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清晨,就少瞭不覺曉的酣睡,夜間也沒瞭潛入夜的細雨。倒是紅日初升時,攀附在枝幹的知瞭早早開始呱噪,惹得早起的鳥兒聞聲而來,大快朵頤間也嘰嘰喳喳地得意鳴叫。
吳征比起勤勞的鳥兒也不多讓,踏著晨光修行完畢,後院就是他【無所事事】時最愛呆的地方。一座座小院緊鄰又保有間隔,這裡住著他最親近的人們。他常常在想,若是寧鵬翼當年也有這麼些女子真心誠意地陪伴在身邊,會不會就不覺孤獨,也就不會待這方世界恨之入骨,不將這裡變作生生世世的修羅場不肯罷休。
每天再多事,也要抽出些空閑來陪伴傢人。或齊聚一堂眾樂樂,或相伴閨閣竊竊私語。即便自己足夠努力,還是有無數未曾做到的事。譬如祝雅瞳與自己的關系還未能讓傢人知曉,兩人之間仍然隻能偷偷摸摸地來往。
偷香竊玉這種事,固然有別樣地刺激,但做得多瞭,尤其總是提心吊膽,生怕被人撞破,這就不免美中不足。幸好母子之間奇異的關系並未改變,私下相處時祝雅瞳亦妻亦母。她本就是驕傲的性子,越發適應之後便依性情而為,甜蜜時待吳征如夫,起瞭口角或是有事商討便轉而為母,竟然十分順暢。
今晨吳征便在馥思居門口多駐足瞭一會,呆呆地望著小院,仿佛自己的目力可以透過緊閉的朱漆大門望向院裡。
並非不敢進去,而是昨夜已在此春宵一度,二人情濃意深,十分相諧滿足,至黎明時分才提早離開。途經此處卻又停步,正是想起昨夜的房中私語。
吳征年紀已不小,換作旁的人傢,這年齡連孩子都差不過要上學堂念書。而吳征雖說金屋藏嬌,到底尚未正式婚配。兩人歡好已足,相擁卿卿我我之時不免說到此事。這是吳征與祝雅瞳第一回認真地聊起他的婚姻大事,也因吳征與倪妙筠之情已浮上水面,婚姻也必須提上議事日程。
誰當大夫人,誰當二夫人,不管後院如何,外頭給人看的東西也需有個合理的體面和交代。說來說去有個大體的商議,免不瞭又落回祝雅瞳身上。她的身份最為特殊,也是唯一絕不可以公之於眾的戀人,但吳征同樣想給她一場儀式。祝雅瞳倒不計較,隻說她從不在意這些。
吳征有些訝異,但凡女子誰不喜歡這種浪漫又動人心魄的儀式?就連陸菲嫣經歷瞭那麼多艱難,她同樣對此並不強求,但若是沒有,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些遺憾。
祝雅瞳既無興趣,吳征也不多言,兩人海闊天空地聊下去,又說到今後的子嗣。此時吳征才猛然想起,祝雅瞳不時有提過婚事,似乎十分享受被傢中諸女圍繞,叫她一生娘的感覺,卻從未催促過自己要生兒育女。
帶著疑惑,吳征試探道:「瞳瞳呢?瞳瞳想不想有一個孩子。」
說起這話時心裡砰砰直跳。即使與祝雅瞳之間相處已頗為自然,可說到如此禁忌的話題,吳征仍覺渾身雞皮疙瘩都豎瞭起來。不僅因其中的百般禁忌,更有許多難以解決,要聽天由命的難題,刺激實在太多。
「不要,我從來也沒有想過,也不喜歡,絕對不會要。」祝雅瞳斬釘截鐵地拒絕,話語間卻萬般溫柔,令吳征難以捉摸。仿佛懷中美婦又回到瞭她處至成都城的時光,讓人猜不透。
「那……既然不喜歡就不要瞭吧。」吳征難以形容這一刻的心情,仿佛松瞭口氣,又有頗多失落。
情人之間愛到極處,子嗣便是愛的結晶。似陸菲嫣,韓歸雁等人都是願意的,吳征至今未有子嗣,隻因時局復雜暫不適合而已。祝雅瞳拒絕得如此決絕,吳征難免有些異樣想法。
兩人一時沉默。吳征暗思以祝雅瞳對自己的情深如海,莫不是生下自己時留瞭什麼心理陰影,才對生兒育女之事如此排斥。祝雅瞳與他心意相通,早猜到吳征一定會尋思根由,若是有什麼心結還會尋機化解。兩人雖陷入無言,對視的雙目裡祝雅瞳見愛子正心思連轉,略有疑惑,全無猜忌之意,不由心中一陣甜蜜。
「其實也很簡單,因為這件事我想不清,所以絕對不要。」隻消想得明白的事情,明瞭瞭利弊,其實做與不做均可。唯獨徹底想不明白的,才會縮手縮腳,也絕對不碰。祝雅瞳定瞭定神,幽幽道:「我這一生心裡隻有你一人,誰也不能把我的心搶走。但是……我不知道若是又有一個孩兒,我會愛他多少,會不會分走征兒的那一份?會不會從此待征兒的愛就少瞭許多?我想不清,所以我不要,說什麼我都不要。」
吳征聽得鼻子發酸,淚水立刻湧瞭出來。懷中的女子待自己實在太好,她哪裡是自己留有什麼心理陰影,分明是把一切都考慮在內,深思熟慮之後才做的決斷。這片真情讓吳征徹夜傻笑,睡著瞭仍是如此。
吳征望著馥思居,又嘿嘿傻笑瞭一陣,這才打點精神去瞭書房。至於祝雅瞳,也不知她是否還在安歇,就讓她帶在院子再害羞一陣吧。
依照約定,三日後張聖傑便會頒下聖旨,封祝雅瞳為戶部侍郎。這個職位不高不低,但給祝雅瞳卻十分合適。無論韓傢兄妹練兵需調撥的錢糧,還是吳征招收昆侖大學堂的學徒等等,有戶部侍郎居中打點,都會快捷方便許多。等當瞭戶部侍郎,祝雅瞳也難能像現在這般閑暇。
重振昆侖有瞭堅實的第一步,吳征手頭要做的事情仿佛一下子多瞭起來。書房裡一忙就是半日,到瞭午飯時分,趙立春才悄聲向吳征道:「老爺,玉夫人晨間來瞭口信,說有一位拙性大師回來瞭。」
「哦?」吳征大喜,跳將起來道:「終於回來瞭!就在二十四橋院麼?」
