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征還是沒有一覺睡到懶得手足發軟的福分,雖是累得精疲力竭,睡到半夜還是自然醒瞭過來。看看窗外掛在空中的明月,聽聽營裡巡更的鑼聲,吳征長出瞭一口氣,搖搖晃晃坐瞭起來。
都已記不起多久沒有這樣失眠過。吳征分明覺得氣息散亂,腦門裡還隱隱作痛,可思緒卻不知為何,始終不願停下來似的,轉轉悠悠,左思右想,異常地亢奮。
上一回,是幫著菲菲的時候才這般殫精竭慮,寢不安睡不寧吧?吳征自嘲地一笑。
其實一直到瞭今時今日的地步,吳府裡深不可測的實力,堪比任何一傢頂尖門派的巔峰之時。已有的兩位十二品高手不說,就是吳征自己也遲早要登臨絕頂。且以他的經歷和條件——殺過十二品高手戚浩歌,獨鬥過天下前三的丘元煥,日常還有另一位天下前三的祝雅瞳與遲早是前三的陸菲嫣陪著修行。吳征要是三五年裡達不到十二品,對他而言都是失敗!這樣一座府邸,可是吳征依然隻把這裡當作一個普通的傢。
傢,就要有溫情,有厚意。一個傢裡總有人正混得風生水起,有瞭好事,就得帶著大夥兒一道沾光。也會有人正諸事不順,傢人就得提攜著他共同前進——除非是個無可救藥的敗傢子。非如此,傢不足以興旺,也不會諸事都同心協力。
吳征對柔惜雪沒有當年對陸菲嫣非救不可的執念,但柔惜雪也不是個【敗傢子】。在床沿坐瞭會兒,吳征還是一拍大腿喃喃自語道:「要不還是盡力幫一幫吧,或許有什麼辦法能讓她活得久些呢?」
柔惜雪身上的傷不僅會在今後讓她越發受之折磨,也會大大影響她的壽命。就像風濕病人,病越來越重,苦痛也就越發難忍,到瞭最後,生命就全成瞭煎熬。
而人的情感之復雜,有時難以說清。吳征想想柔惜雪今後每日受心靈與身體兩處大傷的折磨,多少也覺得同情與可憐。道不明這股情感來自何方,或許因為她是自己幾位最親近女子打心眼裡尊重的人,或許是人均有惻隱之心,也或許是接觸得久瞭,瞭解得多瞭,越發能體諒她從前的不易,也就更為尊重她的堅韌不拔。
心生尊重之時,便會有誠心相助之意。
反正睡不著,吳征索性喝瞭口涼水胡思亂想起來。柔惜雪心智之堅韌,若無桃花山一事,或許她還會繼續隱忍下去。當時霍永寧孤身一人,她與祝雅瞳若是聯手,霍永寧兇多吉少。換瞭任何一人都會有良機不可失,失之不再來的想法,選擇搏一搏再也恰當不過。
失策的地方,便是柔惜雪終究修行日久,對人世間復雜的情感,尤其是骨肉親情理解不透。祝雅瞳袖手旁觀,集中全力自保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這不怪柔惜雪,她一個自幼就是孤兒,還落發修行的尼姑想要懂得骨肉親情,太也強人所難。與祝雅瞳的矛盾正因互相的不理解,柔惜雪始終無法理解師妹棄萬般於不顧。一直到她決定孤註一擲的那一刻,她都沒理解祝雅瞳。
按吳征的判斷,柔惜雪的脆弱其實應始於此時。孤註一擲,成功瞭便是不世奇功,失敗瞭就是自暴自棄,歷來如此。柔惜雪在當時就是一心的不成功便成仁,之後苦心孤詣二十年的一切一朝盡喪,她堅韌不拔到難以想象的意志,在這一刻驟然開始龜裂……
之所以沒有崩潰,同門在給她關愛的同時,也從未放棄過希望。被現實蹂躪得支離破碎,信念在不斷崩塌的柔惜雪,才由此百無聊賴地活著。
吳征也是直到今日才發現瞭這一點!
