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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日麗風和 湖心有天

  陽春三月,正是一年裡最好的時節。

  送暖和風驅散瞭冬季的寒冷,連綿的春雨更是紅男綠女眼裡最浪漫的畫卷。

  三輛馬車,十匹駿馬,乘馬的男子正說著【白娘子與許仙】的故事。並駕齊驅的女子們聽得入瞭迷,連馬車裡的女子也掀開瞭車簾,聽得如癡如醉。說到白娘子誕下麟兒之後就被囚禁於雷峰塔,就此天人永隔難以見面。某日這位叫許仕林的麟兒長大之後,遭遇大妖金鈸法王,危在旦夕。白娘子為救孩兒違反天條,打傷看守的仙官殺出雷峰塔,大戰金鈸法王從大妖手中救得孩兒。可惜因錯上加錯,被罰除非西湖水幹,雷峰塔倒,否則永世不得出塔。

  男子說得精彩,動情之處不住瞄向一位白衣美婦。那美婦面容如畫,雙眸像春湖清波一樣動人,雙唇又像花瓣一樣潤紅多姿,一襲白衣之下,倒是像極瞭男子口中溫婉宜人,又觸不得半點愛子逆鱗的白娘子。

  正是吳府一行人外出遊歷。他們剛去瞭鎮海城的金山,山上有座金山寺,於是吳征便把不解風情的法海拎出來痛罵一頓。一行人聽得津津有味,金山寺便糟瞭無妄之災,從此成瞭吳府裡公認的大惡之地。

  離瞭鎮海,過經州又行瞭一段路,前方二百餘裡就是青蘇城。眾人在途中的市集上一通采買,又吩咐祝傢在此地的管事備瞭物資,便興致勃勃地在一處山坡上歇瞭腳。

  這裡依山傍水。向背後看去,不高的小山巒上一樣姹紫嫣紅,山花爛漫。一條小溪銀帶似地環山而落,匯入面前的小河裡,小河水波粼粼間幾艘小船穿行其上,猶似一幅水墨山水畫。今日出來得早,離正午還有個把時辰,大夥兒便先在河邊賞玩一番。

  吳征在山坡草地上鋪瞭張毯子,又略做準備,便與朱泊一同席地而坐,遙望諸女在河邊嬉戲。

  「乖徒孫,你可真是個有福氣的。嘖嘖,春蘭秋菊,各擅勝場,我老頭子年輕時就沒這麼些好事。」朱泊一口一口抿著葫蘆中的醉仙蜜,滿足地嘆瞭口氣道:「老咯,連酒都不喜歡烈的瞭。」

  「師祖喜歡什麼就喝什麼,和年紀有什麼幹系。」吳征待師長一貫敬重,再說師門前輩所剩無幾。朱泊這一趟一同出行他是恪盡孝道,可惜的是林錦兒還是不肯出門,留守吳府。

  「嘿嘿,還是咱們昆侖掌門會說話。」朱泊起身拍瞭拍屁股道:「老頭子去睡一會,用飯瞭來喊我就成。」

  朱泊回瞭馬車,吳征見諸女耍在一塊其樂融融。冷月玦,欒采晴,倪妙筠正與顧盼,陸菲嫣嘻嘻哈哈地潑著河水。春季河水尤涼,但她們武功高強,一串串的飛珠碎玉均被輕巧躲瞭過去,衣袂不濕。吳征看得心曠神怡,隻覺再多的陰霾,在這一刻也煙消雲散。

  銀鈴般的笑聲隨著河風飄蕩。從前冷漠的冷月玦笑得春光燦爛,寡言的倪妙筠也打從心底樂開瞭花,就連欒采晴似是也許久沒有玩得這麼開心,這一路也收起刻薄。

  吳征看得出神,忽然有所感應,背後似有目光不住打量著自己。他訝異地回頭望去,隻見馬車邊坐著的柔惜雪正註視著自己。兩人目光一碰,柔惜雪感念似地一嘆,雙手合十施瞭一禮,大約是因為殘存的門人有個好歸宿的謝意。

  吳征微笑抱拳還瞭一禮。柔惜雪不是自己肯來,算是冷月玦半哄半騙,又半拉半拽半強迫著架上瞭馬車來的。昔日的絕頂高手,現下手無縛雞之力全無反抗之能。雖說弟子是一片孝心,遊歷時心情也著實不錯,料想她內心的失落也是不足為外人道。

  倪妙筠玩樂間,忽然眼睛一亮,連連揮手跳著嬌喚道:「船傢,船傢,可有瞭漁獲麼?」

  「有,有。姑娘要買魚麼?」河心的船夫撐著篙,遠遠見岸邊這一行人儀表不俗,情知是大客,忙高喊起來。他聲音洪亮,從河心高喊,聲音順著風就飄瞭過來。

  「要,搖船過來我們看看。」韓歸雁,顧盼,瞿羽湘等女子玩得正樂,一同雀躍著嬌呼。今日頗有野趣,幾尾剛打的鮮魚就是上好的野味。

  船夫將漁船靠岸,尋瞭株小樹纏好纜繩,船蓬裡已有個小男孩從船邊拖起一隻隻長網,船板上登時有數十尾活蹦亂跳的鮮魚。

  「喲,有白魚。」倪妙筠驚喜道:「快來兩條。」

  「就是這個麼?早聽說天湖裡的白魚鮮美,原來這裡也有。」

  「還有鳳尾魚,也來兩條。嘻嘻,人傢還想要鱖魚。」

  倪妙筠對江南風物最是熟悉,手點著鱖魚朝靠過來的吳征笑道。那船夫見瞭這麼些國色天香的女子,登時沒瞭先前撐船打漁時的老練,被幾句話問下來,發著懵手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的好。倒是那小孩尚不知人間風流,打開長網伸手將各類魚種挑選肥美的一一抓瞭出來。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吳征哈哈笑著取出塊銀子遞給那小孩道:「小娃娃倒是機靈能幹。」

  那小孩當是自小幫著父親忙活兒慣瞭,手法熟練,但哪曾見過這般大的整塊銀兩?孩童心性目放異彩想要伸手去接,卻又本能地覺得不妥,手臂半道而回縮回身後,向父親露出詢問的目光。