「是,玉夫人留瞭他在院裡歇腳,說老爺得瞭空知會一聲即可。」吳征欣喜的模樣讓趙立春嚇瞭一跳,生怕時不時誤瞭什麼大事,忙將玉蘢煙的吩咐說瞭一遍。
「啊……也對,還是玉姐姐思量周全。」吳征著急上頭,得一言點醒才笑道:「那代我送個口信去,讓大師今日好生休息,明早我再去見他。」
祝傢能幹的強手不少,但要說最出眾還屬拙性。探查當年孟永淑遇難的秘密就交由他一手操辦,歷經艱苦終於將舊事從塵封中開啟。雖是晚瞭些沒發揮作用,但拙性的能耐可見一斑。所以倪妙筠一路追捕於右崢之時,在淦城察覺出瞭蹊蹺,吳征派遣的也是拙性。
暗香零落在大秦上瞭臺面,在燕國的分支則毀於蕭墻之變,被霍永寧斷瞭根。那麼在盛國,也一定有這樣一個分支潛藏在暗中。大秦國山高水遠難以涉及,不如就從盛國開始,若能挖出深根,說不定還能與大秦國的賊黨有藕絲相連。若是沒有也無妨,吳征立志要徹底摧毀賊黨,盛國這裡就算是獨立的一支也不容他存續。
做這種事不僅要心細,還得膽大,更能八面玲瓏到哪都吃得開,除瞭曾在涼州混得風生水起的拙性之外,旁人還真做不到。
待瞭一日,吳征與玉蘢煙一同來到二十四橋院。這裡不僅是吳府招來風言風語,讓吳征風評降低的【門面】,也是玉蘢煙循著流落風塵的少女這一線摸索暗香零落根源的暗樁。
「大師近來可好?」領著吳征進瞭小院,玉蘢煙便抿嘴嗤笑著退瞭出去。隻見拙性雙手合十,盤膝而坐,低念著不知哪一篇經文。滿是懺悔之意的臉上面色發青,昨夜的折騰可想而知。
「阿彌陀佛,老衲遲早圓寂在二十四橋院。」拙性見吳征來到慌忙站起施禮。他還俗已久,早已長出濃密的一頭黑發與滿面虯須。但長年身為住持,身受佛性熏陶的范兒還在,若是放縱太過,心中難免有悔意。
吳征哈哈大笑間,拙性又苦笑道:「傢主與玉夫人巧思妙手,屬下原本想預祝傢主金玉滿堂,如今看來是不必瞭……」
「大師辛苦瞭。」吳征看拙性滿面風霜之色。每每交於他的都是極大難題,追查途中不免風餐露宿,幾多艱苦。心中對這幫屬下的忠誠勤懇感恩與欣慰之餘,也對祝雅瞳從前高超的手段與為人欽佩不已。若無技巧,得不到這幫得力下屬的效忠。若非為人得以服眾,也不能讓這幫人時刻效死命。
「傢主厚愛,還不算辛苦,大多還是錦衣玉食的好日子。」拙性一笑道:「幸不辱命,事情已有瞭眉目。」
吳征精神一振!若隻是一點眉目線索,還不值得拙性親自趕回紫陵城來見自己。這一行必然是有瞭重大發現,且大到拙性都不敢輕舉妄動,必須請示吳征的地步:「大師慢慢說。」
「是。屬下按倪仙子的線索,扮作客商進入淦城。」拙性不敢怠慢,將這一行巨細靡遺地緩緩道來,唯恐缺失瞭些許,就漏瞭重大細節。
淦城雖偏,五臟俱全。進出大山的咽喉要道之城裡,茶,馬,酒,鹽,食,綢六大幫派在暗中主導著這座城池的規矩。所謂山高皇帝遠,當地官府自有他們的行事方法,也必須與這些地頭蛇們共同維持這座大多都是來往行商的城池。
茶幫老大於右崢被倪妙筠帶走,臨行前於右崢又殺瞭酒幫的李幫主之後,淦城勢力並未大亂。而是波瀾不驚地完成瞭過渡——茶幫與酒幫都很快有瞭新的幫主,淦城的一切與從前幾無二致。
唯一的風波就是於右崢與李幫主的仇殺。李幫主的傢人要找於右崢報仇,茶幫與酒幫一同表示:私人仇怨,與他人無由,幾乎與這二人撇清瞭幹系,頗有些人走茶涼的味道。
於右崢這種人的本事,孤身時可為一方之霸,投靠他人也可得以重用。吳征點名要的高手,自然不會放任他的傢人不管。淦城裡的規矩不能動,最好一切照舊,所以於右崢的一傢老小也都留在淦城。倪妙筠離開之後的第一時刻,祝傢先行抵達的高手就接過保護這一傢人的職責。
兩月之後,一臉虯須的拙性扮作的遼東行商魯彪就帶著十餘人的商隊來到淦城。這魯彪看著生得猛惡,行事卻周到,作為外來的行商,一來就拜見各大碼頭,先訴瞭苦,再奉上禮物。條件也簡單,沒有與各位大佬搶生意的念頭,隻是借光往閩地一行,到實地看一看,再采買些貨物。今後的生意自己就與各位大佬合作,絕不單獨行事。
「大哥,查到瞭,查到瞭,這魯彪在遼東可是大大有名啊!」
「哦?快說來聽聽!」淦城本地幫派也都是見過世面的,自不會被魯彪三言兩語以及一些禮物就迷花瞭眼。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一面虛與委蛇,禮尚往來之外,背地裡必然也要查一查底細。
「遼東有傢雪山珍寶行,專營珍奇物事,行東就是這位魯彪。按消息,和來咱們淦城的這位生得一模一樣。」來人壓低瞭聲音道:「聽說這傢珍寶行不久前糟瞭祝傢的池魚之災,和祝傢剛搭上瞭線,正在做生意的當口,燕國朝廷抄瞭祝傢。魯彪也就倒瞭血黴,大批的貨物被繳沒充公,連商路都斷瞭幾條。來咱們這地方找財路,倒也不足為奇。」
「這樣……」馬幫的胡幫主點瞭點桌面,自言自語道:「難怪初來乍到就備瞭這麼重的禮物。那些老參,鹿茸,貂皮,六個幫派的見面禮這麼一送都得千多兩銀子。這麼大的手筆……」
疑問縈繞在淦城六幫的首腦人物心裡。強龍不壓地頭蛇,魯彪的實力再強,不至於跋山涉水,不遠千裡跑到淦城來爭牌面。難道真是因為遭瞭秧之後無可奈何,不得不花大本錢找一條新的商路?