這段一晃就過瞭兩年有餘的歲月裡,冷月玦無數次地給她鼓勁,給她展示著希望的光芒,可是柔惜雪並未像意料之中的再度站得筆直。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在攙扶下仍是一跤又坐倒。言語的鼓勵,隻是讓她麻木地完成一件又一件事。給她重生的天陰門,最終隻讓她覺得自己已然沒有什麼作用,瞭瞭個大心願,活著的目的又少瞭一樣。再激勵她培育一支精中之精的強軍,換來她觸景傷情,自怨自艾。
飽經風霜的二十年裡,柔惜雪一定有無數次的觸景傷情,自怨自艾。但都沒有這幾日教學武功時來得多,來得深。從前再艱難,她自己的希望不滅,源於那一身強悍的武功修為。現今已在好轉,可她心若死灰,因為所有的一切,她都隻能旁觀。尤其是教武!她一定有很多話想和營中的將士們說,也有很多地方想親自演示一遍,讓人看看這套武功最強的威力是何等模樣,練起來也能事半功倍。
可她做不到。
——吳征赫然念及此處,又赫然想通,才赫然發覺瞭從前一直疏忽的地方。柔惜雪失去的不僅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維護的宗門,還有她自己身上的東西。頂著兩名惡魔的身體采補與心靈受辱,還能修到十二品的功力,個中的艱辛曲折外人難以想象。她為天陰門付出瞭一切,在吳府裡眾人待她也都著眼於天陰門,不免疏忽瞭她不僅是天陰門掌門,她也是柔惜雪,一個有在乎珍惜之事,活生生的人。
也幸虧她足夠堅強,才能在那麼的苦難曲折之下茍活至今。
吳征自己揉瞭揉太陽穴。盡力幫一幫是句隨口可出的簡單話,真要做起來可不容易,更怕的是給人希望,希望又再度破滅,那對柔惜雪不啻於滅頂之災。話又說回來,吳征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時間。畢竟當年和陸菲嫣躲在一方小天地裡悠哉閑適,全無外人打擾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或許再不會有。
吳征漫無目的地亂想瞭一陣,屋外腳步聲又起。來人雖已刻意放輕,在院門外還猶豫停步,可仍難掩其中的惶急。此時會來的隻有倪妙筠,而且看她的模樣,八成又出瞭事。
吳征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卻彈瞭起來拉開屋門。果見倪妙筠俏目含淚,面上又是焦急,又是委屈,看見吳征就撲瞭上來,又抓瞭他手腕扭頭就走,道:「掌門師姐醒來之後又自行運功,現下又……又吐瞭血……」
吳征覺得自己也快吐血,氣的。花費瞭巨大的精力,好不容易為柔惜雪【糊好】瞭傷處,這一擅自運功至少是個前功盡棄。他一手被倪妙筠拉著,一手捂著臉,也是一肚子火沒地方發,終於又是長嘆瞭一口氣。
怪不得倪妙筠,她沒想到柔惜雪會執拗到這等地步,也沒能想到柔惜雪居然會剛從睡夢中醒來,一察覺體內經脈有好轉的跡象,就又莽撞到蠻不講理地運起瞭內力——吳征也沒想到。
一燈如豆,深夜裡昏黃的燭火也沒能掩去柔惜雪的滿面蒼白。吳征在房門口停瞭步,他雖不是坐懷不亂的君子,也沒有下作到會去覬覦一名出傢修行人美色的地步。
隻是入門時的一眼之間,房內的不堪之色盡收眼底。女尼軟綿綿地趴臥於床沿,迷茫的雙眸,半是暗紅半是蒼白的雙唇,還有密佈的香汗,以及凌亂不整的衣衫。
若僅是如此,吳征連心裡的漣漪都不會泛起半點。他的傢中個個絕色,且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就算把天下間所有女子的相貌,都著高手畫師繪制成冊擺在他面前,也再沒有能讓他動念的容顏。