  漁夫也被唬瞭一跳,這塊銀子足有十兩重,打上半個月的魚也換不到這些錢,忙連連擺著手後退道:「使不得,使不得,公子,萬萬使不得。」

  「買完魚之後,多瞭便是姑娘們賞賜給你的,無妨。還要勞煩船傢將魚洗剝幹凈。」吳征將銀兩塞在小孩懷裡,道:「你叫什麼名字?可有在學堂裡上學?」

  「姓楊。」小孩懷裡多瞭塊沉甸甸,冰涼涼的銀子,這才露出怯意來,有些囁喏道。

  「小的姓楊,小兒央村頭的張秀才起瞭個名叫文達。傢中打漁度日讀不起學堂,隻每三日去張秀才的草堂邊聽一回學。」船傢一邊回答,一邊支應小孩:「快去取刀來宰魚。」

  吳征聽得一笑,又見孩子小小年歲,在河邊殺起魚來手法嫻熟,連橫骨之下的泥腸都洗剔得幹幹凈凈,又取瞭塊小銀子道:「這塊給孩子買筆墨用。」

  船傢千恩萬謝,交瞭魚之後躬身連連上瞭船點篙入河,得瞭許多銀兩心情大佳,一路船歌都比先前高亢許多。

  玩興正濃,但架不住腹中開始覺得饑餓。幹柴早有當地的祝傢管事備好,連幾處生火的空地都已架得整齊,還鋪設瞭石案。吳征往方石搭建的灶裡塞瞭些柴火,欒采晴便鬧騰起來:「肚中咕咕叫,當傢的可要快些。」

  旁人就算餓瞭也不好意思說,就她臉皮最厚沒羞沒臊。吳征眼珠子一轉回過身道:「想吃好吃的沒有火怎麼成?這事我不太會,得我娘來。」

  吳府傢中的女眷都不是四體不勤的懶婆娘,對美食也頗有所好。跟瞭吳征許久,人人也都有一兩道拿手菜。吳征自己更是不用說,對庖廚之事半點不忌諱,好手藝征服瞭傢中多少絕色。但是說到生火,這一幹女眷們是徹底不會,吳征自己也是半吊子。

  在府中爐灶裡尚且不行,野外生火就更加難。唯獨祝雅瞳!

  「你們都不成,我來吧。」祝雅瞳正領著諸女將兜裡裝著的各色食材取出在石案上擺好,聞言捋起袖管,露出白生生的藕臂擺手道。

  她走向爐臺邊蹲下,尋找起引火用的細柴來。吳征則坐在桌案邊,揮手示意諸女停下手中活計。諸女不明所以,見吳征面色十分鄭重而珍重,遂乖巧地一一落座,靜悄悄地看著生火的祝雅瞳,仿佛在觀摩一場神聖的儀式。

  美婦半蹲著,上身微傾,胸前傲物將衣衫壓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彎弧。春季寬松輕薄的外衫,更讓她被壓塌的衣領之間露出一抹雪痕。峭立的背脊之下,蹲拱之姿也讓臀兒圓潤潤翹生生地,說不出地優美好看。她用細枝引著瞭火塞進灶膛裡,又取瞭些略粗的柴枝架空擺好,撅唇成圓輕輕吹著氣。

  她手法遠超眾人想象。一是她太過嫻熟,簡直熟極而流,就像是絕頂高手擅長的武功一樣信手拈來。二是她嫻熟的生火手法,又讓人難以與身份聯系起來。

  諸女恍然大悟,為何吳征會如此珍重。她曾是祝傢的小公主,身份之尊貴世所罕有。可是她也曾流落江湖十餘年,風餐露宿,飽嘗艱辛。生火這門絕不該在她身上的技藝,就這麼熟練得不可想象。比起面容身段的絕色嬌美,這份深如大海的為母之愛更加美絕人寰。

  諸女都看得目不轉睛,連柔惜雪都雙手合十低念佛號,欒采晴不住乜目似有不屑,但也沒譏諷出聲。陸菲嫣與韓歸雁居然看得觸目驚心,二女對望一眼,心靈相通:「這樣的女子為他經歷過瞭那麼多苦難,哪裡還會對旁的男子看得上半分?」

  祝雅瞳引著瞭火忽然回過神來,抬起螓首向眾人笑道:「你們幹什麼?」

  「沒有,娘真好看。」吳征心滿意足地起身來到她身邊道:「剩下的我來,娘請歇著。」

  「這麼多人張嘴要吃的,你一個人忙得過來麼?大傢一塊兒動手才不忙亂。」祝雅瞳冰雪聰明,一下就明白吳征在搞什麼花樣,心中亦是溫情無限,相視一笑,道:「旁的娘做不太好,燒烤還是頗有心得。你不是說妙筠想吃雞麼?娘來做一個叫花雞。」

  「我哪有……」倪妙筠潔白的脖頸又轉嫣粉,瞪著無辜又驚恐的大眼睛,抿著的香唇也微撅起來。一說中她的羞人事,半點也藏不住心事。

  一眼看瞭兩人就有什麼私密事,人人好奇又怕倪妙筠害羞不好問,心裡提著好大一個問號,各自想著改天一定要悄悄問問吳征。

  倪妙筠知道自己鬧瞭笑話,扁著嘴自行嬌嗔,但這麼一鬧就又都熱絡起來。

  灶火很快燒旺,祝雅瞳用荷葉包瞭隻肥雞,再糊上厚厚的一層黃泥埋入地裡,移來堆柴火覆在上面。忙完瞭之後舉目四望,隻見吳征與陸菲嫣,韓歸雁,玉蘢煙,瞿羽湘正一同調制佐料準備烹制鮮魚,就湊去顧盼身旁。

  小姑娘年歲漸大,身形也越發高挑出眾,現下正在一鍋燒開的滾水裡下餃子。

  祝雅瞳挨瞭過去笑道:「哎喲,我的小姑奶奶。咱們的餃子個個都是皮薄餡兒大,讓你這大火滾水一沖,十有八九都要散瞭去,一會兒就變作一鍋肉湯。」她一邊笑,一邊又盯著小丫頭胸前越發滾圓挺拔的山巒瞧個不停。對傢中女眷,她再無任何偏見,譬如韓歸雁為吳府大婦一事就不見再有不滿。但若要說對誰最是喜愛,愛子青梅竹馬的師妹還是她最為稱心的媳婦。

