」金鑾殿裡響起低沉的嗡鳴驚呼聲。

  大秦一國二主已有好些年頭,高高的龍椅上,張聖傑並未怪罪群臣的交頭接耳,他眼角上翻仰望殿頂,露出片刻「果然如此」的笑容,旋即便斂容,閃爍的目光裡又有深深的憂慮。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三國之間糾纏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即使是皇帝,一樣緊張得胸口擂鼓。

  大秦國的皇宮裡一定不會像表面上的風平浪靜。向無極敢離開中樞之地,也是大秦國的風暴中心成都城,隻有一個緣由——成都城局勢已定!皇宮內廷不知道掀起多少腥風血雨,加急文書裡連聖旨誰下的都語焉不詳,無法確認,也不知道那位做過白日大夢的梁俊賢,現下是身陷囹圄呢,還是幹脆已身首異處?

  無論是哪一種,吳征知道瞭想必都會很開心。讓他切齒痛恨的不僅僅是寧傢人,梁傢,一樣誓不兩立。能看見這兩傢人互相殘殺,吳征恨不得大聲鼓掌,要他們加把勁,還要啐口唾沫,咒罵怎地打得輕瞭,再催促快些。

  但是個人與傢族恩怨,終究要置於國與國利益糾葛之下。吳征要報仇,要斬草除根,就不能操之過急,大局有變,報仇就遙遙無期。寧梁兩傢在大秦的爭奪,一傢覆滅也意味著另一傢徹底掌控這片土地,紛亂的大秦無論有多少隱患,接下來一段時日總是能穩定下來,大秦的變故在這個時節著實有些微妙。張聖傑心底替吳征高興的同時,也在著眼全局,做通盤的打算。

  群臣驚異未定,又有太監飛也似地奔至大殿口高聲道:「陛下,啟奏陛下,八百裡加急文書,兩封八百裡加急文書!」

  「廿日,江州城皇宮大亂,嘈雜如市井,後沖天火光共七處,至深夜未熄……」

  「廿一日,江州城宵禁,菜市口斬二百餘人,皆稱叛國之賊!江州及左近十三城偵騎四處,嚴陣以待,大軍約十五萬扼守水陸各處要道,擅近者斬立決,有生死存亡之勢。」

  一次奏報,兩封不同的加急文書同時送到。可見廿日的大亂變生肘腋,令人措手不及。潛伏在江州的盛國斥候也沒能搞清楚狀況,才導致兩日的兩封奏報一同送到。大秦國內亂,成都與江州即將刀兵相見,接下來的一段時日想要再傳出消息難上加難。

  大事當前,皇帝正在沉思,群臣皆不敢多言。盞茶時分後,張聖傑道:「遣偵騎遠遠哨探,半日一報。韓將軍。」

  「臣在。」

  「令西路各軍嚴守邊界,秦國一兵一卒,一舟一艦都不許放入大盛國土。」

  「遵旨。」

  皇帝鎮定如常,但仍不足以安撫群臣。

  燕盛之戰迫在眉睫,秦國內亂更增添瞭數不盡的變數。朝堂上一時又鴉雀無聲,仿佛金碧輝煌的殿堂頂上有一大片烏雲蓋頂,壓抑得人都透不過氣來。

  「諸位愛卿可有高論?」張聖傑沉默片刻,仿佛出瞭會神才又振作起來,挺直腰板問道。

  皇帝心中有許多疑惑,也是諸臣心中的疑惑。

  花向笛率先出班道:「陛下,秦國內亂遲早之事,選在當前雖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他早對當今天下有諸多預測研判,任何一種可能都在心中模擬推演過無數次,也都備下應對之方。

  「大秦裂土為二,無論成都還是江州都寢食難安。內懼對方坐大,外憂鄰國幹涉。成都城裡梁霍相爭不定,才讓梁玉宇安坐江州。江州雖有時機積聚錢糧兵馬,但作為東面屏障以拒他國,不失為雙方俱可接受的局面。陛下明鑒,若無大秦國的這段自顧不暇,壽昌城一戰便無發生的可能。」