可柔惜雪不是畫像,是活生生的人。她迷茫的雙眸裡俱是死氣,想是她一覺醒來,發覺周身傷勢大好,疼痛盡去,大喜之下以為重獲新生。甫一運功立刻傷勢復發,希望升起之後的破滅,才會是滿目灰敗。
她衣衫不整,大半個右肩裸出,唇角的鮮血尚未幹透。想是倪妙筠急急去尋吳征之後,她胸悶欲嘔,又不願污瞭床單才掙紮著爬向床沿。地上沒有血跡,她艱難地想支撐著上身,卻又力有不逮,以至於失控般起起伏伏。吳征知道,這是胸悶之極又嘔之不出,難受到極點才會如此。就像大醉之時吐得肚裡全空,五臟六腑依然在痙攣,想吐吐不出的難過欲死。
吳征心中一憐,又是一痛。這樣的眼神曾幾何時也見過,還有那種深深的無力感……被折磨得瞭無生趣的陸菲嫣,手無縛雞之力的玉蘢煙,吳征還記得當時她們痛不欲生的模樣。
「都這時候瞭,還忌諱什麼?」倪妙筠見吳征停步,急得跺瞭跺腳輕聲嗔道,幾乎是扯著他一同來到床邊。
裸出的右肩裡春光乍泄,吳征搭上柔惜雪脈門的時候,還是從松垮不整的睡衣間隙看見瞭一丘雪肉。女子的奶兒是天賜的恩物,男子見瞭都有難以自禁地綺念重重。吳征很難形容一位女尼的胸前隆起,隻覺萬分地怪異,冒出的想法更是光怪陸離。
從前的天陰門掌門在天下女子間是一等一的身份。後宮的娘娘金枝玉葉之軀,自有最好的明珠,翡翠由最好的匠師制作出最好的首飾,以襯其尊榮顯貴。天陰門是佛宗,柔惜雪落發修行,不戴首飾,也不著華貴的衣衫。可吳征這一刻本能冒出的想法則是:這是一對完全符合她身份的豪乳……
天陰門掌門有多尊貴,那這對豪乳之美就有多尊貴。
荒唐的想法一閃而逝。以吳征的定力,再旖旎的綺念也是說收就收。脈象其實沒有什麼好探,吳征早就猜瞭個八九不離十。唯一慶幸的是,柔惜雪似乎對身體的苦痛心有餘悸,這一回不是那麼地【莽撞】。她察覺不對立時停手,體內經脈雖又多瞭好些創口,比昨日傍晚吳征為她醫治時,數量可少瞭些。
「能不能……」看吳征松開按在脈門上的手指,倪妙筠又是惶急又是心疼。一邊急著師姐的傷勢,一邊也知吳征先前心力交瘁,此時若再強打精神,於元神大大有損。左右為難之下話隻說瞭一半,不知如何是好。
「不能。」吳征與柔惜雪一同脫口而出。
柔惜雪雖受傷痛折磨,眼力卻不差。吳征為他把脈時近在眼前,早已看見吳征滿臉憔悴。在這個修為的武者身上,確切是精力損耗過度得難以入眠才有的征兆。吳征今日隻為瞭一人大損精力,柔惜雪先前醒來一時狂喜忘形,現下不僅後悔不已,更滿心羞愧,哪裡還敢讓吳征冒著風險再為自己醫治。
吳征有些意外地看瞭她一眼。倪妙筠雖為她整理好瞭衣襟,女子平躺之時自有難擋的風情,吳征不敢多看,望向倪妙筠沉著聲道:「再治一回,你師姐還是會忍不得擅自運功,不過是白費力氣而已,治來做什麼?怎麼治?」
同情歸同情,說起來火氣也開始直冒,吳征一點不客氣。倪妙筠撅瞭撅唇,終究不敢多說,又聽吳征疾言厲色,心知情郎不會漫無目的純粹發泄怒意,索性低頭不言。
她深知吳征的為人脾性,當著自己的面還這般說話,定然另有用意。吳征的治療之法立竿見影,柔惜雪的心結恐怕唯有他才能說得通,畢竟論柔惜雪心目中的威望,吳征一時無兩,幾位幸存的同門都不如他。
「吳先生幾度施以援手,勞心勞力,貧尼心中深感不安。夜色已深,請先生早些安歇吧,天明之後,貧尼再登門拜謝。」柔惜雪強撐著坐瞭起來行禮謝過。深夜私房,衣物單薄,面對一名年輕男子誠心謝恩,這在從前無法想象的一幕就這麼荒唐地出現。柔惜雪恍恍惚惚,她不敢回首的日子裡比現下要難堪得多,但吳征不是惡魔,他滿腔怒火,卻絕不會以目光或是動手動腳肆無忌憚地欺辱她。而且,柔惜雪清晰地知道,歉意之外,她有多麼地希冀吳征火氣過後能再幫自己一回……