  顧盼正覺自己動手頗有樂趣,興致勃勃。被祝雅瞳【數落】瞭一通,又被她含著玩味的熱辣辣目光看得羞不可抑,仿佛皮薄餡大說的是自傢胸前的妙物。她滿面通紅,推著祝雅瞳道:「好的好的好的,人傢知道瞭。祝夫人去歇著,人傢覺得好玩,你別和人傢搶。」

  「好,好,盼兒喜歡就玩著。記得燒開瞭水就加涼水,反復滾瞭三回餃子就好啦。」祝雅瞳笑吟吟地被推走,小丫頭才心思稍定,不由含嗔帶羞地遠遠白瞭吳征一眼。

  吳征拌好瞭調料,分別刷在幾尾洗剝幹凈的鮮魚上,有些清蒸,有些烤制。各色辛香料撲鼻,倪妙筠看得食指大動,湊瞭過來又仰頭瞧瞭瞧天色,低聲道:「今日又是斜風細雨不須歸瞭。」

  倒是瞿羽湘噗嗤一笑,道:「祝傢換瞭位饞嘴的主人,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個個的準備起吃喝來都妥妥當當的。」

  吳征聽瞭也覺有趣,在她鼻尖上一勾道:「怎地你們在府上都沒學個好手藝,犒勞犒勞老爺我?」

  「讓油煙熏成黃臉婆子,還怎生討老爺歡心?」瞿羽湘自然而然一言出口,陡覺不妥,與平日自己所說的話可大為不同,一時愣瞭。

  「哈哈哈,那不會,吳府裡的個個都是天生麗質,哪裡會成黃臉婆。」他悄摸摸地在瞿羽湘腰間一捏,心中也是大樂。

  近兩年來幾多風雨,多番險死還生,堪稱人生中的大劫。佛傢有歷經劫難,修成正果之說,吳征隻覺吳府扛過瞭最艱難的時光,正果還說不上,也已結出瞭累累青果。

  餃子先上瞭桌,顧盼說不上有什麼手藝,但是餃子原本餡料都就調得極好,就著各色醬汁一蘸,滋味甚美。就連柔惜雪食用瞭兩顆三鮮的,又吃瞭五顆素茹雞蛋的,再來瞭七顆荸薺木耳的,越吃越多,雖是素餃子,吃得倒是津津有味,胃口近所未有之好。

  不多時蒸好瞭鱖魚也上瞭石桌,吳征取腹下最為肥嫩的一塊夾至倪妙筠碗裡,見諸女頻頻射來嫉妒的目光,隱然指責他偏心。吳征笑道:「當時去抓於右崢的時候,大傢都奈何不得他,隻好請瞭妙筠出手。早先就承諾瞭要親手犒勞她一頓,一直到現在都沒兌現,這算是謝她一路辛苦。」

  「哼,假公濟私。」韓歸雁鼓著香腮忍著笑,倪妙筠害臊時羞紅起來的樣子實在太過可愛,不唯男子,連女子都想逗一逗。

  「就是,雨中漫步。打著的那傘上面還有詩呢,嘖嘖,斜風細雨不須歸,好情調喲。還哄得有人每到一個地方就想吃鱖魚。」冷月玦見師尊開懷,心情也是大佳,舞動她那根巧舌來毫不讓人:「就是我知道他自己的字兒不成,怕丟瞭顏面,還是央別人寫的,也不知道算不算真心誠意。」

  吳征臉皮厚,倪妙筠已然羞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聽得冷月玦興奮得已沒大沒小,氣鼓鼓地跳起來去撓她的小腰:「從前不見你那麼多話,敢……敢……我撕瞭你的嘴皮子。」

  想擺前輩的威風,又念起將來終究要與冷月玦做姐妹,架子是無論如何擺不起來。想要還口,這事上面怎麼都還不過。越想越是羞澀,半是委屈,半是異樣,仿佛自己變作個半大的懷春少女,在路途間被小姐妹們取笑情竇初開的模樣。

  「弟子知錯瞭,求師叔見諒。」

  冷月玦的最後一句話終於擊潰瞭倪妙筠,女郎捂著臉羞得再也不敢見人,隻聽悶悶的聲音道:「你們欺負人,都在欺負人。」

  柔惜雪從未見過門中弟子這般胡鬧,要是從前如此不成體統,她不僅要嚴加訓斥,更要重罰。光憑冷月玦這麼沒大沒小,逐出師門都不為過。而倪妙筠那氣息奄奄,有氣無力的徒勞抵抗,分明已情根深種,無法自拔。她一時恍惚,竟有種心中大石落地,再無牽掛之感。胡思亂想間,憶起先前想方設法要讓冷月玦嫁入皇傢,以在關鍵時刻能保存最後一分香火。不想冷月玦沒有嫁給燕國皇帝,反而愛上瞭他的胞弟。

  她又不自覺地看向吳征。這人幾乎沒有丁點天下之主的氣質,亂世之中,讓他屠戮城池無辜,威懾敵膽,他實在是不會去做的。但這份人性之善,讓每個人都喜歡他,親近他,對身邊人而言是巨大的幸運。冷月玦與他廝守,也算是歪打正著【嫁給皇傢子弟】。世事無常,造化弄人,柔惜雪愁腸百結。她不知這一切究竟是對還是錯,吳征待她們又是不是真的真心誠意。

  比起從前一派掌門,滿門心思地要救門派於水火,還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今門派已在硝煙之中化作滿地黃土,心喪如死的她才更關心起門人弟子。她們開不開心,快不快活,而不僅僅是她們的武功又進步瞭多少,修為又增加瞭幾何。

  人生於世,終生為之奮鬥的事業已死,還想要繼續活在世上,總要有新的寄托。她心中又大痛,憶起慘死的柳寄芙,鄭寒嵐,薑如露等人,以及坐化的索雨珊,還有天陰門化作白地時的冤魂條條。當年在門中總是少瞭關懷,修行上又待她們甚嚴,以至於她們至死都未見此融融之樂。