魯彪倒是不慌不忙,極富耐心。六大幫派沒有正式的回應,他就在淦城住瞭下來等候,看上去一副把全副身傢都押在這一回的樣子。
淦城從閩越之地來往的貨物不少,茶葉,絲綢,酒,海鹽等都不愁銷路。但誰也不嫌生意太多,何況魯彪給的價著實誘人,比行價都要高出一成以上。六大幫派裡實力較強的茶,馬,酒三傢還能按得住性子,鹽,食,綢三傢實力較弱的找著瞭新的賺錢路子,率先就坐不住瞭。
沒奈何,六大幫派隻得坐下來商討。對待魯彪這種人,一傢沒那麼大胃口吃不下,淦城不管裡面怎麼鬥得你死我活,做生意對外時都得共同進退,飯才吃的長久。
魯彪得瞭這些消息呵呵一笑,他等的就是此刻。無論是來到淦城的身份,談判的方式,給出的價碼都是經過精心籌備的。每一樣都要搔到六大幫派的癢處,讓他們想吃又怕,不吃又舍不得。有瞭於右崢的幫助,拿捏這些細節並不太難。
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六大幫派拿不瞭主意的事情,自有人會代他們決定。魯彪來此不為做生意,不為賺多少錢,為的正是淦城另一傢見不得光,卻足以掌控六大幫的第七傢幫會——午夜幫。
潛藏在暗處,不顯山不露水,卻攫取瞭足夠的利益。六大幫派每年辛辛苦苦奔波賺來的錢,大多數都落進瞭午夜幫的口袋。一切的一切,都像極瞭吳征那個死對頭的手段。
燕國賊黨已覆滅,大秦的賊黨忽然暴起幾乎奪瞭整座江山,盛國的又是如何?吳征的目的就是挖出這些人來,也是魯彪來到淦城的原因。
果然不出所料,六大幫派為此事爭執不下。茶幫的新任幫主荀永春無奈道:「大夥兒也不用爭瞭,有什麼事請五爺來決斷吧。五爺讓做,咱們就做,五爺若是不讓做,就趕魯彪走。五爺若是要人頭,我們就做翻瞭魯彪。」
五大幫主都沉默下去,這件事沒有更好的方法。午夜幫一向把六大幫派吃得死死的,但是又留著那麼些好處。不多,讓你發不瞭大財,起不瞭勢。但又不少,隻消花力氣下功夫,還是能賺上一些。好死不如賴活著,在這極為有限,但又能撈上一把的空間裡,自己就像騾子一樣,被趕著麻木地向前。
同樣,如果和魯彪做生意,這一筆多賺來的錢也不敢隱瞞午夜幫,遲早要繳上去的。既然如此,還不如直接請示五爺來決斷的好。
於是六大幫派繼續與魯彪虛與委蛇,一邊等待五爺的決斷。這一等,就等瞭大半年。其間燕盛兩國開戰,國境線封鎖,魯彪也徹底走不成瞭,幹脆就在淦城呆瞭下來。這人極善與人交際,出手又大方,最重要的是,好像這位遼東來的漢子全然沒有任何歪心眼,一是一,二是二。談生意最喜歡碰到的就是這種人,見者有份,不該拿的一個子兒都不要。一年多的相處下來,倒是與六大幫派混得熟絡,幾乎像親兄弟一樣。
燕盛之戰打完,又過瞭大半年,五爺才終於在淦城出現。魯彪知道自己一直在嚴密的監控之下,也知道自己這一身十一品的修為本事怕瞞不過有心人。但五爺一樣在嚴密的監控之下!這個鬼影般的人一出現在淦城,祝傢埋伏下的暗樁就盯上瞭他。
魯彪在明面,暗地裡辦事的便是張天師張百齡。張天師捉拿於右崢時失利而回,這一回也是自告奮勇。再說這麼重要的事,有他和拙性一同出行,相互照料才得萬無一失。
按於右崢的說法,這個五爺行蹤不定,且召集六大幫派時地點也不定。有時在蒼天大樹上飄來聲音,有時甚至在亂墳崗的棺材裡,不一而足。吳征推斷這個五爺不過是個代號,來的人都未必一樣,說不定有個什麼東南西北特使之類的職位。
張百齡不急著動手,魯彪也不急。暗香零落經營百餘年,樹大根深,要挖出來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一時抓不著人不要緊,不小心把線索弄斷瞭才是大罪過。
五爺來瞭淦城之後,依例召集六大幫派將事情論瞭一遍。有錢賺的事情,還有六大幫派這種馬前卒去探路,五爺自無不可,一番交代後就離瞭淦城。
張百齡一路跟蹤。這人竟然順著由東往西的路線兜兜轉轉,每到一城都停留幾日,也召集當地幫派議事之後才離去,似乎坐實瞭吳征關於東南西北特使的猜測。這麼兜轉瞭又有小半年,才又忽然消失不再出現。
這期間魯彪已與淦城搭好瞭生意,燕盛之戰結束已久,他也尋機離瞭淦城與張百齡匯合。五爺雖然消失,但消失的地方大有講究,於是張百齡留在當地盯梢,拙性趕回紫陵城將此事與吳征說瞭個明白。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盛國的賊黨沒有什麼篡位的野心,就是江南富庶,賊黨把這裡當做刮油水的地方而已。」吳征聽完之後猜測道。盛國此前始終疲弱,偏安一隅,也遲早會是燕盛兩國的口中食,幾無幸免的可能。寧傢對這裡的皇位甚至都沒有興趣,費盡千辛萬苦奪來的皇位,卻是座守不住的江山,得來何用?這麼來說,盛國賊黨的首腦人物大體也不會太過重要,雖是略覺失望,吳征仍沒有小覷之心道:「對瞭,那五爺在哪裡消失瞭?」
「鎮海城,金山寺!」拙性的目光出奇地亮。
「哈,好地方啊……」吳征忍不住也笑瞭起來。真是冤傢路窄,出遊時才和傢眷們說瞭白娘子的故事,故事裡的反派人物法海正是金山寺住持。傢中諸女對此憤憤不平,罵起金山寺來從來不容情。想不到這個五爺居然就消失在金山寺裡。
吳征稱贊好地方,也不全是反語。而是說若賊黨把金山寺選作根基之地,倒還真是好想法,好巧思。寺廟這種地方,總帶著股天然的神秘,是好是壞,幾乎全在權力極大的住持一念之間。好瞭,這就是處人間聖地,於教誨世人有極大的幫主。壞瞭,那就是藏污納垢,真真正正的五臟俱全之地,臟得透瞭!