低垂的頭,平和恬淡垂落的目光,不自覺地就因此閃爍起來,吳征看在眼裡。這與為人是否虛偽無關,再迫切的願望一樣要分場合,他當然知道柔惜雪心中的渴望,也由此可見,這位堅強的女尼眼下有多麼地脆弱。
「柔掌門啊……」吳征有些痛心疾首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你的師妹,徒兒,每一人都關心你到瞭極點,但凡你有什麼意外,她們該多麼傷心?突擊營裡的將士都在翹首以待,等著你傳道授業。偏生你自己,一點都不愛惜自己!讓我安歇?我怎麼安歇?我現在就是回去瞭躺下,光擔心妙筠我都無法入眠。你也不愛惜你的師妹,你對我言語上恭敬,可惜心底半分敬意也沒有。你莽撞的時候,不管不顧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同門,有沒有想過突擊營的將士實力不足,光憑他們現有的武功,我永遠也對付不瞭賊黨?」
「貧尼慚愧……」
「你真的該慚愧。」吳征不理倪妙筠近乎乞求他給柔惜雪留些面子的眼神,厲聲道:「想你當年多麼堅韌不拔。若是頭兩年你萎靡不振也就算瞭,現下一切都在向好,我身邊的每一位都鬥志昂揚。為什麼?為什麼你柔惜雪還是這般渾渾噩噩,連個愣頭青都不如?」
柔惜雪頭垂得更低,雙目不敢再睜開視物,隻低著頭唇瓣念念而動,不知是懺悔還是彷徨。誦經片刻,柔惜雪抬頭睜眼道:「吳先生,貧尼心弦已斷,再不能如從前一般忍辱負重,也早已不配再為天陰門掌門。尚未傳位給玦兒隻因想等一個合適的良機。貧尼……誤瞭吳先生的要事,甘依軍法。」
「軍法?你撐得住麼?」吳征沒好氣地道:「若是罰你今生永不準再運內力呢?」
屋裡忽然沉默,柔惜雪竟不敢答會如何。片刻後吳征的氣也忽然消瞭,不僅因現下的柔惜雪足夠坦誠,不打誑語,也因她低下頭時,眼眶裡終於落下晶瑩的淚珠。
正如她所言,心弦已斷,再不復從前的堅韌不拔。從此之後,無論她眼界多高,見識多廣,多麼足智多謀,她就是個患得患失,敏感脆弱,膽小卻又莽撞的女子。她仍有能耐將手中的事一件件做好,但她再不能領袖群倫,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一代絕頂高手淪落至此,卑微到親口承認自己的軟弱無能,誰能不黯然神傷?倪妙筠死死捂著瑤鼻櫻唇,生怕哭出聲來被柔惜雪聽見。掌門師姐甚至已沒有回答吳征問題的勇氣,出傢人不打誑語,隻因她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做得到。她面色一會兒沉重,一會兒又淡然,不知是早已在心中深埋的念頭被吳征翻瞭出來,還是方才又有新的明悟。
「不答,就是做不到瞭。」吳征絲毫不留顏面,繼續逼問道。
「是,貧尼……當真做不到。」柔惜雪再一回直面現實,她面上雖能保持淡然,一顆心卻直落落地向下沉,信念似在被加速摧毀。
「呵呵,武功就一定這麼重要?憑你的聰明才智就算沒有武功一樣足以領袖一方。」
「貧尼現下不能瞭。」柔惜雪又再度落淚,道:「貧尼有負九泉之下的同門。貧尼已身無一物,修行武功時曾傾註無數心血,一朝盡失,貧尼實在放不下……」
「就是非做不可,今後還是會犯險咯?」吳征怒其不爭地搖搖頭,翻瞭翻眼皮道:「那麼,若能修習武功,讓你做什麼都願意瞭吧?」
「不能。」
「嗯?」倪妙筠與吳征都對這個答案十分意外。柔惜雪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就為冒險去尋找修習武功的一線希望,可說什麼都不在乎,居然會回答不能?