  柔惜雪想著想著,緩緩合上雙眸,她不敢打攪眾人的遊興,隻在心中默念著經文。手指撥弄過一顆一顆的念珠,念珠不是在吳府庵堂裡的那串月亮子,隻是普通的佛珠,也沒有刻著名字,隻是那些名字早已刻在她的心裡,永生難以忘卻。

  玩鬧瞭大半日,午後又小憩片刻,一行人才向青蘇城進發。入瞭夜趕至時,城門將閉。他們器宇不凡甚是惹眼,城門官不得不上前盤問。吳征亮瞭枚信物道:「煩請軍爺拿去找丁太守,他自然知曉。我們住在有間客棧,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去打攪丁太守,軍爺幫忙捎個口信,就說我們後日晨間再去叨擾。」

  城門官接瞭信物,見這枚金牌上正面刻著個【信】字,背面則是一座山巒。他不明其意,卻看得懂山巒上盤繞著一隻五爪金龍,分明是皇傢之物,唬得連連拱手,請瞭一行人進城後飛報丁太守去瞭。丁太守聽聞此事,也是立刻召見瞭城門官,問明瞭吳征等人的模樣之後,細細看瞭幾遍金牌,鄭重吩咐道:「近日務必小心在意,放亮瞭眼睛,若給本官惹出禍端,本官拿你是問。」

  「是是是,屬下絕不敢造次。這金牌……」

  「貴人既然說瞭後日再來,就是不願被人打擾,千萬莫要多此一舉。平日該怎麼就怎麼,聽明白瞭麼?」

  歇瞭一夜,次日一行人便往護國寺進香。天陰門原本就是佛宗,從前在佛門頗有名望,柔惜雪等人更是身份不凡。今時不同往日,天陰門被大燕定瞭個禍國殃民的大罪,在佛門也是一身泥污甚至見不得人。因此柔惜雪,冷月玦,倪妙筠均是蒙瞭面紗以免惹來麻煩。

  祝雅瞳倒是輕車熟路,這一趟也主要是為她而來,誰都猜得到當年在這座香火鼎盛的護國寺裡,初為人母,流落江湖的少女許瞭什麼願。

  每一座佛堂,每一尊佛像,祝雅瞳均一絲不茍,口中念念有詞許久,才依禮叩拜,又給瞭分量不輕的充油錢。吳征陪在身邊,玉蘢煙最懂這些禮節,幫忙掌管貢品,諸女分伺左右,一座座的佛堂拜下去。唯柔惜雪與欒采晴則是等祝雅瞳上完香之後,才上來也進香,頗有興致的欒采晴還在彌勒佛祖與觀音菩薩座下搖瞭兩壺簽。惹得韓歸雁在途中打趣道:「不是入瞭夏要賣衣服麼?不到財神座前再求張簽?」

  「想要發財,求財神老爺還不如求你。隻消韓將軍穿上我的衣服,在大戶人傢的少奶奶少夫人面前走一圈,保管她們連壓箱底的老本都拿出來,金銀一輩子都數不完。」

  欒采晴詞鋒銳利,說得韓歸雁鬧個大紅臉,偏生話中是誇贊她的身材之誘人,想罵那是罵不出來的。

  這一拜居然拜瞭半日還有五間佛堂需要朝拜,幹脆就在護國寺裡用瞭齋飯。待午後拜完瞭護國寺每一間佛堂,已到瞭傍晚時分。如此虔誠而一絲不茍,饒是他們武功精湛,忙瞭大半日也覺腰酸腿疼。

  回到有間客棧,這是祝傢的產業,管事早已千叮嚀萬囑咐備好瞭熱水香巾,好酒好菜,但不敢來打擾。大夥兒沐浴更衣之後聚下用晚飯,諸女都顯疲憊,又沒有怨言,話語之間都為祝雅瞳瞭瞭一樁心願倍覺歡喜。吳征心中大慰。

  「為娘心願已瞭,原本也說遊歷直到青蘇城,明日還有安排麼?」祝雅瞳笑吟吟地看著一屋子漂亮聰慧,落落大方的準兒媳婦們,不僅有種奇怪的【老懷大慰】,更覺自己今日十分慈祥。勞累瞭大傢一整日時光,自想著諸女遊興未盡,可不能就此打住。

  「有。」吳征指瞭指西南道:「出瞭城走官道,六十餘裡就是天湖。江南湖泊星羅棋佈,可天湖也是其中最大的之一,無論在燕國還是大秦可都沒有這樣的好風光。湖中還有座煙波山,足有十餘萬畝大小,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去處。明日咱們就去遊天湖,登煙波山!」

  諸女一同叫好,倪妙筠熟知江南風物,忙道:「幼時常來天湖與煙波山,一晃都二十年過去,還甚是想念。天湖之美,不遜雲夢澤,真真是好地方。不過聽說煙波山封瞭一年多,怕是陛下正在山上打造行宮,未必能上的去。」

  「旁人上不去,咱們偏偏可以。」吳征又指瞭指太守府道:「明日出發之前,我先去找丁太守討回金牌,再讓他備條大船,咱們也好遊湖之用。」

  諸女略覺詫異,但一想以吳征和皇帝之間的關系,真要借他的行宮一用也不難,大不瞭在宮裡莫要隨處走動,不去皇帝的居所也就罷瞭。一想天湖的煙波浩渺,如大海般廣袤無垠,一眼望不到對岸,均覺興致盎然,一顆心都飛到瞭湖光山色裡,顧不得計較細枝末節。

  翌日一早城門剛開,一行人便騎著駿馬,架著馬車向天湖行去。到得湖邊已近正午,一艘樓船停在岸邊,官差瞪大瞭眼始終在張望。見瞭吳征一行人忙上前施禮,見瞭吳征的金牌慌忙跪拜道:「丁大人吩咐屬下備好船隻,請公子登船遊湖,屬下在煙波山岸口等候公子。」

