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規矩林立的軍營,即使豪傑們在操演時段已被訓得令行禁止,絕對不敢冒犯軍規半點。聽得這個名滿天下的三字時,突擊營裡還是發出一陣抽冷氣,驚嘆,訝異,與果然如此相混的嘈雜聲。
「天陰門……【飛花逐影】柔掌門?」忘年僧也是佛門出身,柔惜雪這三個字對他而言更是如雷貫耳。
至少在兩年之前,柔惜雪還是佛宗無可置疑的第一人,無論佛法,武功無出其右者。二十年前柔惜雪執掌天陰門,忘年僧還是寺院裡修行的青年和尚。當年的所思所想還歷歷在目:「柔掌門該當是天上神祗下凡吧。」
這個荒誕的感慨並未持續多久,就被師傅敲在光頭上的木魚給敲得「頓悟」:「昏話,柔掌門必是修行大成的西天比丘尼,神祗是在道觀。」
這位步伐沉重,一段路就走得氣息散亂,面色潮紅,額角見汗的弱女子會是柔惜雪?這位眉眼裡光芒暗淡,甚至時不時露出滄桑目光的女子怎麼會是柔惜雪?
她的綽號是【飛花逐影】。天陰門有蓋世輕功魔劫曇步,身為天陰門掌門,傳說她施展起輕功來就像一片花瓣般輕盈渾不著力。而隻要她願意,即使是一片陽光影子都能被她閃電般的身法輕易捕捉。
「正是貧尼。是不是覺得一個又老又醜,三步路就喘氣的尼姑居然是天陰門掌門,心裡很是失望瞭?」忘年僧的嗓門一貫地大,這一段疑慮重重的喃喃之語一樣如擂戰鼓。柔惜雪聽在耳中,目光流轉淡淡地回答道。
忘年僧猛然驚醒過來,惶恐地朝點將臺望去。隻見柔惜雪帶著一絲迷茫尋找著發聲的人,左右轉動之後終於停在自己身上。即使魯莽如忘年僧,也看出柔惜雪並非確定自己就是方才言語唐突的人,而是她看見瞭自己的光頭,依然不能萬分確定,因此才露出詢問的目光。
忘年僧趕緊弓腰低下頭去。不僅因為言語中的疑惑之意十分冒犯,還因柔惜雪身旁的倪監軍美眸裡吞吐著怒焰滔天。以倪監軍的積威,忘年僧嚇得心驚膽戰,哪裡還敢抬頭。
天陰門被燕皇下旨覆滅之後,宗門本地裡無一生還,倪妙筠與冷月玦來到盛國,而柔惜雪則銷聲匿跡。這樣一位身負絕頂武功的大人物自會引來江湖中猜測紛紛。有說她已隨宗門一道灰飛煙滅的;有說她來到一同盛國,準備就此隱居不問世事;也有說她因宗門覆滅一事已徹底瘋癲,誰也認不出她來。
讓人想不到的是,柔惜雪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既沒有瘋癲,也沒有就此隱居。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飛花逐影】一身功力已經冰消瓦解,比起普通人還有所不如。
但是她站在校場上,淡淡地說著話,幾分惆悵,幾分自嘲,都不妨礙柔惜雪這三個字。無論她現在變成什麼樣,無論燕國皇室給她冠上什麼污名,無論她的武功還在不在。她都是【飛花逐影】,都是登臨武學巔峰的絕世高手。
柔惜雪問完瞭話,無人應答,她也不再說話。忘年僧心境平定之後作揖道:「柔掌門風華正茂,何來又老又醜之說?至於身體抱恙也是一時之困,愈後自然無礙。柔掌門的修為,不是小僧可以妄議,罪過,罪過。」
倪妙筠聞言不由一呆。忘年僧說話一向粗魯又顛三倒四,這幾句居然說得字字清晰。二來因柔惜雪的容貌不僅堪稱絕色,且幼年起就受佛法熏陶,平常均是慈眉善目,讓臉龐顯得十分柔和。也因此,倪妙筠幾乎忘瞭掌門師姐的年歲已不輕,連忘年僧見到她也隻能以小僧自稱。
女郎花瞭偌大的毅力才離開吳征先來到突擊營,柔惜雪終於重新振作起來是主因。她更知道掌門師姐會給這隻已成強軍的突擊營帶來怎樣的改變。倪妙筠為掌門師姐的振作而開心,又為她的身體與心神擔憂。訓導這些豪傑,會不會讓她憶起從前教導師姐妹們武功?又會不會讓她因自身手無縛雞之力而黯然神傷?