「貧尼再不為一己之私做害人事。」柔惜雪淒然道:「貧尼害過吳先生,也害瞭雨姍。終此一生,貧尼雖無用也不再害任何一人。」
吳征定定地看瞭柔惜雪片刻,起身鞠瞭個躬道:「柔掌門能說出這句話,晚輩佩服。這事情,晚輩將盡力而為。但是前輩不要高興得太早,有兩樣事要先說清楚。」
「吳先生請吩咐。」傾心交談瞭好一會,柔惜雪浮躁的心也安寧許多,有些物我兩忘的意思。
「第一,晚輩沒有半點把握,隻能盡力一試。成與不成柔掌門都不要大悲大喜,也不要有什麼期待。」
「貧尼其實十分期待,但無論結果如何,貧尼心中待吳先生隻有感恩之心。若是不成……也是天意……屆時貧尼大悲也好,無欲無求也好,認命就是瞭。又有違吳先生之意,請先生可憐貧尼已著瞭相,萬望海涵。」
吳征無可奈何。柔惜雪說得誠懇,全是真心實意,也是人之常情。非要讓她能全然克制自己的情緒,那柔惜雪已是聖人悟瞭道,還要他在這裡囉嗦勸解?
「好吧,第一點就算有言在先,應不應都無妨。第二點便沒得商量,柔掌門若是不允,這事就當晚輩沒說過。」吳征看瞭看倪妙筠,示意不是不給面子,是確實絕無餘地:「關於治傷的一切,都得聽晚輩的。尤其柔掌門再要動用內力的唯一前提,便是晚輩允可。無論在任何時候,若無晚輩親口當面允可,柔掌門擅運內力,晚輩會立時翻臉不認人。這事沒有任何退路,到時候就算我娘,妙筠,玦兒一同來求,我也絕不會再為柔掌門的武功想一點辦法。柔掌門能允諾麼?」
親口當面,條件十分苛刻,卻讓倪妙筠心中松瞭一口大氣。女郎看著吳征嘟起瞭櫻唇,對愛郎的思慮周祥滿心歡喜。她一點都不擔心柔惜雪,觀師姐這幾日的言行,她隻能答應吳征的要求。一旦答應,不管今後是不是能恢復傷勢再修武功,最起碼在嚴苛的條件之下她不敢再莽撞胡來,至少不會再傷身。
「貧尼不敢誆騙吳先生,貧尼許諾吳先生並在此立誓,若有違誓言,永墮拔舌地獄不得超生。」
柔惜雪果然應承下來,一方面吳征已展示瞭獨門內功對她傷勢確有幫助。能否療根治本不知,但天下間絕沒有比吳征更有希望能醫治她內傷的人。另一方面,她也別無選擇,與其胡亂嘗試害瞭自己不說,還誤瞭諸多大事,不如相信吳征。這人自出道來,小毛病固然多,但是有情有義,的確是值得信賴甚至以生死托付之人。不僅身邊人是這樣信賴他,突擊營一營的將士都可以把後背托付給他,把命賣給他。
「好!妙筠在此,正好做個見證。晚輩再說一遍,是若無晚輩親口當面允可,柔掌門絕不可擅運內力!柔掌門既然允瞭,晚輩冒昧,請柔掌門伸手。」吳征也幹脆,奮力運起內力振奮精神。
「吳先生不可再傷神,貧尼不敢。」
「我現在回去難道睡得著?妙筠能安生?柔掌門能入眠?」吳征不依不饒,如此堅持除瞭這些原因之外,還有一點也是給柔惜雪留個教訓,下回再有運功的沖動時三思而行,不要害人又害己。否則到時候想不治也真的難,天陰門的另三位跪著不肯起來,吳征要怎麼辦?這種情形斷不能發生:「請柔掌門伸手。」
關於治傷的一切,都要聽吳征的。柔惜雪見吳征堅持,不敢不聽,也知吳征分明在給自己下馬威,隻得伸出皓腕。
吳征帶著三分火氣,閉目按上瞭脈門。
雖是第二回以內力附著在經脈附近的細胞上,比第一回熟練許多,已大耗心神的吳征還是累得幾乎虛脫。被倪妙筠扶回瞭屋裡,一覺直接睡到日頭偏西。
撐著酸軟的身體起身,耳聽著校場上還有將士們操演的喝聲與歡呼聲。吳征略作梳洗,舒展著四肢走向校場。