  「我們得玩上好一陣,勞你等候。」吳征取出一錠五十兩重的大銀道:「多蒙費心,請兄弟夥喝酒。」

  費心二字官差不明所以,但這等貴人的賞賜他是推拒不得的,忙接瞭銀兩頻頻謝過。送瞭吳征等人上船之後,又綽瞭條小船自去煙波山等候。

  丁太守作為少數知道吳征來到青蘇城的官員,一點都不敢怠慢。這一艘樓船有三層,在湖面上漂行時平穩而舒適。——本就是盛國的戰船,平日水軍在太湖中操演,今日調來一隻,連搖船的都是軍中水手。

  吳征去慰勞瞭水手,又賞瞭些銀兩,便去三層與傢眷匯合。

  樓船三層之上,打開瞭窗棱湖風鼓蕩,放眼望去猶如登半山俯瞰湖面。晌午剛過,湖面倒映著金燦燦的日光,泛著朵朵鮮花般的漣漪。那一眼望不到邊的水天一色,心胸豁然開朗。而春季溫暖而濕潤的湖風吹來,仿佛帶著湖岸邊連排花草的清香,精神為之一暢。

  吳征攜著玉蘢煙倚欄望遠,指點著數不盡的山水如畫。忽而幾尾大魚似是受到樓船的驚擾,騰騰地躍出水面,又潑喇喇地掉回湖中。玉蘢煙也吃瞭一驚,但她現下內力已有小成,隻微張小口啊瞭一聲,不再手慌腳亂。

  「玉姐姐修行進境不錯嘛。」吳征見狀大贊一聲。

  獨獨攜著她也因傢中玉蘢煙武功最低,身子骨最弱。這一年來她張羅二十四橋院諸事,按著吳征的想法做得清清楚楚。玉蘢煙不是能幹的主兒,困居冷宮多年更是與世隔絕。能把二十四橋院立起來,雖有章大娘等人幫手,玉蘢煙在背後付出多少心血可想而知。如今內功修為也有小成,可見她待吳府死心塌地,一顆芳心全撲在瞭上面。

  「還沒到二品。」玉蘢煙怯生生地十分忸怩,倒不是害羞怕生的性子犯瞭,而是在一幹頂尖兒的高手面前,說起武功修為來實在不好意思。

  「修行得晚,沒有底子不要緊,姐姐又不用著急,有這樣就很不錯瞭。」吳征手掌下滑攬著佳人的柔腰指著湖面,道:「堅持練下去,哪天湖面再蹦起魚兒來,姐姐就能躍過去順手一抄,將魚兒捉上來。」

  冷月玦伴著柔惜雪,聞言心中一跳。她難得見師尊心境如此平和,也知她聽到這一句難免黯然。吳征並未壓低嗓門,聲音隨著湖風送來,果見柔惜雪眉間微蹙,原本放眼天際的目光垂落回足尖。她武功全失,目中神光不在,一眼就被人看清心中淒然無助。

  吳征也自覺失言,此刻天色漸晚,陽光緩緩斜照,湖水中已隱含金色。他擺瞭擺手,向艙底的水手喊道:「勞駕往煙波山去。」

  江南五大湖,絕無一座湖中島像煙波島這樣寬廣。吳征領頭登瞭島,又吩咐官差備好飯食,其餘不必陪同。順著石階拾級而上,離湖面約有三丈多高便入瞭島。島嶼地面平坦開闊,湖中又水汽豐沛,足有千畝良田。煙波島中央另有幾處山峰,遠遠望去景色清幽,果是仙境般的好去處。

  煙波島上原本就有十餘座富戶建造的莊園,前年叫官府補瞭銀兩盤買下來。這些富戶往年都常來島上散心居住,故而石頭路建得四通八達,寬度足以讓七八匹馬兒並行。吳征等人的車馬原本就隨著樓船一同上瞭島,當下就放蹄飛奔,在四面環水的桃源仙境裡快意馳騁瞭一番。

  穿過阡陌田畝,南面山坡上一片桃林開得正盛。蕊開新瓣時片片送暖,明媚得讓人難以側目。一條山溪從桃林間穿行而過,泉水叮咚處又有落英繽紛。可愛深紅愛淺紅的桃花最得女子喜愛,諸女心動神迷,挽著手步入桃林中。又見島上水霧正起,花瓣帶露正濃,仿佛置身夢幻之間。

  倪妙筠陡然想起那首被她鄙薄過的桃花詩來,回望吳征,暗道若能與他在桃林中過一世,閑種桃花,花落換酒,倒也極盡滿足。

  這一看,卻見吳征嘴角帶著神秘的微笑,越過諸女順著山溪邊的石階向上道:「桃紅梨白,我看那裡的梨花也不遜色這裡。」

  眾人目力極佳,早瞧見半山坡處還有一片梨園,從山腳仰望去,白生生的猶如高山上覆蓋的積雪。梨花繁盛,枝葉茂密,正遮擋瞭視線望向山頂。山腳與山坡就已如夢似幻,山頂就更讓人期待瞭。

  桃林將盡,梨園將出,隻見一塊石碑上刻著首【點絳唇】: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煙水茫茫,千裡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青岡石料的碑體光潔如玉,字跡清新,顯是新制不久。眾人回首望去,果見石階隱在桃林之中難以辨別。若待晚春時分落英繽紛亂紅如雨,真要以為登臨仙境,就算還記得來時路,又有誰肯再歸去。

  「妙手生花,不知是哪位大匠規劃的園林。」

  即使是皇帝行宮,也罕有這般精巧的。以張聖傑幾乎廢寢忘食地勤於政事,其實難以想象他會來搞什麼閑情逸致的事情。更有趣的是,行宮建造時整個盛國前途未卜,張聖傑身為皇帝也是危在旦夕,不知道為何會忽然下瞭偌大的氣力來打造這座行宮。

  吳征神秘的笑容,別致的行宮,幾乎每個人都品出瞭味道——內有玄機,隻是猜不透吳征和張聖傑在搞什麼鬼而已。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正是春中時節,梨花開得最盛。這座梨園若冰封天地,進入之後又覺飛雪蔽日。吳征折下一枝來插在顧盼的鬢間,小姑娘愛美,含珠帶露的花枝插在雲鬢裡如瓊玉發釵,少女之清純直可欺雪,果有梨花一枝春帶雨的美態。

  穿過梨園,這一路恍然如夢。吳征深深一嗅,桃梨之香仿佛不舍離去,附在諸女身上縈繞環旋,令人心曠神怡。這一處也有塊石碑,同樣刻著碑文:斜髻嬌娥夜臥遲,梨花風靜鳥棲枝。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