倪妙筠望向柔惜雪,女尼淡然的臉上還是閃過一絲心傷與無奈之色。柔惜雪半合的眼眸抬起,微笑著道:「你們猜得不錯,貧尼已武功全失,且丹田大損,終生不可再度修行內功。雖還忝為天陰門掌門,飛花逐影已是往事。」
陽光照射在女尼恬淡的臉上,散發出金黃色的光暈,仿佛蒙上瞭一層佛光。
有大智慧者,生而悟道,一心修行香花滿路直達西天。也有大智慧者,聰穎過人,可修佛之心有之,爭強好勝之心亦有之,在失去超越常人的能力之後方才大徹大悟,由此立地成佛。
倪妙筠心中大痛,若是天陰門沒有這番變故,柔惜雪說出這句話來便是悟道前兆。還有血海深仇未報,柔惜雪說出放下【飛花逐影】四字,更像是對自己內心的安慰。
吳征言行並舉,終於重燃起柔惜雪心中湮滅的希望,也激起她再拼力一回的決心。吳征未棄,柔惜雪亦不言棄。可是兩人的交集更多源於天陰門的淵源,吳征並不瞭解柔惜雪,也無暇去觸及她的內心。天陰門人修行佛法,私下裡俱都顯得孤僻,可每一位都有多樣的個性,隻是被修行壓抑瞭而已。
倪妙筠卻知道,柔惜雪願意站在這裡,遠比吳征考量的東西還有幾多艱難。教授武藝是她從前隻對同門做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那終日提心吊膽的二十年時光裡,或許隻有面對著一幹可愛可親的同門時,柔惜雪才是輕松而快樂的。這些回憶柔惜雪甚至不敢去念起,但來到突擊營,由不得她不念起。
還有【飛花逐影】四字。面對一幹盛國豪傑,在從前,她或許會禮貌地點頭贊許一句還不錯,可是沒有一人能夠入得她法眼。天陰門同輩裡,年歲最輕的自己都是十一品修為,即使弟子冷月玦,在變故之前也要超過他們太多。但如今,突擊營裡的任何一人,即使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兵丁都是柔惜雪所羨慕的。——整座突擊營龍精虎猛,絕沒有一人連登上點將臺都要人攙扶。
倪妙筠知道掌門師姐一生艱難,才造就她的堅強。否則武功全失,門派覆滅,報仇全無希望,換做任何一人即使不自盡也會短期內鬱鬱而死。所以扶與不扶的問題,倪妙筠權衡瞭無數次。師姐要強,攙扶會傷瞭她的自尊,但師姐已至弱,不攙扶著她未必支撐得住。
倪妙筠最終選擇瞭攙扶。現實就是現實,即使柔惜雪依然要強。自尊會慢慢放下,身子骨才是首位。可是倪妙筠實在沒想到,放下自尊的過程那麼難過,連旁觀都覺得心疼。更為艱難的是,柔惜雪的自尊不是源於對自己曾經身份的自傲與矜持,而是源於自己的無能。
「苦智大師請出列。」倪妙筠向忘年僧揚瞭揚下頜。忙碌起來的時候,或許柔惜雪會淡忘這些。而且倪妙筠胸中也燃起希望的火光,她知道柔惜雪除瞭一身十二品的絕頂修為之外,還有什麼能耐。
「哼,壞人吹噓他的……是壞東西裡的十二品高手。掌門師姐可不僅武功是十二品,論起授徒的本事來也是十二品,餘人給她提鞋都不配!」倪妙筠是念念難離吳征,所謂戀情蜜裡調油,不外如是。
「是。」忘年僧兩步跑來點將臺下站好。天陰門被燕國污蔑的名聲對突擊營而言都是狗屁——倪監軍誰敢不服氣?敢不服氣小心吳大人打你。江湖草莽又最服氣的就是本事,沒瞭武功的柔惜雪還是柔惜雪。
「貧尼精力不濟,客套話就不多說,還是抓緊的好些。苦智大師可否使一路武功來看看?」柔惜雪微微一笑,深吸瞭口氣振奮精神。這裡的每一位豪傑都是將來覆滅暗香零落的力量,每一位豪傑都值得自己悉心教導,每一位豪傑都會在將來為師妹們報仇雪恨!