夕陽西下,晚霞漫天。操演早已結束,柔惜雪日常都在指點將士們的武功,一直到入夜方才罷手。營中五百多的將士,每一位都要找出他們被掣肘之處,再尋出解決之方,授以一套新的武功。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再偶爾碰上些腦筋打結理解不來的,還得反復說明。尤其在初期,進展著實有些慢。
倪妙筠見吳征來到,遂打瞭個手勢讓將士們繼續,羞紅著臉朝他走瞭過來。這幫豪傑膽大包天的事情幹過不少,但是敢嬉鬧吳大人與倪監軍的一個都沒有。嘴上蹦不出一個字,心裡早就笑開瞭花。看看,吳大人和倪監軍小別勝新婚,幾日不見一定思念得緊。吳大人昨兒傍晚來到,紅男綠女,幹柴烈火一點就著。倪監軍的姿色非凡天仙化人,吳大人操勞一夜睡到現下才起得來……什麼?你說倪監軍為何起得來?那是人傢認真負責,武功又高上那麼一些,當然起得來。
將士們這麼一想,不免臉上神情古怪。倪妙筠眼觀六路早就看得明白,不由咬牙切齒,越走眼睛睜得越大,越是倔強……吳征心裡也是不停地叫苦,昨夜早盤算的是與倪妙筠恩愛一番,來的途中還萬般期待,不想全給攪黃瞭,說起來還有一肚子怨氣來著。
「昨夜辛苦瞭……」話一出口,倪妙筠險些給自己一記耳光。慌亂之下歧義重重,這叫什麼話?
吳征果然失聲而笑,連連道:「不辛苦不辛苦,別說未能一親芳澤,就算癱在倪仙子的石榴裙下,那也算不得半分辛苦。」
「你也來逗人傢。」倪妙筠急的一跺腳。將士們的神色,吳征的眼力當然也看得清楚,自己又落瞭話柄,情郎哪會不逞些讓自己心中甜甜,又好氣又好笑的口舌之利?女郎一咬唇瓣,借著背對將士們的良機一亮滿口白牙,做瞭個欲咬的勢子。
吳征微微一笑,也微微一挺腰,意思再也明顯不過。趁著倪妙筠還未來得及發作,趕忙拉起女郎的纖手道:「我們這裡看一會。」兩人並肩而立,吳征道:「你師姐昨晚沒再亂來吧?」
「你定瞭規矩,師姐既然應下瞭就不會亂來。」愛郎輕薄,惹得她滿面緋紅,此刻卻感激地緊瞭緊吳征的手道:「你的話,她能聽得進。吳郎,這件事真的難為你,也要花去你許多精力,但是,人傢真的想師姐能好起來。而且,一個有武功的柔惜雪,一定能幫到你更多!」
「她如果不能好起來,壽元難過十年……」吳征也緊瞭緊大手道:「先不用謝我,其實我現下還一點辦法都沒有,姑且一試吧。嘖,也實話實說,我現下越來越佩服她瞭!」
柔惜雪手持一根竹杖指點武功。她精神比前些日子健旺許多,中氣不足的聲音也嘹亮瞭些,遠遠地飄在吳征耳裡,聽她說得頭頭是道,連吳征都覺有些醍醐灌頂之感。難怪天陰門在祝傢一事裡損失慘重,多年後又能高手如雲。有這等名師指點,天賦出眾如倪妙筠,冷月玦等人的修為真是一日千裡。
「那當然。」倪妙筠傲然地挺瞭挺胸,與有榮焉道:「世人隻知她是絕頂高手,哪裡知道師姐才大如海。你看,將士們一個個對她都是心悅誠服。」
「盛國現下就是唯才是舉,這麼厲害的人物,哪能隻做這麼點事呢?妙妙說對不對?」吳征目光閃爍,似是下定瞭某種決心,遙指著將士道:「這樣教下去細則細矣,就是太慢,不是最優之法。營裡那麼多將士,不像天陰門就那麼十來號同門,得換個方法。」
吳征拉著倪妙筠的手趨近,女郎心中雖羞,也知吳征放肆一回,本意是告知將士們兩人已然定情。否則倪大學士的女兒,在軍營裡跟著自己暗地裡不清不楚,傳瞭出去有辱倪府。倪妙筠走瞭幾步,心情漸定,落落大方地任由吳征牽著,隻微嘟著唇目光左右掃視,難得在此事上有幾分鎮定。
「恭喜大人……」
「大人好福分……」