見傢主來瞭精神,拙性又道:「屬下以為,金山寺大有可能是賊黨在盛國的老巢,起碼也是極重要的據點之一!」
拙性也做過住持,雖不臟,但是對寺廟的一套極是熟悉。既然留上瞭心眼,他那雙法眼一看,金山寺裡處處都透著莫名。
「我剛剛還在想,盛國這裡賊黨隻開店賺錢,領頭的怕不是什麼像樣人物。現在又想,若是被咱們摸清楚瞭,未必不能摸出賊黨潛藏的辦法來。」吳征點頭道:「五爺消失在金山寺,這地方少說也是特使的據點之一,足夠瞭。大師可看出什麼能插手的破綻沒有?」
「屬下有些想法,不敢擅作主張,才請張天師繼續盯住金山寺。依屬下看,光靠盯梢難以搞清楚內裡的玄機,必須有精明的人物光明正大地進入金山寺,方能找出寺裡的奧秘。」拙性搓著手有些為難道:「請傢主準許屬下去金山寺掛單,為傢主一探究竟。」
「大師這副相貌……扮作旁的好說,再出傢當和尚,會不會太紮眼瞭些?」吳征也開始撓頭。照理說拙性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他的身材太惹人註目,加上他原來大住持的身份不得瞭,可謂享譽世間,可別一跑去金山寺掛單就漏瞭餡。
拙性也嘆氣道:「屬下也知……隻是……確實沒有旁的人選……」
「要不我去出傢得瞭,我年歲輕些,現在去出傢也說得過去。」吳征眨著眼睛,左思右想沒有辦法,忽然冒出個荒唐念頭來。
「傢主饒命!」拙性嚇得跪瞭下來,吳征這要是出傢的話,府上的夫人們非把自己打死不可。而且自己再紮眼,難道還能比吳征更紮眼不成?傢主這種樣貌,這種氣度身份,到哪也讓人一眼看出來瞭。
「我再想想吧,好不容易有瞭眉目,總不能就這麼算瞭。」吳征覺得頭疼。他能扮演申屠神輝,容貌不是什麼問題。問題在一旦去瞭金山寺就得與外界隔絕好一段時間,他現下身份已不同,不僅隻有這一件事,實在騰不出這麼多工夫來隻辦一件事。
「哎,不成的話,隻能屬下去瞭。傢主寬心,屬下怎麼也要挖出裡頭的門道來。」
「不忙。大師歇息幾日吧,人選麼……我再慢慢思量……」
「三日後屬下就辭別傢主,還是往鎮海城去,張天師克忠職守,屬下不敢貪圖享樂。」
「你們都辛苦瞭。」
三日之後拙性又出發前往鎮海城,吳征也離瞭府邸。溫柔鄉與安樂窩固然讓人舍不得離開,可諸事繁雜,由不得他選擇。燕盛之戰的結果來之不易,更值得用心去呵護,為瞭更美好的明天。
傍晚時分臨近突擊營,吳征的心也熱瞭起來。大戰之後,還是第一次回到突擊營,這裡有與他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澤,還有暫時分別,等候著他的美麗女郎。
雙腳一磕馬腹,寶器便放蹄飛奔起來。這貨在大戰之後,以有情有義的表現贏得在吳府地位陡升,一天到晚被當大爺伺候著,跑起來都像邁著八爺步,所幸速度不受影響……
「大人,是吳大人來瞭,快,快開營門……」今日守門的雲滿天遠遠看得真切,手舞足蹈著大呼小叫。
「哈哈,雲滿天!」這傢夥被抓回來時,險些被脾氣大的章大娘打掉滿嘴牙,如今憑著一身不俗的本領混得也相當不錯,當個守營官。吳征臨近營門一拉韁繩飛身下馬,早有兵丁接瞭【寶器】去享受新鮮草料。吳征搭著雲滿天的肩頭,甚是親熱。
倒不是對這位多麼另眼高看,而是吳征也著實想念這裡。大戰時這些勇猛的將士隨自己千裡奔襲,立下奇功,可謂出生入死,這是生死之交的夥伴。同樣,突擊營的將士也無比想念吳征。他不僅帶著大傢洗脫一身罪名,如今前程一片光明。
丘元煥來襲時,吳征沒有丟下夥伴們獨自躲藏逃跑。他即使逃不走,其實也可掩藏起來。但是以丘元煥的本事,一定會有夥伴被捉拿,丘元煥也會用殘忍到極點的酷刑一個個地折磨他們,逼吳征現身。吳征沒有等這些慘劇發生,而是挺身而出,反讓營中將士安然撤離。
豪傑最服的就是這等人品,義氣,勇氣俱佳的豪傑。這等大無畏的豪傑之氣,蠅營狗茍,永遠隻知獨善其身的小人豈能明瞭?突擊營裡已不僅僅是利益相關,任何一人都願意為吳征肝腦塗地,甚至與吳征一同共事都是與有榮焉。
「兄弟們都還好?」
「都好,就是對大人思念得緊。」
「當真?想我還是想二十四橋院的姑娘?」
「都想,都想……」
吳征承諾下的事,二十四橋院開起之後當然免不瞭這幫兄弟夥常來捧場。吳征免瞭他們的費用,但他們現在俸祿頗高,在營中又沒有旁的花費,每一回打賞都不少,倒都成瞭大受姑娘們歡迎的恩客。——誰不喜歡英雄豪傑?尤其是出手還大方的英雄豪傑。
「大人……大人……」突擊營已過瞭操演時刻,幾個大嗓門一喊,全營都知道吳征來瞭。這兩年他們也都陸續往吳府拜訪過吳征。但在軍營還是第一回,將士們自發集結,列隊,以最正式,也最尊重的方式歡迎吳征到來。
「各位……」吳征心緒亦激動無比,竟然失言,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總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無奈道:「又不是集結的時辰,好像打擾你們瞭?散瞭,都散瞭吧……」
「哈哈……」將士們哄堂大笑,呼啦啦地如鳥獸散走瞭個幹凈。男人之間不需要那麼多語言,何況誰都看見倪監軍站在一旁等候。渾渾噩噩如忘年僧都已決不再摻合到兩人之間的任何事,何況餘人?