「小僧放肆。」忘年僧合十一禮。先喃喃默念祈祝一番,簡直比從前寺廟中十年一度的水陸大會還要莊重。習武之人修煉一輩子,能登堂入室者稀少,作為同道,誰又不以在這些頂尖兒人物面前耍上三招半式為榮?若能還能得兩句贊許,可謂光耀門楣。尤其這位可是佛宗的偶像柔惜雪,放在從前寺院裡,這事能吹上一輩子。
忘年僧的祈祝正是告知師門列祖列宗,又記得柔惜雪囑咐過要抓緊時光,三言兩語就把滿肚子的話說完,運足渾身氣力,呼喝一聲直直打出一拳。拳風到處,空氣中似傳來炸裂的聲響,一聲長衣獵獵飛舞。
自感狀態極佳,內力運使到瞭巔峰,忘年僧大喝一聲,一路拳法潑風似地使開。但見拳風虎虎,他胖大的身形似柄開山巨錘,擋者披靡,周旋處又不失靈巧。出招間拳掌交加變幻,威力不俗。忘年僧的武功在突擊營中算是高的,這一路拳法更是生平得意功夫,全力使將開來,頗具一流高手風范,引得營中贊嘆喝彩聲不絕。
忘年僧得瞭鼓勵,越打越是興發,隻覺舉手投足,平生未有如今日這般圓轉如意。一時豪興大發,兩記收招更是打得呼喝連聲,仿佛平地起瞭個霹靂。
一路拳法使完,忘年僧又忙拱手而立,比起平時憨夯的樣子不可同日而語。見著瞭自己心中偶像,連行事都收斂許多。
「大師是嶺南普森寺的傳人?」柔惜雪的目光有些閃爍。忘年僧的拳法落在眼裡,好些地方快得看不清。她不及神傷,那些刻印在腦海裡的武學典籍像書冊一樣被翻開,忘年僧的拳腳路數很快被認瞭出來。她甚至知道這一路武功叫【潑風伏魔掌】。
「小僧正是普森寺不肖徒。」忘年僧心中突地一跳。來陷陣營之前他落草為寇,向來不敢提師門。這一口就被柔惜雪叫破出身,念及從前的罪過不由滿面羞慚。
「這路潑風伏魔掌若是練到極處,足以為江湖一流高手。大師雖有欠缺,平日修行得也足夠刻苦,才有如今的境界。」
柔惜雪侃侃而談,倪妙筠心中卻越發沉瞭下去。柔惜雪昔年殫精竭慮,幾無一刻閑暇。不是帶著師妹們修行,就是忙於門派政務,僅剩的一點點時間也拿來研習江湖各門各派的武學。倪妙筠從前對這一點不以為然,總覺貪多嚼不爛,天陰門的武功都練不完,再去瞭解其餘的武學又有何用?而且柔惜雪研習的不僅有長枝,青城,昆侖這些與天陰門齊名的門派武學,還多有些不入流的門派旁枝末技。現在回想起來,柔惜雪所做的這些無用功,都是為瞭找出霍賊的出身,以便挖出他的真面目。
這麼做無異於大海撈針,可想而知當年的柔惜雪有多麼絕望,其堅韌又到瞭何等地步。
「普森寺的武功根基紮實,但失於巧。這套潑風伏魔掌則頗顯靈動,算得上鎮派武學……」
柔惜雪如數傢珍,說得忘年僧從五體投地的佩服,又到驚疑不定。像普森寺這等門派,讓柔惜雪知曉就已是瞭不起的成就。哪裡還值得天陰門掌門花時間瞭解?而柔惜雪將普森寺的武功說得巨細靡遺,簡直就像在裡面修行瞭十年八年一樣。若說柔惜雪刻意準備之後在今日拋瞭出來,忘年僧實在不解她為何這麼做,以自己的身份能耐,絕無這般號召力。若要說柔惜雪從前就知道,又實在難以置信。
「苦智大師能不能再使一遍潑風伏魔掌?」忘年僧正愣神間,才見柔惜雪站起身來,還揮手制止瞭試圖勸說的倪妙筠,步下點將臺道:「貧尼喊停,就停。這一趟要使得慢些,否則貧尼未必跟得上。」
「是。」忘年僧不敢怠慢,也不敢提氣,唯恐傷瞭就在左近的柔惜雪,又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打起潑風伏魔掌來。
第一招羅漢震怒剛罷,才接上第二招佛生煩憂,就聽柔惜雪喊瞭聲:「停。」