  一首嘆情郎薄幸的怨嘆婉約詩,卻幾乎觸動在場所有人的心弦。昆侖覆滅,天陰傾亡,還有數不清的國仇傢恨,一行人裡個個心裡都有難以言述的苦悶。午夜夢回,多少次念及舊人,感懷舊地。——就連欒采晴都不例外。

  一行人沉默瞭片刻,又隨著吳征登上石階。過瞭梨園,石階末端就在不遠,前方的屋室已現瞭輪廓。待得登頂,隻見一座石制牌樓聳立於前。

  牌樓以紋晶藍石鑄成,淡藍的色澤在威嚴中又有些柔和之意。屋簷的飛角不似尋常的尖銳,而是以佛像替代飛角,圓潤且銳氣不顯,令牌樓更顯親善。

  牌樓正中尚未掛上牌匾,讓人不知這是哪處仙鄉,可左右兩隻石柱已雕上瞭楹聯。字跡龍飛鳳舞,雕刻得也是巧奪天工:念念不離心,要念而無念,無念而念,始算得打成一片;佛佛原同道,知佛亦非佛,非佛亦佛,即此是坐斷十方。

  柔惜雪如中雷擊,啊喲一聲呆立當場。她杏目瞪若銅鈴,檀口大張,俏面上俱是剛剛沁出的香汗無數,直至全身淋漓。不僅是她,祝雅瞳,倪妙筠,天陰門碩果僅存的幾位俱呆住瞭。

  可親的牌樓,熟悉的楹聯,不都是天陰門昔日的模樣?天陰門是佛宗,有出傢的弟子,也有帶發修行的門人,那副楹聯便顯一視同仁的門規。天湖中的煙波山上,仿佛已被焚毀的天陰門有佛祖顯靈庇佑,以大神通跨越千裡之遠,將整座門派搬至此處。

  「玦兒!」

  「嘻嘻,在!」冷月玦目泛淚光,又喜不自勝地跳在吳征身邊,興奮得難以自己。

  「還不快請你師門長輩進去看一看。」吳征愛憐地撫著她的長發,也是情難自禁地與冰娃娃一擁。

  煙波島上的天陰門自然不會是佛祖顯靈,而是冷月玦花費瞭無數心力,繪制瞭無數草圖,再與大匠反復探討確認之後才定下的圖紙。煙波島南坡風景清幽宜人,重建的天陰門便選在瞭此處。其中當然也不乏吳征的諸多心血,這兩位幕後功臣也是第一次來此。見瞭柔惜雪等人的模樣,便知修建得幾乎不差。

  吳征心頭一塊大石也落瞭地。天陰門的衰弱其實由他而始,正是因為祝雅瞳懷瞭他,才有瞭之後林林總總。二十年來,坐擁柔惜雪與祝雅瞳兩位不世出天才的天陰門始終在痛苦地掙紮,最終功虧一簣,不復存在。天陰門沒有對不起祝雅瞳,祝雅瞳與吳征卻連累瞭天陰門。重建天陰門,是吳征作為祝雅瞳之子回饋給母親師門的第一步。

  柔惜雪顫巍巍地,連一步路都走得無比艱難。她雖武功全失,從前絕頂高手的身子骨仍有底子在。會走得如此顫巍巍地猶如沒出過閨閣的姑娘,自是心緒已激動得無以復加,以至有些失控。

  牌樓後的佛堂裡甚至已供好瞭佛像,整座天陰門都已修建完成。冷月玦攙著柔惜雪緩緩前行,細細觀瞧。這一切多少次出現在夢裡,柔惜雪已經記不清瞭。可是美夢成真,一切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她再看瞭又看,摸瞭又摸,才能確定不是在做夢。一時之間,她竟有瞭萬事足矣的念頭。

  有徒如此,天陰門也已重修,再無掛念,自己一個廢人留在世上也沒什麼意思,

  「師尊您看,這裡是什麼,徒兒有些記不清瞭……」

  「夾竹桃!是夾竹桃!柳師妹喜歡夾竹桃。她原先養的那一株都有丈餘高瞭。」

  柔惜雪忽然精神一振!走完瞭前院來到後院,第一座便是柳寄芙的居所。居所已建得妥當,唯獨花草,擺設等等留瞭許多空白。聽冷月玦一問才知是她記不清瞭,柔惜雪不由有些心疼,愛徒重建天陰門一定極其艱難辛苦,記不住一些細節情理之中,自己必然要為她分擔一些,再將這些留白之處補齊,才好告慰枉死的師妹們在天之靈。

  「嗯。弟子記好,回頭就去補上。這裡是……」

  「一尊銀杏木滴水觀音像,高一尺六寸,寬八寸,水是從右手無名指處滴出來的。」柔惜雪如數傢珍,似乎整個天陰門上下,沒有任何事情她不知道,沒有任何事情她記不起來。

  「還有這裡……」冷月玦開始撓頭,目中的笑意活像隻【奸計得逞】的小狐貍。這些東西她一樣記得,在天陰門裡從小長大,莫說每一位同門院裡有什麼,就連擺放的方位,順序,她都能記得清清楚楚。故意缺漏全是為瞭柔惜雪,師尊武功全失必然導致萬念俱灰,隻怕天陰門重建之日,就是她瞭無生趣之時。這樣【陰損】的主意倒不是冰娃娃能想出來的,並非不夠聰明,而是沒有那麼莫名其妙的腦洞。

  「不要緊,為師先說,你不用記得,為師都記得……明天咱們再來一次,用紙筆一一記下就是……其實也不用,下回去見大匠的時候,為師一道兒去。玦兒為這些事定然勞心勞力,為師愧對玦兒……」

  如今看來,吳征的歪點子又起瞭奇效。這人不知道哪裡來的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簡簡單單,卻又準準地命中人心。看柔惜雪憶及從前,感懷無限,卻又興致勃勃的樣子,至少短期內師尊是不會有什麼大事已瞭的想法瞭。