  花向笛侃侃而談,張聖傑聽他提起壽昌城之戰也頻頻點頭。壽昌一戰改變盛國的命運,盛國有機會發動這場戰爭並保住勝果,前提便是大秦內亂無力往東,否則燕盛兩國打得頭破血流,大秦隨手撿便宜,羸弱的盛國絕不能大賺特賺,如今萬象更新。

  「但再這麼下去必然一分為二,久後不戰而亡。梁俊賢想保他的帝位,霍永寧一心篡位,梁玉宇想坐山觀虎鬥。三傢各打各的算盤,偏偏形勢又不允許。燕賊近來蠢蠢欲動,欲犯我大盛國境,兩國無暇他顧,對秦國而言,眼下就是最好的統一良機。無論——他們做足瞭準備沒有。」

  「花丞相所言有理。」

  得到皇帝的肯定,花向笛繼續洪聲道:「成都城裡情況不明,江州城裡的情況也不明,據臣推斷,調兵遣將的混亂隻是其中一面,內裡更有無數枝節橫生。成都江州就算再怎麼掩蓋,一月之內也必將露出端倪,倒不必著急。陛下,秦國因時機選擇這一場明刀明槍,欲快刀斬亂麻,畢其功於一役。於我大盛而言也是好事,燕賊欲南下犯境,當是此時,唯立足本國,強健自身,方能巍然不動,任他雨打風吹。」

  花向笛要避忌諱,不敢說得太明。譬如成都城裡梁俊賢與霍永寧之間一定發生過劇烈的沖突,無論誰勝誰敗,都是一場謀朝篡位之舉,花向笛是絕不敢在大殿裡提及此事。但他的意思大體已說得清楚,三國紛亂,命懸一線,不可受到太多幹擾,以免自亂陣腳。

  「正是。」

  皇帝雖贊同,但自這三封加急文書送到之後,他的面色一直沒能舒緩下來。花向笛所言可為盛國一系列應對的總綱,但內裡尚有無數細節需得完善。立足自身,不是悶頭捂腦,不管不問。

  「花丞相說得在理,但臣以為有些要事同樣刻不容緩。」

  皇帝若有所思,做臣子的此時通常不會打擾,眾人看去,見是黃門侍郎安樂水出班啟奏。此人是從前林博士的門生,林博士雖已被摘瞭官帽貶為庶民,安樂水仍憑著多才多藝,才能不俗,依舊擔任黃門侍郎的要職。

  「愛卿且說。」

  「陛下,臣以為,秦國內亂,江州與我大盛比鄰交界,不宜僅僅嚴守邊境。」安樂水清瞭清嗓子,跪倒匍匐在地道:「臣鬥膽!霍永寧久有不臣之心,此人鷹視狼顧絕非善類。為秦國重臣時思慮周祥,所圖極大,秦國內亂與他休戚相關。江州雖聚兵馬小有氣候,不足以與成都相持。成都起大軍二十五萬,對江州勢在必得。霍永寧取江州之後,大軍不會輕還成都,必聚於江州以待時機。燕盛戰事一開,秦軍若順江而下,我大盛兩面受敵必陷苦戰,不可不防。」

  「依愛卿之言,該當如何?」

  這話說得在理,不僅是諸臣,張聖傑也覺心有戚戚。霍永寧雖被牽絆瞭數年進退兩難,動彈不得,終究是位瞭不起的人傑。他敢在此刻發動戰事,不僅僅是天時有利,更因已理順瞭成都內外,具備基本的條件。燕盛之爭是他一統大秦的時節,更是開疆擴土的良機。

  霍永寧既然已下決心,手段必然雷厲風行。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他既已掌控瞭成都,便會一往無前,將敢於阻擋他的一切勢力消滅。兵貴神速,江州之戰必然慘烈至極,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束。霍永寧會不惜一切代價,用屍山血海達到目的。