佛生煩憂正是拳變為掌,由起手式的剛猛無儔中生出一股巧勁來。忘年僧被一聲嬌呼打斷,硬生生地停在弓步扭腰之姿上,可說萬分別扭。柔惜雪踩著芒鞋走近,抬起手中的竹杖在忘年僧的腰際,膝彎與肩頭連點三記道:「武學最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逆天而行殊無益處。大師的根骨結實,正該一力剛猛,發揮長處而避開靈巧不足的短處,拘泥於招式強行為之大可不必。抬高三寸,降一分,開三分……」
「啪啪啪……」一根軟綿綿的竹杖,助忘年僧修正著姿態。說來也怪,柔惜雪這裡三寸,那裡一分地做瞭幾處微調,忘年僧的別扭忽然盡去。這一招佛生煩憂雖失瞭一股巧勁,以忘年僧的胖大身形不僅顯得威猛,更有股淵渟嶽峙的沉穩。
「咦……」驚異之聲成片地響起。在場都是練傢子,一見忘年僧的姿態便知這一招雖少瞭巧勁,不符合這套掌法的精義,可讓忘年僧使來,威力何止會增加一倍?威力倍增,原有的精義又算個屁?
也有腦子靈光者立時醒悟。他們的宗門都算不得頂尖,門中長輩同輩固然有出色者,但比起柔惜雪來怎堪同日而語?從前師傅教導的武功大都是師門留下的精華,師傅的才情未必就強於列祖列宗,故而要他們照著修習即可。若有什麼不符之處還要怪罪練得不好,免不瞭受一頓責罰。可柔惜雪是什麼眼光?他們師門列祖列宗畢生的智慧也未必及得上這位隨意瞄上一眼!
就這一眼,人傢就知道你的根骨如何,你演練的這套武功有什麼長處,什麼不足。且柔惜雪似乎生就一雙慧眼,能輕易地看清這套武功哪些招式適合你,哪些招式不適合你,還能立刻給你調整出一套因人制宜的新招式來。
校場之上的驚異之聲轉瞬即逝,似乎困擾自己許久,多年無解的難題有瞭靈光一現的轉機。忘年僧仿佛悟瞭禪機一般怔怔呆立半晌後,抬起手來慢慢地打出一拳。
還是那套潑風伏魔掌,這一趟打起來機巧靈動不顯,忘年僧一拳一腳,著著都打出一力降十會的氣度來。一套掌法打完,忘年僧又呆瞭片刻,再度打瞭起來。
柔惜雪微微點頭看著他自行打完第二遍,到瞭第三遍又頻頻出言打斷,舉著竹杖這裡一撥,那裡一點。眼見得忘年僧出招越發凌厲威猛,竟有突破極限的勢頭。
忘年僧在柔惜雪的指點下打完第三遍,又自行打瞭兩遍,再呆瞭片刻,三步搶進跪在柔惜雪面前砰砰砰地磕起響頭來。像他這樣到瞭一定年歲,武功已有多年不得寸進,可謂終生無望的突擊營裡又何止一人?柔惜雪的點撥仿佛為他撥開重重迷霧,新的境界又現出一線光明。這等授業之德,忘年僧拙於言辭不知如何表達,隻能用磕頭稍表謝意。
「大師不必如此。貧尼是你們吳大人派來的,待吳大人來到營中自去謝他就好。」柔惜雪不肯受,輕移蓮步閃在一旁道:「貧尼這裡還有一套掌法,大師平日裡抽空修習,當大有裨益。」
「師姐……」倪妙筠大急。柔惜雪指點群豪的本事不出她意料之外,可是細致之處居然也絲毫不遜從前指點同門。一個忘年僧前前後後就快去瞭半個多時辰,營中五百餘人要指點到什麼時候?以柔惜雪現下的身體又怎生支撐得住?聽得柔惜雪還要親自演示招式,當即要代勞出力道:「要使哪一套功夫,由小妹代勞吧。」
「你沒學過不會的,不妨事,我來吧。」柔惜雪紮瞭紮束腰,淡淡道:「貧尼身無內功,隻能使個式子,也使不快,大師當看得清。使得不好的地方,大師當也能明白。」
她單腿一提向前緩緩踏出個後弓步,單腿又起使瞭個金雞獨立式打瞭個圈。飛花逐影的輕功足以睥睨世間,可這一旋踉踉蹌蹌險些倒地,她所謂使得不好正是因此。柔惜雪一擺手不讓倪妙筠靠近,低著頭穩住身形,倔強地一招一式踉踉蹌蹌使瞭下去。