  冷月玦回頭朝吳征吐瞭吐舌頭,露出感激一笑。吳征則一挑眉毛,又揚瞭揚下巴。前方就是索雨珊的【宅院】,在天陰門裡這位極其特殊,吳征待她又是同情,又是敬重。至於柔惜雪,想必待她的虧欠分外地多。

  四壁空空的院落,院角有六株青竹,堂屋門前的階級下左右分栽瞭一顆桂花。倒是除瞭條石板小路外,遍地都是青草。春意正濃,厚厚的草甸子散發著青草獨特的芳香,使得一座涼亭也似乎隱在草叢中。

  柔惜雪淚若珠墜。索雨珊落發修行,最是文靜虔誠,於外物幾乎不關心,是同門師妹中最節儉,也最單純的一位。就連那座涼亭,還是自己怕她在院中石桌旁修行閱經時被風吹日曬,特意為她搭蓋的。往昔種種,觸動內心深處的情感,柔惜雪見瞭這座新天陰門之後的寬慰又覺傷心欲絕。

  「師尊,我們歇一歇,不忙的。」

  「嗯。」柔惜雪走瞭許久,此刻才恍然醒覺,腰肢酸軟,足底發麻。她剛剛坐下又猛然想起一事,幾乎彈瞭起來。

  舉目四望,終與吳征得對在一起。這雙杏眼終於有瞭神采,喜悅固然有之,卻絕不是這麼簡單。那目光復雜得吳征全然無法解讀,相信連柔惜雪自己亦然。吳征與天陰門並無直接幹系,可之間的恩怨糾纏,林林總總,誰又能說的清呢?

  柔惜雪遲疑片刻,似從不知如何是好中想明白過來,攜著冷月玦的手來到吳征跟前,雙膝一軟就跪瞭下去。且看她的動作,似是不知如何表達心中得感激,竟要去吻吳征得鞋面。

  吳征當然不會受此大禮。柔惜雪一動,他便向旁一閃。柔惜雪知道自己現下奈何不得他,便自顧自地恭敬磕頭行瞭大禮,以額頓地道:「恩公大恩大德……」

  不等她說完,吳征便上前虛扶,示意冷月玦道:「柔掌門不必如此,請起來吧。」

  冷月玦趕忙去扶,柔惜雪卻倔強地甩手,看樣子就算被愛徒強行扶起,她也還會跪倒。冷月玦無奈,目視吳征眉目傳情:「讓師尊盡一份心意吧。」

  這座她嘔心瀝血,付出瞭無數心思,也忍受瞭無數屈辱的天陰門,的確在心中割舍不去,與靈魂連為一體。不是柔惜雪沒有想過重建天陰門,隻是她武功全失,也意味著權勢,號召力全都離她而去。盛國更是片從未經營過的陌生土地,認識的都不過寥寥數人。身無分文,窮途絕境,便是天陰門的現狀。誰又肯來做這份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費鴻曦也好,倪暢文也好,就算倪妙筠跪死在他們面前,他們都不會這麼做。就算他們願意,盛國皇帝又肯不肯?

  山腳的桃林,山腰的梨園之上,這片仙境般的所在,真真切切地立起舊時屋瓦,卻又換瞭嶄新容顏,清麗出塵。柔惜雪知道誰才有這樣的能耐,更知道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吳征離府出征之後,冷月玦捧著書冊要修訂天陰門的典籍,當時就發現愛徒有什麼瞞著自己。隻是萬念俱灰之下日常懈怠,愛徒賣關子她也沒有深究。如今想來,重建在當時就已動工,冷月玦才會滿懷希望。

  吳征固是天陰門二十年風波之因,但所有的後果都要他承擔那是推卸責任,怨天尤人之舉。這一片尤勝從前基業不是臨時起意,而是他一到盛國就在計劃之中,歷經近兩年才得完工。已覆滅的天陰門從此又有瞭根基之地,猶如希望的種子再度破土而出。光憑這一點,吳征的恩惠就已不啻於再造之恩。

  柔惜雪行著莊重的大禮,吳征閃在一旁不敢受,柔惜雪自行其禮以示尊重,吳征則當她跪拜天地。一套禮節足足行瞭兩炷香時分,雙膝發麻的柔惜雪才被冷月玦攙瞭起來坐好。此時她已呼吸凌亂,面色發白,汗下如雨,額頭上甚至有幾道血痕,卻是一臉寧靜,仿佛完成瞭些許心願的滿足。

  「恩公之德浩如煙海,貧尼當生生世世供恩公名諱與佛祖座前,日夜祈祝……」柔惜雪感念之情依然未定,心潮起伏,全不知該如何感謝吳征,隻把能想到的一切都說瞭出來。

  「柔掌門若再叫恩公二字,今後就沒法再說話瞭。」吳征面色凝重十分嚴肅,道:「無論看我娘的面子,還是玦兒的面子,這些事情我都該去做。」

  「吳掌門高義。」柔惜雪隻覺心思已許久沒像今日這樣清晰而專註,不僅立時明白吳征不喜什麼,還知道他有話想說,道:「但請吳掌門吩咐。」

  「吩咐談不上,隻是一些建言,玦兒來說吧。」吳征話一出口,就見祝雅瞳與倪妙筠站到瞭柔惜雪背後,大有天陰門人同舟共濟之意,不由欣慰一笑。一是一,二是二,就算是一傢人,他也喜歡這樣清清楚楚。

  「師尊。吳掌門的意思是,欒傢污穢天陰門名聲,雖是冤屈之事,到底已在世間流傳,短時之內洗脫不得,天陰門重立一事不可操之過急。昆侖派也已重修,不日就要以昆侖大學堂之名招徒授業。吳掌門的意思是,不若這裡暫定為昆侖大學堂天陰門分院,不必太顯山露水。就算有些不明事理真相的人搞些責難,昆侖派也好出面先接瞭。昆侖還有些傢底不怕這些,天陰門卻是分毫都傷不起。待過得三五年,天陰門沉冤得雪,元氣漸復,再立山門不遲。」

  話說至此,朱泊哈哈一笑,拿起酒葫蘆咕嘟咕嘟灌瞭三大口。連天陰門都修起來瞭,昆侖派難道能沒有?