  安樂水所言正是盛國的擔憂,若燕秦二國聯手,盛國便危如累卵。

  「臣以為,霍永寧必然進犯我大盛。外當遣一員能征善戰之將,增兵駐守江州國境一帶,北拒燕賊,西防秦國。內當整肅吏治,不可任用別有二心之人。此危急存亡之秋,若不能上下一心,有人乘勢作亂,大盛危矣。」

  朝堂一時又陷入寂靜,人人都知安樂水所言有理,此刻又是陛下心情最為敏感之時。輕易發表見解若萬一惡瞭陛下的心意,隻是惹禍上身。

  「陛下,臣不認可安大人之言。」

  清脆溫婉的聲音,帶著幾分沉穩,動聽至極。不知何時祝雅瞳已起身行至殿中跪地啟奏,蓮步輕移,腰肢款擺,像一朵白蓮般搖曳多姿,典雅雍容。

  從未見她主動參與議事,還是眼下敏感的節骨眼。那令人窒息的美態之間,又讓人對她接下來的言論大感興趣。

  「祝愛卿平身,何出此言?」張聖傑都覺得十分有趣,不由露出些許笑意。

  「分兵之說看似有理,實則自取滅亡之道。」祝雅瞳起身,她武功超群,不需借力雙手,僅憑雙腿發力便施施然地站起。那腰肢盈盈,跪地時隆起的臀兒撐起官袍下擺,圓翹的弧線之美巧奪天工,實在賞心悅目。

  「秦國傾舉國之力,目的隻在一統東西二川,餘者都是附帶。江州雖弱,亦是生死存亡之際,成都就算能勝,損耗必慘重。霍永寧取江州之後,必無餘力東下……」

  「祝大人怎敢確定?」安樂水鎖著眉,近乎於厲聲斥責,對祝雅瞳的言論大為不滿。面對嬌滴滴的絕色美人還沒被迷失神智,倒是心志堅定。

  「因為三國國力,沒有多少人比我更清楚。有能力分兵二戰者,唯燕國而已。我大盛不能,秦國亦不能。」祝雅瞳也不動怒,微微一笑侃侃而談:「成都之兵血戰江州,就算順利拿下,當務之急也是平定內亂。大戰過後士兵疲乏,糧草難濟,再征盛國是下下之策,以霍永寧的見識能耐,絕不會這麼做。」

  「祝大人!」安樂水疾言厲色,喝道:「國傢大事豈是胡言亂語,可知你隨口一言輕描淡寫,會有多大的後果?」

  「安大人以為秦國會順江東下?」祝雅瞳側身回眸道:「我也是據實而言,安大人若有異議徑可分說,不必嚇唬人。」

  「燕盛開戰,對秦國是天賜良機,豈有不借勢而為的道理?祝大人還敢說是據實而言?」

  「好。敢問安大人,秦國內亂之後,就算借勢順江東下,能得幾座城池?得瞭城池,燕國難道會坐視不理,任他摘桃子撿便宜?」

  「這……」

  祝雅瞳搖瞭搖玉手笑道:「霍永寧現下想的是驅虎吞狼,好坐山觀鬥,可絕不會那麼笨。」

  「強詞奪理。」被祝雅瞳話裡話外諷刺瞭一通,安樂水鐵著臉道:「陛下,祝大人所言多有私心,她不願分兵是懼怕吳府大權旁落……」

  「安大人!我勸你謹言慎行。」祝雅瞳終於沉下瞭臉,目射厲芒,看得人心頭一寒。

  平日事不關己,仿佛遊離於朝堂之外,隻是旁觀著一切。這些僅僅因為沒有涉及到吳府,或者說,朝堂之上尚未公開將非議之言扯到吳征頭上。祝雅瞳待吳征的愛,早隨著她不再是秘密的故事傳遍天下,這位護犢情深的母親,並未因母子相認之後而減輕半點愛意。誰敢說吳征半句不是,依然在觸她的逆鱗!