忘年僧雙手合十不住念念有詞,用心記憶之間,居然也虎目落淚。他不明柔惜雪身上有什麼變故,隻知這樣一名出類拔萃的女子若身手不再,從此被疾病纏身,實是世上最殘忍,老天爺最無情的事。
校場上有滿營豪傑用心記憶的粗重呼吸聲,也有訝異的驚奇聲。柔惜雪將掌法打完之後,抹瞭抹額角汗珠道:「苦智大師記得瞭麼?」
「記得瞭,記得瞭!柔掌門恩惠更沒齒難忘。」忘年僧又跪地行瞭個五體投地大禮。
「記得用心修習,這套武功我雖不認得,但能補足你凌厲有餘,靈巧不足的缺憾,或能得以陰陽並濟。半年之後掌門師姐還要考校的。」倪妙筠扶著氣喘籲籲的柔惜雪坐下,急切間措辭與語氣都顯嚴厲。
「以苦智大師的資質,百日就夠瞭。」
柔惜雪目光如炬斷言百日,其實以倪妙筠的眼界判斷也差不多。她說出半年之期像是在寬限忘年僧,更是在疼惜自傢師姐。——三個月練熟瞭又要教一套新的,營中五百人該怎麼辦?要累死師姐不成?那自是要靈機一動,定個半年之期瞭……
可憐忘年僧得柔惜雪這一贊,簡直像香花滿路般舒泰,大喜之下抬起頭來,正對上倪妙筠怒目直瞪。不知是否今日柔惜雪佛光普照,這渾人的腦瓜子居然也清明許多,見狀縮瞭縮脖頸低頭道:「柔掌門惠賜,小僧茅塞頓開,參悟一輩子也不夠的……」能把這套新掌法練熟,說不定武功都能升個半品,為人不能太貪,不能太貪……
倪妙筠雖背對自己,以柔惜雪的聰慧與心智又怎會有所不知?柔惜雪不覺莞爾一笑,道:「師妹不認得這套掌法,但營中倒有人認得。八極門的高足在此吧?不知是哪一位?」
柔惜雪傳授掌法時,曾有人驚疑出聲,顯是對這套掌法耳熟能詳。柔惜雪武功全失,隻聽得驚疑聲,卻不知是誰所發。
正問之間,【殺手相師】墨雨新越眾而出,一言不發就先砰砰砰磕瞭三個頭才道:「若無柔掌門親身試演,小人萬不知【六合玄天掌】有這般變化,小人心悅誠服。」
柔惜雪笑道:「這一路掌法正是脫胎於【六合玄天掌】,精義雖有所相似,招式卻又不同,算得上貧尼自創。倒不是唐突瞭八極門,更不敢未經許可擅自傳授八極門的武功。」
「柔掌門自創的武功,使得,當然使得。」墨雨新低著身,心中暗道:「若是師門得知柔掌門精進瞭【六合玄天掌】,怕是要開瞭祖祠大謝天地祖師庇佑,哪裡還敢怪罪半句。」他惴惴不安,眼見忘年僧得瞭天大的好處,習武之人誰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雖機緣巧合自己被柔惜雪點瞭名出來,又不知她是否會傳授自己武功,會不會像忘年僧那樣立竿見影。患得患失之間,一張鐵口直斷的巧嘴居然啞瞭一樣,不知該說什麼好。
「墨師不妨也演一路拿手武功讓貧尼看一看。」柔惜雪小聲向倪妙筠問瞭名姓,說出讓墨雨新無比期望的話來。
突擊營裡的時光從未像今日一樣過得這般快,群豪的熱情也從未像今日這般高漲。女尼踩著一雙芒鞋,提著的竹杖就像點石成金的妙筆,又像內裡藏著甘露隻灑心田。任何一人使出武功來,她都能一眼看出不足,再想出補足的辦法來。各門各派的武學,甭管你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似乎就沒有她不精通,不熟悉的。
忘年僧還因此滿面羞慚,初時以為柔惜雪是針對自己,哪想得到人傢分明就是博學多才,隻是自傢運氣好才第一個受瞭恩惠而已。