「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吳征走近,將士們停瞭手中活計齊聲歡呼起來。吳征四面拱手謝過這一番祝福,又向柔惜雪道:「勞煩柔掌門在此,辛苦,辛苦,這一番恩義晚輩銘記於心。」
「不敢。」柔惜雪合十一禮,道:「貧尼分內之事而已,不敢稱恩義。」
「晚輩有句話,請柔掌門一同參詳一二。」吳征向著將士們道:「柔掌門言傳身教,將士們一定獲益匪淺,但其中有個不妥當處。晚輩旁觀瞭一陣,猜測一日下來能給五六名將士授一套武功已是順遂瞭吧?」
「五六名已算得多瞭。」
「然也。營中五百餘名將士,就算一日有五名,再扣除歇息的日子,更不敢讓柔掌門每日操勞,要教一遍下來少說也要五月時光。旁的倒沒什麼,就是得不到柔掌門指點的將士要荒廢太多時日,不大好。」
吳征這一句話說得有些將士眼淚都快下來瞭。柔惜雪的本事人人親眼所見,誰不著急能快些得她的指點?尤其眼看著忘年僧,墨雨新這幾位運氣好,一開始就得瞭指點的,幾日下來武功暴漲瞭一截。忘年僧又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操演一完就拉著從前與他平齊的高手對練,眼看著那幾位與他的差距一日一日地增大……忘年僧得意非凡,大嗓門子一吼,誰不知道他得瞭天大的好處?當面自是人人稱羨,背地裡就是難免嫉妒。有幾位與他平日就不太對付,找著機會就要較量一番的高手,更是覺得人生一片灰暗,永無出頭之日……
可惜柔惜雪要教誰,幾乎全憑運氣,雖是人人最終都會得到她的指點,前後下來的差別可就大瞭。需知五月之後,最後一位將士剛剛被柔惜雪提點一番,忘年僧的那套武功估計也練熟,都能開始練第二套瞭……
若是平日,震天價的叫好聲已然響起,今日呱噪的軍營居然鴉雀無聲。贊同吳征,也沒人敢數落柔惜雪的方法有欠缺,倒是足有四百多位將士眼巴巴地望著吳征,滿臉要他【主持公道】的模樣。
「吳大人教訓的是,貧尼茅塞頓開,此前確然是欠妥,欠妥。」柔惜雪從善如流,且一力維護吳征在軍中的權威。她武功雖失,為人處世仍然分寸得宜。她想瞭想道:「第一輪當以簡,以速,以見效為主,貧尼揀些易入門,易教,又可通行的速成之法,旨在不荒廢時光。待第二輪,第三輪再徐圖進取,精雕細琢不遲。吳大人看這樣可好?」
「大善!」吳征撫掌又一鞠躬,道:「授業之恩,營中將士都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柔掌門的大恩德,突擊營永生難忘。」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些許矛盾解決,突擊營裡的都是義氣當先的好漢,當即許下重諾。這番諾言其實在柔惜雪開始授業時,將士們就已在心中許下瞭,但是主官在此挑瞭頭,他們才能名正言順地立下誓言。
「貧尼幸何如之。」柔惜雪心神一陣恍惚,合十間又落下淚來。她太清楚這支軍旅的力量,待他們的修為再上一個臺階,再填充入幾名絕頂高手,的確能給暗香零落以巨大的威脅。吳征所言復仇壓箱底的本錢,不是妄言。
「今日先到此為止吧,柔掌門累瞭,你們多多體恤些。」
吳征散去瞭將士們,與倪妙筠,柔惜雪一同用膳。之後探查柔惜雪體內經脈,發覺自己的方法行之有效,柔惜雪的經脈創口有瞭自己附著的內力保護,很快就大見好轉。她又乖巧地不再擅動丹田內力,經脈得瞭滋養,創口漸漸復原。