  「安愛卿,流言終是流言,朕不許在朝中傳揚!這裡是皇宮,凡事皆講真憑實據,不是市井!」張聖傑並未發怒,可說的話已十分重,又轉向祝雅瞳溫言道:「依祝愛卿之見,該當如何?」

  「臣以為,當——西和大秦,北拒燕賊。」

  沒有人會想到祝雅瞳會說出這番話。吳府被逼得惶惶如喪傢之犬,傢破人亡,早已和霍永寧誓不兩立,恨不得千刀萬剮。從祝雅瞳口中出來,吳征也不會反對。這種不共戴天的仇恨,吳府能暫時放在一旁,已然是瞭不起的氣魄——不論心底有多少怨氣,多麼咬牙切齒地說出這番話。

  安樂水目瞪口呆。市井中的流言他不認為是空穴來風,吳府在紫陵城裡就像臥榻之旁的猛虎,隨時有噬人的可能。可祝雅瞳這一番話實在大氣磅礴,先不論這一戰略對錯與否,的確是一心為國的表現,叫人難以再辯駁什麼……

  他定定地看著祝雅瞳,隻見美婦端莊秀麗的眉眼之間,恬淡柔和,不似違心之言。隻是那一抹若有若無的嗔怨羞怒不知因何而來,久久未散……

  寬敞的院裡隻有二人,草木萋萋,環境清幽,卻有風聲鼓鼓。柔軟的芳草被吹得東倒西斜,蒼翠的樹木枝葉沙沙作響。

  吳征施展拳腳,拳路大開大合,卻打得極慢。每一拳每一腳都慢得像個老態龍鐘的垂暮老人,但鼓蕩的衣襟如灌狂風,每一下都威勢驚人!

  這一套拳招法簡單,直來直去幾無變化,平平無奇,但柔惜雪卻看得頻頻點頭。【飛花逐影】熟知天下諸多武學,可謂眼高於頂,多少精妙的功法都不在她眼裡。現今對吳征的贊賞也不僅是情意可可,而是吳征著實有過人之能。

  隻見吳征一遍又是一遍,每一遍都打得快瞭些。個把時辰下來,吳征的拳腿幾乎已舞成瞭一團光影,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可鼓蕩的勁風卻幾近消散於無,足下草葉不動,身邊樹枝不搖。

  又過瞭小半時辰,吳征才停瞭下來。這一停,就見他面色一白,撲騰坐倒在地,身上的汗水像忽然來瞭場暴雨,將他潑得通體淋漓。

  「還是不成。」吳征搖頭嘆氣。十二品修為似乎已在眼前,吳征甚至已經聞到瞭那股神秘的氣息,可偏偏就是抓不住,握不著!無論怎麼努力,怎麼咬緊牙關堅持著想突破自己,總是差瞭一點點。這一點點仿佛咫尺天涯,還越發的虛無縹緲,即使堅強如吳征,也不由有些氣餒。

  「不必著急,這種東西玄而又玄,就是急不來的。」柔惜雪早已備好瞭方巾,她先以濕潤的替吳征拭去額頭與臉上的汗水。汗出如漿,女尼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一條吸滿瞭汗液就換一條,直至吳征呼吸漸緩,汗水消止。她才又換瞭幾面香巾為他擦拭幹凈。

  「嗨,玄而又玄,究竟是什麼東西?」吳征有些心焦,方才他已拼盡全力,仍是毫無動靜。

  「說不清,且每個人都不一樣。」柔惜雪寬慰道:「有些是一股心氣,有些是某種心境,有些則是外界刺激,不一而足,就是要一個契機。人力有時而窮,修為到瞭你這等境界,幾乎已達極限,若沒有些機緣,萬萬難以再進一步。我隻知道,急是急不來的,越急,越是不成。其實,我當年也曾和你一樣。」

  「你瞭不起。」吳征豎瞭豎大拇指盤膝坐好,想想女尼當年的境況可比自己還要糟糕,居然能平抑下心境穩紮穩打,終成絕頂高手,自己還有什麼不可以?