一日下來,隻教瞭十來人便入瞭夜。柔惜雪累得甚是憔悴,但容光較之近來倒是少有的好,幾可與在煙波山上見到重生的天陰門相提並論。
倪妙筠固然心疼,但是勸又勸不住,想起吳征的囑咐:「柔掌門身子骨不好不能過分疲累,但是她若誠心想教,八成你也攔不住她。她現下心中有希望,其實不必刻意阻攔,就讓她盡心盡情倒好些。實在不成,營中每操演三日,歇息一日也就是瞭,讓她沒人可教。」一想吳征的話確實有道理,隻能窺準瞭時機在操演中讓群豪歇息,以此迫使柔惜雪暫歇一陣。群豪尤其是尚未得到教導的,看得心癢難搔,可心情雖急迫,也識趣地遠遠離瞭開去。閑聊起來,話裡話外不外乎燕國皇室作孽,讓天陰門覆滅,坑害得柔掌門這般淒慘雲雲……
如此一連過瞭三日,晚間用過瞭飯,倪妙筠便伺候柔惜雪沐浴安歇。這三日來,每一回都將柔惜雪累得夠嗆,因此晚膳沐浴後便覺困倦,早早睡下。
「師姐,明日營中不操演,他們關在營中悶得很,難得放假都要出營去玩耍。師姐也不用心急,教授武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該累瞭就多歇一歇。」倪妙筠為柔惜雪展開被褥,又從衣櫃從取出換洗的衣物。營中條件相當不錯,留給柔惜雪的居所不僅物件一應俱全,還有個單獨的小院。特地被遣來照顧柔惜雪的婢女也早早備下瞭沐浴熱水。
「吳掌門今後要帶著他們剿滅賊黨,賊黨裡高手眾多,又藏得甚深。與賊黨之戰隨時有性命之憂,他們武功越高,勝算就越大。我隻能為大傢做這點事情,其實算是他們給我恩惠,我累些又算得什麼……」柔惜雪筋疲力盡,有些無奈地看著倪妙筠利落地忙裡忙外,又被她攙扶著來到浴房,深感無力。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這是師姐常常教導小妹的,師姐當保重貴體,萬務急於一時。那……師姐,小妹先出去瞭。」倪妙筠放下衣物,浴巾便退瞭出去。依她的想法是要伺候柔惜雪沐浴的,但是掌門師姐從來都不肯。從前她武功蓋世時不肯,現下武功全失一樣不肯,誰都不能被網開一面……
房門被關緊,柔惜雪才松瞭一口氣。
倪妙筠如果固執強要幫助自己,自己現下已沒得半分推拒之能。她沒有違抗自己,隻因對自己敬重。柔惜雪苦笑一聲,自己真的值得她敬重麼?
衣衫一件件地剝落,兩團大而隆圓的美乳,兩瓣豐腴瑩潔的臀兒,比例絕佳的長腿,柔惜雪殊無半點自傲,反而禁不住渾身發顫。任誰也想不到,此刻的柔惜雪才是最為脆弱,又最為煎熬之時。
她忙不迭地沉進水中,仿佛屋外有一雙可怖的惡鬼之眼,正在窺視著自己的嬌軀。她無處可逃,隻能以木桶暫時遮蔽。隻消惡鬼的目光不能及,便能有片刻心安。
心下稍定,她喘著粗氣睜開眼來。眼前是冷月玦與倪妙筠不止一次給自己推薦過的物事。高高掛在墻上的沐桶,隻需拔開木塞,瀑佈般的熱水就能沖洗全身。可她從來不用,即使明知這是一件極便利的東西,也不用。
「我已斬卻煩惱絲,又何須沐發?」寬慰之言騙不瞭自己,心中的懼怕時刻都在提醒自己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惡魔,惡魔!我恨不能生啖你血肉,為師妹報仇雪恨……」溫熱的水流沒有安寧柔惜雪的內心,反而讓她在無力感之間怒焰滔天。
正如吳征所言,天陰門失瞭根基之地不是柔惜雪沉淪兩年的主因,同門香消玉殞才是。若是柳寄芙,索雨珊,鄭寒嵐,薑如露等人還在,她又怎會徹底垮掉?