「這幫傢夥。」吳征背著手走到女郎身邊,這一回來軍營,除瞭從前的恩情義氣之外還多瞭一條:授業之恩。柔惜雪是吳征請來的,也不止一次說過要謝就去謝吳征。那些得瞭好處的還來不及表達謝意,但賣弄的心思可少不瞭,像忘年僧,墨雨新這些得瞭好處瞭,迫不及待施展出新的身法來。
「我一直在盼著你早些來……」
倪妙筠隻說瞭一句,眼圈兒就紅瞭。吳征吃瞭一驚,再與她對視片刻,女郎已死死咬著唇瓣強忍著哭泣。若不是在大庭廣眾,定然已撲到他懷裡。
吳征心存疑惑,寬慰道:「我也在想你,忙完瞭事立刻就趕來。」
寬慰的話毫無作用,明顯貨不對板。倪妙筠全無安慰之意,反而垂下瞭頭,雙肩頻頻顫抖,幾乎已忍不住哭泣。兩人足下加快進瞭吳征的小院,女郎哇地一聲低泣,撲在吳征懷裡緊緊埋首在他胸前,借著結實肌肉的堵塞,縱聲哭瞭起來。
不是思念得如此肝腸寸斷,女郎的哭聲中明顯有無數難言卻難忍的委屈。吳征目瞪口呆,隻能緊緊摟著女郎,做她最堅實的依靠,讓她紓解心中鬱結。
倪妙筠多日來頗多神傷,心中雖不鬱倒也並無大礙。唯獨一見吳征,就覺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場,在他身邊時盡情發泄,也正是足以依靠的人來到才會有的情緒。
女郎哭泣瞭一陣,哭音漸低,情緒漸復,才覺已被吳征橫抱起來放在腿上側坐著被小鳥依人般摟住。宣泄瞭一回,鬱結稍解,頓覺他的懷抱又溫柔,又結實,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倪妙筠同樣思念愛郎,索性就膩在他懷中不肯起來。
「怎地不問我為什麼哭?」
「啊……不哭瞭麼?」倪妙筠哭瞭一陣,心頭難免積累瞭些怨氣還未散盡,扭著嬌軀又是不滿,又是不依地發泄。吳征裝瘋賣傻地做幡然醒悟狀,讓女郎更加不依。嗔意漸起,怨氣便退,這是此消彼長,甜意濃濃。
「你是不是笑話人傢,那麼大瞭還這樣哭。」
「沒有。哭得這麼傷心一定有緣由,而且未必好說出來,我才不好直接問呀。」吳征把臉貼得近近的,耳朵幾乎就在倪妙筠的唇邊道:「妙妙自言自語就好,反正沒旁人聽得見。」
這男子真是足夠聰明又貼心,一眼就看穿倪妙筠心中有許多委屈,不說出來憋悶得慌,又知這些話會涉及些隱私,未必好說出口。
「誰要自言自語……」倪妙筠發嗔地亮出銀牙,在吳征耳垂上輕咬瞭一口,卻惡狠狠道:「知道不好說出來,就別問!」
發狠不知道是對吳征窺人隱私,還是對她自己要嚴守秘密。吳征卻松瞭口氣地笑瞭笑,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道:「我不問,妙妙想說的時候就說,莫要自己受瞭委屈。」
「人傢這點委屈不算什麼……」倪妙筠小嘴一扁一扁,又有泫然欲泣之象,嘟著唇又撒瞭好一會兒嬌才漸漸緩和。
「這些人還好麼?」
「你看人傢這樣子,當然不好。」
「額……誰敢欺負倪監軍?倪仙子?小五姐姐?」
「噗嗤,什麼小五姐姐,誰教你的來著。沒人敢欺負我,也沒人會欺負我。」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我一來就要打斷人的腿,想想還怪不好意思。」
「你的臉皮比牛的都厚,還不好意思?哎呀,你不要亂摸……」吳征的大手開始不安分,女郎雖也思念,但近日來心亂如麻,當下實在沒有這份心思。倒是被吳征一邊說不好意思,一邊又毛手毛腳的無賴像給逗得心情一松。
「好,聽娘子的,不亂摸。」吳征抱著溫香軟玉,心滿意足,閉著眼睛輕聲道:「來前還和我娘商議瞭一回,看看婚期的事情怎麼辦才好。我們的意思一樣,妙妙是倪府的女兒,不能在我這受瞭委屈。現下操辦婚事的時機還不好,但是名分得先定下來,否則日子長瞭該有人閑言閑語。擇個近期的良辰吉日,我就去找倪大學士提親如何?」
「關人傢什麼事。」倪妙筠面色緋紅,兩人早已做瞭夫妻,可一說此事還是覺得滿心羞澀難言,手足無措。
「也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倪大學士點頭才是頭等大事。」吳征一本正經道:「妙妙嘛,聽他爹爹的就成。」
「還要我掌門師姐同意。」倪妙筠已經聲若貓叫,主見卻還有,忙不迭又補瞭一句。
「那是那是。」柔惜雪待倪妙筠不僅是掌門師姐,也形同授業之師,倪妙筠一身武功大半都是柔惜雪傳授。倪妙筠待她感情深,報恩之心多也是情理之中。吳征欣然同意,相比起倪大學士,要過柔惜雪這一關在目前而言再也簡單不過:「柔掌門還沒安歇吧?我這就去找她談談。」
「別!」倪妙筠面色又一紅,抿瞭抿唇道:「師姐怎會不來迎接你?她剛巧在沐浴。啊喲……」
女郎從吳征懷裡跳瞭起來。近日服侍柔惜雪都讓倪妙筠親手接瞭過來,全然不假手侍者。柔惜雪沐浴前她雖已備好一切,但是還要陪著她安歇入眠。除瞭柔惜雪沐浴時絕對不允許有人在場之外,倪妙筠隨時都跟著她,唯恐她又做出當日強運真氣的傻事來。
「師姐該沐浴完瞭,我去找她。」與愛郎一陣親昵,居然忘瞭這件大事,倪妙筠急急邁開長腿向柔惜雪居住的小院奔去。吳征懷中陡然一輕,曼妙嬌軀像是忽然消散瞭一樣,隻剩一片溫柔。他無奈地搖搖頭,遠遠地跟隨。
按女郎的說法,柔惜雪該當剛沐浴完畢,吳征不好冒昧進入,隻得等在院門口。候瞭片刻,隱隱聽見院子裡有竊竊私語之聲。吳征心中暗自思量,倪妙筠在軍營中別無他事,先前的委屈八成是因為柔惜雪之故。不知道是柔惜雪做瞭什麼,還是說瞭什麼,讓倪妙筠如此傷痛。