  「但憑吳掌門決斷,貧尼絕無怨言。」柔惜雪雙手合十半躬身謝道。

  這一點連吳征都出乎意料。雖是權宜之舉,也確實都為天陰門考慮,但終究讓天陰門變作【下屬】。以柔惜雪曾經的身份,以及她對天陰門的珍視,連冷月玦也斷定極難答應。看來經歷瞭磨難,柔惜雪的心境也已大變,變得比從前更加務實。

  「天陰門同道在此,昆侖門人也在此,在下此言絕非戲言,柔掌門何日欲重立山門,在下絕不勉強。」當著祝雅瞳,倪妙筠,以及朱泊,陸菲嫣顧盼的面,吳征莊重許諾。無論柔惜雪現下究竟是怎生想法,迫於無奈還是心甘情願,這份許諾是少不得的。

  「敢問吳掌門,昆侖派建在何處」

  「就在北面。」吳征遙遙一指,隻見不遠處的一排亭臺樓閣,一樣的依山傍水,一樣的宛若仙境:「不是在下小氣,而是還要等幾位貴客來臨,咱們現在島上遊玩幾日,等貴客來瞭,再請諸位一遊昆侖派。」

  雖是夕陽照晚時辰,卻是萬象更新之際。兩派門人均覺百廢待興,胸臆爽朗得天湖浪花翻湧的清波,無邊無際。其餘非兩派門人者也由衷地感到高興,唯獨欒采晴都嘀咕道:「這樣都能讓你們翻身?奇哉怪哉……」說不清她的想法,總之韓歸雁聽在耳中,也不覺她有什麼嫉妒或是恨意。

  官差依約送來晚膳,眾人就在索雨珊的院子裡用餐,還特地讓官差多送來兩套桌椅。雖無人落座,桌面卻擺著碗筷,斟瞭美酒。每當眾人歡飲時,都朝這兩桌舉杯相邀,仿佛那裡坐著熟悉的同門,耿精忠,奚半樓,林瑞晨,柳寄芙,索雨珊,鄭寒嵐……

  酒足飯飽,撤去桌面,眾人在草甸子上鋪好絨毯席地而坐。冷月玦今日喝瞭許多,原本肌膚潔白的冰娃娃小臉紅撲撲的,分外地嬌艷。她從袖中取出玉洞滴露在指尖盤旋一舞,道:「陸前輩,晚輩能否請您共奏一曲?」

  冰娃娃這一路都顯話多,且越行近天湖話越多,柔惜雪直到此刻才明白為何。看清靜寡淡的愛徒在人前落落大方,真覺今日發生的一切恍若隔世。

  「幸何如之。」陸菲嫣雖被冰娃娃這一聲前輩叫得臉色發紅,也覺胸臆間的暢快非得借一曲高歌抒發出來不可,忙在膝間擺下鳳鳴青霄。

  「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亦吹簫!」冷月玦高舉藕臂,依然在指尖舞著玉簫曼聲長吟。冷漠的冰娃娃此刻意氣風發,轉動的玉簫發出嗚嗚風聲,尚未奏曲,與她的曼聲長吟便悅耳已極。

  「錚~錚~」

  陸菲嫣率先撥動琴弦,二女心意相通,且當是此時,再無比【笑傲江湖】更為適合的曲目。美婦左手勾挑,右手撫弦,正是她的絕技【石上清泉】。可簫音若有若無,居然如二鳳齊鳴,始終緊緊跟隨。須知比起在成都吳府之時,陸菲嫣武功大進,這一手撫琴絕技更加行雲流水,渾然天成。冷月玦的音律原本就較陸菲嫣稍遜,現下居然能以輔奏既不奪主,亦不示弱,稍懂音律,又經歷過吳府鬥樂之事者無不暗暗稱奇。

  曲調將盡,琴音漸弱,簫音轉強,主次變換。那蕩滌心靈的簫音如風入松,不僅清越,且頗有發自內心的喜悅時引吭高歌的動人心魄。柔惜雪也深明音律,知道冷月玦今日之心境前所未有,且【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亦吹簫】的詩意至今徹底悟透。現下的愛徒,如手握靈珠,妙筆生花的文豪,心生天籟,奏出吹斷水雲妙音的仙子,正按孔吹簫,依於心境自然而然地翩翩起舞。

  冷月玦音律大進,絲毫不遜陸菲嫣。昔日吳府合奏,百鳥齊鳴。今日在煙波山上,正值黃昏餘暉,倦鳥正歸巢間聞仙音大作,不一時四周枝頭上便停滿瞭各式各樣的鳥兒。更奇的是,鳥兒齊齊俯首不語,似怕有一絲雜音,就擾亂瞭這首天籟之曲!

  琴簫聲畢,天地間一時萬籟俱寂。過瞭良久,柔惜雪才喘瞭口氣悄然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掌門師姐,這是我們初去成都吳府時,吳掌門做的曲子。若是心境平和時奏來就似梵音,叫【清心普善咒】。若是心緒激動時便是方才的【笑傲江湖】。諸位師姐們都……都很喜歡……」倪妙筠目中有淚光,不知是被曲子所感染,還是念起舊時與同門一同欣賞天籟的時光。

  「原來如此。」柔惜雪合十低眉,雙唇顫動,卻默默無聲,不知在心底吟唱著什麼。

  曲畢興盡,這一日也玩得頗為疲累。煙波山上屋舍俱全,日用的被褥等也早已備好。這裡在不遠的將來就是昆侖派與天陰門,都是大傢的根,既然來瞭,無人想走。連欒采晴也【厚著臉皮】要在這裡繼續蹭吃蹭住。

  柔惜雪當晚就要住在索雨珊的院落裡,諸人一一告辭。出瞭院門時倪妙筠疾步越過吳征,錯肩時向他手裡塞瞭張紙條。

  吳征本就走在最後,接瞭紙條便大喇喇地打開,隻見上頭寫瞭八字:落英深處,皇親謀反。他略一錯愕,品出個中之意,又驚又喜,還忍不住幾乎要失聲而笑。

  這啞謎打得,不知倪妙筠鼓起瞭多大的勇氣。吳征從後望去,果見腳步慌張的女郎露出的潔白脖頸已然傅粉。可想而知她現下正倔強地睜大驚恐的眼眸,滿面羞紅……