柔惜雪亦對吳征的獨門內功大感驚異。她精研百傢武功,從未聽說內力居然可以於經脈之外運行。吳征的不但可以,且威力無窮,以他的年齡和眼下的修為,幾乎可稱中原大地千百年來,寧鵬翼之後第二人。連祝雅瞳在他的年齡也沒有這等修為。
吳征替她療傷僅有兩次,可是內力在她體內無拘無束地穿行。柔惜雪是習武的絕頂天資,雖不明細胞與神經的道理,可感同身受之下也有一些明悟。更隱隱然地,對吳征為她治傷,恢復內力的方法有瞭些籠統的猜測。
猜測模模糊糊,即使是飛花逐影,也不能理解何為細胞。但是這些模模糊糊俱似光明,在她混沌不堪的世界裡亮起,更不妨礙她的信心陡增。
用膳時隻吳征與倪妙筠閑聊兩句,柔惜雪默不作聲,把脈時她也不發一言。可柔惜雪目光裡始終逃不開吳征的影子,當她幡然醒悟發現自己的失態時,居然有些啞然失笑。每一回給將士們授業,沒輪上的都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目光裡滿是期待。現下自己看向吳征之時,不也正是這樣可憐巴巴,滿是期待麼?
丹田與經脈傷勢非一朝一夕之功,急不得。尤其柔惜雪內傷甚重,連創口都沒愈合,更急不來。比起昨夜,柔惜雪忽覺自己耐心十足,半點都不焦躁。傷口愈合要時日,吳征尋摸一條穩妥的方法也要時日。但人最怕的就是沒有希望,隻要有希望,耐心就會有。
「吳先生不忙的,貧尼現下已半點都不急,真的。」柔惜雪心中有愧,吳征的精神始終有些萎頓,全因自己的莽撞之故。且自傢師妹與他戀情正濃,當尋機抽身才是。
「趁熱打鐵。」吳征齜牙抽瞭口冷氣,精力耗費過甚的感覺不好受,但有些事咬著牙也得做。柔惜雪身上傷勢好轉,經脈傷不是小事拖延不得。方法有效,更當每日鞏固,直到創口愈合才行。他默運元功片刻,睜眼道:「請柔掌門伸手。」
柔惜雪應承過的事,不敢違抗,隻能低著頭伸手,在一旁的倪妙筠看來居然有幾分乖巧之感,不由心中大慰——掌門師姐近期是絕不會再胡來瞭。
在柔惜雪心中正百感交集,吳征這樣待她已不是一個好字能形容。加上重建的天陰門,倪妙筠和冷月玦均有一份好歸宿,再到大耗元神為自己治傷。在她心中升起的是何以為報之感?
這又是一份巨大的迷茫,吳征正蒸蒸日上,自己還有什麼能力能報答他?還有什麼東西能報答他?迷茫之間,吳征的內力透體而入。
或許是吳征嘗試之後胸有成竹,這一股內力比昨日的強勁許多,像是男兒粗糙又溫暖的大手,熱烘烘地順著經脈周邊湧向四肢百骸,像在撫摸著這具高潔脫俗的玉骨之軀。
這副嬌軀早非冰清玉潔,同為男子,從前的像是惡魔,恣意地輕薄凌辱。現下的卻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一點一滴地為她撫平身上的傷患。
經脈彌漫周身,今日增強瞭的內力遠比昨日清晰得多。熱力轉過任督二脈,像摟著自傢的腰肢;透過足陽明胃經,像從上至下撫摸過右邊玉乳;再環繞著手少陰心經,則像捧著傷痕累累的心,溫柔撫慰。柔惜雪又有要落淚的沖動,但她不敢打擾瞭全神貫註的吳征,隻能盡力收斂心神。
在她體內的內力越來越強,感覺越發地清晰。這股內力現下的威力在她看來並沒有什麼瞭不起,可是個中恩義,沛莫可禦……
柔惜雪似在溫泉之中,燙得嬌軀越發酥軟,意識越發迷糊,再度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