歷事越多,吳征的思維也越發縝密。柔惜雪這人待同門一片真心赤誠是假不瞭的,看天陰門從上到下無人不尊重她。索雨珊為瞭她情願以身飼虎,甚至坐化。再看故去的柳寄芙,鄭寒嵐等人,尚存的倪妙筠與冷月玦,待柔惜雪已不是簡單的同門長輩之情。
尤其柔惜雪威震天下時,她們是這樣,柔惜雪失瞭一身武功變作個普通女子,她們還是如此。就連祝雅瞳從前必須從權時與她站在對立的一面,兩人頗多齟齬。與吳征相認化開癥結之後,也同樣以掌門師姐待之,從不輕慢。
倪妙筠如此傷心與委屈,當時柔惜雪受瞭委屈之故!
吳征心中一動,一時想通,還待再想想柔惜雪又受瞭什麼委屈,就聽房門開瞭又閉的房門閉瞭又開。兩對蓮步遊移之聲,一對輕,若有若無,一對沉,如石拄地。吳征心中再一動,眼前豁然開朗。
院門也開,柔惜雪雙手合十滿面歉意道:「不知恩公今日來營,貧尼未曾迎迓,罪過,罪過。」她鞠瞭一躬,又道:「貧尼剛巧沐浴更衣,如禮佛之前,願恩公福星高照。」
佛門自有佛門的道理,連說些告罪,祝福的場面話在邏輯和方法上與常人也大有不同,讓吳征愕然間,生起隔行如隔山之感。若不是久在佛門,說不出這樣的彎彎繞繞。若不是久在佛門又常年迎來送往,場面之事精熟,也說不出這樣讓人指摘不出毛病,還大為受用的話來。
「柔掌門再這樣,晚輩就隻好告退,從此之後敬而遠之瞭。」吳征說的還是恩公二字,他實在不太吃得消這類敬語,給人一種生分,或是無法平等交流之感。
柔惜雪再合十一禮,不敢再稱恩公,向旁一讓舉手相迎道:「吳先生請。」
稍微好點,也沒好到哪裡去。吳征撇瞭撇嘴,沒法再計較下去是其一,目光忍不住在柔惜雪身上打轉是其二。
常言女子沐浴之後如出水芙蓉,除瞭肌膚飽滋春露之後格外地細膩水彈之外,一頭青絲瀑佈般灑下,濕漉漉地如雲如霧,更增風姿。柔惜雪剃度出傢,頂上光潔一片,原本缺瞭這份美感。可她姿色絕美,常年誦念佛經讓面容在日常十分恬淡柔和之外,肌膚更是皙透瑩潔,射出一股半透明的玉質光澤。在她剛剛沐浴之後,更顯別樣的柔美與面上難掩的病態。
柔惜雪雖武功全失,身體卻已調養停當,除瞭丹田經脈受損練不得武功,也比常人的力量更加弱些之外,並無其他問題。可現下的她面色有些發青,手掌,脖頸等裸出之處亦膚光暗淡,甚至一抹紅唇都比前段時日蒼白許多。——簡直和她不覆青絲的頭頂一樣白。
「柔掌門近來辛苦瞭。」吳征目光在倪妙筠臉上一瞟,見女郎眉間一片憂愁,就知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他並未直接挑明,道:「是不是被這幫人的悟性給氣著瞭?」
柔惜雪教授的徒弟,像倪妙筠,冷月玦都是絕頂天賦的人物,其餘幾位師妹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營中的豪傑雖然不弱,但是和她們比起來實在有雲泥之別。
吳征一番話讓二女都露齒一笑,柔惜雪搖瞭搖頭面露莞爾道:「還好還好,多說幾遍都能聽懂,也算不錯。」
「看來柔掌門待他們夠耐心,教武功時心情也不錯,那……柔掌門的傷就不由此處而起瞭?晚輩冒昧,請柔掌門伸手,晚輩為你把個脈。」吳征的醫術照道理堪稱世間無雙,但是除瞭包紮外傷之術外,其餘的本領無從發揮。這些年隨著修為越來越深,對【道理訣】的體悟也越來越透,甚至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才漸漸將腦海中的醫術與現有的條件一點一點結合起來。
柔惜雪的傷他從未看過,也知道丹田經脈受損難以痊愈,的確已宣判瞭她終身無法練武。吳征也沒有解決之方,但是柔惜雪現下看著病體懨懨,倪妙筠方才哭得那般傷心,吳征就不能袖手旁觀。
「唔……」柔惜雪頭一低,面色一沉,其聲哀怨淒婉,似嘆息,似嗤笑,竟有種萬念俱灰,百無聊賴的模樣。她一卷袖管,大喇喇地翻腕伸手:「多謝,貧尼的身體貧尼清楚,其實不好饒吳先生多費心的。」
皓腕瑩白,即使在病中也柔美得令人無法逼視。吳征閉上眼伸出二指,搭在柔惜雪的脈門上。兩指指尖輕輕點在脈門,脈搏一振一振間竟然險些將手指震開。——自不是她虛弱的脈門多麼有力,而是剛沐浴過的肌膚異常柔潤滑膩,幾乎滑不留手。若有若無的脈搏一彈,手指一個不慎就要被彈滑開去。
吳征感受片刻收回瞭手,思忖良久又道:「我會試運一些內力,若有不適,柔掌門請明言,也請柔掌門氣定神閑,萬勿貿然運氣。」
「是,有勞。」柔惜雪又伸出手來。
吳征卻未運功,目光一抬,先看倪妙筠。女郎一臉緊張,櫻唇微微扇動,似是強忍著阻止吳征行險。之所以還能忍耐,還是對吳征的信任。她深知若沒有把握,吳征不會胡來,他這麼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
投去一個寬慰的眼神,讓女郎不必擔憂,運起內力進入柔惜雪的經脈,自己不僅有把握,還會非常小心。
再看柔惜雪,她面上無悲無喜。
這是一幅難以形容的神態,和常人的無悲無喜不同,佛門弟子的這副神情分外地恬淡而超脫。超脫到以柔惜雪這樣的姿色,她細柳長眉,杏目含春,鼻梁秀挺,可恬淡之色與時常的低眉順眼,讓五官上的銳利由此被調和。這樣的反差分明極具魅力,不愧絕色之姿,可是多看片刻會讓你覺得仿佛再看著一片虛無。
吳征很少看見這樣的神態,唯一的一次卻刻骨銘心!那是索雨珊說完瞭所有的話,心願全瞭的坐化之前才有的無。
他心中一痛!