  這麼一想,心情立時就好瞭許多。想在任何事上登臨絕頂,又豈有唾手可得者?吳征撇瞭撇嘴,頗為光棍道:「那就慢慢試,總有一天能尋著竅門。」

  「主人聰穎。」柔惜雪頑皮一笑,又斂容雙手合十道:「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神佛護佑,吳先生定能一遂心願。」

  吳征正待取消她兩句,隻見一卷書信從墻外擲瞭進來,倪妙筠的聲音飄渺傳道:「京城來的八百裡加急。」

  即使一墻之隔,兩人也再未見過面,倪妙筠與冷月玦甚至不會發出半點聲響,以免打擾瞭吳征的修行。這一擲簡直比八百裡加急還要更加火燒眉毛。

  「出大事咯。」吳征接過柔惜雪取來的書信,尚未打開就喃喃自語,露出凌厲的冷笑。除瞭他始終註目的秦國內亂,會在這節骨眼兒上打擾他的,不會有其他的事。

  「霍賊八成已拿下瞭梁俊賢,正發兵攻打江州。」隻看瞭兩行,吳征便迫不及待向柔惜雪道。天下間最痛恨霍永寧的,莫過於吳府,吳府裡最痛恨霍永寧的,又莫過於他們二人。

  書信是祝雅瞳發來,不僅說明秦國內亂,也將朝堂上的激辯,盛國的國策詳述一遍,文末還寬慰吳征不需多想,隻需專註自身就好。

  「西和大秦,被拒燕賊。當然是這樣瞭,誰想著去和兩國同時開戰,誰是天字第一號的傻瓜!」吳征顛瞭顛手中的奏報苦著臉嘆息道:「你不會怪我吧?」

  「我不高興,但是這樣最好。」柔惜雪嘟著唇瓣,萬般委屈道:「我自生氣便瞭,該怎地還是怎地。」

  吳征啞然失笑,伸指在她鼻尖一刮,一把將女尼摟進懷裡。吳府上下誰不為這個決斷生氣?但是吳府確然有這樣的氣魄,著眼全局,不計較一時的得失。

  「哼,霍賊知道瞭肯定也如坐針氈,難受的又不僅是我們。所圖者大,這個陽謀他接得接,不接也得接。我看霍賊至少幾天幾夜睡不著覺!」柔惜雪鼓著香腮,像個小女兒傢傢一樣滿心不服,總想著找回點場子。

  「他的確睡不著的。我要是有個這樣的對手,一樣會睡不著覺。」吳征自昆侖覆滅之後的表現,已全然當得起昆侖掌門之名。秦國內亂至今,全是他一手安排。這一回霍永寧發大軍二十五萬,去剿滅本應也屬於他的十萬大軍,想必滿嘴苦澀,心在滴血。

  「他也不會那麼安分,一定會做些什麼!」

  「我知道。千載難逢的機會,即使征戰之後大軍難動,他也一定會做些什麼!」吳征雙拳一握,道:「我們可以給他迎頭痛擊,從在涼州開始,我就在為這一天做準備,就差一點點,那麼一點點……」

  「主人是說?」

  「不對,為什麼不行?」吳征豁然起身,呆立半晌,忽然渾身一震道:「惜兒,我好像……好像摸到瞭什麼……」

  柔惜雪也是心頭大震,又驚又喜道:「契機?」

  「對,契機!」吳征張開雙掌,看著這雙年輕有力,卻因多年苦練而粗糙的大手,那密佈的紋路像一張張紛繁復雜的羅網。但在他的目力裡,卻漸漸清晰,根根都有脈絡可尋:「我現在要怎麼辦?」

  柔惜雪也打瞭個激靈,忙不迭道:「積蓄內力,越多越好。這事關突破桎梏之後的根基,根基夯得越牢,前途越是遠大!」

  良機如空谷足音,一旦錯過,下一回就不知是何時。吳征心亂如麻,強自收斂心緒,道:「好!那你快去。」

  「快去什麼?」

  吳征隻嘿嘿一笑,反身回屋道:「難道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快去!」

  柔惜雪怔怔發愣,面色一會兒發白,一會兒又發紅,但她不敢怠慢,咬著牙跺瞭跺腳,嘟著紅唇推開院門,向倪妙筠怯生生道:「妙筠,去……去喚玦兒一同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