「一切都因你這個奸賊惡鬼而起!你若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佛祖錯瞭!!」柔惜雪咬牙切齒,似要借此才能鼓起一丁點的勇氣。她雙手扶在桶沿,深深地吸瞭一口氣,合上雙眸……
臉上的血色忽然之間全數褪去,汗出如漿,隱在水下的肌膚卻又泛起紅光。鎖緊的眉頭,咬緊的唇瓣,柔惜雪似在常人難以忍受的痛楚中煎熬。以她的堅忍居然有無法抵受之感。
功力全失,從丹田始。桃花山與霍永寧一戰,在重傷之下強提功力欲與賊人同歸於盡,可惜最終功虧一簣。奔湧的內力自受傷的筋脈處彌散,失控,終於重創瞭全身經脈,再殃及丹田。原本再過一段時日,她就會在暈迷間被自身的內力殺死。
幸得祝雅瞳為她逐步化解瞭失控的內力,可代價也頗為慘重。不僅全身內力被祝雅瞳打散,抽離體外。經脈與丹田更是傷痕累累,再也容不得丁點內力,就此一生不能再習武。
已經有兩年不曾有過半點修行武功的念頭,意味著已認命瞭兩年。可是與自己有類似遭遇的吳征,那個曾被自己視為禍星的少年郎,憑借他一步一個腳印的努力,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仇難忘,所以她來到這座軍營,心甘情願地為吳征教導這幫豪傑。不會藏一點私,隻因自己報仇的希望全都凝聚在突擊營裡。
可是一邊教導著豪傑,一邊也有對自己的悔恨與不滿。為什麼自己這般自甘墮落,為什麼自己就要手無縛雞之力,為什麼自己連一套招式都無法連貫地使出來,無數次地在豪傑們面前丟人現眼……
師妹們還在等著我為她們復仇,焉能做這樣自甘墮落的柔惜雪?
柔惜雪強行運起師門心法,咬著牙,抵著鉆心的裂痛感受著體內的一點點真元。修養瞭兩年,丹田與經脈的傷勢早已愈合,即使已是畸形,內力有一點,就算一點!以自己的資質與聰慧,隻消吃得苦,為何不能另辟蹊徑?也不指望能功力全復,隻消有個五六成,也不至於淪為看客……
提氣,強運,劇痛襲來,腦中電閃雷鳴,喉間一哽,再忍不住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柔惜雪咕咚一聲栽倒在桶沿,就此暈瞭過去。
幸好倪妙筠還在院中等待,聞聲急忙趕去沐房。事態緊急,途中就連呼瞭幾聲師姐,見沒有回音便再顧不得禁令推門而入。隻見柔惜雪滿口鮮血暈在桶沿,大吃一驚之下慌忙將她扶起,洗凈瞭面上鮮血,用浴巾包住瞭身軀奔回屋內,在床上平躺著放好。
倪妙筠醫術平平,伸手把脈之下隻覺柔惜雪脈象散亂,幸好還算有力,呼吸也不見有斷竭之象,這才略略安心。女郎定瞭定神,不明柔惜雪因何忽然吐血,又見她一時半會難以醒轉,生怕她著涼,忙抽下潮濕的浴巾,展開錦被為柔惜雪蓋上。
浴巾脫落,柔惜雪的嬌軀就此展露在眼前。她身量中等,但肌膚白凈皙透,且形體修長而高潔,極具美感。失瞭武功之後嬌軀比之從前更加豐腴,卻又不顯肥膩。可讓倪妙筠呆住瞭的,還是她胯間與臍眼中央那一枚觸目驚心的紋身。
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枚淫靡淒艷,不堪入目的紋身。柔惜雪重傷昏迷不醒時,每日為她擦拭身體都會見著。當時不明掌門師姐身上為何會有這樣的東西。此後得知她的遭遇,也知道腹與腰這兩枚紋身的由來,不堪回首,也逃避似地不敢提起,慢慢淡忘。
今日一見,才知這是兩處即使剜肉刮去,也已被深深刻在心口的傷痕。所有的恥辱與仇恨,都被刻在瞭這兩枚紋身上。
「師姐定是強行想修習內力才又傷瞭經脈,吐血昏厥瞭……」倪妙筠為柔惜雪蓋好錦被,手捂面門狂奔出瞭小院。關上瞭房門,再忍不住悲從心來,跪地掩面放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