索雨珊因眼前的女尼而死,孟永淑因眼前的女尼在人間煉獄二十載而死。孟永淑從前是長枝派眾星捧月的女徒,有名的美人。索雨珊的姿色雖不及倪,冷,柔這樣的絕色,在天陰門裡也在柳寄芙,鄭寒嵐等人之上。錯不在柔惜雪,而在賊黨!索雨珊坐化,孟永淑慘死,因此事件相關聯的三人,隻剩下這個失去瞭武功的女尼還活著。可她現下再度露出這等虛無的神態,可知她即使尚未萬念俱灰,能支撐她活下去的信念已然不多。
或許她還想咬牙活下去,活到替各位死去的同門親眼看著賊黨覆滅。可賊黨覆滅之後呢?她又靠著什麼信念活下去?倪妙筠與冷月玦又會多麼傷心?被賊黨害死的人已經夠多,已經太多……
吳征深吸瞭口氣,運起一絲內力,再度按上柔惜雪的脈門。他閉上瞭眼,腦海裡率先浮現的是在這個世界所學,人體錯綜復雜的經脈,此後則是記憶裡,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細胞與神經。除掉旁枝末節,最終隻留下整幅經脈與經脈附近的細胞與神經。
吳征睜眼與柔惜雪對視,柔惜雪點瞭點頭,也閉上瞭眼,仿佛在佛前入瞭定。順著腕脈渡入一絲內力,吳征小心翼翼地將這絲內力順著經脈旁的神經與細胞慢慢前行。
隻見一眨眼的功夫,吳征的鬢角就滴下豆大的汗珠。而柔惜雪光潔的頭頂也忽然間滿是香汗。倪妙筠不知發生瞭什麼,隻緊張得握緊瞭雙拳,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掌門師姐沒有吐血,沒有吐血……」
柔惜雪經脈與丹田受創,隻要稍微運功,內力從這些創口處湧出,不僅讓經脈丹田傷上加傷,更會讓身體大受內傷。吳征的模樣雖凝肅,柔惜雪的香汗之多雖嚇人,但她居然沒有吐血。比起前幾日來她想盡瞭辦法仍束手無策,已然強的太多。
女郎死死咬著牙關不敢發出丁點聲息,唯恐有人打擾,踮著足尖騰雲駕霧般躍出小院。隻見不僅四下無人,整座突擊營裡燈火寂寂,仿佛將士們都人間消失瞭一般。她臉上一紅,深知這是將士們知道吳倪二人戀情正熱,唯恐打擾瞭他們。
倪妙筠沒有想到,吳征也沒有想到。饒是他有無數的猜測和準備,還是沒想到居然如此順利,也沒想到居然如此艱難。
柔惜雪的經脈再也容不得半點內力通過,她強行欲提真氣,導致破損的經脈再度大損。比起上一回重傷,這一次雖輕,但她已十分虛弱的身體更加煎熬,也更容易留下病根。吳征也不能將內力透入她的經脈,轉而順著經脈周圍的細胞與神經遊走。
說順利,是這個方法準準命中!內力順著細胞與神經不僅全無阻礙地通行,更不傷柔惜雪的經脈分毫。說艱難,則是柔惜雪經脈受創之多,之重觸目驚心。十二品高手的強悍非常人所能猜度,祝雅瞳在桃花山夜戰八方,也是一身重創,不久就能恢復如初。能讓同為十二品高手的柔惜雪武功全失,傷勢之重可想而知。
這些傷勢都是難以愈合不說,柔惜雪強提真氣,又撕裂加重瞭幾處傷口。吳征感知著這些傷口,可謂提心吊膽,唯恐一個不慎惹下大禍,簡直比自己運功沖關還要聚精會神。
吳征頃刻間汗如雨下,柔惜雪也是大汗淋漓。那絲內力若有若無,在往日自己根本看不上。可是它居然就在自己的身體裡穿行,雖慢,卻暢通無阻。她牙關打顫,幾乎想興奮得放聲高呼,內力在自己身體裡穿行而不使自己受傷,已經兩年餘沒有瞭。
從前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事情,幾乎讓她珠淚墜落。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必須忍耐,不能動,甚至不能欣喜。她能感知這股內力如此猶豫,如此謹小慎微,如此艱難地探索著前行,終於停在一處創傷邊。
這是一處傷上加傷,創口又擴大瞭幾許。殘破的經脈即使愈合也不能再承受內力奔湧,可是就像斷裂的骨頭,接上長完之後在力量與靈巧等方面必然不如從前,好歹行動如常。但若不管不顧,骨頭長得歪瞭,這一段肢體可就徹底廢瞭。
柔惜雪的這一處傷就幾乎大到難以自愈的程度。吳征暗自嘆息,覺得這女尼這般蠻幹實在劃不來,又憐她功力盡喪之後的可悲。奇妙的是,這番心意幾乎在一瞬間就順著這股內力為柔惜雪所感知。
內功修為源於丹田,長於心境。這股內力在吳征心湖泛起波瀾的那一刻,此前的猶豫與謹小慎微,正因這股憐惜之意的註入變得倍加溫柔而溫暖。
柔惜雪運不得內力,無從回應,隻在心底升起奇妙的感覺。她知道吳征待自己更多是可憐和同情,也知道吳征需要自己傳授武功的能耐。可是被一名男子從心底憐惜的感覺前所未有,那股細若遊絲,若有若無的丁點內力,就像烈陽下的海水,溫暖而寬闊。
內力一點一點地靠近經脈創口,十分精準地停在創口旁的每一個細胞上,卻又不觸及經脈。劇痛未至,留在細胞裡的內力保護著這處創口,又一點一點地滋養著傷患。吳征的方法並不高明,也不復雜,隻是相當於皮膚上劃瞭道傷口,他給貼上瞭張創口貼。但是對於柔惜雪而言,這張創口貼卻能給她羸弱的身體幫上大忙。
確認無虞之後,內力繼續遊走,尋找著下一處創口。柔惜雪難以想象吳征用瞭什麼樣神乎其神的方法,為何內力可以遊走於經脈之外,還能循規蹈矩,毫無失控的征兆。她隻知道,這股內力侵入自己的身體,卻用最溫柔,最體貼的方式治療著身體裡的千瘡百孔。
二十年來,她卯足瞭勁,鼓足所有的勇氣,像佛陀一樣頂天立地。又以自己柔弱卻堅實的背脊,承受著魔頭的肆虐。扛下一切苦難,隻為保護面前的門派,同門。她沒有喊過苦和累,無論後背多麼錐心刺骨地劇痛,她都面對同門微笑著,呵護她們成長。可是內心深處,她的苦和累又有誰知道?
尊重她的同門不知魔頭的存在,也無力為她分憂。待得她們終於知道自己所承受的一切苦難,頂天立地的柔弱女子已然再也支撐不住倒地。帶著一身的傷痕,普天之下束手無策。
雙手合十著默念著經文時,她也想過有朝一日佛光普照,渡世間一切災厄,讓自己不要那麼苦,那麼難。可是從來沒有。等她倒下之後,天光似才露瞭一線,眼前這個年輕的男子,不僅助她重建瞭宗門,還尋摸到瞭能治療自己傷勢的方法。
雖然這種方法隻能助力經脈愈合,並不能讓自己恢復武功。可是能讓自己少一分苦痛,時光似乎沒有那麼暗淡……宗門已重立起根基之地,天陰門還會慢慢地蓬勃興旺起來……他會幫我……
迷迷糊糊之間,吳征無力地垂下手臂撤回內力,柔惜雪頭一歪沉沉睡去,幸有倪妙筠全神貫註在旁,將他二人輕輕接在懷裡。
柔惜雪像喝醉瞭酒一樣,幾乎不省人事,吳征則是大口大口地喘息,汗出如漿,連地上都濕瞭一片。
「沒事,扶你師姐去睡下就好,我不要緊。」相比起體力的疲勞,吳征的腦海裡似有千萬根針在紮,頭疼欲裂才是巨大的煎熬。這是精力消耗過甚,累得幾乎暈去。
「你等我。」倪妙筠知道不可延誤,慌忙抱起柔惜雪進屋安頓好瞭之後,拔腿就返回吳征身邊,攙扶著他回到自傢院內,也讓他躺好。
柔軟的小手抵在頂門,兩根纖纖玉指揉按著太陽穴,針紮般的疼痛舒緩瞭些許。吳征體力無憂,可是這般尤有餘力之下,連根手指頭都不想動的還是第一回。他歇瞭片刻,幹著嗓子道:「你師姐的傷應該能好得快些瞭。哎喲……」
倒不是偷奸耍滑,兩句話就說得幾乎抽冷氣,吳征確實累得狠瞭。倪妙筠俏目含淚道:「不必說,你歇著就好。」
「不說你能安心麼?可不提心吊膽一個晚上胡思亂想?」吳征歇瞭片刻凝聚精力,有氣無力道:「我知道你想問我她的經脈能不能復原。我現下知道的,不能。我隻能助她的經脈快些愈合,但是你知道這種東西,就像竹筒裂瞭一大塊,我拿張紙糊上可以,一旦內息奔湧,還是得裂,這是其一。其二,她傷得最重的在丹田,丹田不像經脈如竹筒,我能幫著愈合。丹田就像一片漩渦,我也沒有辦法……」
「我知道,我知道,已經很好瞭,掌門師姐照料我們這麼久,現下我來幫她完成未瞭的心願就是。」倪妙筠雖還是略覺失望,但聽得經脈傷勢能有好處,已是十分好的結果。她更加心疼吳征,手上按揉得越發輕重適宜。
「不僅是這樣,我總覺得有一樣你們得小心些。」吳征一句三喘,又停瞭停才道:「她是不是強提真氣,才又導致經脈大損的?從前她一定不會這樣蠻幹對不?一個人總是繃著一根弦,繃瞭二十年。這二十年裡她無比強大,也無比堅韌。可是一旦弦斷瞭,整個人都會改變。接下來她可能會越發敏感,脆弱,動不動就孤註一擲地賭博,賭命,你們一定得小心。」
信念的崩塌會改變一個人,比如爭奪天下者失敗之後,會變成一個醉生夢死的酒肉之徒。人性如此,堅強如柔惜雪也不會例外。
倪妙筠抽泣著道:「我也知道,掌門師姐近來就是越發脆弱瞭。可是,可是,該怎麼辦才好……」
「平日多看著她,小心她做傻事。另外,多找點有意義的事情給她做,讓她沒工夫胡思亂想,算是個補救的辦法。」吳征皺著眉頭,抬臂與倪妙筠的手握瞭握,道:「我沒事,你去陪她吧。若有什麼不妥之處就來喊我,我……累死瞭……」就此腦袋一歪,也沉沉睡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